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正
(接上期)
文代當(dāng)風(fēng)
一九七五年的九月,秋風(fēng)蕭瑟,萬木肅殺。我那時正在河南豫北的一個縣里容身。
剛剛下過幾場雨,驟然天轉(zhuǎn)涼了。我從機(jī)關(guān)里下班回家,路旁原來被風(fēng)聚起的樹葉,又被風(fēng)翻卷起來,成堆成團(tuán)地嘩嘩響著,伴隨著人的腳步向前滾動。我下意識地感到這落葉的命運(yùn)多像人哪,它完全受著風(fēng)力的支配,一會兒被重重疊疊地刮成團(tuán)、湊成堆,一會兒又被吹亂卷起,飄忽不定地?fù)P開了去,更不知又要落到一個別處的什么地方……
我心煩意亂地走進(jìn)那個叫“柴火胡同”中的一個小院里,一間別人當(dāng)倉庫的小屋安著我的家。
鄰居那位胖嫂正在收著繩子上晾干了的衣裳,她見我回來,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我說:“老天爺又給窮人捎信了!”
“可不是,天涼了。”我隨口答著,一頭鉆進(jìn)自己的小屋里。
冰鍋冷灶,火又滅了。這個該死的煤火,三天兩頭總是滅,從來都沒有燒旺過,這幾年的煤礦也不知道都挖出些什么煤?我真懷疑都是礦石。嗨!反正洗衣做飯都是女人的事,等著妻子回來再說吧。我懶洋洋地橫躺豎臥撂在了床上。
“砰砰!”外面響了兩下敲門聲,我懶得搭理,扭轉(zhuǎn)身子臉朝了墻里。
“砰砰!”又是兩聲,真煩!妻子這一段好像看出我的愁煩,老是沒事找事地窮開心,也不看是什么時候?女人哪,真是的!
不料,鄰居胖嫂在外面罵上了:“你死了嗎?你家來客了,怎么也不開門?”
我沒好氣地問:“誰?”
“哦(我)!”一個西安口音的回答。
我忽地一下坐起來,這年頭西安誰會來這個偏僻的縣城找我呢?
“準(zhǔn)又是他媽外調(diào)的?!蔽倚睦锇底运尖庵麓怖_了門。
外邊站著孝良。
我驚魂未定地問:“你怎么蒙來的?”
“進(jìn)屋再說?!毙⒘纪浦易哌M(jìn)屋里。
“這個時候你不在家老實呆著,跑出來干啥?”我埋怨著他。
他笑了:“你別愁眉苦臉地瞎埋怨,一會兒就該給我磕頭作揖了。”
我疑惑不解地望著他。
他仍然笑容可掬,返身從帶著的提兜里取出一個紙包,晃了晃說:“給你捎來一樣?xùn)|西!”
我似乎并不感興趣,能捎個什么稀罕東西呢?
孝良不再說話,他小心翼翼地把包打開了,原來是一張疊著的字。
然而,當(dāng)他把字幅一折折展開、“石魯”兩個字跳進(jìn)我眼簾的時候,我頓時心頭一亮,愣了,呼吸也幾乎停止了。
我迅速反應(yīng)過來,一把抓住了孝良,千里迢迢來送這難得的字,多好的朋友?。?/p>
“你這家伙,剛才還差點(diǎn)給我拒之門外呢!”孝良說。
“我認(rèn)罪,我低頭!”對剛才的大意不恭,我真有些抱歉了。
“光認(rèn)罪不行,買酒去吧!”孝良擺起了架子。
“酒現(xiàn)成,一會兒再去買只燒雞,我們這兒的道口燒雞還挺有名?!蔽移炔患按叵胂瓤催@字,央求著孝良將這字幅全展開了。
這是一幅六尺長的中堂條幅,上面寫著四個金石味極濃的大字:文代當(dāng)風(fēng)。
看著這震撼人心的大字,我的一切苦悶煩惱剎那間化為烏有,被拋到了九霄云外。
這條中堂像秋天里的春風(fēng),給我?guī)砹艘环N無法形容的溫暖、快樂。
瞬間,我忽然看見了那位灰發(fā)蒼蒼的老人,在陰暗的屋子里,揮毫為我書寫這幅字的情景,百般難以言云的感激之情一股腦涌上心頭……
妻子下班了。
她不懂畫,也不懂字,但他卻知道石魯。去西安她還隨我去看過老人兩次,我和石老在一起的照片也都是她拍的,看到這意外飛來的石魯書幅,她興奮得有些語無倫次了。
也不知道她詞不達(dá)意地都說了些什么,問了些什么。我只顧看著字,還有那顆用筆畫出來的極美的印章。有鵝蛋那樣大小,長長的,圓圓的,無規(guī)無矩的。
“呦!我該做飯了,你們先聊?!逼尴肫鹆怂呢?zé)任,慌忙出屋,鉆進(jìn)我們挨著房邊用半截磚壘的小廚棚。
我被她的驚叫提醒了,趕忙說:“現(xiàn)在生火弄到猴年馬月了,去去,先買只燒雞來,要大的?!?/p>
妻從窗外透過的歡樂眼光剎時失去了光澤,但也只不過是剎那的一閃,她馬上又恢復(fù)了原來的樣子,順從地答應(yīng)著提籃子走了。
這時我才意識到,我剛剛下了一道多么渾的命令。我那可憐的三十八元五啊早就花完了,離開工資還要再等三天,這幾日茶飯都是將就著湊合,突然讓妻去買燒雞,拿臉給人家呀!我不由暗暗叫苦。
難為妻子“巧媳婦逼做無米之炊”。她回來了,采購的東西可真不少,除了一只燒雞外,還有一包花生米,一包炸小魚,外搭幾個燒餅。
她還是那副無憂無慮的樣子,根本看不出剛做過什么難。我真佩服她駕駛生活小船的本事,無論怎樣的風(fēng)啊雨呀,她都能硬給我把八處漏水的船堵住了。
“還愣什么,掌柜的,趕快擺桌子呀!”她催促著我。
我算什么掌柜的呀,這回輪到我順從了,慌忙從床底下拉出了小桌子,又從窗臺上提過前幾天朋友們來喝剩下的半瓶二鍋頭說:“先喝這半瓶吧!”
孝良似乎看出了我的窘?jīng)r,那整瓶酒還不知在哪個商店里擺著哩。他體諒地說:“足夠了,喝不了多少。”
他坐下以后,我找了個夾子,把石魯?shù)臈l幅中堂掛了起來,真委屈了這個“巨人”,矮小的房間使“他”連腰也直不起來,即便是如此,陋室一紙懸掛,也滿壁生輝了。
孝良喝了一口酒說:“石老交代不要掛,悄悄留著就是了。”
“我知道,我只掛一會兒,讓我好好看看,隨后就放起來?!蔽掖饝?yīng)著。
孝良剝了一?;ㄉ?,直直地看著我:“老兄沒看出什么名堂嗎?”
“什么名堂?”我一直只是看字,沒有過多地想什么彎彎繞繞。
“石老讓我告訴你,這是一個謎,猜著了就猜,猜不著就算了,但絕不可示人?!?/p>
孝良幾句話,使我恍然從夢地里驚醒,我才發(fā)現(xiàn)“文代當(dāng)風(fēng)”四個字,似乎從文理上不大通順。開始怎么就沒有想到呢?我真笨!轉(zhuǎn)過臉來問他:“好像是有點(diǎn)名堂,你說是什么意思呢?”
“石老又沒告訴我,我怎么知道?!毙⒘颊f。
我回頭又看了一會兒,實在是猜不出這字幅包含著什么。
妻又端一盤拌黃瓜進(jìn)來了:“你發(fā)什么囈癥,快陪著孝良吃啊!”
我神不守舍地?fù)炝藯l小魚,一點(diǎn)點(diǎn)剝著,慢慢向嘴里填著,臉又歪到了墻上。
屋里安靜極了,妻不再多言,默默地蹲在外面廚棚里熬湯。
孝良打破了沉默:“我琢磨著石老是不是說你的文章當(dāng)為一代風(fēng)流,鼓勵你的意思?”
我搖搖頭說:“不會,石老那樣大的文采,不會寫這樣蹩腳的詞句。”
孝良贊同地說:“有道理,你看該怎么解釋?”
我一時無言以對。過了好大一會兒,我說:“既然是謎,還得在謎上動腦筋?!?/p>
“你慢慢動吧。我太乏了,今晚我到哪休息?”孝良喝了最后一口酒。
“機(jī)關(guān)我辦公室有地方,離這不遠(yuǎn),你吃了飯再走!”
沒等我話落音,妻已經(jīng)把面湯端進(jìn)來了:“別慌別慌,還沒吃飯吶!”
“不吃了,咱們走吧!”孝良站起了身。
我們倆默默地在小街上走著,寒意已經(jīng)很濃了,我腦子完全陷入在字的迷魂陣?yán)铮酥淮┝艘患r衣出來。
安置好孝良的住處,他重送我出來囑咐道:“明早記著把字摘下來,別找事??!”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返身回家。
我走得很慢,仍然不知道怎么走進(jìn)小屋,妻已經(jīng)鋪好了床。她嘟囔著說:“你怎么連個外衣也不穿,凍病了又是我的事。走這么長時間!”
我和衣躺到床上,眼睛又專注到“文代當(dāng)風(fēng)”這四個字上來,苦苦揣摩著,仍百思不得其解。
妻突然問我:“回頭孝良走,給石老帶點(diǎn)什么?”
“帶點(diǎn)酒,帶幾斤香油、幾只燒雞,其他你看著辦吧!”我隨口答道。
“說得輕松,拿來!”妻子伸出了手。
“什么?”我迷茫地瞪著眼睛。
“老頭票!不給錢我去劫路?。?!”
我猛醒了,才想起晚上買東西的事,忙問:“你剛才去哪弄來的錢?”
“嫁給你這甩手掌柜的,我不想辦法,你的臉往哪擱?”
我恍惚記得她往對面胖嫂屋里咕唧了一會兒,鄰居也真好,沒少麻煩人家。不過妻子也不錯,她當(dāng)時要給我來兩句,我就會當(dāng)場出丑。現(xiàn)在更得懇求她了:“明天無論如何要給石老帶點(diǎn)什么,你再想點(diǎn)辦法吧!”
“有這句話就行,睡吧!”妻滿意了。
我重新倒頭躺下,不由想起朋友們說:“日本人的生活方式,是掙多少花多少,掙不到想花也要花,過了今天不說明天的?!逼拚嫦駛€日本女人。我下意識地冒出了一句:“日本女人哪!”
“什么,日本女人?還法國女人哪!”妻翻身坐了起來:“就你這鱉窯窩,窮得老鼠都不來,就咱倆將就著過吧。睡覺!”她“啪”地一下子拉滅了電燈。
我讓她噎了幾句,哭笑不得,睡意全消了,又板起了丈夫的尊嚴(yán):“把燈拉著,神經(jīng)??!”
“你神經(jīng)還是我神經(jīng)!”妻又拉了下燈繩,不再理我。
這一次是徹底安靜了。
秋風(fēng)絲絲地?fù)芘皺羯系钠萍?,窗外偶爾傳來兩聲“嘟嘟”的蟋蟀叫,一切都被夢的世界裹去了。此時此刻,唯有我一個人還伴著凄涼的夜,在看那墻上掛著的中堂條幅。
真要感激倉頡老祖宗,他發(fā)明了這種神奇的字,只有寥寥四個,就使我魂牽魄縈,輾轉(zhuǎn)難眠,忘掉了一切。
我看著看著,那個“當(dāng)”字化成了老人慈愛的臉,他仍翹著山羊胡子,瞇縫著詭秘的眼睛,似乎在嘲笑我的蠢笨。
“真是個笨蛋!”我自己暗暗罵著。
夜風(fēng)從破窗洞里鉆了進(jìn)來,十五瓦的小燈泡,輕輕地晃動起來,昏暗的光搖曳著,使墻上的字更加撲朔迷離:“到底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呢……”
不知不覺之中,我也隨那夢界而去。
謎解開了嗎?
孝良要走了。
我拿出了妻子準(zhǔn)備好的東西:兩個小塑料桶分別裝著酒和香油,還有幾只燒雞,一點(diǎn)蘋果、梨之類的,準(zhǔn)備讓孝良帶著路上吃。
孝良倒也干脆,除了酒以外,其他一概拒絕接收。
我解釋說:“不是給你的,是讓你帶給石老的?!?/p>
妻在一旁敲邊鼓:“麻煩你給捎去,這么遠(yuǎn),讓你受累了。”
孝良詼諧地說:“正因為是捎給石老的東西,我才收下這酒。燒雞石老不吃,我?guī)У铰飞弦藏澪哿??!?/p>
妻急了:“就是讓你吃的。你吃一半,給石老帶一半?!?/p>
孝良推讓著:“這兩天不是都吃過了,哪能沒足沒盡呢?”
我拭探著問:“那,香油……”
孝良爽快地一擺手:“別婆婆媽媽的了,你這日子我也看得出來,弄點(diǎn)油不容易,你們就自己慢慢吃吧!”
孝良的固執(zhí)使我又感動又沮喪,妻還是死里活里給他往包里塞了一只燒雞。他違抗不了這盛情,笑著說:“好好,我?guī)н@一只,帶上帶上。”
妻借來了兩輛自行車,我們送孝良到車站。
火車又誤點(diǎn)了。那時正是“寧要社會主義的晚點(diǎn),不要資本主義正點(diǎn)”之際,誤一個多小時,還算幸運(yùn)的事。
我們彼此都不再說話,相對無言,默默地等著火車的到來。
車開了過來,孝良才想起了什么,趁著車沖人亂的嘈雜大聲對我說:“這刮風(fēng)的年頭,多謹(jǐn)慎點(diǎn)啊,那字可千萬不要再掛,記住啊!”
我眼眶濕了,緊緊地拉住他說:“你來去匆匆,什么東西都不帶,我真是不好意思……”
他拱著手說:“心領(lǐng)了,心領(lǐng)了!”
我看他和妻的眼睛里都浸著淚珠,大家彼此說不出更多的話來,此時的一切言語都變得多余了。
這風(fēng)風(fēng)雨雨患難中的友誼,比金子還要珍貴啊!
孝良走了之后,我再沒有輕易拿出這幅字來,但總像中了魔一樣,腦子稍得空閑,就要尋思上一陣,有時還像破字謎一樣,問幾個較知近的朋友,然而他們看著我寫出的這個謎面,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既不知這謎的背景,又不知出自何人之手,胡連八扯,哪里猜得中!
不久,我的老父親從東北回來,我又升起了一線希望,我家這老爺子解放前曾擔(dān)任七八個報紙的總編輯,是個“喝”了一輩子墨水的人,我想他應(yīng)該能解得這個謎。
夜闌人靜,妻頂上門,我把石魯這幅字掛了出來。
不出意外,父親馬上為之傾倒,贊不絕聲。
當(dāng)我把孝良的話如實告訴他,他也暗暗點(diǎn)頭說:“這句話沒有出處,像是個謎。”
“石老要說個什么意思呢?”我問。
父親沉思了一會兒,說:“一時還不得而知,叫我慢慢想想!”
一連幾日,父親比我中魔更甚。他深居簡出,茶飯不香,苦苦地破解著這個無以捉摸的謎。他從古詞古詩、寓言典故,各個角度能想的都想了,毫無線索。到了晚上,他一支煙接著一支煙地抽著,煙蒂亂七八糟扔了一地,我從一絲的希望中落入失望的泥坑。
我甚至對父親有點(diǎn)不滿意了:“搞了幾十年的新聞,也曾輝耀一時,竟和我一樣的不中用,徒有虛名耳!”
不過,事情總有轉(zhuǎn)折,驀地,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一天半夜,父親猛然說道:“我猜著了!”
當(dāng)時我正處于一種迷迷糊糊的半睡狀態(tài),他一喊不打緊,把我嚇了一跳。
父親像小孩一樣披衣下床,連聲說著:“把字掛上,快掛上!”
我趕忙拉燈,妻已從小床上起身開箱拿字了。
父親抽出一根煙,點(diǎn)著了火,興奮地說:“石魯?shù)囊馑计鋵嵑苊靼?,只是我們不著邊際地瞎猜,反被他繞住了?!?/p>
我急切想知道答案,迫不及待地問:“你說是什么意思吧?”
父親指了指字幅說:“你看,這‘文代當(dāng)風(fēng)其實就是‘當(dāng)代文風(fēng)四個字,不過石魯有意識地把它顛倒著寫了?!?/p>
我還是不大明白。
父親哈哈大笑起來:“謎底不就在這紙上擺著嗎?!叫‘當(dāng)代文風(fēng),亂七八糟!”
“當(dāng)代文風(fēng),亂七八糟!”我重復(fù)著這個解釋,忽地一下,眼前豁然開朗,父親像從迷魂陣?yán)飳⑽乙话牙鰜硪粯?,峰回路轉(zhuǎn)、一馬平川了。
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fèi)工夫”。到底是老姜辣呀,我怎么就沒往這方面猜呢?
父親可能意識到我的潛臺詞,高興地說:“你小子鬼還鬼不過老頭,來吧,叫老頭喝兩盅吧!”
妻為難地說:“爸,酒倒有,只是家里啥菜也沒有剩,天又這么晚了……”
“不要不要,有塊咸菜就行。”老人那興奮勁并不亞于破譯了哥德巴赫猜想。
我只好拿出酒瓶,先倒上一杯,又從廚棚里取來一塊芥疙瘩,陪著父親坐在桌旁。
不一會兒,妻從外面氣喘吁吁地跑回來,從懷里掏出兩塊兔肉。她大概不忍心老父親看我們這種寒酸生活,喝這種連口菜也沒有的酒,跑到橋頭上去了。
“這么晚還有賣東西的呀?”我問道。
妻子笑了笑說:“有是沒有,我去敲開賣兔肉大爺?shù)拈T,就剩這么兩塊,三毛錢便宜給我了?!?/p>
“行行,就這挺好,咱爺仨可以好好慶祝慶祝了!”父親露出說不出的愜意。
遵照老人的吩咐,我和妻也一人倒了一杯,伴著他喝這場最簡單也最值得回憶的一次酒。
三巡過后,父親的臉色變得嚴(yán)肅了,他望了望墻上的字,感慨地說:“石魯才真稱得起是個豪杰,不怕死的豪杰!這個關(guān)頭,他敢寫這樣大膽的話,難得!要好好珍存,今后不要再叫別人看,也切不可再與外人談這件事了。”
我這時才冒了一身冷汗,前幾天找人破謎多愚蠢啊!一旦被人測破,于我不過如此,但牽連到石老,又要給他添加多少罪名??!
從那以后,我再沒有把這字幅拿出來,也再沒有和任何人談過這件事。
……
幾年以后,我又見到了石魯。閑聊之中,舊話重提,我問起“文代當(dāng)風(fēng)”的謎底,他笑而不答,我想了想似有道理。謎這東西,說破了也就乏味。究竟石魯?shù)谋疽馐鞘裁?,或許就是這個意思,亦或還有其他含義,也許別人會有更準(zhǔn)確的解釋,倒不如各作各的理解,那么,就永遠(yuǎn)謎下去好了。
其實,石魯本身就是一個謎,謎中之謎他留下了很多,別人也詢問過類似問題,他一概不做正面回答。有一次他被纏得脫不過了,便擺擺手答道:“留給后人說吧!”
果然,在三十多年后的2009年,望野《藏蒼者壽》文章中提到石魯,也提到了這幅“文代當(dāng)風(fēng)”。摘錄如下:
父親朋友甚多,但對其影響最大的,莫過于石魯先生。我福緣淺薄,沒機(jī)會見到石魯先生本人,但母親陪同父親在石魯先生最后審定父親手撰《石魯傳》稿件時留下的照片,我卻看過無數(shù)次,每看照片都為其神采折服,有驚其為天人的感覺?!妒攤鳌芬桓搴馁M(fèi)父親十?dāng)?shù)年最旺盛的精力神思,所以家人和我有機(jī)會聽父親講述過石老無數(shù)的傳奇故事,石魯?shù)拿忠采钌畹赜∪胛业哪X海。我十歲左右時還自己涂鴉妄想為父親的《石魯傳》畫封面,等到年長后讀石魯先生的《學(xué)畫錄》及其他文稿,細(xì)看他的畫集,包括詳觀當(dāng)年石老手澤贈予父親的繪畫、書法作品,才發(fā)現(xiàn)他的確是個傳奇人物?!赣H同石魯先生相識于20世紀(jì)60年代的“文革”狂潮中,父親講過的石老傳奇故事,給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20世紀(jì)70年代初,石老托人從西安專程送一幅大書法中堂到父親下放的縣城—四個如斗大字“文代當(dāng)風(fēng)”,并囑咐好好保存,勿與人觀。父親和祖父對這四個字的意思揣測多年,后理解到這四個字是那個年代石老對文壇混亂狀態(tài)極度不滿的宣泄。我后來讀石老的文稿集,發(fā)現(xiàn)在1977年6月2日石魯先生寫給華君武、王朝聞、蔡若虹轉(zhuǎn)呈中國美協(xié)的信函材料中,最后錄有一首詞,《殘魚志》:“水浪花風(fēng),幾時游,華發(fā)卷憂沖。一行亞當(dāng)空,日頭紅。心肝拋了人何重,文代當(dāng)風(fēng)。不經(jīng)滄海難為水,再上高山更一峰,幾只狗咬春花濃”,“文代當(dāng)風(fēng)”赫然其中。從這詞中能清晰感受到石老對那個特殊年代的人生感受,同時也能體會出石老對狂吠春花的惡犬的不屑。石老當(dāng)時贈給父親“文代當(dāng)風(fēng)”中堂,并讓妥善保存,看來是別有深意啊?。ㄎ赐甏m(xù))(責(zé)編:魏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