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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溫頤

2012-04-29 12:11:45簡皖
南風(fēng) 2012年5期
關(guān)鍵詞:沈家

簡皖

初秋還有微微的熱度,她穿著一件珠灰色的連身裙子,長長的頭發(fā)綰成一個優(yōu)雅的髻,松松的。他記憶里的沈幾秋,似乎永遠都是那個樣子。

九月,秋日,溫頤。這一年正是大三。

開學(xué)之初,圖書館里不見什么人。冉頤之手里拿著一本并不厚的書,閱讀的樣子看起來有些心不在焉。午后有很好的陽光,他所在的桌子卻是恰好在一個比較陰暗的角落,似乎是為了不被人打擾。

他在圖書館里坐了很久,夜色彌漫開來,他起身準(zhǔn)備把書放好,走到書架前,看到的是同班的沈幾秋。她也正在看一本書,書不厚,她的臉上也有一些懨懨的興味索然??吹绞撬?,臉上露出微微笑意,禮貌性點頭:“這么巧。”于是他也微笑:“不去吃飯嗎?書這么好看?”

“不好看的,但是既然都看著,覺得看完好些?!彼f話的感覺向來溫柔,似乎是一種與生俱來,不耐也好,心煩也罷,總是那種溫軟的腔調(diào)。也許是因為這一點,他覺得對她有幾分印象深刻。即使面前的女孩子完全稱不上美麗,清秀干凈,僅此而已。

他站在一旁久久未動,也不開口。她埋首書中,直到終于覺得異常,不禁有些疑惑:“怎么了?是不是有事情找我?”

“也不算有事,”他依舊言笑晏晏,這個喜歡在臉上留有幾分笑意的男子,笑起來的時候有一種春冰乍破的感覺,“只是想著等你一起去吃飯。”就今天他不想獨自吃完飯,非常不想。

她聞言點點頭:“最后幾頁,等等我?!闭f著便不再理他,依舊是微皺著眉頭看著那本她口中并不好看的書。冉頤之在一旁等著,沒有絲毫的不耐或是局促。

奇怪的是很多年以后,憶及這一幕,他總是覺得宛然如昨。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等她。時間并不長,當(dāng)時的感受也不是很深刻,卻就這樣意外地記住了這么多年。初秋還有微微的熱度,她穿著一件珠灰色的連身裙子,長長的頭發(fā)綰成一個優(yōu)雅的髻,松松的。他記憶里的沈幾秋,似乎永遠都是那個樣子。

學(xué)校后門一家小店,主要提供燒烤和啤酒飲料。他自作主張選了這里,也沒有多想。然而兩人落座時,他看見對面的她,突然就有了幾分尷尬:“不好意思,我欠考慮了,

我們還是去‘卡儂吧?!?/p>

‘卡儂是離學(xué)校最近的一家西餐館,菜式正統(tǒng),價格也不低。

她看著他,搖搖頭:“沒關(guān)系,我來過這里的?!?/p>

“你來過?”說不吃驚是騙人的。沈幾秋是市內(nèi)富商家族沈家的女孩,雖然只是沈家眾多女孩中的一個,甚至嚴(yán)格說來是個私生女,但是富家就是富家。安排她在這樣的環(huán)境,難免覺得格格不入。他的心思被她捕獲,她只說,開學(xué)初和室友一起來過。彼時大家還不知道她出身‘那個沈家,后來熟稔之后,同學(xué)聚會時總要擔(dān)心她嫌地點傖俗,邀請的樣子里都帶著芥蒂。對此她并不試圖解釋抗議,人被歸類定性,不過就是那么回事。

她眼里的淡然不知為何就讓冉頤之心頭泛起一絲歉疚,氣氛也因此有略略凝滯。幸好東西很快就送過來,兩個人性格似乎都偏安靜,沉默吃東西的樣子在旁人眼里倒是挺有趣。過了一陣,他突然有幾分突兀地問她:“我可以要些酒么?”

“請便。”她吃著香菇,回答時的神態(tài)顯得有點漫不經(jīng)心。

他點了啤酒,打開給自己倒了滿滿的一杯,隨手給她也倒上:“你可以不喝?!彼勓?,慣于低垂的眼睫抬起,眼里居然有淺淺淡淡的笑意:“我只能喝一點兒,兩個人之間總要有一個是清醒的?!?/p>

他怔了一下,又驀然笑開:“沈幾秋,一直沒發(fā)現(xiàn)你其實是個有趣的人?!?/p>

“是嗎?”她問得不是很有誠意,端起手旁的啤酒輕抿一口,立即皺眉,“為什么喜歡啤酒?不怎么好喝?!?/p>

“你居然沒喝過?”他搖搖頭,不禁失笑,像是有幾分絕倒的意味,“其實我也一直沒覺得好喝,但是有些時候,你只能想起它?!?/p>

沈幾秋看著他,眼神里有一些少見的困惑,緩緩開口:“我不懂,冉頤之。現(xiàn)在這樣,不合你的風(fēng)格?!彼煽兪窍道锇袷祝W(xué)生會副主席,三年的最佳辯手,數(shù)學(xué)建模特獎,籃球隊主力——除了家世,樣樣都是無可挑剔。除卻這些,尤其是女生們沒有說出口的是,大三的冉頤之,不僅僅是才華橫溢,而且是才貌雙全。天之驕子這個詞仿佛量身鍛造,他的沉郁讓她覺得不慣。

他看出她眼里的意思,不由大笑:“汪靜也總是這么說?!?/p>

樣樣都是無可挑剔,只除了家世。

昨天他送汪靜到校門,轉(zhuǎn)身正要回學(xué)校,卻聽見她姐夫的聲音,聲音并不大,是非常悅耳的中年男人低沉音色:“小靜,不要和寒門子弟多往來,聽姐夫話?!鄙倥查g被激怒,和姐夫發(fā)過脾氣,便轉(zhuǎn)過身急著想要和他解釋,他卻已經(jīng)走遠了。默默往宿舍走,經(jīng)過的女生羞答答地喊他學(xué)長好,他只匆匆點個頭,不想讓更多的人看見他幾乎傾盡全力掩蓋的狼狽。

那天他手機沒有帶在身上,回去之后發(fā)現(xiàn)十幾個未接電話十幾條短信,都來自汪靜。她向來仰慕他,自家姐夫說了這樣令人難堪的話,他可以想象,此刻的她又害怕他生氣,又急著要和他解釋,努力打電話打不通發(fā)短信得不到回復(fù),然后幾乎要哭的樣子。他拿著手機,極為老舊的款式,盡管小心使用,還是沒法避免掉漆。環(huán)視四周,屬于他的區(qū)域沒有一點矜貴物品,宿舍里的四個人僅有他一人沒有手提電腦。

他是孤兒的事實在學(xué)校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因了他的優(yōu)秀使得這個慘澹的身世變得并不太重要。少年人尚未完全接觸社會,大抵心思單純清潤,反而當(dāng)他如清寒里傲立的一樹早梅,更令人激賞敬重。

她姐夫那樣的成年人,卻是一句話就揭穿了他的窘迫。一念及此,他無聲地笑,汪靜平日乖巧安靜,與他談笑一如鄰家小妹,居然和官家沾親帶故。那個男人從車?yán)锵聛碇?,司機聲音不大,卻剛巧讓他聽到:“利書記,你看那個是不是汪靜小姐?”誰能想到市委的利副書記是她姐夫?她可真是沉得住氣。

從昨日的記憶里回到現(xiàn)實,心思少見的煩亂,他默然不語只是喝酒。換做任何其他的女孩子,面對這種情況不是窘迫就是被惹毛。然而沈幾秋并不,仿佛比他還要自得一般,還要了一杯橙汁,慢悠悠地邊吃邊喝。

她知道這個自制的少年男子今天該是要喝醉一次,而她并沒有勸住他的意思。家里經(jīng)商,少不了和官員打交道,汪靜的姐夫是誰她也是略知一二的。冉頤之平日對那位小師妹不著痕跡的照料,在她眼里也沒那么天衣無縫。家里人多,自己身份又尷尬,她縱使不愿意,也終究長成了敏感的女孩子。把所有的已知和在一起,加上他剛才的那句話,理解他心情為何對她來說并不難。

明白以后,只覺得對于這樣的他而言,喝醉也許更好些,是以也根本不勸說。

她配合度太高,他如她所料地醉了,醉眼朦朧的樣子居然有一些傷感:“沈幾秋,你要多笑笑,很少……看見你高興的樣子?!闭f完不省人事。她坐在座位上,安安靜靜吃完了剩下所有的食材,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快撐死了,盡全力忍住差點打出來的一個嗝兒。

真是沒有一點千金小姐的樣子。沈家那位大太太就喜歡這么說她。

搖搖頭付了帳,沈幾秋考慮再三,請老板幫忙叫了一輛出租車,決定找個地方讓他過一夜。不知道為什么,她非常不愿意讓學(xué)校里其他的人看見這個樣子的冉頤之。

學(xué)校周圍的小旅店她并沒有考慮,車子在吩咐下徑直往市里開去。一路上夜色迷離,他睡在后座,頭枕著她的腿。她默默凝視他的面容,渭北春天樹一般的男子形貌,超過她所見的任何一個所謂上流社會的子弟。

到了賓館,她開了一間標(biāo)間安頓好他,幾經(jīng)思量還是決定留下。她放自己在另一張床上,抱膝,一時間沒了思緒。就在這時,他似是呢喃,她倏然轉(zhuǎn)過頭仔細聆聽,卻見他睜開雙眼,望著她,其實依然是醉了,眼神卻深沉如海。他說,沈幾秋,我原以為自己不會羨慕你。

那天之后每個人還是按照原有的習(xí)慣,在原有的圈子里,踏著原有的步調(diào)生活著。如果有什么變化,就是冉頤之對汪靜更加客氣。而在見到沈幾秋的時候,點頭之余,能多說一句,嗨。

他曾經(jīng)想要把房費付給她,她淡淡地笑,說:“你知道那對我來說不算什么?!边@是實話。然而對他來說幾乎是小半個月的生活費了。所以他最后并沒有堅持。

還記得在賓館醒來的早上頭痛欲裂,睜開眼睛,只看見另一張床上看著靜音電視的少女。他以最快的速度恢復(fù)神智,她也注意到他的醒來,用非常簡練的話語告訴他昨晚的一切事情——其實,也沒有什么事。

“只是我不知道你今早是否有課,還有,如果你不喜歡我的處理,我道歉?!苯淮戤吅螅粗?,表情有一點兒不安。

他搖搖頭,笑如春山:“謝謝你,沈幾秋?!?/p>

坦白說那天以后他對她的好感確實增加了一分,只是也就到此為止。不管是副書記的妻妹,還是富商家的私生女,哪一個都不是他該招惹的。寒門子弟,汪靜的姐夫說的當(dāng)真沒錯。

但是那之后對沈家的關(guān)注比原來多了那么一些,無關(guān)痛癢,只是想知道這個庶出的少女在那樣一個大家族里過的好不好。食堂自習(xí)室樓梯拐角到處是本市八卦,以往的他一笑置之,現(xiàn)在卻是不由自主多一點留心。只是往往那些都不是有關(guān)她的消息,談不上好壞,他也只是聽著,聽過沒什么的話,也就很快忘記。

他依然是學(xué)校里那個獨一無二的冉頤之,愈發(fā)的優(yōu)秀沉默神華內(nèi)斂,卻依舊萬眾矚目。汪靜依然是那個文靜羞怯的姑娘,對他的疏離毫無辦法,也不知自己仍然是其他不明就里的男生們口中的談資之一。至于沈幾秋,依然是班里淡漠的存在,疏離眾人一如平常。他們各自在各自的世界里,和其他人一起,互不干擾的將時間慢慢度過。

這種狀態(tài)一直持續(xù)到大四,關(guān)于沈家有了新的話題。終究是歲月不饒人,沈家的老爺子準(zhǔn)備完全放權(quán)給小輩,自己享幾年清福。對此冉頤之的探聽不著痕跡,無奈大家庭流出的八卦極為有限,這之中關(guān)于沈幾秋的,就更加沒有。當(dāng)然,沒有人會去問沈幾秋,撇開年齡輩分,她身份尷尬,家里的大事哪里有她置喙余地。另一方面,這樣明目張膽地探聽人家家事,也太過不知輕重。所以她的日子還算平靜,至少大部分的人都這么看。

然而直到一晚,下了自習(xí),冉頤之正準(zhǔn)備回宿舍,無意聽見身邊經(jīng)過的人隨意一句,瞬間皺了眉心。上前幾步:“不好意思,同學(xué),請問沈幾秋怎么了?”

那被叫住的女生見是他,眼里立刻亮起來,說話也顯得極為得體。只說聽要好的學(xué)姐說,沈?qū)W姐下午在圖書館心臟病發(fā)作,被立刻送到市立醫(yī)院,不過聽說已經(jīng)脫離危險,沒有大礙了。只是這也安撫不了他,自那次她的相陪,便覺得自己欠了她一次。他這樣的人,不喜歡欠債。于是幾乎是想也沒想就出了校門,打了一輛出租報了地址。他坐定,倒映在后視鏡里平靜的臉,只上一雙眼里閃著焦灼,并不明顯。華燈初上,夜色在車窗邊繾綣,整個城市流光溢彩。

他在趕往去看望她的路上,已經(jīng)打定了主意:她必定不缺陪伴照料,他只去看一眼,只要看見她無恙,他就安心回去。然而到了她病房里,一切卻并不如他所想——房間沒有開燈,她躺在床上,月光照進來,清秀的容顏被照得很是皎潔,一雙眼睛卻是睜著的。四周空無一人。

他推門進去,她轉(zhuǎn)頭看是他,表情有些驚異,卻沒有哪怕一點點的窘迫:“冉頤之?”

他點點頭,在她床邊坐下:“怎么不睡呢?”

“睡了一下午了,現(xiàn)在還挺有精神,”她笑笑,真是非常少見的笑容,卻在這樣的時候綻放開來。暗夜里有一些安靜的美麗,“謝謝你來看我。”

他終于忍不?。骸澳慵依锶四兀俊?/p>

“宋先生處理好了住院事宜,還有別的事情就先走了,”她不緊不慢說著,似是別人的事情一樣無謂,“我媽媽不知道,我讓宋先生不要告訴她?!毕肓讼胗旨恿艘痪洌骸霸谏蚣?,我和媽媽的事情,一般是宋先生負(fù)責(zé)?!?/p>

這句話說完是良久的沉默,他甚至不知道再能說什么問什么。只能告誡自己,總而言之別開口任何涉及家庭的字眼,關(guān)于她父親,更是一字都不要提及。她任由他沉默怔忪,終于兀自開口,笑意稀薄,但尚且算是真摯:“那天晚上,你曾經(jīng)對我說過,你原以為自己不會羨慕我。其實你也看到,不過就是如此?!?/p>

“那天是我酒后失態(tài),你別往心里去。”他看向她,眼里的不忍沒有收斂干凈。他對她并無同情,只是在這一刻突然覺得,面前的這個女孩子并不認(rèn)為自己處于凄涼傷感的境地,身上更沒有一點孤單哀婉的味道,像是隨意地認(rèn)了命。意識到這一點,他便不想再說什么,也許只這么坐著陪她一會更好。

然而她隨之而來的一句話,卻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冉頤之,你要不要考慮一下娶我?”

他倏然看向她,第一次有清晰的驚愕浮上他的容顏。月光下,她表情安靜淡然:“你是不是以為我瘋了?這段時間,沈家的事情,你也聽說了吧?”對此,他只能點頭,這兩個問句,其實他心里的答案都是肯定的。

“其實不過是現(xiàn)任總裁的二伯父身體不好,主事要另選。因為包括我父親在內(nèi)的平輩里沒有合適人選,于是要從我們這一代所有男孩里挑,”她像是在說一個故事,帶著事不關(guān)己的漠然,但是這確實是和她有關(guān)的,“如果讓我父親的妻子,也就是沈太太她的兒子成了繼承人,我和我媽媽的生活估計會非常艱難。而不幸的是,沈炙斐,也就是我這位哥哥的呼聲不小。

我和媽媽只要自保,她柔弱可欺,我父親卻更是不能仰仗?!?/p>

他努力從震驚中清醒過來,略略思考便發(fā)現(xiàn)紕漏:“若你結(jié)了婚,便可以脫離家庭,并不是非我不可?!?/p>

“我媽媽身體非常不好,我也有心臟病,沒法離開優(yōu)渥的環(huán)境,”她該是料到他有此一說,眼神里終于有無奈滲了出來,“我這樣的身份,這樣的身體,不會有什么機會找到另外的世家子弟。只能嫁一個有能力的丈夫,在他進入沈氏并取得一定地位以后,可以保證我們在家里的一席之地?!?/p>

“可是我如果和你結(jié)婚,怎么可能進入沈氏?”他聽著她的分析,盡管冷靜到可怖,卻越聽越有可行性。他不自覺地參與分析令她微微笑開:“不管是什么身份的子女,只要不是脫離家庭,結(jié)婚的對象都會被要求帶回家讓長輩過目。而你,應(yīng)該能獲得大人們的認(rèn)可與進入公司的機會。那些堂哥們彼此間也是明爭暗斗,不缺與沈炙斐分庭抗禮的人,你只要進入公司,自然有你的空間?!?/p>

“這可以說是賭博么?”他沉默,似是思索,半晌開口,聲音很輕。

她一點頭。他看著這個為求自保苦心算計的女孩子,再度良久不語。她卻也極有耐心,說完這兩個字,便不再有更多說服的舉動。這一次的沉默格外長,直到他終于開口:“沈幾秋,我不知道你對將來有怎樣的期許。只是你該曉得我已經(jīng)心有所屬,而你也不像對我有特殊的感覺?!彼f的一切對他來說,都是不可抗拒的誘惑。只除了一點:心甘情愿的愛。這個世界欠他很多年的溫暖,其中包括感情。他不能確定,這樣輕易放手之后,將來會不會后悔。

聞言她突然笑出來,清秀的眉目如煙似霧,少有的一派溫和。半晌,她看著他,聲音柔和得時間似乎也慢下來一些:“我的心臟病是先天的,卻直到十七歲時才查出來。你知道這個病手術(shù)要趁早,我已經(jīng)失去了機會。” 她說著,凝視他慢慢睜大的眼睛,只是繼續(xù)微笑,看不見傷感的余韻。

“我要活過三十歲,該是很困難的一件事情,”她看向窗外皎潔的月色,月光照不出該有的悲痛欲絕,“差不多十年后,你將從我這里獲得自由,屆時倘若你能掌握沈家,你便可以獲得想要的一切了?!?/p>

訂婚是在她痊愈后的一個月,結(jié)婚則是在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因他的清寒和她的庶出,兩場儀式并不隆重。有很多同學(xué)老師參加,之中唯獨不見汪靜,托人送來禮金的信封上,是她一筆好字——“新婚愉快,百年好合?!北藭r他凝視清秀字跡,不能肯定自己選擇的正確性。他知道,雖然和汪靜的關(guān)系從未挑明,但是只要告訴她一切內(nèi)情,要她等待,這個有著舊式女子習(xí)氣的姑娘一定會答應(yīng)。然而那畢竟太卑鄙,對她對幾秋都是——他還沒到如此下作的地步。

他徑自回憶著婚禮那天看到那一行字時的怔忪,躺在臥室KING SIZE的大床上一動不動。身旁的沈幾秋卻在凝視有些出神的他,眼神深重如許。直到結(jié)婚三個月后的這一個一如平常的夜晚,她其實都不能相信,這一切最終成了真。

病房里,月色很好的那個晚上,她看似淡然冷靜,其實心里忐忑至極。雖然她說的那樣篤定,卻完全沒有把握他最終能夠答應(yīng),畢竟一切聽上去實在太荒謬。后來她想,該是她最后的那句話打動他——“我和媽媽,都沒有太多時間了,只想平順一些,甚至是可以舒心一些。幫我吧,冉頤之?!?/p>

那時的他深深地看著她,最后說,好。

不論如何,她算是賭贏了。她沒有錯看這個男人,他是不會讓人失望的那一類男子的典型。盡管她是庶出,大人還是按照慣例調(diào)查見面。無論是調(diào)查出的情況,還是后來的拜會老人,他均是表現(xiàn)得無懈可擊。他這樣的人,知道機會來之不易,格外珍惜,斷不容有一絲失敗的可能。

她想著這些也慢慢出了神,卻不料他已經(jīng)將注意力放回她身上??粗采系男禄槠拮?,他沒有感慨那也是假的。直到她發(fā)病前,盡管有過一頓晚飯一個夜晚,他們也只是彼此比較欣賞的同班同學(xué)。他尚且對他人不能忘情,而她的生活離他更是遙遠。只是命運,終究促成這場奇異的婚姻。他以此獲得進入沈氏高層的機會,來保證她和母親的安定。他們倆個人,如此清醒地各取所需。

如她所料,他順利地獲得了沈家老人的認(rèn)可。事實上沈家?guī)孜婚L輩比起經(jīng)商倒是更加精于酒色,幾秋的父親則是其中最為荒唐的一個。年輕一代其實也沒有極其合心的人選,沈炙斐說是呼聲高,也不過是相對杰出。突然出來冉頤之這樣的人才,娶的又是幾秋這樣一個沒有任何威脅性的丫頭,不僅沈家老爺子滿意,那位二伯父沈廷鈞也覺得這不失一樁美事。他嘴上說沈炙斐和幾秋嫡庶不和,將冉頤之放在了自己兒子麾下。其中真正的心意,沈家上下看不出來的也沒有幾個人了。

沈廷鈞其實并不是那么大意的人,不是沒有看出這個年輕人并未刻意掩飾的企圖心。只是他認(rèn)定這新婿出身太傖俗,幾秋亦不成任何助力。折騰到最后,不過是給自己的兒子做了嫁衣。領(lǐng)了父親的意思,又一心要和沈炙斐分庭抗禮,他的頂頭上司沈華城極其倚重這個堂妹婿。冉頤之也因此在公司獲得充分的發(fā)揮空間,可以說是如魚得水。

這一切沈炙斐不是沒有感覺,然而他對父親的情人和異母妹妹并沒什么太大的恨意。反而知道自己在公司的地位并不穩(wěn)固,比起她們,沈華城才是他心頭大患。于是,對這位妹婿的籠絡(luò),反而比為難要多。相應(yīng)的,幾秋母女的日子也平和許多,一如她曾經(jīng)的估計。也因為以上種種,冉頤之現(xiàn)在非常忙。

“忙是好事,”幾秋的媽媽常和她這么說,她對自己的女婿滿意的不得了,甚至有些患得患失,“你千萬不能不懂事,惹了頤之的厭煩,知道嗎,小秋?”

盡管她比任何人都希望他忙,更加絕對不會去打攪他,看著常年纏綿床榻的中年婦人,她還是乖順地點頭。在同一瞬間恍惚地覺得,也許有些女人其實生來就是情婦。只是這個懦弱的女人是她媽媽,三歲之前一個人撫養(yǎng)她,如珠如玉地嬌寵。就憑這一點,她也要回護她,想盡一切辦法。

母親至今不知道他們婚姻的真相,加之冉頤之對母親十分尊重親近,她只當(dāng)這個年輕有為的孩子對自家女兒一片癡心。幾秋為此謝過他,他聞言微笑,目光里一點無奈地說,冉太太,無論如何,我們現(xiàn)在是真正的夫妻,你這樣待我不會覺得太見外嗎?

真正的夫妻嗎?

她只是三十歲時病情會逐漸難以控制,現(xiàn)在只要定期服藥,一般的夫妻生活并不會受到影響,他們也并不是掛名的夫妻。關(guān)于這一點,兩個人之前并未商量過,新婚之夜他問她是否可以,得到答案后,一切自然而然發(fā)生。他在這方面極有分寸,卻又能讓一切美好起來。而她沒有說出口的是,自己其實非常喜歡這種肌膚相觸的親昵感。尤其愛他在事后從身后抱住她,永遠一副回護的姿態(tài)。

他絕口不提汪靜,工作時全力以赴,回到家里,對她呵護備至,叮囑她按時就醫(yī)服藥。從小父親志在天下美色,母親志在父親,她早已習(xí)慣自己成長不愿受拘束。有幾次幾乎和他起了爭執(zhí),最嚴(yán)重的一次,他拂袖而去,冷冷一句:“不識好歹?!比欢?dāng)晚,他還是平心靜氣坐在她對面,講道理的口氣:“幾秋,如果你早逝,我在沈氏勢必失去做下去的立場,到時我們許諾給對方的怎么兌現(xiàn)?”

她想了想,在現(xiàn)階段里,他的將來與她的母親,都需要她活著。于是從此以后甘心受他約束。

結(jié)婚的第一年,無愛的婚姻,他和她相敬如賓。閑暇里兩人各居書房一隅,閱讀之余偶爾眼神交匯,俱是溫良以待。他偶爾會買點心給岳母,買花給她;她偶爾會親自下廚,深夜里要他放下手頭文件去喝湯。

很多年以后,望著女兒站在廚房洗手作羹湯的身影,冉頤之會覺得非?;秀?。他像個偷窺者一樣站在樓梯的陰影處,女兒看不見他,徑自上樓去叫女婿。嬉鬧聲點點傳下來,擊在他耳中,痛意隔著漫長的歲月,顯得模糊,卻終究不能完全泯滅。

那時候他覺得,那一雙小兒女其實是他和她。那些湯的味道在記憶里根深蒂固,始終不肯散去。

婚后第三年,冉頤之基本已經(jīng)占據(jù)沈家的一席之地。此時沈炙斐已被沈華城拉下馬,去日本分公司前一晚,他破天荒地請了十幾年沒說過幾句話的異母妹妹去吃飯,沈幾秋并沒有拒絕。

席間,他用研究的目光細細地打量了一下這個對面默然吃東西的女子:“你長得不像你媽媽,真是有些可惜。其實我一直覺得她很漂亮?!?/p>

她抬頭看他一眼,想了想,點了下頭算是回答。

“我還記得家里剛知道你們母女的存在時……是我七歲的時候吧?爺爺決定把你接回來時,我媽簡直要把天都掀翻,”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臉上并無忿怒,只有幾分追憶的神色,“其實她也挺逗的,我四五歲就已經(jīng)知道爸爸有無數(shù)漂亮阿姨隨侍左右,她卻一直天真到離譜的地步,真以為自己是那個讓浪子回頭的女人?!?/p>

她此時更是不能說什么,為表尊重,放下了餐具,耐心等著他往下說。

他被她的舉動逗笑:“幾秋,我能這么叫你吧?”

她嗯了一聲。

“呵呵,我只是有些感慨,”他看向這個異母妹妹,眼神雖然溫和,倒也沒有什么感情,“幾秋,這些年雖然我媽在理,對你們母女也終究有幾分過火。為人子息我不好插手,當(dāng)然也沒有什么插手的意愿。諷刺的是,她一生要強,從小對我的教育比誰都嚴(yán)格。終于如她所愿讓我登上主事的位子,卻不得善終?!?/p>

“我也沒有辦法?!彼劾镉兄唤z的戒備。

他贊許地點頭:“我知道,你不用有什么歉疚。落到如今的地步,只能說我,我媽,沈家上下,都小看了我這位妹婿,更加小看了你。”還記得她婚訊傳來時,母親得意地嘲笑,說情婦的種還不是只能嫁個孤兒。他雖是在旁聽得皺眉,卻也完全沒往心里去。如今,他們母子倆都為當(dāng)時的狂妄與默然付出了代價。

她眼里漸漸有警覺的神色滲透出來,他捕捉到,又是大笑:“放心,我不會提醒二伯父和沈華城的,多么無趣。沈家平靜太久,其實我也想知道,頤之可以做到什么地步。”

她眼神直直地射過來:“如果沒有他,我和媽媽是不是不得安寧了?”

他很誠實地點頭:“母命難違,抱歉?!?/p>

“那么,我就沒有什么對你感到抱歉的,”她微微低下頭,看著盤子里精致的食物,語氣沉凝平和,“你會把太太一起接去日本的吧?”沈太太是真正的貴婦,晚年卻要承受這般羞辱遠走他鄉(xiāng)。然而如果不是她苦心經(jīng)營,她和媽媽的下場不會是如今模樣。媽媽不是好女人,這輩子過得坎坷也是天理昭彰。她卻是被迫從出生就攪入亂局,在家承擔(dān)沈太太的怨恨,在外受盡他人的奚落,如今還剩下不到十年好活,哪來那么多莫名其妙的歉疚感和同情心。

“會的,日本其實也不錯,適合她休養(yǎng)生息,”他頓了頓,漸漸有微笑浮上他略顯落拓的面龐,“幾秋,將來你們要是有了孩子,照片發(fā)過來給我看看,我會瞞著她?!彼勓?,看著這十幾年來一直形同陌路的兄長,眼里勉強化開一點稀薄的笑意:“好的,你和太太,也多保重。”

飯后,他把她送回她和冉頤之的家,在她進門前,突然叫住她。她回過頭等他講話,他說只是好奇冉頤之是否知曉她的病情。得到她肯定回答后,他幾乎有敬佩的神色:“你是怎么將這樣一個人收服的?”

“天知道。”她突然覺得煩悶,轉(zhuǎn)身進了門。

回去以后,發(fā)現(xiàn)他在家,書房的燈亮著,他正在看文件,專心之極,連她進來也沒有察覺。她努力壓下心頭煩亂,輕手輕腳走過去,他卻終究發(fā)現(xiàn)了她,放下手中的文件:“幾秋?什么時候回來的?”

“剛剛,”她應(yīng)著,走到他辦公桌前的那一張?zhí)梢巫?,那是她慣有的位置,“你看了多久?要不要休息一會兒?”

他微笑搖了搖頭:“無妨,馬上就看完。沈炙斐沒有為難你吧?”

“怎么會?”她說了說席間內(nèi)容,他聽畢,笑容淺淡。其實比起沈華城,沈炙斐更難應(yīng)付。如果不是各方心懷鬼胎,他要插手并不容易。如今資質(zhì)平庸的沈華城上位,其他人只會更加不甘進而覬覦。如今的沈華城必須,且更加是要倚仗他了。一切都按照他的預(yù)料穩(wěn)步進行,只等事情塵埃落定。

他和她略略聊了幾句,同時不禁想起白天情境。沈華城今天告訴他,他親妹妹剛從美國回來,非常想認(rèn)識他這位堂妹婿。他還特別強調(diào),沈華芝是沈家最才貌雙全的女孩子,也是二伯父乃至老爺子最疼愛的小輩。只說,芝芝要是個男孩,沈氏哪里輪得到我們。眉宇間,一片意味深長。

后面的事情,應(yīng)該會越來越不堪入目吧。他一念及此,不禁望向她,卻是展顏一笑:“算了,文件不看了,你去煲湯給我喝吧?!闭f著就拉著她去廚房。她對他這集霸道撒嬌于一身的行為微微嗔怪,卻也只能跟著他走。并沒有發(fā)覺自己的笑靨,在暖黃燈光里恬靜如花。

冉頤之實際掌握公司是在三十一歲那年,他決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顧老人們的反對,將沈華芝派往南美的分公司。對此歇斯底里地和他鬧,不斷質(zhì)問他,她除了愛他,還做錯了什么事——“你告訴我,為什么要讓我去那么遠,連留在你身邊的機會都不給我?!”

“我早說過,我擔(dān)不起你的厚愛,”他在辦公桌后,一臉容忍的表情,仿佛多看她一眼都覺得多余,“我也警告過你,不要擾亂我和幾秋的生活,是你不知死活,不是嗎?”

這些話語讓她完全失卻了力氣,最后被他的秘書扶出他辦公室。身后他寒氣逼人的眼神,讓這個天之驕女終于意識到,這個男人是真的厭惡她。而冉頤之看著她出去的身影,給家里打電話,聽到是小女兒接起,他聲音放柔地和她說了幾句,最后說:“璧兒,告訴媽媽,今天我們出去吃飯,要她收拾漂亮些?!?/p>

他完全沒有料錯,沈華城父子怕他坐大,竟然想要讓沈華芝把他籠絡(luò)過去。沈華芝對他一見鐘情,完全不顧這個男人也算是自己的堂妹夫,只覺得,他配得上她,他必須成為她的。

起初他不厭其煩和她周旋,彼時尚不好與沈家其他人輕易翻臉,他還需要謹(jǐn)慎對待維持風(fēng)度,雖然事實上,她并不需要他花費太多心力。她并不是她自以為的那種強大的對手,在他眼里,她的許多小把戲簡直可笑之極。

但是她去找他的妻子,還說,只要能擁有他,她的父兄可以被她棄若敝屣,她會竭盡全力幫他拿下沈家大位。那段時間恰逢幾秋身體不好,正怕死了自己有三長兩短,連累他失去做下去的立場。見過沈華芝后,她竟然真的和他說,不然就放棄她娶了沈華芝算了——那時她甚至還懷著女兒。后來他問過她,要是他沒勸住她,她會怎么做?她說,孩子是一定不會留了。

沈華芝差一點害死了他的女兒,他絕對不能放過她。

這一天晚飯時,幾秋主動提起,語氣有一些不自然:“聽說,你把沈華芝調(diào)到南美了?”

“消息這么靈通?”他給女兒剔著魚刺,口氣很隨意。

她點頭,事實上是二伯母打電話來,求她幫沈華芝求個情。她當(dāng)時只覺得震驚,他終究還是把這件事了結(jié)了。

還記得那時她被沈華芝一番話弄得心灰意冷,任他怎么說明也決心把他推出去。恰逢母親已經(jīng)去世,最后的時光因為女婿十分平順舒心。她覺得,他許諾她的部分已經(jīng)完成了,那么她也要遵守諾言,幫他把沈家拿到手。最后是他的一句話打消了她的念頭:“掌握沈家的那一天,沈華芝是絕對不會放我走的。我不愛她,幾秋,我非常不愿意和一個我不愛的女人一輩子綁在一起,不值得?!?/p>

是啊,他這樣的男人是任何女人都恨不得攥在手心里的吧,更何況是沈華芝那種性情的女人。要不是自己活不下去,哪里舍得放他走呢。

想著當(dāng)時的心情,她看著他,微微地失了神。

一家三口和樂融融地吃了晚飯,飯后女兒撒嬌要向來忙碌的爸爸抱她回家。冉頤之笑笑正要抱起女兒,卻被她阻止,然后蹲下身子來講了半天道理,小朋友最后乖乖地決定自己走。

出餐廳時女兒走在前面,他和她在后,他有些氣悶似的:“真的有必要嗎?真的要做到這一步嗎,沈幾秋?”

她看著他,眼神里都是嚴(yán)肅:“你答應(yīng)過我什么?璧兒的事情,只要不是原則問題,都聽我的?!?/p>

“幾秋,那是我的女兒,”他幾乎是有些慍怒了,這個問題兩人已經(jīng)爭執(zhí)了很多次,這一次他不想讓步,不能因為生女兒時她差點死掉,就什么都按照她說的辦,“她向她的爸爸撒嬌又怎么樣呢?她今年不過六歲?!?/p>

她并沒有立即回話,直到晚上兩人躺在床上才突兀地說:“我死了以后,你要再娶的。那時倘若她受慣了嬌寵,要她怎么自處?”

他被噎的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半晌恨恨地說:“誰說我一定要再娶?沈幾秋,你死就死,我的事情不勞你費心!

她一下笑開,從身后抱住他:“你也有這么孩子氣的時候?可是頤之,你必須要再娶的,退一萬步說,璧兒的身邊必須要有個年長的女性照顧……我說冉頤之,我現(xiàn)在是在和你講道理,你不要有情緒好么?”

黑暗里,他的聲音如此清晰:“養(yǎng)好你的身體吧,瞎操心個什么勁兒。后媽到底是后媽,你放心我還不放心——睡覺,我困了?!?/p>

他并沒有轉(zhuǎn)過臉,自然也看不到她臉上的笑意和眼里的潮濕。暗夜里,抱著他背脊的手臂細瘦,卻是不愿棄守的姿勢。

我已經(jīng)越來越貪心了,頤之。她在他身后輕輕嘆息,眼淚滴在枕上。

他生悶氣,無知無覺。

幾秋在他們結(jié)婚的第十二年去世。她雖然與他同一級,因為提前入學(xué)的關(guān)系小了他將近兩年。走的時候,是三十三歲。

其實在她年近三十的時候身體就已經(jīng)慢慢脆弱下去,三十歲生日那天,她拉著他,笑顏如花地說:“我從來沒有想過還能過上這個生日呢,冉先生,真是謝謝你。”

“不客氣,冉太太。”他明明是調(diào)笑的語氣,卻覺得心里有清晰的惶恐與痛意。

她那時沒心沒肺極了,看著他,一句話居然就出了口:“可是我違約了,我說了我三十歲的時候你就自由了,怎么辦,我覺得真是對不起你?!?/p>

他終于紅了眼眶:“瞎說什么,都老夫老妻了,還要什么莫名其妙的自由?!闭f著不想在她面前失態(tài),匆匆向洗手間走去。身后的她縱容地凝視著他的背影,那時,沒有任何人知道她心里的決斷。

她身體不好,然而三十歲之后的每次搶救也都能化險為夷。三年下來,他也就漸漸習(xí)慣?;蛘哒f,他就這么一廂情愿地告訴自己,她會一直這么艱難卻堅定地活下去。

出事的時候,他在美國談生意。項目已經(jīng)做了很久,談判艱苦卓絕。最難的那三天里,他沒有給家里打電話。簽約那天,美方代表約瑟夫正要和他握手,他突然感到心臟傳來極為異常的痛感。他不動聲色地走完了整個過程,腦海里卻只有三個字母,F(xiàn)IN. 結(jié)束。

匆匆推開賓館的門,秘書看著他,滿臉都是淚水,剛叫了一聲冉先生然后就再也說不下去。他在原地沉默了一會兒,在秘書終于能再次說出話之前,他揮揮手,只說,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吧。秘書依言出門,他徑直走到陽臺邊,眼神投向窗外的景色。車水馬龍,世界依舊喧騰紛繁,他認(rèn)真地凝視著這陌生的一切,幾乎不敢眨眼。

他就那樣安靜地從下午站到了晚上,在月光照進來的時候,他終于動了一下,繼而朝浴室懶懶地走去。默默地放水,脫衣服,整個人躺進浴缸里,然后所有緊繃的神經(jīng)在一瞬間放下來。

眼淚終于肆意地傾瀉而下,他把手搭在眼睛上,從無聲到嚎啕,哭得像個孩子。

十三年前的月夜,二十歲的少女用事不關(guān)己的口吻,談及她注定的早逝。那一刻他在震驚之余,其實已經(jīng)暗下決心:絕對不能讓自己與她太過親昵,怕自己會在未來的某一日,痛不可擋。只是事實證明,他終于泥足深陷。腦海里的聲音說,她死了,她死了。然后,心也跟著劇烈撕扯,疼痛幾乎要將他滅頂。

那該是最難熬的一夜?;爻痰娘w機上,他又成了那個表情漠然的男子。前夜幾乎要把心臟碾碎的哭泣似乎已經(jīng)是上輩子的記憶,他模糊地想著,從此以后,再也不會有什么事情能讓他更痛了。

幾秋的葬禮辦得極其隆重,下葬的那天是他喜歡的微雨天氣,也許是她給他的最后的禮物??粗鴣韥硗跹涞娜巳?,看不出的假意真心,這一切并不入他的眼,他只是想要在最快的速度內(nèi)放下,忘記。他已經(jīng)不堪重負(fù)。

身邊一直沉默不語的女兒突然拉了拉他的襯衫下擺,他有些恍惚地看向小小的人兒,她遞給他一張卡片:“爸爸,這是媽媽要我交給你的,我想早點給你,可我好難過,你又好忙……”

他生平第一次沒有認(rèn)認(rèn)真真聽完女兒的話,幾乎是粗暴地?fù)屵^了那張卡片。不過手掌大小,十分素雅精致。他捏在手里端詳了很久,終于能夠緩緩打開。還記得他第一次看她的字跡時,只覺得和她本人相差甚遠。她一貫機敏淡漠,一手字卻溫柔得宛若晴日里潔白的云絮,帶一點嫻靜的味道。

字跡顯示的是黑色墨水寫的兩行字。第一行是一個地址,就在鄰市,那個地方他很少去,盡管也聽過。至于第二行更短,不過四個字:汪靜未婚。

他將女兒托給秘書照顧,對著女兒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微笑,要她等等爸爸。說完等不及她點頭,就匆匆向車子里走去。上車關(guān)好門,幾乎是在落座的同一刻,淚水再度落下,完全失去控制。

知道她死訊的那一晚,他真的以為不會再有比那更痛的事情了。

他從方向盤上抬起頭,看向車?yán)飻[著的大大小小相框,多是璧兒天真爛漫的笑臉。唯獨有一張,是她在窗邊安靜地讀書,他偶爾瞥見,順手照下來,沖洗出來放在車子里和辦公桌上。見過的人都說拍的別致,她喜歡,他也得意。此刻他凝視照片里她低垂的眼睫,又想起在美國得知她死訊的黑暗的夜里——他突然覺得自己有那么多的話都沒說,那么多的問題都沒有問。

他夸獎過她洗手作羹湯的姿態(tài),也享受過在書房各居一角的悠閑,感激岳母曾讓他感受到溫馨的母愛,在她冒死生下女兒時也曾瘋狂祈禱……無論最初的原因是什么,她才是那個真正給了他一個家的人。只是這些,都沒有來得及說。他也很想知道,這些年她是不是開心,最后的日子究竟是什么心情,走的時候有沒有舍不得,還有她究竟明不明白,她之于他的意義——然而,這一切,都被她這四個字全部擊碎了。

“沈幾秋,你現(xiàn)在就在旁邊吧?你聽好,我不愛你,我這一生,心里都只有汪靜一個人,”他對著空氣一字一字地迸出,成年男子好看的眉梢眼角,都是濃重的恨意,“這么多年在你身邊,什么都是煎熬,你死得真好,再不死,我就要失去耐心了。”

英俊的臉上,淚如走珠。

三年以后,汪靜在常去的咖啡店里偶遇冉頤之。過了一年兩人結(jié)婚,又過了一年,汪靜生下一個小男孩。他和姐姐相處融洽,兩人的童年因為互相陪伴,比一般的獨生子女來的溫馨。沈氏被更名為“秋頤”,幾秋的爺爺早已去世,沈廷鈞為此氣到住院,然而此時的沈家,已經(jīng)沒有人能改變?nèi)筋U之的決定。

更名的夜里,他在院子里獨酌,薄醉中想著白天的儀式,她的名字和他的名字終于堂皇地擱在一起?;貞浿链耍懔μ鹗滞?,只為敬她一杯,敬她的完全云淡風(fēng)輕,也敬自己的最后一次自作多情。

他所不知道的是,院子里曾經(jīng)有過的灰燼,是她安靜燒毀的日記。上面字字句句,除了冉頤之,也只有冉頤之。他所不知道的是,她在三十歲生日的那天,與自己立下約定,如果可以,再霸占他三年。三十三歲生日過完,她開始打聽汪靜的近況。聯(lián)系到汪靜的那一天,自己在私下里停了藥。

這些已經(jīng)成了永遠塵封的秘密。女兒不知道,冉頤之也不會知道。這個世上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會被明亮的陽光揭露,更多的會安靜地沉睡在泥土中,就此湮滅。

只是這些細節(jié)雖然和她一起被永遠埋葬,很多年之后,冉頤之終究還是在女兒的口中,知道了一些別的事情。比如她總是告訴女兒,爸爸是個溫柔的人,盡管從未對他說過;比如每當(dāng)他歸期臨近,在女兒面前她明顯的喜悅,盡管相見時她總是一貫的淡然。也比如她的愛。也許只有等小姑娘長大,才能明白當(dāng)年母親的行為舉止中透出的感情,再一點點解釋給父親聽——二十歲的少女曾經(jīng)以為自己不會愛上眼前的男孩,三十歲的女人卻已經(jīng)明白自己沒有愛的資格。她能選的,似乎也只能剩下沉默放手不動聲色。

彼時已是知天命之年,一切早已經(jīng)交給后輩打理。女兒已經(jīng)生下小外孫,汪靜去醫(yī)院看護。掛了在異國上學(xué)的兒子詢問的電話,他獨自一人躺在床上,窗簾忘記要拉。月色流入房中,猝然抬頭,似乎又聽見少女的漫不經(jīng)心的腔調(diào),說,冉頤之,你要不要考慮一下娶我?

時光流逝,他終于知道她的愛,可是她永遠不能知道他的心思了。

“沈幾秋,你現(xiàn)在就在旁邊吧?”他緩緩閉上雙眼,啞聲呢喃,隔了幾十年的最終的坦陳,“你聽好,我說不愛你,是假的。因為我那時,真的很生氣?!?/p>

人生溫情脈脈,時間和暖漫長,他兒女雙全,已經(jīng)可以含飴弄孫。身邊相陪的伴侶,甚至是這一生最初的愛人。這一切,看上去多么靜好無倫。這是她一番美意,他被迫接受,卻始終不能甘心。就像新婚時她在廚房手忙腳亂,他明明什么都會卻饒有興致在旁搗蛋,她大怒,只說他就會和她作對——她說的其實不錯。

他就是要和她作對。她自以為能夠短暫地停駐,匆忙地離開。他偏要執(zhí)意抓住過往,囚禁在他記憶里的最深處。那里暗無天日,在那里他可以靜靜抱住她,一遍遍地問,不知疲倦也不厭其煩,沈幾秋,你知不知道,你究竟是有多么遲鈍。

好在無論如何,以后的日子里,他不用再強迫自己忘記一個不愛他的女人,而是可以堂而皇之地記住一個他深愛的女人,即使她不懂他隱藏太深的心思。他們在彼此不知的情況下,畢竟真切地愛過,女兒說,這已經(jīng)是很多人一生都沒法遇到的殊勝。

他微笑一如平日,安心睡去。就當(dāng)你還在這里,就當(dāng)你還在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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