蘇鋒
兩棟灰色的五層樓中間夾著兩個橢圓形的花壇,花壇里各種了一棵丁香樹,都帶死不活地開著。水泥地上,幾個學(xué)齡前的孩子在彈玻璃球,鼻涕和口水順著下頜往下淌,陽光一晃,細(xì)得跟蛛絲似的。幾個老太太坐在墻邊的小馬扎上邊聊天邊看孩子。一個老太太猛地咳了幾聲,忽地就沒了聲音,那幾個匆忙地又是捶后背,又是摩挲胸口,折騰了好半天那老太太才咳出一口濃痰來,頓感舒服得不得了似的。
這一切都被來租房子的小余看得清楚。小余就想打退堂鼓了。自己剛轉(zhuǎn)了正,好歹也算是個有身份的人了,怎么好住到這樣的環(huán)境里。要不是租金誘人,小余真想掉頭就走。
小余拿著廣告找到四單元,摁了半天502的門鈴。這時從里面出來個送報紙的小伙子,告訴他根本就不用摁,門鈴不好使。小余這才放膽摸進(jìn)樓道里。
小余繞過幾個發(fā)著酸臭味的酸菜缸,又躲過幾個裝著土豆的大麻袋,好不容易到了五樓。到了502的門前,他先把耳朵貼在門上聽里面的動靜,怪了,里面一點(diǎn)聲音也沒有。小余猶豫了一下,便伸手敲了敲門,還是沒有動靜,小余就準(zhǔn)備下樓。小余剛挪動步子下了三四個臺階,門卻吱嘎一聲開了。小余回身,見門里面伸出一個半禿的頭和一張老臉。這個人咧嘴一笑,露出個黑窟窿,兩只眼睛賊亮賊亮的像要掉下來。小余一愣,心想:這人要是不穿衣服,怎么看都像是《魔戒》里面的那個怪物。小余聲音有些發(fā)顫地說:“我是來租房子的!”那雙賊亮的眼睛仔細(xì)地打量了他一番,看得小余心里發(fā)慌。小余正準(zhǔn)備拔腿跑掉,那人說:“進(jìn)來吧,年輕人!”小余這才把腳擰過來,一步一步地往里邁。
剛一進(jìn)屋,那人就鉆進(jìn)里屋去了,把小余晾在當(dāng)?shù)?。不一會兒,那人又出來了。小余這才看清楚,他嘴里的那個黑窟窿不見了,原來他是進(jìn)屋去戴自己的假牙。小余走進(jìn)房間四處看。那人說:“叫我老余吧,他們都這么叫我,我今年62了,你爸爸也未必有我大吧!” 老余說:“衛(wèi)生間咱倆共用,除了廚房我自己用,其他的屋子你都隨便!”這句話把小余說動心了。他算了算,租金不高,房子寬敞,還真合適。雖然一個方廳沒什么用,但客廳不小,他住的臥室靠窗,放了一張單人床,還有個書柜。小余在書柜前站定了,里面的書還真不賴,好些都是他想看而沒有看過的世界名著。小余脫口問:“大爺,您是干什么工作的?”老余說:“我是教師,都退休好幾年了。”小余“哦”了一聲,又轉(zhuǎn)到客廳里,不相信地問:“您說這些我都可以用?”老余重重地點(diǎn)點(diǎn)頭。小余立即表示愿意租下這房子。于是,小余和老余約定,房租每月三百元,一個月一交。小余付給老余三百塊的房錢,說好從明天開始算起。老余也同意了。老余問:“你叫什么名字?”小余報了自己的姓名,老余一下子樂了,拍著小余的肩說:“咱們還真是一家子,我小子就跟你這么大,在大城市上班呢,你們年輕人不容易!”小余隨便地應(yīng)了聲??礃幼永嫌噙€想發(fā)揮下去,可是小余沒給他這個機(jī)會。小余心想:我們?nèi)菀撞蝗菀?,你們這代人哪懂!
于是,小余就成了這里的房客。
住進(jìn)一個月后,小余才發(fā)現(xiàn)房東老余沒有朋友,因?yàn)闊o論他什么時候回“家”,老余都在。老余的生活簡單得夠可以了:沒有電腦,電視只能收看中央一套和地方臺的節(jié)目,一臺舊的“琴島利勃海爾”冰箱里沒什么玩意。更糟糕的是屋子里有蟑螂和臭蟲,晚上去廚房喝水,一開燈,三四只蟑螂呆呆地看著你,嚇得人毛骨悚然!更可氣的是老余把洗衣服的水,只要是稍干凈點(diǎn)的,都用來沖馬桶,弄得衛(wèi)生間里都是味。唯一沒讓小余棄租的原因就是老余說不干涉他的私生活,屋子隨便讓他轉(zhuǎn),隨便用。小余就把自己上大學(xué)幾年積攢的破爛都從單位的車庫里搬來,反倒老余像是他的房客了??捎械氖虑槔嫌嘤痔刂v究。小余從來沒看到老余的假牙放在什么地方,與其說是怕嚇著他,不如說是為保持自己的那份尊嚴(yán)更為準(zhǔn)確。老余的毛巾從來都是白白地掛在浴缸上的晾衣繩上,好像是故意提醒小余的毛巾該洗了似的。更讓小余吃驚的是一個周五的晚上,小余回來早了,站在門口居然聽到了里面?zhèn)鞒鰜砝√崆俚穆曇?。是《梁祝》,曲子凄婉得讓人落淚。小余以為是老余收音機(jī)里放的音樂呢,悄悄地推開門,看見老余正站在方廳里對著鏡子拉琴呢。發(fā)現(xiàn)小余進(jìn)屋,老余的臉“騰”地紅了,結(jié)巴著說:“你……你……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小余笑笑:“老余,你還會拉小提琴呢?看不出來呀!”老余迅速地收了琴,不好意思地說:“年輕時愛玩,老了就什么也不想玩了?!毙∮鄥s認(rèn)真地說:“拉得不錯,再拉一首吧,我樂意聽!”老余把琴放進(jìn)盒子里,扣上了蓋兒,還上了鎖,然后說:“行了,我就會這一首!”說完又鉆回里屋去了。
小余那天的晚飯很簡單——一袋方便面。因?yàn)槭孪纫鸭s定,廚房不出租。但泡方便面老余管不著。其實(shí)小余想,就是他想在這屋里做飯老余也未必會管,但小余不想打破老余定的規(guī)矩。他進(jìn)廚房找開水,看見了老余的晚餐,居然是一大盆子青菜和兩個煮雞蛋。小余逗老余:“我吃個雞蛋行嗎?”老余在房間里好半天才擠出一句:“吃吧!兩個都吃吧!”小余頭一次沒客氣,拿起雞蛋,剝了皮就放進(jìn)嘴里。他也實(shí)在是餓了,一連氣兒把兩個都吃了。老余從屋里出來,看小余吃了兩個雞蛋,沒說什么,在鍋里放了水,又放了兩個雞蛋。小余愣了,心想:看來老余不吃這兩個雞蛋是不罷休,就怪自己貪吃,便把泡好的方便面推給老余。老余愣了,笑著對小余說:“這是干啥,我是缺不了這營養(yǎng)才煮雞蛋的,要不晚上該餓了?!毙∮嘤樣樀匦α耍皖^胡亂地吃起來。老余也一邊看表一邊慢條斯理地揀那菠菜吃,似那里面有菜蟲,不仔細(xì)了,會連蟲子也吃進(jìn)去。老余再看表時,連連嘟囔:“晚了,晚了兩分鐘!”說完沒等雞蛋煮熟,就狼吞虎咽地吃起來,那吃相小余從未見過。
晚上,小余約女朋友小愛出來,倆人到河邊大壩的林子里散步。聊著聊著,小愛就哭了。小愛說:“我媽不同意咱倆的婚事兒?!毙∮鄵е蹎枮槭裁础P壅f:“我媽,她說你連個樓房也買不起,她就我一個姑娘,她不想我將來跟著你受苦!”小愛的一番話,讓小余的心一下子就涼了,覺得天再也亮不起來。
倆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小余說:“不能等過幾年再買嗎?咱倆都有工作,先租個房,等攢兩年錢再買不行嗎?”小愛說:“我媽不同意,她說人家嫁姑娘都有樓,新舊都有住的地兒,不能讓我結(jié)婚的時候沒有自己的房子呀!”小余知道小愛的媽媽是個沒商量的女人,一下子就振作不起來了。
天越來越黑,林子里散步的人少了。小余就摟著小愛,沒想到小愛掙了掙。小余愣了,小愛以前對他可是百依百順的,可是這次對他的態(tài)度卻有些反常。小余問:“咋啦?你難道不愛我了?”小愛說:“不是,我就是覺得沒希望?!毙∮鄧@了口氣,靠在樹上不吱聲。小愛說:“人現(xiàn)在都這么現(xiàn)實(shí),以前沒有房子不都結(jié)婚了嗎?現(xiàn)在怎么被個房折騰成這樣了?”小余說:“你媽想的也對,跟我這樣一個男人沒什么出息,沒房子也沒車,就是個普通的老師!”小余說這話時眼淚差點(diǎn)掉下來。他轉(zhuǎn)過身去用拳頭猛擊樹干。小愛從身后撲上來,死死地抱住他說:“你別這樣!咱們再想辦法,真的,我愛你,我誰也不嫁?!?/p>
小余就任小愛摟著,強(qiáng)忍著淚沒掉下來。許久,小余轉(zhuǎn)過身來,對小愛說:“我會想辦法的,不行我們就先買個舊樓?!甭犃诵∮噙@句話,小愛一下子松開了他,激動地說:“你說你能買得起舊樓?要是這樣,我就跟我媽談,我非你不嫁!”小余一下子感動了,摟著小愛,在黑暗里倆人緊緊地?fù)碓谝黄稹?/p>
與小愛分手回到家已經(jīng)晚上十點(diǎn)半了。小余開門進(jìn)屋時,發(fā)現(xiàn)老余的屋門半敞著,且靜得出奇。奇怪,老余一向睡覺都是關(guān)門的,今天卻沒有。小余也沒有多想,回屋躺在床上給小愛發(fā)短信,問小愛到家沒有,倆人又通過短信聊了半天,說了好些買房子的問題。一時間,小余又覺得有未來有希望了。
小余困了,跟小愛道了晚安,閉燈睡覺。大概睡到半夜的時候,他隱約聽見有人喊他:“小余,小余!”小余一時弄不清是夢境還是現(xiàn)實(shí),迷迷糊糊地應(yīng)了聲卻不肯起來,可那聲音還在繼續(xù)。小余這才徹底清醒過來。再聽,那聲音又傳過來,“小余,小余!”小余一下子坐起來:是老余的聲音!他發(fā)現(xiàn)老余的房間燈亮著。小余立即下床應(yīng)了聲,跑到了老余屋里。眼前的情景令小余驚呆了:老余臉煞白,滿頭汗,那一圈頭發(fā)都打成卷兒了。小余趕緊走到老余的床前把他扶起來,他感覺到老余的身子發(fā)涼,并且不停地抖?!罢玻嫌??”小余沒見過這陣勢,有些害怕,說,“我打120吧?”老余努力地?fù)u頭,想說什么卻說不出來,身體不停地打著哆嗦。他用手指著放在床頭柜上的一袋白糖,聲音顫悠地說:“沏碗糖水!”小余照老余的意思做了。糖水端上來,老余也不管冷熱,咕嘟咕嘟地喝了,之后就躺在小余的懷里繼續(xù)打哆嗦,好半天,才停止了機(jī)械式的顫抖,身體也熱乎起來,嚇得小余也一身汗。
“嚇著了吧?”老余問。
“嗯,你這是咋啦?”小余問。
“低血糖,要人命的,謝謝你!”老余從嘴里擠出這句話。
小余這才知道,原來老余有糖尿病,就后悔起來:“是不是我搶了你的兩個雞蛋才這樣的?”
老余搖頭,從小余懷里掙出來:“不是,是吃得少了,晚上又沒加餐。心里有事兒?!崩嫌嗑窳?,起身把濕透的背心脫下來。小余看見老余的肚皮,一層壓一層的。老余說:“真的要謝謝你了,要不是你,我恐怕就過去了!”小余說:“沒事兒!這算啥,以后可要注意呀!”老余若有所思地點(diǎn)點(diǎn)頭,示意小余可以回屋去了。小余起身的時候看了一眼床頭柜上的照片。照片上老余的老婆還真挺漂亮,當(dāng)年的老余也帥氣。還有一張年輕人的照片,戴著一副眼鏡,旁邊有個女孩子,估計是女朋友,身材嬌小,很會擺姿勢。
小余回到房間后沒有睡,一直等到老余熄了燈,發(fā)出鼾聲后,小余才踏實(shí)下來睡了。
第二天一早,小余起得很晚,是被飯菜的香味刺激醒的。小余起床看見方廳的桌子上擺了四個菜,兩葷兩素。老余看著小余笑,小余也笑問:“發(fā)了?老余!”老余嘴一咧:“不是,是感謝你!”小余也不客氣,抓起了雞爪就啃起來,老余正色地說:“去洗手,不衛(wèi)生!”小余做了鬼臉,進(jìn)了衛(wèi)生間去洗臉?biāo)⒀?,看見老余的白背心早洗好了掛在晾衣繩上,衣服洗得十分透亮,看不到一丁點(diǎn)污漬。
接下來的一個月里,老余愿意跟小余敞開心扉說話了。有時候,小余一開門,就發(fā)現(xiàn)老余站在方廳里,好像在故意等他一樣。老余告訴小余,他兒子在蘇州,是干網(wǎng)絡(luò)工程的,有個女朋友特漂亮,自己已經(jīng)有三年沒見著兒子了,忙,回不來。再后來鄰居們跟小余也混熟了,就跟小余講老余的往事。小余才知道老余是中學(xué)老師,還是市級優(yōu)秀教師;說老余的老婆是音樂老師,去世十來年了;說老余的老婆長得那才叫漂亮,舞也跳得好,倆人總是成雙成對地出現(xiàn)。但小余一問起老余的兒子,大家伙都閉了嘴,誰也不肯多言,但都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冬天到了,下初雪那天,老余和小余都在屋里悶著,老余看樣子心情不好,沒找小余聊事兒。突然,電話破天荒地響了起來,鈴聲急促刺耳,催得人心慌。小余聽見老余在屋里接起電話說:“爸問了,這樓不值錢,問過好幾家了!”斷斷續(xù)續(xù)地老余又說:“爸哪兒舍不得賣呀,爸老了,留個樓也沒用,但真的賣不了幾個錢!”后面的話老余好像故意要避著小余似的,特意把房門關(guān)了。電話打了好半天。老余再出來喝水的時候臉色很難看。
這一夜小余沒睡好,老余那邊也沒睡好,一會兒開燈,一會兒關(guān)燈的,好像在找什么東西或者是在想心事兒。
第二天一早,雪還在下。小余賴在床上不起來,睜著惺忪的眼睛看老余。老余完全變了一個人,穿著黑色的毛料半大衣,頭發(fā)也不知道抹了多少發(fā)乳,都老老實(shí)實(shí)地趴在他的圓腦殼上。老余的臉上也擦了不少的雪花膏,油亮油亮的。尤其是那雙皮鞋,雖然上面的褶子跟老余的抬頭紋不相上下,但卻光彩照人。老余沖躺著的小余笑了一下:“咋樣?小余,今兒我精神嗎?”小余故意沒好氣地說:“太香了!像個女人!”老余原地打個轉(zhuǎn)兒,做了個優(yōu)雅的請女士跳舞的動作,把小余逗樂了,再沒了心思睡下去,起床后看見方廳的桌子上放著一束花,是玫瑰。玫瑰花下面放著他那個黃銅色的琴盒。小余說:“要相親去?”老余正色說:“別瞎說,今兒是順子他媽的祭日,我去看看她!”老余的臉上沒有一絲的悲哀,卻像是赴約。倒是老余手里拎著的那一方便袋子燒紙,跟那生機(jī)盎然的花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小余想問:“上墳還帶小提琴干嘛?”但終是沒張嘴。
小余在衛(wèi)生間里刷牙,老余問:“小余,你說這花兒能凍著嗎?順子他媽就喜歡花,上次我?guī)サ幕ň蛢隽?,你說要是出去打不著車可咋辦?”小余說:“那你就把花放懷里唄!”老余就笑著說:“到底是年輕人腦子活,我咋沒想到!”等小余刷完牙,老余已經(jīng)關(guān)門走了。小余到廚房去泡面時,透過窗玻璃看見老余站在樓下的雪地里,一只手在懷里,把衣服撐起來。老余真把花兒放懷里了。
剛吃過早飯,小愛的母親就打來電話說要找小余談一談,這讓小余頓時慌亂起來,沒了主意,他趕緊給鄉(xiāng)下的老爸打電話問咋辦才好,又問老爸能不能掏出點(diǎn)兒錢幫自己買樓。老爸在電話那邊吭嘰了老半天,說頂天能拿出十萬,多了沒有。小余算了算,現(xiàn)在樓房的價格一路飆升,手頭沒有個二三十萬根本別打算。自己剛參加工作沒兩年,省吃儉用也就攢了三萬塊錢,咋算都不夠!小余心里的苦無處傾訴,可身為男子漢,他還是硬著頭皮去見“未來的丈母娘”。看來小愛的工作做得挺成功,小愛的母親說,只要是樓房就行,不管新舊,但怎么也得七十平米以上。小余想再壓低點(diǎn),見小愛直沖他擠眼睛,就硬著頭皮答應(yīng)了。再說這條件也算說得過去了。小愛送小余回來,進(jìn)了屋發(fā)現(xiàn)老余不在,小愛在房間里轉(zhuǎn)了一大圈后,感慨地說:“咱要是能買得到這樣的房子我就知足了!”小余一愣,馬上想起老余接的那個電話,心想:對呀,這老余不是急著賣房子嗎,說不定花個十幾萬就能把這房子買下呢。這一高興,小余就把小愛摟著好好溫存了一番。小余拉著小愛在床上躺著,算計著怎么能說動老余把房子賣給他。
小余和小愛算了算,這房子有八十平米左右,舊是舊點(diǎn),但房子買到手重一裝修跟新的一樣。小愛說,要是能把這房子買下來,她媽準(zhǔn)同意他倆的事兒,說不定連裝修錢都肯出呢。小余說:“這老家伙一天不出門,也許根本就不知道房子的行情,咱們得想個辦法,讓他把房子便宜點(diǎn)兒賣給咱們!”小余說這話的時候心里忽地打了個冷戰(zhàn),覺得自己怎么這么可恥!可又一想,買房子是做生意,不使點(diǎn)手段怎么能占便宜呢,況且老余跟自己又不沾親帶故的,何況自己還救過他一命呢。這么一想,小余就覺得自己的想法理所當(dāng)然了。倆人再一商量,越發(fā)覺得前途美好,少不了又親熱一番。
沒想到小愛剛走,老余就回來了,精神特飽滿。進(jìn)屋把衣服換了,老余說:“小余,我想賣了這房子,你得考慮考慮搬走的事兒了,你要是搬走了,我還真舍不得你!”老余的一句話,讓小余又激動又有些心焦。小余明知故問:“好好的為什么要賣房?”老余嘆口氣說:“孩子在那邊要結(jié)婚買房,需要錢交首付,我手頭的存款加上這房子賣的錢,怎么也能湊上來。孩子在那邊受苦,能幫就幫一把,反正我都這把年紀(jì)了,住哪兒都一樣!”小余點(diǎn)點(diǎn)頭,試探地問:“那您這房子準(zhǔn)備賣多少錢哪?”老余想了想,說:“怎么也能賣個二十幾萬吧!這房子雖然舊了點(diǎn),可老樓結(jié)實(shí),面積不小,地理位置也不錯,能賣上這價吧?”老余詢問似的盯著小余看,看得小余心里直發(fā)慌,仿佛心里的秘密會被他一眼看穿。小余似漫不經(jīng)心地說:“老余,我看這房子不值這些錢了,現(xiàn)在市區(qū)里到處都在蓋樓,誰還買這破樓呀!”老余卻很自信地說:“我看行,我都打聽了,這個價錢一定賣得出去!”小余不敢再說話,怕露餡,就閉了嘴。老余見小余對他的話題不感興趣,也懶得跟他講,便回自己房間了。
放寒假小余沒回家,就守著這房子看行情。自從老余決定賣房,前來看房的人一批接一批,都嫌老余的房子舊,水泥墻都剝落了,管道都生銹了,屋子里都是蟑螂了……現(xiàn)實(shí)的情況令老余的心情越來越沉悶,好幾個晚上都犯了低血糖,幸虧每次都有小余適當(dāng)?shù)爻霈F(xiàn),又是沏糖水,又是說寬慰的話。那天,老余竟然掉淚了,對小余說:“順子要是像你這樣懂事兒我就知足了?!毙∮鄾]說話,生怕一說自己也動了情,把肚子里的壞主意全盤道出來。
老余不知道,這些看房子的人大部分是小余的朋友和同事,一切都是小余為了實(shí)現(xiàn)計劃有意安排的。只有兩次有人真要買,正趕上小余在家。小余就故意把那女的領(lǐng)到廚房,把柜門打開,兩只大蟑螂真給力,肆無忌憚地竄出來把那女的嚇哭了??斓侥觋P(guān)的時候,老余再也挺不住了,失落地對小余說:“看來這房子還真不好賣,不行就降兩萬吧!”小余一看有門了。
那天晚上,老余家的電話又響了。小余豎著耳朵聽老余跟兒子解釋:“不是爸不賣,順兒呀,賣不上價爸心疼呀!存款爸已經(jīng)給你打過去了,等這房子賣了,爸立馬把錢給你打過去!”很顯然,老余的兒子不買賬,不知道在電話里說了什么,老余唯唯諾諾地應(yīng)著,不停地說:“再給爸點(diǎn)兒時間,再給爸點(diǎn)兒時間!”小余一邊聽著一邊心里樂開了花。同時,小余也加緊讓老爸籌錢,說老爸要是拿出十五萬,他就再也不向老爸伸手了。老爸說:“那五萬塊讓我咋弄去?”小余替老爸算了筆賬,說爸你收的禮金加我收的禮金就差不多了,又說小愛的父母肯拿多少,這么一算,小余和小余的老爸都挺樂觀。后來小余保證,買了房子給老爸和老媽單獨(dú)收拾出一個房間讓兩位老人住。老爺子就表態(tài)了,盡最大可能拿出十五萬來。
小余終于等到機(jī)會了,老余已經(jīng)一個星期沒接到兒子的電話了。
這天電話又響了。小余聽見老余說:“順兒,你咋這么跟爸說話?爸就你一個兒子,還能跟你藏著掖著?爸實(shí)在是想再等等,多賣個兩三萬,不也是為你好嗎?”老余說完這句話好半天沒出聲,后來就掛了電話,從屋里出來時人一下子老了不少。老余嘆了口氣,坐在沙發(fā)里縮成個團(tuán)。小余斜眼看老余,正撲簌簌地掉淚呢。小余硬下心來對老余說:“大爺,這房子十八萬我就買了!”老余愣了下,似乎沒有聽清小余的話,抬眼,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盯著小余看。小余故作鎮(zhèn)靜:“真的!如果您肯十八萬賣我就買!”
好半天老余才問小余:“你早就想買了?”小余不想再隱瞞地點(diǎn)點(diǎn)頭。老余說:“小余,這房子不是舊嗎?”小余搖頭:“我能住這樣的房子就行了,真的?!崩嫌鄦枺骸斑@房子不是沒人要了嗎?你怎么想要呢?”小余痛苦地說:“大爺,我只能買得起這樣的房子!”老余好半天擠出句話:“月底你就搬出去吧!”
打那次談話后,老余再沒跟小余說上一句話,也沒再次趕小余走。但倆人形同陌路,各過各的生活。小余不斷地穿梭在中介和各個舊樓區(qū),始終沒有找到合適的房子。月底到了,小余絕望了。小愛的母親下令,小余再不把房子的事定下來,就不許女兒再與他來往了。小愛只能偷偷地給小余打電話,催促小余趕緊再想想辦法。小余跟父親商量,父親說自己也真拿不出錢來了。
老余給出的期限終于到了,小余還是沒有找到合適的房子。這些房主們都瘋了,把房子攥得緊緊的,就像那房子是聚寶盆,誰也不肯讓價。小愛已經(jīng)十天沒跟小余聯(lián)系了。小余接到小愛的最后一個短信里,小愛明確了,如果沒有房子,她媽媽是不同意他們結(jié)婚的。
老余給的日期已到,小余只好把東西收拾好,準(zhǔn)備搬走了。
搬走那天,小余特別想跟老余解釋解釋,可是看看房間里的老余沒有動靜,小余知道,老余不會給他這個機(jī)會了。正猶豫著有人敲門。小余開門,小愛站在門口,眼里都是淚。小愛看著小余,忽地就撲進(jìn)了小余的懷里不停地哭。小余也哭,哭得跟個女人似的。小愛說:“我等你,我誰也不嫁!我就等你!”小余把小愛推開,瘋了似的說:“你走吧!我不配有你這樣的妻子!我沒有錢,我買不起房,你嫁個有房的男人吧!”小愛又撲回來,死死地?fù)е∮?。小余說:“小愛,別哭了,你走吧!”小余使勁地推小愛,小愛就死命地往他懷里鉆。小余一發(fā)狠,把小愛推了個趔趄。小愛的頭一下子撞到了墻上,人就癱了。小余沖過去,抱起小愛喊:“小愛,小愛,你咋樣呀?你說話!我對不起你!你醒醒呀!”
小愛睜開眼,語氣堅定地說:“我,這輩子跟定你了!”小余把小愛緊緊地?fù)г趹牙铮薜盟茰I人。
里屋的門卻忽然響了,老余的聲音在走廊里響起來:“你們都進(jìn)來!”
小余沒聽清,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回頭看見老余表情嚴(yán)肅地站在方廳里。
“去,把我的醫(yī)療包取來,沒看見她流血了嗎?”老余說。
小余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手上有血,急忙問小愛:“你傷著哪兒了?”邊說邊胡亂地摸,“要不,我叫救護(hù)車吧!”小愛搖搖頭:“我沒事兒,我還能幫你拿行李,我還能幫你找房子!”
老余說:“十六萬吧,再少了大爺真賣不了!”小余和小愛驚呆了,不相信似的問:“真的?您說的是真的?”老余嘆了口氣:“真的,孩子那邊也催得緊,我賣了!”
小余問:“你怎么肯賣房子給我?”老余說:“我看到順兒的苦了!”小余還想再問,老余虎著臉說:“快去!先把她傷口包扎了!”
轉(zhuǎn)過年的正月十五,小余拿著錢回來才發(fā)現(xiàn)老余早把東西收拾好了。屋子里本來就空,這下子更空了,說話都有了回音。老余有點(diǎn)傷感,對小余說:“這些書留給你了,要是賣破爛就瞎了!”小余點(diǎn)頭。老余又說:“我找到房子了,朋友把房子借我了,說我什么時候死了,什么時候再還他!”小余知道老余在說謊,老余沒這樣的朋友。老余還說:“買點(diǎn)蟑螂藥就能把這些家伙除了,我就是一個人寂寞,有個活物心里舒服些!”小余掉淚了。老余說:“我把錢打過去就搬走,你不急吧?”小余點(diǎn)頭。老余再沒說什么。
第二天老余就去銀行匯款去了,小余到底沒有付足全款,還欠了老余五千塊,老余居然同意了。老余回來的時候又下雪了,他的那身毛料衣服上有零星的沒有抖落的雪花。老余上樓后進(jìn)了屋,從里面拖出兩個大箱子,然后把房屋產(chǎn)權(quán)證放在桌子上說:“這個房子是你的了,要是你想過戶就給我打這個手機(jī)號!”老余拿出一張寫好的紙條放在桌子上,又拿出一張紙,上面是合同,老余早在上面簽了字。小余看了老余的簽名,字寫得相當(dāng)漂亮!小余不好意思地說:“大爺,那五千塊我有了錢就還你!”老余點(diǎn)點(diǎn)頭,說完往樓下走。小余跟在后面說:“我去送你吧!”
小余把老余送到樓下,雪下得更大了。老余站在院子里對小余說:“回去吧,我朋友來接我?!毙∮帱c(diǎn)頭,上了樓,從陽臺上看見老余的兩個大皮箱子孤零零地放在院子里,不見了老余。小余剛要下去,卻看見老余從墻角冒了出來,指引著一輛出租車開到箱子前。司機(jī)從車?yán)镢@出來,老余跟他一起把箱子裝進(jìn)后備箱,轉(zhuǎn)身向這房子盯著看。小余怕老余看見自己就轉(zhuǎn)過頭來,他怕老余尷尬。一轉(zhuǎn)頭,小余的眼淚就流下來了。
五年后房子拆遷了,小余得到一個新樓。這一年,他們的女兒也出生了。小余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的時候,偶爾就會想起老余。五年了,在這個不大的城市里,他一次都沒遇見過老余。他總想找個機(jī)會把那五千塊還上,可惜那個手機(jī)號再也沒有打通過。
一個雪天,小余參加同事父親的葬禮,作為學(xué)校的辦公室主任,這些事兒都是小余幫忙操辦。那天小余忙里忙外,好不容易得閑,就去外面溜達(dá)。那天雪下得特別大,雪花成片成片地飄落,小余忽然聽見了琴聲,是《梁?!贰P∮鄬ぶ俾曌呷?,人就僵在了雪地里,遠(yuǎn)遠(yuǎn)看見一個穿著黑色半大毛料衣服的老者釘子般地站在雪地里拉琴。小余沒有驚動老者,就站在那里看著他拉琴。老者拉得很認(rèn)真,很投入。
這時同事小孫在遠(yuǎn)處喊他:“余主任,余主任!校長讓你去呢!”小余緊忙跟著跑過去,等事情處理完了,再折回來,琴聲沒有了,老者也不見了。小余順著腳印走過去,在一座墓碑前,小余看見了一朵開得正艷的玫瑰,被雪埋了一半,露出的那點(diǎn)鮮紅,一下子晃疼了小余的眼睛。
(責(zé)任編輯 高穎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