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尾
一般來說,啞巴的不幸在于這是一種嚴(yán)重的身體缺陷??晌覀冇X得,熊啞巴應(yīng)當(dāng)為自己的這種缺陷而慶幸,因為,再沒有比他的老伴兒更嘮叨的婆子了。他們可真是一家人。
一進(jìn)巷子,我就被嘮婆攔住。她天天蹲坐在臺階上,這樣一來,她隨時能找到聽眾。
“來來,伢兒,幫我穿下針眼?!彼笾δ?,“這條街上,數(shù)你心腸最好了!”
我很不情愿地接過針線,線頭是黑的,濕漉漉的,涎水比咸菜壇子剛揭開還濃。我對著橘黃色的夕陽穿針,她津津有味地看著,“嘖嘖”、“嘖嘖?!?/p>
我只能假裝沒聽到這些無意義的贊美。
她又問,“這么早放學(xué)啦?”
其實這并不是真的在問你。無論對著誰,她習(xí)慣從某一句廢話開始傾訴。
“婆婆的腰桿好些了吧?”
也不用回答一個字。她有無數(shù)話題來銜接上一句?!白騼喊胍梗ミ嫌窒掠?,淅瀝瀝的,鬼天道,害得起夜幾回,屙又不屙個干凈,”然后她攬起褲管,一股油膏味兒,小腿上烏烏的一塊,“……這個爛膝蓋,一陰就疼,鉆心疼。叫你婆婆不要信毛仙人,膏藥沒用,還貴。我是再也不買他的了。這背后新開了一家藥店,王醫(yī)生開的藥,人好和善喲,叫你……”
“給,穿好了!”我打斷她,飛快跑開。再不跑,我的耳朵就得漫出屎來。
跟嘮婆比起來,我覺得就算媽媽的啰嗦也是可以忍受的。
隨便一點么事,她都能拉上你說兩三個小時,不給你插話的任何機會,如果你想張口,她會猛然加速,“你聽我說”,或者是,“你先聽我說完噻!”但她從不知道自己十句話里總有三三句是重復(fù)的。實際上,她說的全部都是廢話,她在昨天,今天,明天,說的那些話都是無意義的廢話。人人都叫她嘮婆。當(dāng)然,她也姓勞。勞苦命的那個勞。這個姓太符合她了。
“不給你們說,難道給啞巴說?”我媽說,“前生她就是個啞巴!而啞巴前生是話說多了?!?/p>
這道理說得通。
街上的人明顯討厭嘮婆,但憐憫啞巴,總說,“唉,啞巴造孽哦!”
啞巴不該有兩個兒子。兩個兒子擱在別家可能還嫌少,在他家明顯是多了,天天吵得河翻水翻,砸鍋碎碗。
兄弟鬧分家有好幾年,勸架的街坊們一年來十幾趟,街道主任來過,派出所跟婦聯(lián)來過,照樣水火不容。
話說回來,兩個兒子,兩個家,就一間房,怎么解決?除非天上突然落下一間房。就是掉下來,也不一定歸他們。萬一掉下的房間不一般大,還是分不勻,還得爭,還得搶,還得鬧。再說天上也掉不下來房子。所以,只能吵得河翻水翻。
每次我經(jīng)過啞巴家,那面磚墻里,仿佛還隱隱蘊含著一絲咆哮。
我喜歡蹲在那看啞巴干活。他工作時的那種專注讓我覺得修補臭鞋子簡直是天底下最有意思的工作。
啞巴修鞋總慢騰騰的,街坊一邊埋怨,一邊將更多鞋子堆到他膝蓋上。我想大家都知道,啞巴是用心在修鞋子,所以他指定賺不了錢,況且他的價格好多年沒變過。
常有陌生人難以置信,“五角?!”
他揚起笑臉,點點頭。人家提上鞋子就走,怕他失悔。
這樣一來,啞巴終于把隔壁年輕的黃皮匠惹惱了。一次,黃皮匠看著他收完錢,忍不住沖上去吼他,“你有病呀!這樣搞,叫我么樣做生意?”
啞巴和藹地做出一個手勢,我?guī)退g:
“都是街坊?!?/p>
“你到底是啞巴,還是個苕呀?”黃皮匠臉都?xì)獾们嘧稀?/p>
第二天,黃皮匠把攤子搬到了供銷社那邊,隔了兩條街,按他的話說,離啞巴的攤攤有“五丈八尺遠(yuǎn)?!?/p>
只要我路過啞巴的小攤,不管手上有沒有活,窩在一堆臭鞋子里頭的啞巴總會抬頭沖我嗬嗬笑,臉上擠滿深深的褶子。于是我也回敬他一個。當(dāng)然,要是挨了老師的板子,我可笑不出。
事實上,這條街上的人都喜歡啞巴。我想,這是因為他不會說話,而且不會說壞話,而且無論你說什么,他也不會泄露,他慷慨而無私的耳朵只進(jìn)不出。他耳朵里是完全靜止的。
我想象不出那種靜止是什么樣。有幾個夜晚我試圖搞清這個問題,但我發(fā)現(xiàn),再怎么“萬籟俱寂”,細(xì)微的聲響總是有的,比如風(fēng)吹過樹梢,昆蟲低鳴,甚至大地也是有回聲的,打嗝那樣。所以我還是想象不出靜止會是什么樣。但這對啞巴來說是件好事,他聽不見嘮婆的嘮叨,聽不到兒子間的吵鬧,他可以整天笑瞇瞇的,他活在寂靜里。
有一件事情我總是很好奇,啞巴又瘦又矮,嘮婆卻又胖又高,也太不協(xié)調(diào)了,我很納悶他們是怎么湊合到一起的?
有一回我問媽,結(jié)果被她拿筷子敲了一下,手背上青疼。所以,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謎底。
我當(dāng)然也問過啞巴是怎么啞的。
“不曉得!”媽媽三個字就把我打發(fā)了。
不過婆婆告訴我,啞巴本來不啞,有一年害病,被鏈霉素打啞了。再后來,也聽不到了。
我想了想,又問,“嘮婆以前就很嘮叨嗎?”
“反正我是沒看見她嘴巴停過,”婆婆說。
啞巴家終于要蓋新房了。
沒房的熊二要在露天后院新起一棟房,用拖拉機運來紅磚、河沙,水泥,領(lǐng)著一幫光赤膊小工起房子。一天兩天,碼積木那樣,一棟簡陋的平房搭起來了。
可是,這個積木沒住上一年,又推了。
一天清早,熊二發(fā)瘋一樣,掄起鐵錘就把房子砸個稀巴爛,熊大兩口子被他逼在屋里,不敢出來。熊二嚎哭了半天,領(lǐng)著媳婦走了。
兄弟倆房子是解決了,但妯娌問題太難解決了,心里的爆竹太多了,就像街上的海棠麻子說的,妯娌關(guān)系是世界上最復(fù)雜也是最危險的關(guān)系。這倆妯娌,那些爆竹越堆越高,一點就著,直到燒出火,爆成灰。
街坊顯然是同情熊二的。對熊二來說,他一切痛苦的根源僅僅只是,他是兒子當(dāng)中那個后來的那個,在結(jié)婚、生子這兩件關(guān)鍵事情上,也遲到了一點。
“走了也好,”海棠麻子說,“再也不用扯皮了?!?/p>
“屁,”茍三說,“換成老子,死都不走,在屋里養(yǎng)他十幾頭豬,熏死個狗日的!”
兩兄弟分道揚鑣,啞巴跟了小兒子,嘮婆歸了大兒子。
大家都說這是大媳婦響枝的歪心思?!皢“兔@,不頂用,嘮婆起碼能燒火做飯干家務(wù),還能帶伢兒。”
但是兩年后,啞巴又被換回來了,這在街上引起了非議。
“響枝的算盤撥得好呀!”海棠話中有話。其實街坊都曉得響枝為什么要把啞巴換過來。
熊二搬了不久,熊大就病了,倒不是傷心,是胃上犯了,病怏怏的上不了班,他是個靈醒人,干脆托關(guān)系送人情,辦成了病休,躺在家里領(lǐng)工資,幾安逸!沒想到這兩年風(fēng)向一變,病休只能領(lǐng)基本生活費,懵了!
“報應(yīng)!”海棠說。
其實我知道,這跟響枝被黃皮匠打整了一回有關(guān)系。
啞巴搬走后,原先的攤位被黃皮匠占了。他可不像啞巴,補什么,怎么補,都是一巴掌。他的巴掌多得不得了。他拿舊掌當(dāng)新的賣,隨便一塊都是國標(biāo)。他跟啞巴不一樣,他太能賺了,一天能掙幾十塊。
有天,響枝拿兒子的皮鞋甩給黃皮匠,花幾分鐘上個邊,說要收5塊。響枝當(dāng)然不干,兩個人鬧起來,一個說多了,一個說不多。黃皮匠譏諷她,“你是免費免慣了,我又不是啞巴!”
這算是把響枝氣傷了。從這天起她就跟黃皮匠杠上了。逢人就說,“非得把這無賴東西趕走不可!”
“他以為他是你家妯娌,”海棠幸災(zāi)樂禍,“你想趕就趕得走?”
“那是我家的地盤!”她憤懣地說。
“是,是,您把他趕走,我謝謝您?!焙L念^也不回走了,“嘿,城關(guān)都是她家的?!?/p>
黃皮匠還真是被她搞走了。這不,她把啞巴弄回來了,叉著腰吼了好幾天,黃皮匠也就妥協(xié)了——把屁股稍微挪動了一下,又回到原來那個位置。
這樣一來,響枝就正式到皮匠攤?cè)ド习嗔?,會計兼?jīng)理,一雙腫眼泡死盯著黃皮匠,他修一雙鞋多少錢,她就收多少。沒錢可收的時候,她就把嘴擱在啞巴身上,抱怨啞巴手慢,“死啞巴,繡花啊你!”
我從那里路過時,啞巴再不朝我笑了。
過年了,熊大兩口子突然起轎——把嘮婆請回來,說是團個年。可這頓飯吃完,他們就不讓嘮婆走了。
就這樣,年夜飯一吃完,啞巴又回老二家了。
“哪個不曉得她那點算盤?看啞巴害病,曉得他快死啦!”海棠說,“這個時候不扔就來不及了。換嘮婆回來,革命還能搞個十幾年嘛?!?/p>
年三十晚上,兩口子用兩輛自行車就把這個麻煩解決了。一個馱人,一個馱行李。快到門口時把啞巴和行李放下,讓他自己走進(jìn)去。
這也是為什么熊二幾次來交涉都無果的原因。
響枝的聲音比喇叭還響,“喂、喂!你各人搞清楚,啞巴是自己過去的!”她拿手指著嘮婆,“你是當(dāng)事人,你說!你給我做個見證!”嘮婆縮著脖子,畏畏縮縮地。響枝大聲問詢,“那你說,你是愿在我這邊還是在他那邊?”嘮婆咳咳地說,“哪邊都一樣,一樣?!?/p>
“哦!”響枝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進(jìn)屋了。啞巴歸了熊二。
沒多久,響枝又后悔了,四處投人,“腸子都悔青啦!”
因為她突然發(fā)現(xiàn),那邊老人死得早,下面就越輕松。再說,啞巴走得也太撇脫了!在床上沒躺幾天,也沒去醫(yī)院,藥都沒吃一口,輕輕松松就死了。
響枝悔得捶胸頓足,“哎呀!這好的事被老幺享到了!把人往火葬場一送,幾桌酒席一擺,賺了形象又賺了人情?!彼较朐綒?,看到嘮婆,眼神簡直都戳得死人,硬邦邦的。
有一天,我聽到她對嘮婆罵咧咧的。“老不死的呀,我跟你說,我的米硬,好吃不好消化,勸你早死早托生!”
嘮婆雖然抖抖索索的,命卻不是一般的長,病也沒有,甚至一點要得病的跡象都沒有。這更讓響枝煩上加煩,只要看到嘮婆,就踩著她影子罵,“死婆子,臭了我一屋,腌臜死了!”
其實,啞巴死了幾年后,她還是成功地把嘮婆推給了熊二。當(dāng)然,那跟這個故事已經(jīng)沒多大關(guān)系了。
我要說的是另一件事。
啞巴死前我跟著媽媽去看過他。那是我第一次去熊二家,他的房是我見過的最小最逼仄的樓房,進(jìn)深不到3米,因為太淺,所以卯足勁蓋了四層。站在側(cè)面看,就像個壓扁的盒子。
媽把水果擱在堂屋,跟熊二媳婦吹起龍門陣。又來了幾個婦女,干脆坐上桌,抹起麻將??次覠o聊,熊二媳婦拿出幾個橘子,說啞巴在最上面一層。
這樓梯實在是太窄了,只能容一個人上下,我攀上四樓,惟一那間門敞開著,一股蚊香烤糊后的那種味兒跑出來,帶著一陣臊腥。這是一個儲物室,大紙箱堆上了頂,蛇皮袋艱難地擠在一堆。墻邊搭了一個小繃子床,上面墊了一層草,再上面是褪色的藍(lán)白條幅床單,再再上面,蜷著瘦小的啞巴。
啞巴睡著了,喳著嘴,涎水流到發(fā)黑的草枕上,濕了一片,一動不動,但還在喘氣,幾根灰白的鼻毛伸到外面,抖動著。
可憐的啞巴!媽媽說他救過我呢。說我在啞巴那走丟過一回。有個人拿糖給我吃,我就屁顛地跟他走了。幸好啞巴跑到城關(guān)中學(xué)門前截住了,啞巴拎著裁刀沖過去,那個拐子掉頭就跑了。那天起,媽媽老是讓我要恭恭敬敬喊他“啞爹”。我想,叫啞巴跟叫啞爹有關(guān)系嗎?他也聽不到。不過,我還是選擇后一種,我喜歡啞巴嘛。
把水果放到啞巴枕邊,他的眼皮掀開了一些,一會兒睜開,看到我,笑從他那張橘子皮一樣的臉上浮了出來。
“給你。”我說。
他點點頭。
我拿起一個橘子,三兩下剝?nèi)テ?,塞給他。他張嘴咬了一口,橙黃的果汁順著嘴角流下,一直鉆到脖子里面。
“嗚之吃天銀那楊……”他把剩下的半截也吸進(jìn)去,嘴邊發(fā)出很滿足的含混的聲響。
“什么?”我下意識地回應(yīng)了一句。
他褐色的舌頭縮了回去,咂巴著,笑瞇瞇地重復(fù)了一遍。這次我聽清了:“真甜呀!”
見鬼!我沒聽錯吧?啞巴在說“真甜呀!”我詫異地盯著他。他還在笑,皺紋都快把他的眼眶淹沒了,他仿佛一點兒也不知道自己剛開口說話了,而且把我嚇到了!我頂著發(fā)麻的頭皮蹬蹬竄下樓,心肝都在打顫。
堂屋還在打麻將,我輕輕拉著媽媽的衣服,她轉(zhuǎn)頭吼了一句,“有屁就放!”她一發(fā)毛,那就是輸了。我望了望桌子上另外幾個人,終于忍不住,“剛剛啞爹說話了?!?/p>
“噢!啞爹說話了呀!”她們稀奇地看著我。熊二媳婦打出手里的牌,“他說什么呀?”
“真甜呀。”我整個身體還在震顫,“他說真甜呀。”
“嘎——哈哈!”熊二媳婦夸張地頭往后仰,笑得下巴都掉了,“還是啞爹喜歡你!吃到甜的,他從來不告訴我們,就跟你一個人說?!?/p>
“哎呦喲!”她們一起爆笑起來,似乎剛剛我說的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
我氣哭了,我覺得太委屈了!
沒幾天,啞巴就死了。
他的喪事還算得上隆重,街坊們?nèi)烬R了,幫忙的幫忙,打牌的打牌,吹牛的吹牛,抽紙煙的抽紙煙,寒暄的寒暄,過節(jié)一樣熱鬧,很喜慶。
我想起那天他對我說話來著,我特別想再上到頂樓看看。但上到三樓,我就退下來了,上面一片死寂,我有點怕。
回到樓下,我看到嘮婆顫顫巍巍地走在房間里,東摸西摸,不知在找什么東西。剎時我很沖動,想把那個秘密告訴給她。
“嘮婆?!蔽液暗?。
她沒聽到,駝著寬厚的背,在櫥柜里,摸來摸去,終于摸出一塊已經(jīng)發(fā)黑的柿餅。
看她沒聽到,我走近一步說,“嘮婆,啞巴跟我說話啦!”
她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
突然,我就喪失了那種沖動,很無趣,白了她一眼,出去了。
后來有次吃晚飯時,媽媽不知怎么跟婆婆聊起來了,低言低語,嘰里咕嚕的,我聽到她們提到嘮婆,好像在說:“……就這么聾了。”
“什么?”我好奇地問。
“你的順風(fēng)耳呢,”媽媽不滿地吔我一眼,“未必你也像嘮婆一樣,聾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