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治江
凌風大學(xué)畢業(yè),滿意的工作不好找,因母親癱瘓在床,為了減輕家里的負擔,他通過考試,成了一名山區(qū)小學(xué)的特崗老師,打算先干兩年再說。自認為還算優(yōu)秀的他,沒想到一上班就碰到了難題。
那天在教研會上發(fā)言時,凌風大談新教育理念和教學(xué)模式,語氣中有些看不起老教師的意思,四十五歲的張老師說:“凌老師,五年級二班有個娃兒叫周強,你只要能讓他念通順一段課文我們就接受你的理念并向你學(xué)習(xí)。”其他老師臉上都掛著神秘的笑看著凌風。凌風愣了愣問:“他智力正常嗎?”張老師說:“智力超群,有些奧數(shù)題老師做不出來的他都能做?!蹦贻p氣盛的凌風拍著胸脯說:“這任務(wù)我接了!”
第二天一上課,他就發(fā)現(xiàn)他接下的是個燙手的山芋。
這節(jié)課講完生字后,他正想找同學(xué)來朗讀課文,一個男孩突然莫名地站起來,背著雙手像老師似地巡查了一周,然后走上講臺踢了講桌一腳。他正想用合適的語言制止時,這男孩已旁若無人地走出了教室。他問:“這是誰?怎么這樣?”從同學(xué)們爭先恐后的回答中,他得知這男孩叫周強,綽號“應(yīng)山孩兒”。能聽懂話,但會說的話一共只有四個字,從不交作業(yè),語文總不及格,數(shù)學(xué)則次次一百,上課時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老師從不管他。
凌風奇怪地問:“他會說哪四個字?”同學(xué)們說:“他現(xiàn)在正在說呢,老師你去聽聽吧?!绷栾L便讓同學(xué)們自己讀課文,他走出了教室,見周強果然一個人在操場角落里玩。過去一看,在玩“豆腐干兒”。這“豆腐干兒”是紙折的方塊,兩人玩時放一個在地上,對方用另一“豆腐干兒”打地上這個,如果打得翻了一轉(zhuǎn),則地上這個就歸對方所有。這游戲至少要兩人以上才好玩,而此時周強卻獨自一人在打“豆腐干兒”。他見老師來了,理也不理。凌風蹲在一旁看他,只聽他邊打邊說,翻來覆去說的只有四個字——“啊、打、工、去?!绷栾L問:“你想打工去?”周強白了他一眼,起身回教室,凌風忙跟了進去。
進教室后,凌風抽周強起來讀課文。周強站起來了,可他只默默地盯著凌風,突然,他一下抓起了桌上的書,看樣子要把書扔上講臺,可他突然把書扔到空中,又雙手接著,然后又坐下,若無其事地用紙折“豆腐干兒”。
凌風覺得這確實非常奇怪,要想讓他朗讀課文,看來是搭梯子登天??蔀榱瞬蛔尷辖處焸兂靶?,就算登天他也要試一試,他決定首先家訪。
周強的爺爺奶奶接待了凌風,周強沒在家,上后山玩去了。經(jīng)周強的爺爺一說,凌風才得知周強是個可憐的孩子。
原來,周強從小就只會聽話不會說話,他父母在南方打工。為了更好地照顧兒子,讓周強跟在他們身邊。周強五歲還不會說話,帶他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是自閉癥。該上學(xué)時,沒一家學(xué)校要他,父母沒法,只能晚上抽空教他一點算一點。他九歲時,父母實在無暇照顧他,把他送回老家。去年,他母親因為一個小錯誤而被工廠開除,她一時想不開竟跳樓自殺了,他爸帶著骨灰悄悄回老家埋了,這事到現(xiàn)在都不敢告訴他,怕他知道了自閉會更嚴重。他平時沒事時喜歡到后山一懸崖處對著山崖大聲喊,但只會喊一個“啊”字,他爸臨走時說要是他能喊出“爸爸、媽媽、爺爺、奶奶”且喊夠十萬八千次,父母就會回來。他爸臨走時還給他一部手機,說不想說話就給他發(fā)短信。他于是天天去山崖前喊,但到現(xiàn)在仍然只會喊四個字,“啊、打、工、去。”
凌風突然想到那個綽號,便問:“‘應(yīng)山孩兒是什么意思?”周強爺爺說:“人對著有些山崖喊一聲,山崖就會原模原樣地回應(yīng)一聲,老輩人說這是因為山崖里住著一個被父母關(guān)住的小孩,小孩寂寞無聊,就學(xué)著外面的人說話,這個小孩就叫‘應(yīng)山孩兒。周強愛去山崖前喊,所以大伙就這么叫他?!?/p>
在回學(xué)校的路上,凌風感慨萬端,這“應(yīng)山孩兒”讓他想起自己的童年。當年,由于父母常年在外打工,他也是個天天都要朝村口那條大路望上十幾遍的留守兒童。他下決心一定要幫助周強,他網(wǎng)上查詢得知得自閉癥的人行為異于常人,但在某一方面有超常的天賦,這癥并非不能治,關(guān)鍵是要找到最合適的突破口,他突然想到周強喊的那四個字,他為什么偏偏就只會喊這四個字呢?難道他真想去打工?凌風又覺得似乎沒這么簡單。
凌風采取的第一步是接近。放學(xué)時,看到周強一走,他就跟上去說:“應(yīng)山孩兒,我跟你去玩兒怎么樣?”周強開始時很反感他,把他推開,可他又嘻皮笑臉地跟上去,次數(shù)多了,周強也懶得理他,一個月后竟然允許他跟到那山崖前看他玩兒。盡管周強不跟他說一個字,但他還是在他身邊自言自語地說著自己童年的趣事兒。
周強每次到離家不遠的那山崖前時,便坐到一塊大青石板上打“豆腐干兒”,打一下喊一個字,反反復(fù)復(fù)就那四個字。每天結(jié)束這枯燥的游戲后,他便用一塊有顏色的小石塊在青石板的側(cè)面記下這天喊的次數(shù)。這青石板側(cè)面已寫滿了數(shù)字,看來他這是要喊夠他爸說的十萬八千次,盼望父母雙雙回來看他??伤睦镏?,就算他喊夠了十萬八千次,回來的也只是他爸,而永遠不會有他媽了,這讓凌風心中非常酸楚。
還有一點很奇怪的是,周強每次放在石板上打的都是一塊又大又厚的“豆腐干兒”,是用香煙包裝盒折疊而成的,而他打這塊大“豆腐干兒”的卻是較小較薄的“豆腐干兒”,小打大,顯然是打不翻的,凌風就從沒見他打翻過一次,可他堅持這么打,并且每打一次都憤恨地念一個字,仿佛在發(fā)泄什么似的。一天,凌風實在忍不住了,把大的這個拿起來,把小的放石板上說:“你用小的打大的打不翻的,用大的打小的試試?”沒想到周強一急之下推他一把說:“去!你!”
凌風一愣,突然高興地說:“你會說‘你了?你會多說一個字了,再說一遍。”周強也笑了,又推他一把說“去你!”繼而站起身,對著山崖跳著大聲喊:“去你——”凌風也高興地跟著他跳著像小孩似地高喊“去你——”山里的“應(yīng)山孩兒”跟著他們不斷地重復(fù)著喊聲。
看著周強有了進步,凌風非常高興,他要進一步地接近他,讓他更接納自己,他一定會有更大的進步。
可讓凌風非常失望的是,這以后幾個星期,無論他用什么辦法,周強的進步仍然只是從四個字進步到五個字而已,而且那“你”字還很少再說。
凌風很沮喪,可接著又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
他發(fā)現(xiàn)周強喊那四個字“啊、打、工、去”的“去”字時,常常要結(jié)巴一下,似乎下面還有想要說的話,可總是說不出。凌風試圖引導(dǎo)他,在他喊出“去”字時,給他接“去城里,去廣東,去外面”等等,可什么都不合適,總不能引出他下面的話。
令人吃驚的事發(fā)生在一個下午。這天,凌風照樣跟著周強上山,可這天他沒走原路,而是向一個小山頭走去,且不時回頭朝凌風招手,凌風知道這次一定有事。
來到一座沒有墓碑的墳前,周強直接跪了下去,這讓凌風一驚,更驚人的是周強竟然哭著叫了一聲“媽——”
凌風驚問:“這是你媽的墳?你知道你媽不在了?”周強望著他使勁點著頭。原來先前的一切都沒有瞞住孩子,也不知他是怎么知道的。凌風勸慰了周強好一陣后,他才停止了哭泣,最后站起來時他撿起了墳前一石塊拿在手里,然后又朝天天喊的那懸崖處走去,凌風緊跟他而去,不知他撿這石塊要干什么。
到了那崖前,周強沒有再打“豆腐干兒”,而是把那個煙盒折的大“豆腐干兒”拆開了給凌風看,凌風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煙盒的里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打工”一詞。凌風驚訝地問:“你是不是恨‘打工,才把它折進紙里打它?”周強看著他不停地點頭,這讓凌風感慨不已。
周強看了看青石板側(cè)面那一大堆數(shù)字,很快在最后寫下一行字“108876”,這顯然已經(jīng)超出他爸要求的十萬八千。凌風正驚異他如何這么快就得出總數(shù)時,周強掏出手機給他爸發(fā)了條短信,凌風看到他寫的是:“超過十萬八千次了,你可以回來了?!焙芸欤只亓硕绦牛骸澳阒粫澳撬膫€字,對不起,爸暫時不能回。”
周強無奈地坐在青石板上,無聲地流淚,那可憐樣,看得凌風也流下了淚。凌風告訴他,自己的母親癱在床上七八年了,是因為打工出事故而癱的。他正想再找些話勸慰周強,周強突然站起身來,把手上剛才在他媽墳前撿的那塊石頭遠遠地扔了出去,對著懸崖大聲喊:“啊——打——工——去——去——去——”
凌風看他那模樣,看出“去”后面一定還有話,就迫不及待地鼓勵他說:“去什么?去什么?你喊出來,喊出來啊?!?/p>
“去——你——去你媽的!啊!打工,去你媽的!”周強突然喊成了一句話。
凌風先一愣,再一驚,繼而哈哈大笑,他也對著山崖大喊:“?。〈蚬?,去你媽的!”
“應(yīng)山孩兒”也跟著凌風跳著笑著對著山崖大聲重復(fù)高喊著這句話。
……
第二學(xué)期快結(jié)束時,“應(yīng)山孩兒”周強已經(jīng)能夠嗑嗑巴巴地朗讀完一段課文了。
(責編/方紅艷插圖/樂明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