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第一個周末，我和阿呆商議好了要到大連去看海。周三晚上我倆收拾好了行裝，跑到火車站買了車票，周五晚上就坐在了北京開往大連的快速列車上。

阿呆說，她看過冬天的海，也看過夏天的海，冬天的海太清冷，夏天的海太喧囂，現(xiàn)在她只想看看春天的海，不知道花開的季節(jié)，大海會不會特別令人感動——春天的大海令不令人感動我不知道，我是被阿呆的這番話給感動了。在我的記憶里，阿呆從不會說這樣煽情的話，她是個粗線條，愛吃，愛玩，微積分能輕松考滿分，《仙劍》也能輕而易舉打通關(guān)。阿呆在我的眼里是無所不能的，是我在災禍來臨時頭腦中第一個想起的人。也是在認識阿呆以后，我才有了生命中的第一個綽號，很快又是第二個，第三個，她每天換著花樣叫我，“笨梨”，“死人”，“睡神”，我一答應(yīng)，她就咯咯地笑個不?！缃瘢⒋舻牧晳T沒有絲毫改變。

“笨梨，你帶了面包沒有？給我一個。”坐在我對面的阿呆以驚人的速度吃光了一大碗豚骨拉面，又去翻找書包里的火腿腸。

“大半夜的吃這么多，不怕長膘啊?！蔽页蛄顺虬⒋魣A嘟嘟的臉，很為她擔憂。

“減肥是明天的事，出來玩可不能餓著肚子?！卑⒋袅x正詞嚴地駁斥了我。

“我們是去看海，又不是去登珠穆朗瑪。”我不甘心地嘟囔了一句。

到了夜里10點鐘，阿呆爬到上鋪去睡了，我睡不著，就坐在窗邊看著外頭的風景，其實黑糊糊一片，什么也看不見。

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火車將要到達目的地了。窗外吹過來的風不再是結(jié)實的、干燥的，它帶著一種柔軟，一種潮濕，我聞到了蘚苔和貝殼的味道，一時間覺得火車大約是開進了海里——在我們的周圍都是閃閃發(fā)光的海星，還有銀梭魚，?？◤堥_了笑臉，寄居蟹出洞覓食，我在海底苦苦尋覓沉船寶藏，而阿呆坐在一塊石頭上，大口嚼著紅珊瑚……

“笨梨，你發(fā)什么愣。”阿呆忽而推搡了我一下，這才發(fā)現(xiàn)，火車已經(jīng)停下了。

“我剛才在想，你就算到了海里，肯定也是個大吃大喝的主?！蔽疫吇貞?yīng)她邊提著行李下了車，阿呆從后面重重地敲了下我的頭。

我倆訂的旅館距離火車站只有不到20分鐘的車程，價格不算貴，推開窗還能看見一點海的輪廓，勉強也能算是海景房了。我和阿呆四仰八叉地倒在大床上，耳邊隱約飄過了海的歌唱——來大連之前，我找出雅克·貝漢拍攝的《海洋》看了，歷時七年拍下的片子，具有一種素凈而莊嚴的美感，當《Ocean will be》的片尾曲響起，我忍不住熱淚盈眶，在那片看不透的深藍之下，孕育著這個星球上最壯麗的奇跡。

在旅館停歇了一會，我和阿呆背上相機，搭車去了海濱。天陰沉沉的，車子開到半路就下起了小雨，到了下車時，小雨已然轉(zhuǎn)為瓢潑大雨，我和阿呆被淋了個透心涼。我倆一頭鉆進了一家咖啡廳，要了一杯咖啡，一個三明治?？Х葟d里坐著幾個外國人，都是背包客，皮膚被曬得黑紅，眼睛里卻沒有一點風塵，他們熱情地詢問我和阿呆的年齡，沖我們露出笑容——那燦爛的笑容是有感染力的，我和阿呆也不知不覺地笑了起來。出來旅行，總是會碰見一些意想不到的人，這個世界的慷慨就在于此。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雨才漸漸停歇，那群外國人先結(jié)賬走了，我和阿呆也提著相機出門，迎面是一個綠色的售貨亭，剛被雨水洗刷過，更顯得清新可喜。一群鴿子飛過來，少說也有二十余只，落在售貨亭的頂上嚶嚶鳴叫，拍動翅膀，落下些毛茸茸的短羽，而遠方的天空，正有海鷗飛翔。

海灘上，游客寥寥，不遠處有漁民拿著網(wǎng)袋捕捉螃蟹，還有漁船準備著出?！覀z并排坐下來，眼前的大海是一片平靜的藍，比記憶中的更溫柔，更觸手可及。我深吸了口氣，胸腔里盡是那股濕漉漉的海腥味，不知怎的，還有點花的香氣，這大約就是春天的海吧，被暖融融的陽光照著，更顯得滟瀲無波，美得不真實。

海邊有一個小型游樂場，阿呆饒有興趣地拉著我去轉(zhuǎn)悠，一進去就看了旋轉(zhuǎn)木馬，這木馬有陣子沒刷過漆了，顯得有點舊，但它一轉(zhuǎn)動起來，吱吱嘎嘎的聲響，和著那聲聲的波濤，有種說不出來的奇異的感染力——我和阿呆買了票，我選了一頭白馬，阿呆坐在了馬車里，音樂響起，我和阿呆手舞足蹈，發(fā)出興奮的叫嚷，從這里看去，海面成了一個鏡框，天也是，海天之間的東西都成了虛幻的。旋轉(zhuǎn)木馬就是有這種魔力，它能輕易讓你忘了所有的煩惱，它就是夢想。

四月中旬，大家開始忙碌于表導演課作業(yè)，這學年的主題是名劇片段改編，我選了布萊希特的《大膽媽媽和她的孩子們》，這是出荒誕劇，通過描寫德國三十年戰(zhàn)爭來影射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我找了兔爺來飾演大膽媽媽，找了熊貓飾演啞女卡特琳，另外又找了班里的兩個男生來飾演大膽媽媽的兩個兒子——哀里夫和施伐茲卡斯。

導演的過程比我想象的要艱辛多了。兔爺是個認真的人，她總是要求我給她講戲：“大膽媽媽的特點是什么？”我眨巴眨巴眼睛：“愛錢，不要命?！蓖脿敶妨宋乙幌拢骸斑@太籠統(tǒng)了?！蔽矣质箘诺叵肓撕冒胩欤骸按竽憢寢尵褪莻€想要玩弄命運最終卻被命運玩弄了的小人物！”兔爺又捶了我一下：“還用你說。”我實在想不出了：“你只要演出那種冷漠又嘲諷，庸俗又市儈的感覺就可以了，不用管那么多?！蓖脿斶@下真的打爆了我的腦袋：“哪有你這么偷懶的，回去好好研究劇本，人物要有心理過程的?！?/p>

回到宿舍，我硬著頭皮又把劇本看了一遍，還畫了舞臺平面圖，仔細地設(shè)計了一下人物調(diào)度。到了第二次排練的時候，熊貓又開始起哄：“啞女該怎么演嘛，誰來教教我。”她掐著嗓子嚎叫了幾聲，我們?nèi)计鹆穗u皮疙瘩。兔爺教導熊貓：“你是啞巴，就得學會使用肢體語言，多用動作傳達內(nèi)心?！毙茇埡鷣y地揮舞了一下雙手，又踢了踢腿，原地跳了幾下：“我怎么感覺像是在演雜耍?！币晃葑拥娜巳α?。

交作業(yè)前夕，我們到道具室借來了大膽媽媽的“小推車”，其實是個嬰兒車，推起來嘰嘰嘎嘎作響，搬起來還死沉，費了好大力氣，才把它鼓搗到了排練室。當天晚上，我又獨自一人在排練室待到了快三點——在景片上貼黑十字，在地面上灑金幣，還要調(diào)整音樂、燈光，排練室里冰冰冷冷的，我裹著棉服，還被凍得直咳嗽。

即便如此，交作業(yè)的時候還是出了很多岔子，兔爺演的節(jié)奏太快了，熊貓笑場，但是尋根究底，還是我的問題最大，俗話說“沒有壞演員，只有壞導演”，若是太注重形式化的東西，那么人物的內(nèi)心必然會被忽略，我太喜歡把心思花在一些細枝末節(jié)上頭，缺乏對于整體的把握，對于導演來說，這是很致命的?；厝ヒ院?，我認真地反思了自己。

與此同時，熊貓導演的薩特的《死無葬身之地》則大獲成功，我在里頭飾演一個女抵抗運動者呂茜，為了保守秘密，呂茜先是放棄了愛情，之后又眼睜睜地看著伙伴把她的親弟弟掐死，弟弟弗朗索瓦是由娃娃反串的，剛開始排練的時候，我和娃娃一對視就要笑，熊貓為此不止一次地呵斥我們。然而到了正式演出的時候，由于好幾天地通宵寫劇本，寫論文，排練，所有人都精神頹喪，我的感冒更是遲遲不好，一講話就咳個不停，為了能在舞臺上支撐10分鐘，我喝了我最討厭的止咳糖漿。我穿著一條單裙，光著腳戴著手銬，凍得瑟瑟發(fā)抖，心里頭忽然就有了那種感覺，“門”一推開，我搖搖晃晃地走進去，看見了娃娃，她的眼睛已經(jīng)紅了，事后我得知，娃娃念到那句“我想睡覺”的臺詞就哭了，她平日里最喜歡睡覺，這幾天實在是缺覺到了無可忍受的地步，一看見她哭了，我的心里也酸酸的，大家好像是真的進了一個牢房里……我忽然明白了很多表演所必須的，像是真摯的情感的流露，表演是內(nèi)在的，心里有譜的話，外在的演繹才不會是一個空架子。

熊貓的導演片段被選上了我們系的匯報演出，我們趁機勒索了她一頓。

然而事情還沒有完結(jié)，表導的最后一項內(nèi)容是做一個舞臺模型，就是把自己的舞臺設(shè)定以模型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我、兔爺、熊貓和娃娃合資跑到美術(shù)館買了兩大塊黑色的PVC板，又買了剪刀、裁紙刀、米尺、簽字筆等一系列工具，開始了做手工的偉大計劃。我的《大膽媽媽》是一個圓形的雙層舞臺，我用臉盆比劃著把大塊的板子裁成了兩個相等的圓形，又用一些長方形的柱子支撐著，把它們粘合了起來。小推車實在不會做，就被我省去了，我只還原了舞臺上的景片，方墩和柵欄這一系列，在這里頭，最難做的是方墩，我問了一下舞美系的朋友，他們做方墩都是用黏土做，我的手頭沒有黏土，就只能用板子來糊，得把六個方片糊在一起，做出立體感，我發(fā)現(xiàn)自己實在是沒有做手工的天賦，方片剪得歪歪扭扭的，糊出來更是難看，最后沒有辦法，我跑到藥店買了一卷繃帶，用黑色的染料浸染了，纏在模型外圍，美其名曰是“增添戰(zhàn)爭感”，其實就是為了遮一遮丑。

娃娃為了省事，直接把她《名優(yōu)之死》的舞臺設(shè)計交給舞美系的好朋友去做了。兔爺《玻璃動物園》的布景也很簡單，她不知從哪里搞來了一袋子“小桌子”“小椅子”，直接貼在板子上就成型了。我們四個人里頭，最費事的是熊貓，為了制造封閉的感覺，熊貓做出了一個鏡框舞臺，三面封閉，墻上扎滿了圖釘，地上還灑滿了木屑。那些圖釘都是熊貓一個個摁上去的，把手指頭都扎流血了，木屑則是我和兔爺幫她磨的，最后因為膠水用得太多，板子還被腐蝕了一塊，熊貓欲哭無淚，然而也沒有辦法挽救了，很多東西，是注定要留下缺憾的。

張牧笛：90后天蝎座女生。中央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學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高中階段曾在本刊開設(shè)《高一這一年》《牧笛短歌》等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