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月霞
父親在整理那些照片,是他和翟穎的。
父親在屋子里來回走動,忙著摘照片,大大小小三十幾張,布藝的、水晶的照片,都被他摘下來,有的觸手可及,有的要借助沙發(fā)、花凳,父親也不求我?guī)兔?,一個人折騰。
我點上一支煙,眼波追著他的身影,在各個房間里流動。
妻打來了電話,我躲到了陽臺。
判了?妻問。
嗯,判了。法院說,那些錢是贈與,不支持訴訟,駁回了。翟穎要給一萬塊錢,要回那些婚紗照,爸爸沒同意。
就知道是這樣!這回,老爺子死心了吧!妻明顯地在幸災樂禍。
你閉嘴!我悶著嗓子吼了一句。今晚我不回去了,要在這兒陪老爺子!
那是他自作自受!多大年紀了,還老牛吃嫩草?丟人現(xiàn)眼!妻在那頭尖聲嚷起來。我掛斷了妻的電話,雖然知道后果會很嚴重。
“我喜歡她穿那套藍色的旗袍,她不聽,非要穿粉色的。”父親正在撫摸著一幀12英寸的翟穎的寫真照片。
這些照片,還留著有啥用?我小聲在父親身后嘟囔。
父親停下來,好像想了想,背對著我,沒說話。
房間里突然很靜,空氣變得很冷。
“這些照片是去年一家影樓舉辦酬賓活動,翟穎知道了,興奮得不行。大六月的天,足足拍了一整天,我們都險些中暑?!备赣H自言自語,眼光有些迷離。
父親把照片一幀幀用小塊的海綿隔開、墊好,放進海爾電視機的空箱子里。
我瞄了一眼最上面的一張,六十六歲的父親,依然滿頭烏發(fā),英姿颯爽,翟穎也是格外端莊溫婉。
翟穎是父親的學生。六年前母親病逝了,我們住得又遠。父親有次不小心摔傷了腳,父親的學生都來探望,翟穎也在其中。翟穎那時候正下崗,在家閑呆著沒事做,就主動要求照顧父親。慢慢的,翟穎走進了父親的情感。
建軍,你說,你是不是故意的?父親突然問,聲音很小。像是一只被貓追趕,躲進洞穴,慢慢探出頭來的膽戰(zhàn)心驚的老鼠。
故意?爸,您想說什么?
給翟穎介紹了那份工作,你是不是故意要拆散我們?
父親沒有轉(zhuǎn)回頭,還是背對著我。
翟穎說過,你根本就不同意我們的事。
爸!我開始是不同意,翟穎比我還小三歲呢!但我不會做那樣的事!我把聲音壓得很低,感覺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我的心就像發(fā)潮的墻面在掉落著什么,嘩啦啦的一大片,那混沌,蓋住了照片上兩個人幸福的笑臉。
爸爸,我真的不會那么做的。
不關(guān)你的事,不關(guān)你的事。父親說。他慢慢轉(zhuǎn)回頭,迅速看了我一眼,馬上又轉(zhuǎn)了過去。
是我的錯,父親說。你給她介紹工作后,見她很優(yōu)秀,她的老板就追求她。翟穎沒有背叛我,是我無端猜疑,跟她約法三章,讓她感覺壓抑,最后,離開了我。我知道,翟穎其實是被我逼走的。
那您為啥非要告她呢?您不是不知道,咱們贏不了。
我是故意的。只有這樣,翟穎才會徹底把我從她的世界趕出去,她畢竟還有更長的人生之路。父親還是把后背對著我。
我知道,翟穎下周就要結(jié)婚了!和她的老板,一個單身的、事業(yè)有成、年齡相當?shù)哪腥恕?/p>
我凝視著父親的背影,不再說話。我重新點上一支煙,走到陽臺,頭頂是空遠的夜幕。
父親站起來,挪動了一下發(fā)麻的腳,跛著走了幾步,拉開茶幾最下面的抽屜,找出一卷膠帶,摸了好久,才找到接口,刺啦啦,打了個十字花,把箱子封好。
建軍,把它拿到閣樓儲藏室。哦,算了,我自己來吧。父親好像想起了什么,擺擺手,自己抱起箱子,小心翼翼,像抱了個嬰兒,挪著步走了出去。
昏黃的燈光下,我發(fā)現(xiàn),父親好像蒼老了許多,滿頭稀疏的白發(fā),那白發(fā)一根根地扎進頭皮里,我移開了視線,覺得再看下去,眼睛會被那白發(fā)刺痛,就連想想也會痛的。
父親好像哭了,很輕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