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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草結(jié)

2012-04-29 00:44:03素年錦衣
南風 2012年5期
關(guān)鍵詞:小妖粒粒

素年錦衣

陽臺上一盆蘭花草,頂著幾縷柳條長葉,養(yǎng)了很久卻不開花——最普通的那種,也想不起什么時候買的,都成了稻。這花,遇到懂得珍惜的人,被移植進高檔花盆進了亭臺樓閣,人家也當金枝玉葉來養(yǎng)。黃粒粒看著那稻草,心卻彎成了結(jié)。

衣食無憂、客情不斷,安米的人生也算得過且過,不太香但也不太辣。偶爾換了便衣偷偷喝個酒、去個KTV、洗個桑拿,安米剛開始還顧及,后來就經(jīng)不住朋友擠兌,而關(guān)鍵是,安米過不了自己那一關(guān)。安米想,水至清則無魚,這人呢,恐怕就置于真空沒人理了吧,脫了便衣都是人啊。

夜夜笙歌、煙火繚繞中,安米也澀澀地開始了所謂的真實人生。

想起第一次足療。在某老板找安米辦點私事的酒席散后,左腳高右腳低踏進花仙子足浴城,那個穿灑金曳地禮服的迎賓很高的一聲“歡迎光臨”撲面撞耳,安米臉微紅了一下,假裝更醉,踉踉蹌蹌上了樓。四壁貼金的小包間里,透明高腳杯里起起伏伏漂飛著日照綠新茶的歡悅,也像喝醉了酒呢;紅潤欲滴的草莓安靜地躺在奶色高托果盤里,那應(yīng)該是個待出閣的十八歲少女的臉。穿白蟬翼紗紅綢肚兜里襯的年輕女足療師也不過20歲出頭,睫毛濃得看不見眼睛,忽閃忽閃在安米面前飛,像兩只小飛蛾,飛得安米心直跳,臉更紅。帶著體溫的女足療師的手指擦過保健油液,舒舒絡(luò)絡(luò)劃過安米太陽穴、手心、脊背、腳踝、小腿,剛穿腸來的酒肉突然化作了酥酥軟軟的甜殷殷。

安米更醉了。

只要上面不檢查,分局里的工作一向不太忙。為別人辦事,進出高檔酒店吃個燕窩魚翅喝個茅臺五糧液的時候也不斷,換了便衣吆喝幾個兄弟坐個馬扎吃個露天燒烤吼天吼地一斤白酒兩扎青啤下了肚的日子也時常有,原在電力公司上班的父母退了休衣食也不憂,一套老院子因為閑置暫時租了出去,自己娶了妻生了子又升了副局長。41歲的安米基本上很滿足眼下的生活。

唯獨這幾年的黃粒粒。

婚前的姑娘黃粒粒,不算一流美女,但也不是扔人堆里兩眼找不到。十多年前的初秋,人民劇院門前的老柳樹下,陽光驕傲地灑了一地金子,米色齊膝風衣,中跟淺口褐色皮鞋,飄飄灑灑一頭齊肩烏發(fā),耳后根巧巧貼上兩個黑絲發(fā)卡——也是因了這一頭烏發(fā)和不事雕琢的小發(fā)卡,父母看著踏實不造作,說這姑娘是賢妻良母的底子,于是容不得安米說不就催促趕緊定下婚事不出半年就結(jié)了婚——急著抱孫子;黃粒粒啞黃的皮膚積攢了陳年的陽光,久了也都是陽光碎屑——眼角幾顆小雀斑生得有聲有色,也不太令人厭,反倒令人覺得這姑娘可愛。

婚前,吃了幾次飯,上了幾次街,買了一雙時興手套、一條格子圍巾,看了幾場電影。對這姑娘,安米說不上特別喜歡,也說不來人家討厭。和幾個沒結(jié)婚的朋友聚餐,人家那酸溜溜的話讓安米明白,這姑娘分數(shù)不低,心里很是徜徉了一番。關(guān)鍵一點是,安米第一次擁著人家姑娘黃粒粒時說的一句入戲的動情話:粒粒,我喜歡聽你說話,真像是小時候吃了我媽做的糯米團。黃粒粒撲閃著雀斑下的兩只短睫毛小眼睛正思忖何謂糯米團,那邊,安米糯米團式的吻就飛落在了她的耳垂、唇邊。

24歲的烏發(fā)女子黃粒粒成了安米的妻。

人說婚姻有三年之癢啊七年之癢的,安米和黃粒粒倒也沒覺得,可十五年后,也不知什么時候,倒真有點在安米心里開始——是不是癢也不確定,就是不舒服。

康城小區(qū)22層的樓洞里嘩啦啦鑰匙串一響,安米肯定就是黃粒粒。一進門,黃粒粒紫色外套、大紅PU包一把甩在沙發(fā)上,那正酣睡的烏云蓋雪的貓嚇得飛跳下了地,甩掉的朱紅高跟鞋一只站著一只肯定是歪著的。

黃粒粒踩上那鞋幫歪一邊的拖鞋,拖拉拉越過滿是小兒玩具的客廳直沖衛(wèi)生間——有黃粒粒的衛(wèi)生間的門從來都是開著的。全家共用的牙膏,從來都是黃粒粒用過就會找不到瓶蓋。還有,那吃過晚飯的筷子碗碟,從來都要在洗碗池里泡到隔夜早晨。結(jié)婚時,依著黃粒粒裝修了瓷色地板,安米也覺得簡潔暖人;可結(jié)了婚生了孩子,從來都是安米想起來就拖想不起來肯定沒人拖,奶瓶摔地下的污漬被小兒踏上去就是一朵水墨荷花。衣服總能從衣柜里流出來,更甚的是,安米找自己衣服時總時不時夾著兒子的小內(nèi)褲或者黃粒粒的內(nèi)衣……每天,都是淌出來的黃粒粒的日子。

倆人都想要女兒,在大兒13歲時卻又生一小兒。小兒兩歲了,黃粒粒還是一副產(chǎn)后姆媽的狀態(tài),黃粒粒原本小的眼睛鼻子擠成了蝌蚪,小雀斑倒被無限放大。上下樓高跟鞋最高分貝地敲著,黃粒粒腰圍的肉也跟著上下左右的晃,像一圈被困著的渠。掀開衣服給小兒哺乳,黃粒粒胸前的內(nèi)衣外衣都是圈圈康乃馨花瓣;遇到外人,黃粒粒從來都是款款落落不避不遮。早上為買小區(qū)門口那對小夫妻自釀的豆?jié){,黃粒??偰茼斨鴿L了一夜的黃頭發(fā)邊揉眼邊套上睡衣奪門而去。2歲小兒的奶粉味道,直接充斥著客廳、臥室、安米的腸胃。所以,安米從不喝牛奶。

那次在肯德基吃飯,安米洗手回來剛想坐下,隔壁鄰桌的一個老太太正挪過一張菊花臉問黃粒粒:你這小外甥長的多可愛呦,幾歲啦?安米腦子嗡的一聲。每次去立信超市購物,那20歲出頭的小服務(wù)員拿眼睛看得安米心里皺皺巴巴。所以,只要出門,安米從不跟黃粒粒并肩拉手。

官場就是一盤手推磨,多半會磨下去一大部分人,關(guān)鍵是還會磨上來一少部分人。這磨上來的,就是精粹。憑著一部分能力、機靈穩(wěn)重、關(guān)系路子,安米職務(wù)一升再升一調(diào)再調(diào),從普通職員到辦公室主任到副局長,從轄區(qū)到社區(qū)到市局分局。而找路子托關(guān)系的事,自古就是一個人平步青云后最忠實的跟屁蟲。安米當然也免不了錢財吃請的事。

手頭攢了余錢,就買了部小北斗星。這車大部分是安米上班開,平日黃粒粒也坐。每次上車,黃粒??偸窍滩水Y底一樣的屁股先撅進來,左一下右一下扯出夾在脖子里的頭發(fā),再擺出一只手砰地關(guān)上車門。有時間又碰巧下雨下雪的,安米也會接送黃粒粒。奇怪的是,送到汽車大市場樓前,幾個毛丫頭總看著他詭笑,安米以為自己腮邊掛著米粒,慌忙忙把腮臉嘴額耳朵齊刷刷抹了全抹——也沒見有什么東西,再看那些丫頭,早沒了影。安米希望黃粒粒也去把駕照考下來,平日里使用也方便,偶爾自己喝醉了酒,還可以有個照應(yīng),但這個黃粒粒早一個沒時間晚一個太累,考駕照就是沒影的事。

還有最要命的,就是黃粒粒那嗓子——這原本是副金嗓子。

雖說當初父母逼著訂婚是急了點,但是安米心里也著實挑不出人家黃粒粒的不是,何況還有這柔情夸過像是吃了小時候媽媽做的糯米團??山Y(jié)婚后,這嗓子讓安米感覺耳膜忽閃忽閃的:安米你中午又喝醉啦打你電話都打爆了你為什么不接電話!安米兒子奶粉又該買啦你就不知道操心一點點你都不學(xué)學(xué)阿文的老公你看人家多知道疼人!安米我跟你結(jié)婚真后悔一個月工資就那么點還天天喝醉兒子你都不管不問以后日子怎么過!安米你媽打電話說你姐姐蓋房子想借錢你說她都不替咱們想想!安米你整天就知道抽煙喝酒就不能省省啊我都多久沒做頭發(fā)了半年了一件新衣服都沒舍得買可你倒好……

看著13歲的男孩認真地寫作業(yè),聽著黃粒粒哄著兩歲半小寶寶呀呀咿咿地唱歌睡覺,玉米粥的味道從餐廳一直氤氳到客廳來,多么日子的味道啊。有那么一刻,安米感覺后悔,當初裝修墻壁真該是橙色。可這邊,安米剛收拾完碗筷放完洗澡水準備拿睡衣洗澡,那邊,便是黃粒粒的鼾聲、夢囈聲、上下唇吧嗒聲,偶爾,被窩里還傳來咕咕放氣聲,那一刻,安米覺得選擇白墻壁不裝修絕對正確。好多時候,安米喝多酒回到家黃粒粒就睡著了,客廳電視里還花枝亂顫地播著煮不爛的愛情劇。用舒膚佳香皂洗自己那件褐細方格襯衣的時候,安米的心沉甸甸的,像吃了一肚子的墻。大理石餐桌臺面閃過從窗口窺視的月亮,白色蕾絲窗紗飄過一陣夏夜的風來。陽臺上那株風信子的花莖使勁抽了好幾天了,也不見花穗。安米用噴壺撒了點水,手心里像是握著一個孩子。

這婚,還真是。

結(jié)的時候,也沒覺什么不妥,可這三年五年的過了,十多年都過了,倒真像有些小蟲蟲在嗜咬著臂彎腳趾耳垂,仔細去找似乎也不見什么東西,但是這十多年越過,安米就越覺得這小蟲蟲多。

這個不足100平的家,安米似乎一開始都在有意尋找一個舒膚佳女子。只是他一開始有點蒙,沒太弄清楚,而日后的生活也一直都不讓他開口,老媽不讓,老爸不讓,現(xiàn)在兒子都倆個。而當年那個米色風衣的小雀斑姑娘,結(jié)了婚也沒跟著追究糯米團的做法味道啊。這姑娘,一開始,怕就不是個舒膚佳女子吧。

婚后的黃粒粒讓安米怎么都覺得當初自己看走了眼。偶爾看同事家那鮮潤可心的妻子,比比自家的,再想想當初老爸老媽抱孫子那急火攻心的勁,安米真有點悶,還有點憤。人生,真是越活越有點得不償失了。

而遇見那個吳小妖,安米的女人世界里曾經(jīng)一直堵著的窗又緩緩開了一點點縫,照進來的月光一晶一亮,一直照進心里。

西餐廳雅致的格子間,就是一段安安靜靜的人生。

散發(fā)橘色燈光的橢圓白瓷吊燈下,溫溫潤潤放著兩套印有景德鎮(zhèn)標牌的奶色瓷碟、小湯匙、淡紫色高托水杯,瓷碟沿口繞了一圈的雙道銀色嵌線緩緩勾著一朵孔雀藍玫瑰花,欲綻卻未全。呵,看久了紅艷艷的,再看孔雀藍,絕對是低調(diào)的驚艷!點金雅黑大理石臺面照著人影——比家里的亮多了,像是要把安米的人生照個透澈見底。軟軟的淺色沙發(fā),一個人坐在上面,像是坐在一艘偌大的船上??粗瞪A獬壬穆窡糗嚐?,《LUNA》鋼琴曲在玻璃里面一點一撥地奏著。安米覺得自己頓時成了一條被放生到大海里的魚。

好久沒這種感覺了。

坐在安米對面的女子吳小妖,翹起涂紫紅蔻丹的蘭花指輕輕攪動服務(wù)員剛端上來的咖啡,捏起杯耳輕輕呷了一口。拿起檸檬紙巾淺淺沾了沾唇,吳小妖長長睫毛下的眼睛對著安米撲閃撲閃:安局長,這個事情您看著辦吧,責任我主動承擔,只要不出意外,您說怎么辦我就怎么辦。

安米嘴上應(yīng)著,心卻早跟著撲閃撲閃。

久違的糯米團子味道。

遇見離婚的吳小妖,安米已提升為副局長。第一次見安米,是吳小妖托一個熟人去送禮,因為自己的窗簾店纏上了一個經(jīng)濟糾紛的案子,想托安米疏通下關(guān)系。

說起這窗簾店,吳小妖當算個俠女子。二十多年前,在花城大街風里雨里擺水果攤的父母,一分一毛攢起來把吳小妖培養(yǎng)成中專畢業(yè)生,滿以為可以找份工作,從此脫離農(nóng)戶,再憑著幾分俏,嫁個好夫婿??墒牵瑓切⊙睦镉凶约旱臇|西。她學(xué)的是紡織專業(yè),喜歡那些花花綠綠的色彩和棉麻紗綢的布條。于是,橫起一條心來開店,先是做服裝,后來改作窗簾。這一改,可是改到了吳小妖人生的高速路。憑著誠信勤奮、人家少個一毛自己還要多讓三分的大氣,吳小妖的名字慢慢在花城大街傳遍了。市場一大,收了幾間房,聘了人,再大,就成立了集團公司,自建了8層辦公大廈。從以前曹州路上那間打著燈抹黑的小破舊房子一個人,到現(xiàn)在牡丹路上8層大廈的曲奇窗簾大世界200多名員工,花城大街水果攤老板家的窗簾姑娘吳小妖,絕對是一個在江湖上站得住的女子。

后來,因為生意關(guān)系,認識了做房地產(chǎn)的丈夫。本來吳小妖是拒絕的,雖說自己也有點資產(chǎn),但是門第有別。哪想,這房地產(chǎn)商的二公子跟著老爸巡游商場多年,肚子里多少生意經(jīng)啊,用在情場上照樣是風輕水轉(zhuǎn),設(shè)了幾個圈暗暗給吳小妖牽了幾個大客戶,又玩了幾次巧遇和不謀而合,讓吳小妖覺得倆人緣分真是不止不盡。風華絕代的水果攤老板的女兒吳小妖,披著華美的袍嫁給了房地產(chǎn)商的二公子?;夜媚锖屯踝拥墓适拢€真是不易。結(jié)婚后各自經(jīng)營自己的事情,縱然商場上的聲色犬馬吳小妖也見過,但是她一心一意經(jīng)營著自己的窗簾,相信丈夫也是一心一意做著他的樓盤。

因著去年和新加坡客戶訂了大宗單子,單子跟得緊,庫存不足,手頭資金緊張,貸款又沒放下來,只好找朋友借錢,講好從中五五提成,可巧后來新加坡的單子因?qū)Ψ饺∠麤]做成,吳小妖也覺得沒必要把細節(jié)告知朋友,融資款也順水轉(zhuǎn)作其他單子,朋友可是跟著要提成,吳小妖資金回籠困難暫時提不出,業(yè)務(wù)又忙,家里母親又生病住院,那陣子去上海出差了一個月,朋友找了幾次沒見上,一怒之下告上了法院。不知從哪個渠道打聽來的關(guān)系,吳小妖就找上了安米。

幾個人在烏蘇里江野生魚館吃的飯。安米是主賓,吳小妖是副陪。酒桌上,一襲奶茶色貼切套裙的吳小妖,長發(fā)簡單利落地挽著,很隨意又很愜意,一縷微卷的劉海從額頭不經(jīng)意掉下來,淡雅的妝里只有歲月沉淀之后的影子。言辭犀利,態(tài)度懇切,調(diào)子不高,沒普通商人金錢蓋世的滿兜銀子氣息,倒茶倒酒都是吳小妖落落地來。是真誠的,不是裝的。

反正,見吳小妖的第一面,安米就想幫她,這是真的。后來因為案子,也電話溝通過幾次。再后來單獨見面,也是因案子細節(jié)上需要單獨商量,不便多人插手。等案子結(jié)束后,兩人也成了朋友,見個面吃個飯說個家常開點玩笑……吳小妖慢慢走進安米的世界。

突遇黃粒粒之后的少婦的這種風姿綽約、善解人意、不重計較,安米身邊的女子還真不多。很熟悉的時候,吳小妖把白色豐田停在公司后院車庫里,偏偏就要坐安米的小北斗星。在長江路上開車的時候,小北斗星里滿是吳小妖的花瓣氣息。很多時候,從背后看點著咖色中跟鞋隨意披肩的大波浪,39歲的吳小妖,在常綠灌木影子里開成一朵孔雀藍玫瑰。一陣風吹來,灌木蔭被風吹開,午后的潑辣陽光狠狠照在安米頭頂上,突然想起那個黃粒粒,安米心里像吃了酵母一樣酸。

女人真是天差地別萬里遠了去了。夜里,安米在自家陽臺上抽掉半包小貓,狠狠掐滅煙頭后,心里就冒出來這么一句話。

很銘心。

而吳小妖的離婚,是因為她自己的親眼所見。在銀座購物廣場買水果付賬時,吳小妖看見丈夫懷里靠著一個手提邦威和阿迪達斯手提袋的小眉小目的女孩,然后,黑色本田越野絕塵而去。那一刻,吳小妖覺得,手里的石榴果都在嘲笑自己。

人生啊,有三個地方可以見證男女關(guān)系:一個是醫(yī)院,一個是購物場所,最后就是,ON—THE—BED。閨蜜感慨著,翹起彈鋼琴的蔥白十指把亮晶晶的指甲在太陽下閃了閃,陽光一個不留神折過來,照進吳小妖的眼睛里。

一直努力經(jīng)營窗簾生意的吳小妖,總覺得閨蜜都是吃了酸葡萄。她壓根就沒想過這樣的事。但是,銀座商城石榴果的味道,讓吳小妖深刻想了很久。皺著眉鐵青著臉吵鬧、大庭廣眾之下撕破衣服叫罵,吳小妖還真不是那樣的人。

說著一路走來的不易和今后的打算,說著18歲上大學(xué)的女兒的未來,也淡描淡寫說了銀座購物廣場石榴果的瞬間,吳小妖只能點到為止。同為生意人的丈夫一點就能明了。冷靜談了很久。丈夫只顧翹著二郎腿背過臉撕開一盒蘇煙。吳小妖說了大半天,丈夫抽了兩盒半蘇煙。根深蒂固的沉默,這幾年的日子都是這樣的吧。煙霧漸漸散去,吳小妖心里的東西也跟著散了,半生也漸漸去了。縱然內(nèi)心再如火焚刀割,可終無回心之果。罷。女兒歸丈夫,財產(chǎn)做了分割,協(xié)議簽了字。吳小妖搬到城東南自購的文苑小區(qū)。

離婚,是肯定的事。浪子若不回頭,女子我就放手。閨蜜說就該如此。吳小妖對以后沒想太多,順其自然吧。

安米去過文苑小區(qū)。

小區(qū)不大,但很安靜,有鳥雀落在松柏上,見了人來,又飛走了。吳小妖樓前帶有巴掌大的一點花園,藤本月季在陽光下開得沸沸揚揚。紫紅的花,紫透了的清香。吳小妖的房間大約60平,地面鋪了苔蘚綠地毯,墻上貼著看不見痕跡的壁紙,設(shè)計師的簽名在一個角落里飛揚,長成一支天然的竹子。墻角小圓玻璃茶幾上,擺著手工布藝裝飾。鴨蛋青窗簾分在兩邊,一個淡粉色小蝴蝶捏住最里層的粉綠窗簾紗,很隨意地搭著。陽臺上一排排綠植,安米也叫不出名來。窗下花園的月季一直追著安米進了房間——撲鼻的淡香。摘下鞋子,輕輕踩上那雙老北京刺繡涼拖,吳小妖給安米沖了一杯綠茶。

吳小妖這里,沒有充斥腸胃的奶粉味兒,沒有不沖水的馬桶,沒有丟了瓶蓋的牙膏,沒有頂著滾了一夜就奪門而去的黃頭發(fā),有的呢,是安米累得說不出一句話時,一個吳小妖的短信便可溫柔到啥事都沒有;是在安米喝的天昏地暗找不到北時,一個吳小妖的小手便可踏實到啥事都沒有;是在安米壓力大的透不過氣時,一個吳小妖的電話便可今天還在H城明天一早可能就躺在三亞暖洋洋的海灘,總之,有吳小妖,就是開懷暢笑、夜光美酒、美女蕓香……直到認識一年后某天,吳小妖說想與安米結(jié)婚。

認識安米,已經(jīng)離婚的吳小妖其實并無非分之想。只是女人,總是一株靠著感情澆灌的牡丹花。一天到晚的忙碌,商場上的欺詐,繁如牛毛的事務(wù),回到家四壁冷清,即便再強,吳小妖也不過是個弱肩女子。而安米,在她焦頭爛額時,一個關(guān)心的電話;在她累到說不出話時,一個簡單的擁抱;在她爛醉如泥時,哄孩子般讓她喝水睡覺;在她生病時,一日三餐地關(guān)心她的冷熱她的溫飽;在她高興時,彼此一個會心的擠眼或吐舌頭。幸福,不是這些,又是什么?女人,無非是找到了真正的感情才敢上路。安米,就是她的第二次陽光。

我是希望和你結(jié)婚的。但這關(guān)鍵看你自己,我會公平接受你和她,但絕不插手你們的事,我等你帶著結(jié)果來找我;還有,我跟你沒有中空地帶——不會做情人。吳小妖下車前很認真地告訴安米。只會明里得,絕不暗里搶,公平守義。還是俠女子吳小妖。

實話講,安米做過很長時間的心里斗爭。

他想過跟了自己18年的黃粒粒,想過待他如親生兒子般的岳父母,每年春節(jié)都要親手做一袋大白丸再倒兩班公交車送過來,想過兩人不冷不熱地生的兩個孩子,也想過退了休身體不太好的父母——可他就是過不了自己那一關(guān)。安米還是覺得自己太窩囊,從一開始決定與黃粒粒結(jié)婚都是父母的意見,自己連說個行或不行的權(quán)利都沒有,結(jié)了婚呢,家里每天不像倉庫也像剛搬家——在這場婚姻里,安米是在走一條沒有盡頭的地下通道——越走越暗!

吳小妖,是黑暗通道里的一線光——這熟悉的光,似乎等了太久,可最終還是來了。知冷知熱,禮數(shù)清晰,生意頭頭是道,家里東西擺設(shè)、衛(wèi)生收拾、生活習(xí)慣——那才叫生活!

人就要真實一把!

會計中專畢業(yè)后就職的供銷社早已撤掉,黃粒粒后來就找了工作。黃粒粒業(yè)務(wù)能力頗有口碑,大眾汽車4S店做過,超市做過,大型化工企業(yè)也做過,現(xiàn)在魯南汽車大市場做主管會計。胸前一堆奶漬,黃頭發(fā)草草一纏,黃會計也有著標志性符號——提起這黃會計,汽車大市場的小出納小文員都詭笑:特有范兒!

父母都是小學(xué)教師的黃粒粒,畢業(yè)第二年,相親見了轄區(qū)工商所普通職員安米。

實話講,見了介紹人說的一朵花樣的安米,黃粒粒很后悔花了兩個月俸祿買來的風衣皮鞋,還有在東方紅理發(fā)店那老師傅高價剪的披肩發(fā)。一刀一刀剪了一上午,連根分叉的都沒有——老媽逼著做的,但黃粒粒自己覺得必要不大。在人民劇院老柳樹下等了十多分鐘,看見一個1米7左右的男人扔掉煙頭跨過馬路。黃粒粒覺得自己不該這么早拋頭露面,像是還沒來得及被送入洞房的新娘突然被別的人扯去了紅蓋頭,晾在了那兒。

黃粒粒的母親從那個有點裂痕的塑料水果盤里給第一次上門來的安米抓花生瓜子。老兩口眉開眼笑,看著這個言語不多、老實可靠的小伙子直夸不錯。臨出門,老爸還跟人家使勁握了手。這一握不當緊,安米父母就急急來訂婚。一個什么糯米團飛過來,黃粒粒就安分守己地做了人家的妻。

剛結(jié)婚那陣,安米頂喜歡把黃粒粒一把拉來放在那里任人比任人夸,而黃粒粒最討厭這個。死要面子!這結(jié)婚,可是柴米油鹽的事兒,面子?值幾袋子鹽!

結(jié)了婚,公婆身體不好,安米事情多,黃粒粒覺得男人要忙事業(yè),自己就主動承擔了家務(wù)——女人嘛。兩個兒子都是自己請產(chǎn)假養(yǎng)到兩歲然后送到藍月亮全托所,下班時間如果路上堵車晚點,讓鄰居或者父母代接的時候也有,但她盡量不晚點。這邊,睜開眼套上睡衣插上電飯鍋,那邊,就得趕緊去小區(qū)門口買豆?jié){——晚了就沒了,她連擰牙膏蓋的時間都要省。出門時,黃粒粒噔噔噔高跟鞋飛奔下樓,因為下樓晚了,趕不上托兒所的班車,兒子就晚,兒子一晚,自己也跟著晚。

公司不讓穿平底鞋。其實,黃粒粒一直覺得自己皮膚暗黃,衣服多是咖啡暗灰黑,只不過有次一個廣東客戶去考察,正欲敲門送進去一份財務(wù)數(shù)據(jù)的黃粒粒,隔著門縫聽到那山東籍廣東客戶跟老板在那里激動不已:哎呀!丁老板啊,我十多年沒回山東了。您公司剛才那個保潔大媽——就是穿咖啡色衣服那位——真親切啊!……當晚吃飯時黃粒粒還牢騷:那老板還山東老鄉(xiāng)呢,山東的保潔老媽子能是我這樣?!安米挑眼瞅了瞅黃粒粒,卻沒說一個字。不久,黃粒粒便花紅柳綠起來——你見過花紅柳綠的保潔老媽子嗎?!

安米結(jié)婚后,不是工作忙,就是酒場多。工作忙,你就不能讓他分心,家里的糧食主子嘛。照顧孩子收拾家務(wù),幾乎都是黃粒粒。眼急的時候,不順心的時候,黃粒粒也免不了跟安米吼幾句。這家務(wù),就是踩在地板上扯不掉的口香糖,你就是要有時間和耐心一點點摳掉它才可以。而黃粒粒哪來這么多功夫?男人酒場多,那是應(yīng)酬是交朋友,你又不能讓他沒朋友,朋友請你你不去,那是駁面子的事,不駁面子那就喝。黃粒粒白天累了一天,安米醉醺醺回到家這邊人也睡著了,聽到開門聲她也不想起來,半夜小兒子撒尿,黃粒粒才渾身酸痛地起身把安米的臭襪子扯下來。

這婚,跟在難民營搭伙過日子什么區(qū)別!男人,結(jié)了婚就是自己一個人過逍遙日子,哪管別人!黃粒粒憤憤地給老媽發(fā)牢騷。

安米坦然地醉醺醺地過了十五個春秋,黃粒粒她自己也跟著醉醺醺地生了一個又一個兒子,醉醺醺地成了胖大媽胖姥姥——那天去肯德基吃飯一個老太太說的,黃粒粒像突然被推進井里。

如果只養(yǎng)一個兒子,恐怕自己還有空做個美容逛個街考個駕照??涩F(xiàn)在手里還纏著一個兩歲的。周末晚上,黃粒粒帶兒子吃臺灣名吃連鎖快餐時,黃粒??匆妿讉€同事走出對面藍色海灣海鮮城大門,藍藍的光像是浮在海面上,穿卡其風衣咖色短裙的女同事笑聲盈盈。突然想起多年前花兩個月銀子換來的米色風衣——那是生命里一陣雨季的風,轉(zhuǎn)眼,就過了。黃粒粒的周末不是看父母就是陪兒子做家務(wù)。自己的人生真是進了冷宮。晚上,教小兒背唐詩,一句“粒粒皆辛苦”差點讓黃粒粒掉下淚來。

真的,為什么不叫黃麗麗,卻偏偏叫個黃粒粒!

晚上把衣服從洗衣機撈出來晾在陽臺的時候,黃粒??匆婈柵_上一盆蘭花草,頂著幾縷柳條長葉,養(yǎng)了很久卻不開花——最普通的那種,也想不起什么時候買的,都成了稻。這花,遇到懂得珍惜的人,被移植進高檔花盆進了亭臺樓閣,人家也當金枝玉葉來養(yǎng)。黃粒粒看著那稻草,心卻彎成了結(jié)。

起初,黃粒粒是絕放不下身價離婚的——任憑哪個女子大概都會如此。離了婚,自己怎么過?!孩子怎么辦?!別人怎么說?!結(jié)婚十多年,自己又生孩子又伺候安米,家里是臟點亂點,可是,這些,我又為了誰?!如果你安米有錢,就可以請保姆,我自己也打扮得漂漂亮亮,你也有面子,可你沒錢,又怪得了誰?!說我沒品,那當初干嘛結(jié)婚?!

黃粒粒把離婚的事在娘家、公婆那里弄得山洪暴發(fā)。打定是要離的,但離,也要惡氣怨氣都出來。

一個黃粒粒離婚,全世界都要跟著去。

周末就在婆婆和老爸老媽踏進黃粒粒那二戰(zhàn)戰(zhàn)場般的家時,黃粒粒一邊從衛(wèi)生間奔出來,一邊抓攏著頭發(fā)。慌忙忙撥開沙發(fā)上鋪天蓋地的書、小兒玩具槍、插兩只棒針尚未完成的毛衣、白色小藥瓶、奶瓶,噗噗噗拍了拍,剛被小兒弄灑的水印在沙發(fā)上暈染成一片海,黃粒粒拿起扶手上搭著的毛巾一個飛扇蓋住了那片海。婆婆扶了扶銀邊鏡框,遮住了皺著的眉頭,見黃粒粒爸媽都坐下,她也跟著坐下。

本只想出口怨氣的黃粒粒,見了三老,眼淚就止不住撲嗒撲嗒:離就離,反正夠了,我也不管了!婆婆罵自己兒子沒良心,雖說結(jié)婚后她發(fā)現(xiàn)這小雀斑姑娘是有點潦草,但也不容易,總歸還不失賢妻良母的底子,而自己兒子提出離婚在先,那自己只有罵自己兒子、安撫人家姑娘的份。老爸老媽則心疼自己女兒以后怎么辦,苦了兩個外孫。兩個老太太你一聲我一聲地咄咄責罵,老爺子雙臂按在膝上只搖頭不說話。

兒子一人一個,房子留給黃粒粒,安米多承擔些撫養(yǎng)費,紅本換了綠本。

這婚,離了也是當然。

從一開始,似乎就少了一點成分在里面,是——愛嗎?在40歲的女子看來,這是顯得多么弱的一個字。24歲的黃粒粒,還沒容自己看清楚,就被硬推上了安米的船。安米自己都沒弄清楚這船去哪兒,而黃粒粒,本身又是個暈船的主兒——黃粒粒覺得,自己就是一只被安米旋轉(zhuǎn)了十幾年的陀螺,從沒想過自己的方向在哪兒,只知道每天就地畫圈地轉(zhuǎn),轉(zhuǎn)啊轉(zhuǎn),而今,線要斷了,陀螺也該醒了。

在三信超市遇見婆婆,已經(jīng)是辦完離婚手續(xù)的三個月后了。那天,黃粒粒定定看著一頭卷起細細碎花的銀發(fā)婆婆在菜架上很認真地挑選著那個紫甘藍,像是在輕輕拎捻著自己曾經(jīng)姹紫斑斕過的那些日子。

那一刻,剛過40歲的黃粒粒突然想,吳小妖那樣的女子,真的就是安米一直懷念的那糯米團吧,軟軟壓于唇齒、潤潤滑過腸胃、溫溫握在手心,都是那么妥帖如玉,而自己呢,最多就是那棵每天做菜都要被剝掉的蔥吧,油鹽醬醋雖放了,但若沒放點蔥,最喜歡放蔥尤其火鍋里最喜歡放手指長蔥段的安米就會牢騷難吃,于是,黃粒粒會很聽話地放,這一放就是十五年,而一言離婚,不過是剝掉一棵蔥的時間。想起那盆蘭草,自己都悵然!

對安米,哭也哭了,罵也罵了,離也離了,安米的資助和寬慰,也著實讓冷靜下來的黃粒粒少了些壓力。安米就是看上吳小妖有錢、漂亮。見吳小妖之前,黃粒粒一直這么想。

本打算沖進吳小妖辦公室火戰(zhàn)一番,上去兩個耳光、當眾撕破衣服、抓花她的臉、罵個暴雨噴頭、鬧得她生意做不成,反正是離了,反正是你搶的人家丈夫,活該!可一想,不如大廳堵她,當著客戶員工,反倒罵得天地痛快。

就在黃粒粒窩在曲奇窗簾大世界大廳雪尼爾紗的沙發(fā)里準備隨時堵截吳小妖時,一個湖藍真絲上衣淺灰亞麻闊腿褲的女子瑩然走出電梯,淺卡其中跟淺口鞋,臂彎里一件腰帶隨意散下一截的米色風衣。見了清潔工大媽,那女子盈盈笑語,又正巧進來一對老夫婦,迎到對面沙發(fā)里,親手奉上兩杯綠瑩瑩的茶——顯然是老顧客。舉杯喝茶的空兒,吳小妖額前卷發(fā)里一個笑意的眼神溜過來,也許是不經(jīng)意,也許她本來就認識黃粒粒,也許是自己看錯了,反正,黃粒粒自己突然像墜了千斤錘——這就是安米手機上的糯米團??墒?,就在這個糯米團從手機上走出來現(xiàn)世的一剎那,黃粒粒就已經(jīng)決定放棄了。

那一剎,就是發(fā)髻上插著的風涼針。

明天,黃粒粒的人生,就先從修剪那個瘋成稻禾的蘭花草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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