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偉平
東灣這塊地兒上的大事小情都牽動著常懷民的心。
這天,常懷民下鄉(xiāng)回來已誤了派出所的晚飯,胡亂煮了包方便面吃過,就走出所外想散散步,捋捋心思。山里人一撥一撥往外搬,村莊里的人日見稀少,可這事那事卻并沒少。正想著,對面路上一道燈光閃過,還有轟鳴聲,他能看得出,是一個騎摩托的人走過去了??纯幢?,已經(jīng)晚上十點多了,誰這個時候還夜行呢?看看方向,朝武安莊那邊去了,常懷民心頭便掠過幾分狐疑?;氐睫k公室,看大家都已睡下,他洗了腳,沒有上床,坐在辦公桌前,總覺得好像還有什么事似的。
“叮鈴鈴……”值班室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隨后,常懷民的手機也響了起來:“常所長,110說武安莊有人打架,把人捅傷了,讓快去看看,報警電話是138××××××××。”合上手機,常懷民邊往外走,邊扣上解開的衣扣,并招呼了干警小李。
太行山上初秋的夜,涼爽中已帶有幾絲寒意。常懷民坐在摩托后座上想,武安莊偌大的村子已沒有幾戶人家,是誰又打架了?他按110提供的電話號碼撥過去,電話里傳來的是:“您好,你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背衙褚苫蟮乜纯词謾C,隨后又撥通武安莊姜守山的電話:“哎,姜主任,我正往你村走哩,村上誰打架了?”
“什么,有人打架了?哎,我瞧瞧,你等我電話?!?/p>
東灣離武安莊30里的路程,這條路他和小李太熟悉了,雖是夜里,也輕車熟路,半小時后,他們就到了武安莊的主村。剛在村口停下,就有電燈光向這里晃,晃著晃著人就走近了,是姜守山。
“我到上邊坡上去踅了一圈,只有前場溝那里還亮著燈,你說說手機號碼?”姜守山很專業(yè)地問。
常懷民將手機號碼念了一遍,姜守山說:“好像這是前場溝劉三丑的電話,咱過去吧?!?/p>
武安莊主村離前場溝自然莊還有一里地。常懷民說:“姜主任,我們先去,你后邊來吧。”便和小李朝前場溝駛?cè)ァ?/p>
到了前場溝,尋著透出燈光的房屋走去,常懷民一看是馬二旦家,院門開著,里面有呻吟聲和嚷嚷聲。
小院的燈光并不明亮,梨樹下躺著一個人正吃勁地哼哼,聽到有人走近,抬起頭來就喊“快救救我吧”。嚷嚷聲則是屋里傳出來的。
常懷民彎腰去看地上的人,小李就將手電照了過來。一看,是在驢牙礦點看場的湖北人韓老六,臉色白白黃黃的,哼唧得有點凄慘,身上只穿著背心短褲,血跡模模糊糊。再細(xì)看,屁股上有好幾個傷口,血還在往外洇。常懷民趕快叫小李照相,自己向屋里走去。
屋里一個漢子,還在對一個婦女嚷嚷,見常懷民進來,聲音便軟下來:“常所長,你來評評這個理,那狗日的睡我媳婦,能不打他嗎?”
常懷民朝漢子的肩膀拍了一把:“二旦,喝多了吧?好好坐下?!闭f著,扭頭對已經(jīng)趕到,跟進來的姜守山說,“姜主任,你先說說二旦?!苯厣骄妥今R二旦旁邊。
常懷民出來,在院子打了個電話?;氐轿堇锖?,讓姜主任去前莊喊了一輛三輪車,將受傷的韓老六拉上,讓小李騎著摩托跟著,并安排小李先到鄉(xiāng)醫(yī)院看看。又囑咐姜守山把劉三丑和他老婆找來,陪馬二旦的媳婦二妞,安頓說“看著點,不要叫二妞有什么意外”,然后就讓姜守山開上他的三輪車,一個人挽著馬二旦,返回了派出所。
凌晨4點,常懷民返回派出所時,所長劉見峰和刑警隊的郭曉園隊長等人也到了所里,大伙便開始訊問馬二旦。小李趕回來匯報了受傷人的情況,鄉(xiāng)衛(wèi)生院初步檢查,是捅了三個窟窿,已簡單包扎,是否傷了骨頭,需到縣醫(yī)院去檢查。大伙兒一合計,覺得還是帶韓老六到縣里檢查,并先對馬二旦采取措施為好。
說話間天已大亮。大伙兒走時,劉所長一邊撓頭,一邊對常懷民說:“老常,我再下去吧?!背衙裉а劭粗?,劉所長頓了一下說:“老常,你也知道這幾天正解決所長上待遇的事哩,我想下去找找人,你就替我看看攤子吧?!眲⑺L走了幾步,又返回來,扯著常懷民的衣角,扯到一邊悄悄說:“老常,聽說這次還要解決幾個虛職,你是不是也去找找?我下去最遲后天就回來,回來后你再下去?!背衙癜グ?yīng)和著,招呼著劉所長等人走了。
回到辦公室,姜守山早在他床上進入夢鄉(xiāng),看著日漸蒼老的姜守山,常懷民一陣惆悵。
青城市是個縣級市,東灣鄉(xiāng)是青城市的一個邊遠(yuǎn)鄉(xiāng)鎮(zhèn),離市里40多公里。是太行山的東南邊緣,蒼茫的大山高高地從豫北平原拔起,自古以來就是邊關(guān)險阻。從這里遠(yuǎn)眺豫北平原,就像站在崖邊看崖下,一片蒼茫。山下就是豫北的雙木縣。東灣鄉(xiāng)的地片有250平方公里,人口卻并不多,不足一萬來人,而且居住分散,一個村子有十幾個自然村。
常懷民來東灣派出所后,結(jié)識當(dāng)?shù)氐牡谝粋€人就是姜守山,那時姜守山是鄉(xiāng)里的聯(lián)防隊長。派出所當(dāng)時只有兩個人,所長是個老所長,身體不好,在家住得多,平時就常懷民一個人在所里應(yīng)酬,辦辦戶口,處理處理糾紛,每次都是姜守山和他一起去。時間長了,常懷民覺得姜守山處理村上的事挺有一套,有時候硬得鋼板兒硬,把人給鎮(zhèn)住了,有時候軟得沒個樣,讓對方都不好意思了。這些辦法還真管用,那時東灣鄉(xiāng)一直是個治安防范模范鄉(xiāng)。那幾年,下鄉(xiāng)都是靠兩條腿,東灣鄉(xiāng)山大溝深,道路兇險,有好幾次下鄉(xiāng)遇大雨,山洪爆發(fā),都是姜守山把常懷民硬拖到安全地方的。隨著關(guān)系越處越鐵,倆人都把這份交往看做患難交情了。誰知后來,鄉(xiāng)里一直為聯(lián)防隊的工資發(fā)愁,總沒個著落保障,就把聯(lián)防隊給解散了。其實,當(dāng)時姜守山他們掙得并不多,每月只有150元錢。聯(lián)防隊解散后,姜守山回到村里,就當(dāng)了治保主任,專門處理村上雞毛蒜皮的事。
日子一天天地過,世事一天天地變。前幾年撒鄉(xiāng)并鎮(zhèn),東灣、石灘、老溝沿三個鄉(xiāng)鎮(zhèn)并成了一個東灣鄉(xiāng)。后來又移民搬遷,一莊一莊的人都搬下山去了。武安莊是個大村,有700多口人,原先村上還辦過初中,衛(wèi)生所、供銷社什么都有。誰想一搬遷,學(xué)校撒了,供銷社成了小賣鋪,衛(wèi)生所也成了私人診所?,F(xiàn)在村上只剩下幾十人了。姜守山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念書念到了市里,二兒子念到三年級,村上就沒學(xué)校了。沒了學(xué)校,就得去東灣念書,不想一次放學(xué)回家時,扒三輪車摔壞了腿,落下個腿殘疾。腿殘疾了,也不想念書了,就和姜守山在家務(wù)農(nóng),一直在他身邊生活著。村上的人盡管少了,可總還是個村,還得有人來管,村干部沒人想當(dāng),就干脆讓他管理留下來的人。姜守山天生熱心腸,看著鄉(xiāng)親們往外搬,反而更操心了,每天前莊后莊轉(zhuǎn)著,像過去一樣。
瞧著頭發(fā)花了的姜守山,常懷民心里有種酸酸的感覺。
常懷民洗了把臉,叫醒姜守山草草地吃了口飯,就又陪著刑警隊的人去了武安莊,案件還得繼續(xù)調(diào)查哩。他們先去見過馬二旦媳婦二妞,二妞一直垂著頭,問什么都不吭氣。姜守山就勸:“已經(jīng)出事了,你就說說吧。說了,也好叫常所長他們處理,你要是不說,咋給你家處理呢?二旦咋辦?”
二妞忸怩了半天,才吞吞吐吐講述了事情經(jīng)過。完了,他們又去訪了訪劉三丑老兩口,案件情況也就基本清楚了。
馬二旦一家搬遷的地方是古韓縣,二旦在古韓一邊打工一邊給自己蓋新房。說是蓋新房,其實根本不用自己蓋,是移民新村統(tǒng)一安排的,你排上隊,交錢就行了。原先二旦在那里落了戶,看著人家做生意搞買賣很是動心,可他干不了,只能出個苦力,就參加了工程隊,也給人蓋房。二旦本來是想讓媳婦二妞一起去古韓的,可是家里還有十幾頭沒有養(yǎng)大的肉牛,又不能往古韓帶,只好讓二妞留下來把牛喂到秋天,到時候賣個好價錢,然后一塊兒搬過去。二妞是山里長大的,看著留下的地,沒喂大的牛,也很舍不得,每日里忙莊稼忙放牛,累得夠嗆。后來,在驢牙礦看場的湖北人韓老六見這女人辛苦,就無意中幫幫她,因為他看場子多的是空閑。那個場子原是個鐵礦點,過去生意好得很,縣里說要兼并整合,就停了下來,一停便是幾年。老板是韓老六的表哥,就讓韓老六替他看場子。
大山里溝多人稀,前場溝這個自然莊除了二妞還有一家住著,那一家有個胳膊殘疾了的男人,叫劉三丑,靠老婆伺候,想搬到山下沒能耐,就留在了山里,算是和二妞作伴了。二妞和韓老六都是三四十歲的人,虎狼年齡,接觸多了就有了心照不宣的意思,得空便想親熱親熱。二旦在工地上每天忙得不可開交,但心里仍惦記著家中媳婦,這天傍黑請了個假想回家看看,騎著摩托回到家已經(jīng)半夜,正碰上韓老六和媳婦在一起,一股怒火就燒了起來,操起捅火的火箸,朝韓老六的屁股上捅了好幾下??吹巾n老六倒在地上起不來,血一個勁地往外冒,不知是膽怯怎么的,抓過柜頭上的半瓶酒灌了下去,仗著酒勁把韓老六掀到屋外,然后臭罵起來。劉三丑倆口子聽到叫罵,過來一看嚇壞了,這要出人命哩,就按姜守山貼在墻上的報警電話報了公安局。
看看天已晌午,姜守山讓大家到家里吃飯,常懷民也不推辭,跟著就去了他家。正是山里眉豆采摘的時候,姜守山燜了一鍋小蟲蛋大米飯,又搗了些花椒辣椒韭花,大家很是滋味地吃了一頓。
吃過飯,姜守山拖來幾個木墩,一起坐在院外的場上,山風(fēng)涼爽爽地吹著,很是舒暢。姜守山接著馬二旦家的話茬說:“唉,沒成想二旦家竟出了這樣的事,這深山荒野的,以往咱也沒注意到。過去莊里人多,還沒出過這事哩,少了反而看不住了?!?/p>
常懷民聽著就問:“莊上好多地里還種著莊稼,也得往家里拾掇了,這事咋辦?”
姜守山說:“那還咋辦?沒事的,到時候一個個就回來收拾了。”
第三天,劉所長返回所里,放下帶的東西,就進常懷民辦公室,掩上門坐下來說:“局里這事還很激烈的,很多人都在活動哩,現(xiàn)在我回來了,你也去瞧瞧吧。”
劉所長走后,常懷民就和衣躺在床上,枕著兩手想起心事來。他是青城市虹霓鄉(xiāng)人,1993年由學(xué)校調(diào)到公安局的。當(dāng)時他妻子在東灣小學(xué)教書,局里就讓他來了東灣派出所。幾年后,市里二中需要外語老師,他妻子學(xué)的是外語專業(yè),二中就把他妻子調(diào)到了市里,他還繼續(xù)留在東灣工作。再后來公安局?jǐn)U大,人多了就分了轄區(qū),他負(fù)責(zé)武安莊、文安莊、管東水、管西水、榆木坳這一片村子,一干又是多年。2002年,局里看他工作認(rèn)真負(fù)責(zé),做人實在,富有基層工作經(jīng)驗,就讓他當(dāng)了副所長。所長經(jīng)?;厥欣铮质莻€干活上心的人,所里的事他就大包大攬了,把各項工作做得扎扎實實??粗退黄鸶男械焦簿值耐聜儯粋€個都在忙提拔,常懷民也不在乎,反正一門心思干工作,到村上調(diào)查戶口啦,調(diào)解鄰里糾紛啦,甚至給人家當(dāng)媒人啦,大事小情都操心,山里人一片叫好聲。因為只顧埋頭工作,自然家里的事就操心少了,媳婦也倒沒說什么,可在民政局當(dāng)副局長的大舅哥,就有些不滿意了,每次一見面就說,你不要光知道埋頭干事,都40多歲的人了,也該混個一官半職了。平時,常懷民對這些話很不以為然,但今天,所長也說他該去找找,便有點心動了。可轉(zhuǎn)念又一想,去找,去找什么呀?說自己想當(dāng)官,想要待遇?這話自己說得出口來嗎?
想著想著,常懷民就睡著了。
太行山的秋天說來就來了,地里的莊稼一天一個樣。這些天,東灣鄉(xiāng)移民搬遷出去的好多人都趕回來,收玉米、刨地瓜、起黨參、摘松殼、打毛桃,平靜的山溝又熱鬧了起來。常懷民到各村莊轉(zhuǎn)了轉(zhuǎn),一邊做幫手,一邊詢問山下的情況,像多日沒見的親戚一樣。
晚上回到所里,常懷民細(xì)心地翻了翻所轄片的戶口底簿,發(fā)現(xiàn)光武安莊就有176個人的戶口還在這里。他心里清楚,老鄉(xiāng)們往外搬遷都是先遷出去一兩個人,去那邊占地蓋房,看看情況如何,家里再留個戶口,經(jīng)營昔日的土地和樹木。尤其是村上吃低保的,更得把戶口留下來。好在那邊占個搬遷,享受點搬遷費,這邊留個低保,再領(lǐng)點救濟,兩頭都不誤。至于房子什么的,一般都不動,回來就能住。因為老房子拆下來的東西,往山下搬運的話,還不夠搬遷費哩。但常懷民覺得有問題,人走了戶口還在,管理起來還真是個事。特別是春種秋收,都一窩蜂地回來了,好些人的戶口已不在這里,可人又在這里活動,弄個暫住人口登記吧,老鄉(xiāng)們也不買賬?!肮?,常所長啊,你還不清楚我,登什么記呀,咱又不偷不搶的。”仔細(xì)看過戶口底簿,常懷民站起來活動活動手腳,自言自語道:“真不能大意這些事!”
次日,常懷民正在管東水下鄉(xiāng),劉所長在電話里急火火地呼他回去。返回所里,大家都已經(jīng)在所長辦公室坐著,有治安大隊的小麥,有局里政治部汪主任,汪主任坐在所長椅子上一臉嚴(yán)肅。他在門后的板凳上剛坐下,汪主任就宣布局里的任命,原來是來送新任所長的。
宣布完會也就散了。劉所長叫住往外走的常懷民,對著汪主任說:“也沒有什么交接的,所里的大小事情你都清楚。麥所長哪些地方不清楚,需要了解的話,問你就行了。汪主任,你看這樣行吧?”
汪主任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趁收拾東西的當(dāng)口,劉所長跟著常懷民進了辦公室?!袄铣0。襾磉@幾年的工作全憑了你,咱兄弟倆相處一場,我覺得很是不錯,實在謝謝你了。過些時還要解決一批待遇,你還是去局里找找吧。本來我還愿意留在東灣,可是不由咱呀,待遇解決了,工作就得調(diào)到虹霓去。我知道虹霓又窮又亂,可也得去呀。以后有空你就去轉(zhuǎn)轉(zhuǎn),那是你的老家,你還得多幫我一把。”常懷民看著劉所長真誠的樣子,眼里有點濕了。
汪主任招呼劉所長說還要送他去虹霓鄉(xiāng),劉所長便匆匆和大家告別了。
麥所長來后,開了幾次會,只說大家好好干,具體怎么好好干,也沒有安排。他讓大家值好班,就又回去忙了。
這當(dāng)口,常懷民回了一次家,妻子并沒嘮叨什么,只是局里一些年輕人見到他,眼光有些不自然。他自己心里也覺得有點不妥帖,就給所里的小李和姜守山打了個電話,說他在家里幫幫妻子,需要休息幾天。
山里秋收得快,沒幾天就收拾得差不多了,有些人又開始往山下走。常懷民到各莊上轉(zhuǎn)了轉(zhuǎn),安頓大家把門戶關(guān)好,走了也要托付個人招呼著。還讓大家把辦手續(xù)用得身份證復(fù)印件、證明、低保本什么的,給信得過的人留下,以備萬一有什么用,然后放放心心下山去干活掙錢。
這天,武安莊塔地洼自然莊的石耕讀來所里開戶籍證明,說他遷到嬰城市日子過得不錯,想把父親石國祥也接過去,只是父親認(rèn)死理,死活也不愿離開老家。他想叫常懷民幫他去勸勸父親,知道常懷民和他父親關(guān)系很好。
過了幾天,常懷民忙完手頭的一些事后,就順便去了塔地洼。
常懷民和石國祥關(guān)系確實好。如果說常懷民和姜守山是患難之交的話,那和石國祥就是忘年知音了。石國祥已年逾花甲,小時候在東寺上念過書,算是村上的文化人。后來在村上教書,當(dāng)民辦教師。武安莊辦七年制學(xué)校時,一個人帶好幾個班,前村后莊很多人都是他的學(xué)生,只是一直沒有轉(zhuǎn)了正,人家說他年齡大了。10多年前,村里的學(xué)校撤了,他就不再當(dāng)老師了。孩子們都過得可以,也不用他種地干活,他就在村上幫村民辦個婚喪嫁娶,寫個什么家譜村史,很是熱心熱腸。因為這,后來市文物局還讓他捎帶看管村上的七寶塔。再后來,兒子為了孩子念書,搬遷到山下去了,可他死活不愿搬,和老伴兒一直住在山上,活得清閑自在。石國祥通今博古,常懷民又愛看書,倆人就經(jīng)常交流,成了莫逆之交。
午后,太陽暖洋洋地照著,常懷民和姜守山相跟著去了石國祥家,石國祥老伴兒正在院子里曬黨參,一見到他們,就很熱情地招呼:“來了,快坐下,吃過了飯么,我給你們做飯去?”常懷民一一告知,問石國祥父子在不在,石國祥老伴兒說:“耕讀前天走了,非讓我們和他走,老頭子瞪了眼,死活不想去。說祖祖輩輩在這里住幾百年了,咋就不能住了?牛脾氣上來,倔得不行,耕讀就走了。”
“石老師呢?”
“這幾天還慪氣哩,吃了飯就鉆到后院里,拿個毛筆瞎畫去了?!?/p>
常懷民和姜守山來到后院,見石國祥仰靠在一張?zhí)珟熞紊纤?。方桌上放著筆墨,寫好的十多張紙放在那里,他倆悄悄拿起來看,雖然龍飛鳳舞,卻還是能看懂的。上面寫的是:
武安莊 我的故鄉(xiāng)
美麗富饒 古樸慈祥
山川呈秀 天地蘊藏
置身華夏 高踞太行
武安莊 我的故鄉(xiāng)
冬溫夏涼 春潤秋爽
山秀水麗 柏古松蒼
養(yǎng)生佳地 人間天堂
武安莊 我的故鄉(xiāng)
麥肥米胖 瓜圓參長
果紅豆綠 柿甜椒香
五谷豐登 四時收藏
武安莊 我的故鄉(xiāng)
老寺高塔 瘦街肥巷
蒼木翠樹 舊居華堂
新物煥彩 古韻悠揚
武安莊 我的故鄉(xiāng)
炊煙薄霧 青巒疊嶂
金雞朝陽 鳥鳴蛙唱
生機靈動 活力張揚
武安莊 我的故鄉(xiāng)
先人舊跡 祖祠廳堂
焚香祭所 幽思懷想
宗脈所在 生身地方
…… ……
看著看著,常懷民就念出了聲,石國祥被驚醒了,一看是他們兩個,趕緊揉揉眼:“倆人來了也不叫我?”起身拖兩把木椅子來,招呼倆人坐下。
說話間,就說到孩子們想讓他一塊下山的事,常懷民勸道:“你在山上,孩子們在山下,他們能不結(jié)記你嗎?”
“唉,我又不是不理解,我在山上他們結(jié)記我,我下山去了,我又結(jié)記武安莊。說實話,生身不嫌地賤,我家祖輩生活在這里,這山、這地、這樹,一天不見心里就憋得慌。在山上,種點糧植點樹,到山下安安生生坐著,實在是不習(xí)慣。就說老姜吧,他不也是和我一樣守著這塊地嗎?”
姜守山接過話茬去:“是啊,日怪哩,這世道就像咱刨山一樣,從山根刨到山尖,再從山尖刨回山根,現(xiàn)在搬遷出去了,說不定哪天又搬遷回來呢。再說了,留下這一山的地和樹,荒了怪可惜的,咱就在這山里吧,我真不想下山去!”
常懷民本來是想替石耕讀勸石國祥的,不想聽了他倆的話,覺得自己勸也白勸,自己對這里也挺有感情的,于是放下勸石國祥下山的話頭,談?wù)撈鸫迳系乩锏氖聛怼?/p>
秋盡的時候,山里人像河里漲過的水,說落就又落了,恢復(fù)安穩(wěn)清靜的狀態(tài)。就在秋收要結(jié)束的時候,盤龍庵的張聚財來找常懷民告狀了。
張聚財也是個搬遷戶,留下來的是他老娘的戶口。收罷秋,張聚財準(zhǔn)備下山了,就在他走的時候,看到有頭騾子在他地里吃他還沒有刨的蘿卜?!氨桧?,蘿卜長。”地里的蘿卜還有好長時間的長頭哩,沒成想讓這牲口給糟蹋了。張聚財氣得直瞪眼,認(rèn)出騾子是桃花坪馬桃花家的。馬桃花也是個搬遷戶,只是搬遷下山后,男人在一次車禍中走了,在山下沒了依靠,又返回桃花坪過日子。
張聚財就去找馬桃花。馬桃花聽后,一個勁地埋怨幫她秋收的漢子沒看好牲口,說把蘿卜折成錢賠他就是了。可是張聚財不想要錢,他老娘冬天就愛吃蘿卜,糟蹋了他多少蘿卜,賠給他多少蘿卜就行了。馬桃花說她沒種蘿卜,拿什么賠他?倆人言來語去,張聚財見話不投機,就來找常懷民。
常懷民聽了張聚財?shù)囊环?,問:“誰和馬桃花收秋呢?”
張聚財說:“人家是個寡婦,找個人幫收收秋,我還好意思問是誰?”
常懷民點點頭:“不知道就算了,咱現(xiàn)在過去?!?/p>
看到常懷民跟著張聚財來了,馬桃花一臉的不高興:“常所長,什么個事啊,還叫上你來嚇唬我?咱又不是不賠,賠錢人家不要,賠蘿卜我又沒種,你說咋才好?”
常懷民笑笑:“你真會說笑話,我啥時候嚇唬過人?我也是下鄉(xiāng)碰上聚財,說起這個事了,前村后莊的,瞧瞧怎樣走開倒行了。老嫂,你說是不是?”
馬桃花聽了常懷民的話,眉宇上的疙瘩松開了:“既然這樣,那我就聽你的。常所長,你說吧,咋個處理?”
常懷民問馬桃花家的秋收完了沒有,地里還剩下些什么東西?聽說還有好幾塊菜根沒刨,他就對張聚財說:“這樣吧,桃花沒種蘿卜,有菜根。你看這樣行不行?牲口吃了的蘿卜你還收拾開,也不是全啃壞了,再去刨上桃花三擔(dān)菜根,她一個婦道人家,種地不容易,就算你幫幫她。如何?”
張聚財想了想說:“真沒蘿卜的話,我也不強求了,倒不是說非得刨三擔(dān)菜根,就刨上一擔(dān)吧,知道是她家牲口吃了我的蘿卜?!?/p>
見張聚財答應(yīng)了,馬桃花話也多了,對聚財說:“你回去和大娘說,因為我家的騾子,她冬天蘿卜也吃不爽了,我給大娘賠個不是,過兩天我再去瞧瞧她。”
送走張聚財,常懷民和馬桃花拉起家常來,感嘆她過日子艱難,支撐這個家庭不容易啊。又問:“聽說找了個人幫你收秋,是哪里的人?”
“唉,也是個沒奈何的人!不怕常所長你笑話,一個女人沒個依靠真不好過呢,做什么心里都沒底。這不,前幾年孩子他爹在石膏礦上打工時,和這個叫李保虎的人在一塊兒,相處得不錯。后來他爹不在了,眼瞧著一家一家搬山下去了,留下我們娘兒倆在山上可咋過?。空l(fā)愁哩,這李?;砹耍f媳婦和他離婚帶著孩子走了,他也沒臉在鎮(zhèn)上住了,就上山來找孩子他爹想做點買賣,來了才知道孩子他爹不在了。在家里住了幾天,就說留下來和我過日子,我瞧他人也憨厚,不誑言詐語的,是個實在人,咱也沒什么挑剔,就將就著同意了?!?/p>
常懷民說:“也好,日子總還得過,有個人作伴總比一個人掙扎強?!?/p>
正說著話,一個漢子牽著頭騾子走進院來,臉膛黑紅,身體壯實,一見常懷民腳步就遲疑了一下。馬桃花喊:“?;ⅲ@是派出所的常所長,來給咱說合蘿卜的事來了?!?/p>
馬桃花喊過,那漢子先是一愣,隨即木然地支吾著,牽著騾子進了南墻下的牲口圈。常懷民眼睛眨巴幾下,笑笑地說:“沒事,沒事?!边^了好大一會兒,那個叫李?;⒌臐h子才在桃花的喊叫下走出牲口圈,遠(yuǎn)遠(yuǎn)地朝常懷民點點頭,又自顧舀水洗涮去了。
馬桃花說:“你瞧瞧,就這么個憨人,見了人也不會說個話。”常懷民接住說:“只要合得來,能過日子就行。你覺得差不多,就到鄉(xiāng)里登個記,辦個手續(xù)。需要幫忙,你找我。”停了一下又說,“小李他們都在后莊,我估摸也快來了,我出去等上他們一起回去了?!瘪R桃花把常懷民送出門外,邊走邊說:“你瞧,又煩勞你跑一趟?!?/p>
出了山莊,走上村公路,常懷民就給小李打電話,打罷電話停下腳步,定定地看著馬桃花家的院落。馬桃花家的院落是兩排式建筑,只有堂房和南房,位置在桃花坪自然莊的下邊。院子周圍全是小塊地,莊稼都收割了,望去一目了然。
“常所長!”隨著叫聲,一輛昌河警車停在常懷民身后,小李和小張拉開車門下來。常懷民收回目光,招呼二人上了車。三個人在車上嘀咕了一會兒下來,便朝馬桃花家走去。一進院子,常懷民就對迎出屋來的馬桃花說:
“老嫂,你看,小李他們剛從后莊過來。我尋思你要登記的話,就給你開個戶籍證明,返回時路過姜主任那里,再給你寫個手續(xù)。你得空到鄉(xiāng)里辦結(jié)婚,這些都要用哩?!?/p>
“哎呀,常所長啊,你真想得周到,那就麻煩你了,實在麻煩你了?!闭f著,馬桃花就進屋去找身份證,那李?;s一直坐在門口臺階上沒動。
小李抄完了馬桃花的身份證號,說:“男方的身份證號碼也說一下,我順便也給他開個戶籍證明?!?/p>
馬桃花對李?;⒄f:“你的身份證呢?”
李保虎面無表情地說:“沒帶,忘家里了?!?/p>
常懷民笑道:“沒帶也不怕,我們回所里一查就行,給你出個戶籍證明,把事辦了。老嫂子,我們的車在外邊停著,讓老李一起坐上去所里核對一下?!?/p>
“好好好,那就讓他去吧,只是又麻煩你們了?!?/p>
李保虎遲疑地站起來,想對桃花說什么,嘴唇張了張又閉上了。
到了派出所,小李很熱情地讓李?;⒄f說他的地址,李?;s沉著臉一直不吭。常懷民就盯著他說:“哦,你是不是有難處?有就說出來吧,悶在心里也不是個事?!?/p>
突然,李?;⑶榫w激動起來,要給常懷民下跪:“常所長,你饒了我吧,我也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
常懷民迅速上前,和小李一人一條胳膊將李?;⒓茏?,按坐在椅子上:“不要激動,慢慢說。”
“我知道終究有這一天,常所長,你們不要和桃花說我殺了人,不要說我坐監(jiān),就說我回老家了,你把我送到監(jiān)里吧?!?/p>
小李拿出筆做筆錄,李?;㈦p手抱著腦袋,講述了自己三年前在黃碾鎮(zhèn)犯案的事。
李?;⑹鞘薪紖^(qū)李莊人,前幾年在石膏礦上打工掙了點錢,就和妻子在黃碾鎮(zhèn)開了個飯店,生意很紅火。倆人忙不過來,雇了兩個小姑娘端盤子。一天晚上,三個年輕人來飯店喝酒,一直喝到深夜十二點了,還沒有走的意思,李保虎乏困得不行,就讓妻子和兩個小姑娘照看,自己回隔壁床上休息了。凌晨一點時,妻子突然喊叫起來,李?;⒓泵Υ┮逻^來,妻子披頭散發(fā)的,說那幾個人在包間發(fā)酒瘋。李?;⒁荒_踹開包間的門,三個醉醺醺的年輕人正搶著摟抱兩個小姑娘,衣服已被撕開了。李保虎見狀揮拳就打,三個年輕人都喝高了,根本敵不過他,被他打得鼻青眼腫,奪門而逃。
打走三個年輕人,李?;⑹帐傲藞雒妫拮诱参恐鴥蓚€小姑娘,門外響起了汽車?yán)嚷暎嚐舻墓庵鄙滹埖?。六七個年輕人從車上下來,手里拎著啤酒瓶,氣勢洶洶地沖進飯店來,嚇得三個女人一片驚叫。李?;⒁灰娔顷噭荩椭缊髲?fù)來了,趕緊操起一根捅火棍,一棍就打倒一個,又撲向第二個的時候,頭上被啤酒瓶擊中了。李?;⒓绷?,涂抹一把臉上的血,跑進廚房拿了一把菜刀,朝一伙人一陣亂砍,將其中兩個砍倒,其余幾個見勢不好,落荒而逃。李?;⒓t了眼,回頭又砍那三個打倒在地的,這時妻子撲上來抱住他,說不能砍了,再砍就出人命呀。躺在地上的三個人,有兩個掙扎起來跑了,另一個一動不動。李?;⑵届o下來,丟掉菜刀,上前摸摸那小子的鼻孔,早已氣若游絲。他知道闖下大禍了,急忙清洗一下,交待妻子幾句,換了一身衣服,連夜出逃。
跑出黃碾鎮(zhèn),扒上一輛往河南方向拉焦炭的汽車,一路上驚魂不寧,尋思到河南人生地不熟的,便在青城市地界下了車,然后沒命地往山里跑。第二天,他到山上一戶人家打聽,知道自己來到了青城市虹霓鄉(xiāng),見這里很偏僻,才稍稍放下心來。再往深山里,有一條能跑三輪車的小路,他就順著小路繼續(xù)走,結(jié)果到了一個石膏礦上。那礦是個私采亂挖的小礦,和礦老板編了一通謊話,礦老板也正需要人,就留下他打工了。一直打了兩年,第三年秋天的一個早上,礦老板突然不見了,傳說市里要整頓黑礦點,礦老板給嚇跑了。樹倒猢猻散,丟下一個黑窟窿,幾堆挖出來的礦石,工人們也各奔東西了。
李?;⒀劭粗鴽]了著落,又不敢跟上其他工人下山,就想起在石膏礦一同挖過礦的,去年冬天因病回家的馬桃花的男人,家在青城市一個叫桃花坪的地方。李?;⒈惴皆綆X,一路打聽而來,權(quán)且尋個偷生之處。不想到了桃花坪,那男人已經(jīng)死了,一時不知所措。馬桃花見他可憐,又是男人的生前好友,就將他暫且留了下來,沒想到這一留,竟留得同病相憐,他謊稱自己離了婚,現(xiàn)在孤身一人,兩人便生出長久想法。在桃花坪住下后,李?;⒋粼谏嚼锖苌僖娙耍一ㄒ灿X得家里養(yǎng)了個男人不愿聲張,莊前莊后的人也不便細(xì)問,秋收大忙的誰家都需要人幫忙,更何況一個寡婦家。要不是騾子吃了張聚財?shù)奶}卜鬧起來,事情是不會被捅破紙的。
審訊完李?;?,常懷民當(dāng)下就叫小李和黃碾鎮(zhèn)派出所聯(lián)系,問是不是有這么個案件?對方說有這么個案件,當(dāng)時死了一個,傷了兩個,案犯在逃,還通緝著呢。又經(jīng)過幾番核對,常懷民便打電話給麥所長匯報,麥所長高興地說:
“好啊,頂咱抓了一個逃犯,快送回局里吧。”
當(dāng)天晚上,常懷民又和姜守山去了一趟馬桃花家,他們沒有說李?;⑷说氖?,只說李?;⑼蝗蛔冐裕辉敢夂退怯浗Y(jié)婚了,已經(jīng)下山走了。馬桃花驚得嘴巴大張,好半天說不出話來,兩手捂住臉一陣痛哭。常懷民和姜守山好生安慰,說人家不愿意就算了,強扭的瓜不甜,咱不能一棵樹上吊死,我們知道你生活困難,以后會想辦法幫你的。
過了幾天,按照和常懷民商量好的,為了照顧馬桃花方便,姜守山和石國祥就把馬桃花從桃花坪接到了武安莊主村,安頓在馬桃花小姨家。馬桃花小姨全家搬下山了,老屋還留著,一些家什還在,像其他村民一樣,鑰匙留在姜守山手中。事先也未跟她小姨聯(lián)系,姜守山臨時給打了個電話,那小姨一口就應(yīng)承下來,說過兩天回來瞧瞧馬桃花。
李?;讣平缓螅衙裨谒锇舶残男南A藘商?,平時積聚的勞累釋放出來,頭一挨枕頭就迷糊起來。
日子過得飛快,說話間年關(guān)就到了。
臘月二十下了場雪,常懷民踏著雪去了一趟武安莊,給姜守山和石國祥帶去幾瓶青城燒,順便看望了一下馬桃花。中午,石國祥老伴兒炒了個醋熘地瓜絲,腌香椿炒雞蛋,燒了個黨參粉條,還有燜菜扣肉。三個一起喝了幾盅,喝到臉放紅時,常懷民說:“快過年啦,來瞧瞧倆老哥,我這份差事,全憑你們幫忙操心哩。”
姜守山說:“這話見外了,你為了誰啊,還不是為了我們?我們先感謝你才對?!?/p>
石國祥也說:“是哩,多虧你一直記掛著我們,我們感謝你才對?!?/p>
石國祥老人不勝酒力,說著就哽咽起來,一邊哽咽一邊感慨。孩子們前幾天回來接他去過年,可他就是不想去,一輩子在這山窩里生活慣了,實在舍不得離開,這大概就是古人說的故土難離吧。他一直尋思著,往日過年多紅火熱鬧,如今卻僅剩幾家了,冷清淡水的。倒不是說搬下山不好,只是丟下村上的東西多可惜啊,學(xué)校呀大隊辦公室呀,都恓惶在那里了。地也整片整片地荒了,看著心疼得不行,真是山中歲月尋常過,物是人非又一年??!
姜守山很是同感,與常懷民連干了兩杯酒。喝罷酒從石國祥家出來,常懷民和姜守山在村外的山坡上四處瞅了瞅,白雪皚皚的大山一片寂靜,感受不到半點兒年味。往回走的時候,姜守山從地窖里拾了半袋梨,非讓常懷民帶上不可,兩個人正推讓著,常懷民忽然想起了什么,說還得去見見石老師。
重新返回石國祥家里,常懷民問:“石老師,七寶塔那里沒事吧?”
石國祥紅頭脹臉的,撫摸一把后腦勺說:“沒啥沒啥,我天天去那里轉(zhuǎn)悠呢?!?/p>
常懷民放下心來:“沒啥就好,過年操著點心,我年后初七上了班再來看你?!?/p>
這一年春節(jié),常懷民沒在值班,此前多少年了,他總是在所里過年。臘月二十八,麥所長對他說:“常所長,你回家歇幾天吧,過了年你初七上來,我再回去?!?/p>
常懷民很是感激,覺得比以前的劉所長還好,心里無比溫暖,由不得看著麥所長嘿嘿發(fā)笑,笑過了到廁所解手,對著茅坑又一陣發(fā)笑,像小時候偷吃了他老娘的糖包子一樣。然而,常懷民過年還沒過到初七,初五那天就趕到東灣來了。
初五的第一個電話是姜守山打來的,說:“常所長壞事了,七寶塔讓人偷了!”
常懷民的心一下提起來,大聲問:“那么大個塔,咋就偷走了?”
姜守山在電話里急道:“不是塔讓偷走了,是塔上的東西!”
剛接罷姜守山的電話,麥所長又打來了:“常所長,武安莊的七寶塔頂讓人盜了。那可是省保文物,我對這塊兒還不太了解,你聯(lián)系一下刑警隊,趕緊來所里吧?!?/p>
常懷民和刑警隊的郭隊長通了電話,隨后就和刑偵、技術(shù)上的人急急趕到派出所。
那座寶塔常懷民頗為熟悉,在武安莊塔底洼自然莊。塔底洼原有一個規(guī)模宏大的寺院,后來遭火燒了,只留下這座七寶塔。塔高10米,共分7層,建于后周顯德元年(公元 954年),用堅硬的青石雕造。第一層雕寶座蓮花、獅子、麒麟、飛馬等;第二層雕伎樂人,體態(tài)輕盈,舞姿優(yōu)美,伴奏者栩栩如生;第三層轉(zhuǎn)角處雕蛟龍柱,回旋盤繞;第四層周匝垂帳,前后有假板門;第五層上覆大圓蓋寶珠頂……
常懷民趕回派出所,又和麥所長帶著刑警隊的人,趕到塔底洼現(xiàn)場時,姜守山和石國祥已守在那里了。還有十幾個村民。一見到常懷民,石國祥就搖頭嘆息:“多少年了,還沒遇過這樣的事哩,我老不中用了,連個塔都看護不好!”
姜守山接住道:“這也不能全怪你,誰想大過年的,會出這種事?”
常懷民一邊安排大家處理現(xiàn)場,一邊聽姜守山和石國祥講述事情經(jīng)過。
這年過年時,武安莊大小自然莊有四五十個人,因為前村后莊離一二里遠(yuǎn),每天都相互拜年吃飯,敘舊話新。初四后晌,姜守山一家在石國祥家聚,兩家人吃罷飯又看電視,直到晚上十一點才離開。石國祥和姜守山喝了點酒,一夜暈暈乎乎睡得很舒服,到次日凌晨5點多,石國祥因為口干渴醒了。他倒了缸水正喝著,猛不丁想起昨晚沒去七寶塔轉(zhuǎn)轉(zhuǎn),換在平時也沒什么,這天心里卻好是不安,好像有啥事要發(fā)生一樣。一缸水喝完了,心里還放不下,于是趕緊穿衣下地,老伴兒問他黑天瞎地的去哪?
他說:“我去塔那里轉(zhuǎn)轉(zhuǎn)?!?/p>
老伴兒說:“真是老糊涂了,那里有啥好轉(zhuǎn)的?”
石國祥不聽老伴兒勸阻,拿上手電就出門了,一去大半個時辰。轉(zhuǎn)就轉(zhuǎn)吧,轉(zhuǎn)這么長時間?這時天已見亮,老伴兒不放心了,趕快起來去尋找,她剛走近七寶塔,就聽到塔下有人哼哼,像是老頭子的聲音。老伴兒慌忙過去,見他手腳被捆著,嘴里塞著破毛巾,看樣子都快凍僵了。老伴兒叫一聲“天爺”,拿掉他嘴里的破毛巾,給他解開捆綁的繩子,扶架著把他攙回家,然后又喊來姜守山。
石國祥告訴姜守山,七寶塔讓人盜了。他去了的時候,六七個人正打著手電,往兩輛三輪車上搬東西。他呼喝著上去阻攔,被按倒捆了起來。姜守山聽后,覺得事情嚴(yán)重,當(dāng)下就報了警。
現(xiàn)場一片狼藉,確實令人痛心。高高的七寶塔,上面的六七層已被掀掉,地上跌落著很多碎石,五層石雕上掛著一根尼龍繩。刑警隊和技術(shù)上的人照了相,打包了些零碎石塊,又拉著尺子忙活了一陣,才把現(xiàn)場處理完。綜合各方面的情況看,這伙盜賊是初四半夜以后來七寶塔的,他們爬上寶塔想把塔頂取下來,但是塔頂堅固沉重,弄了半天沒弄動,就用繩子拴住塔頂往下拉。不想拉的時候,連帶六層一起摔了下來,頂上的石雕被摔壞了。然后又將繩子拴到五層上,進行了瘋狂盜竊。搬上受損的石雕,準(zhǔn)備運走時,被趕來的石國祥老人發(fā)現(xiàn)了。
從來去的路線看,是從鷹嘴崖那邊一條土路來的,走也是從這條路走的,這條路曾是下河南的一條近路,現(xiàn)在已很少有人走了。刑警隊的幾個人,騎著摩托順路跟蹤下去,到了雙木縣板石巖鄉(xiāng)的公路上,因為來往車輛多,盜賊的三輪車就失去了痕跡。
回到派出所,大家開會商量了一下,就向市公安局領(lǐng)導(dǎo)作了匯報,由刑警隊長帶著一班人破案去了。
第二天,青城市公安局打來電話,說分管政法工作的何副市長,要來看看七寶塔的被盜情況。麥所長趕緊叫上常懷民,和市里鄉(xiāng)里的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一起陪著去。何副市長去七寶塔看過,姜守山覺得大過年的,村委會辦公室冷清,便招呼到自己家里去,端茶遞煙好是忙亂。
何副市長很年輕,三十六七的樣子,說姜守山不用著忙了,叫大家說說情況。主要說的都說過以后,石國祥接住道:“何市長啊,那塔可是寶貝,過去山里人多,沒人敢來偷的,現(xiàn)在山里人少了,這塔就不安全了。說是看管,其實我們也只是盡點力而已,真要遇上硬偷硬搶的,我們也沒辦法呀,還得咱政府當(dāng)回事重視!”
何副市長呷口姜守山遞來的茶,非常嚴(yán)肅地說:“您說得對啊,七寶塔是咱們市的省級文物保護單位,被盜竊破壞影響很不好,咱們必須加強文物保護工作,要把移民搬遷后,文物古跡保護工作重視起來,這個問題我們要作為專題進行研究。”
何副市長一發(fā)話,陪同的市鄉(xiāng)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也趕緊表態(tài),一定要引以為鑒,把移民搬遷后,文物古跡保護工作重視起來,重點研究布署,堅決杜絕類似事件的發(fā)生。最后,何副市長要求市里抓緊抓好,鄉(xiāng)村兩級配合好,發(fā)動廣大人民群眾,爭取盡快偵破此案,追回被盜文物。
返回途中,路過派出所的時候,何副市長順便坐了一下,尋問東灣案件多不多,村上主要是什么矛盾,哪些問題最棘手,有什么具體困難,等等。麥所長臉紅著說:
“我來時間不長,常所長是個老東灣了,他情況最熟悉?!?/p>
何副市長便轉(zhuǎn)向常懷民,點點頭讓他說。常懷民猝不及防,沒想到所長來這么一杠子。第一次給這么大領(lǐng)導(dǎo)匯報,事先也沒個準(zhǔn)備,剛開始他有點緊張,一邊說一邊心里打鼓,直到鼓聲平靜了,舌頭才僵不拉嘰地轉(zhuǎn)溜了。就東灣鄉(xiāng)的基本情況和治安情況,還有最近一段時間發(fā)生的事情,以及移民搬遷后村民來去反復(fù)的管理問題,常懷民做了詳細(xì)匯報。何副市長聽得很認(rèn)真,臨走時讓他寫一個關(guān)于東灣鄉(xiāng)移民搬遷后,村莊管理和文物保護的書面報告,寫好后盡快送到政法委。
報告第三天就送上去了。常懷民用了一晚上寫出來,第二天又加工了加工,算是交差了。隨后常懷民就又走村串戶,一如既往地忙開了。
正月二十三開全市政法工作會議,麥所長去市里開會回來,一回來就找常懷民,常懷民正要去下鄉(xiāng),麥所長叫住他說:
“我和你有事談?wù)劇虾胃笔虚L通報了七寶塔的案子,還特別提到了你,說要成立一個社會管理創(chuàng)新方面的機構(gòu),對移民搬遷后出現(xiàn)的問題,企業(yè)改制后出現(xiàn)的問題,進行專門研究管理。會后咱們局長和我說,你在這方面了解情況多,有思考有見解,按照何副市長的意思,打算把你調(diào)回局里去。你在所里什么都熟悉,工作我不用操心,可你要是一走,我就壓力大了。我是先給你通個氣,這事還沒最后定呢?!?/p>
常懷民聽了并不意外,只是心里感覺暖暖的,自己的工作被領(lǐng)導(dǎo)重視了,他想咧開嘴高興高興,但是嘴咧開了卻高興不起來。就像養(yǎng)了一頭豬,起早貪黑地養(yǎng)肥了,眼看就要出手了,而且能賣個好價錢,卻有些戀戀不舍了。常懷民不知道說什么好,和所長悶頭抽了一支煙,然后拍拍兩手說:
“既然事情還沒定,就讓他們慢慢定吧,我先下鄉(xiāng)去了?!?/p>
在轄區(qū)連續(xù)幾天跑下來,常懷民早把所長談的事忘了。這天,市公安局政工科主任打電話,讓他馬上到局里一趟,去了政工科主任告訴他,局里研究決定調(diào)他回去,讓他回所里交接一下工作,下星期一就報到。
說調(diào)走就調(diào)走,常懷民感到太突然了,腦筋有點轉(zhuǎn)不過彎來。他記不清自己是咋走出政工科的,從政工科主任告訴他那一刻起,滿腦子裝的都是東灣的人和事,還有夏秋之際滿山滿溝的玉米、黨參、地瓜、連翹、柿子,還有那熟悉的鄉(xiāng)間小路。他沒有回所里,先回了一趟家,在回家的路上,一幕幕像過電影似的?;氐郊依锖推拮诱f了,妻子高興得眉開眼笑:
“謝天謝地,總算熬到頭了,你能回城啦!”
妻子要給他做飯,常懷民說算了,他還得回所里去。返回派出所,常懷民非常想下每個村莊去轉(zhuǎn)轉(zhuǎn),可是左思右想罷了,像做了什么虧心事似的,他不敢面對那些熟悉的鄉(xiāng)親,怕有誰知道他要走了,冷不丁問起來怎么回答。但是,一聲不吭地走了也不是個事,便拿電話給特別慣熟的幾位,盡量輕描淡寫地打了聲招呼。
走的那天,星期一上午,麥所長一直圍著他轉(zhuǎn),走來繞去像丟了魂似的。民警小李和小張低著頭,只顧幫他收拾東西。正收拾著,“常所長,常所長”一陣喊叫,姜守山和石國祥老人從村里趕來了,一進辦公室就拉住他問:
“常所長,你真調(diào)走?。俊?/p>
常懷民點點頭,心想我要是不調(diào)走,那天還給你們打電話嗎?姜守山和石國祥看看幫收拾東西的兩個小民警,一時間盯著常懷民不知說什么好。常懷民見倆人眼里都有點亮的東西溢出,趕緊拖兩把椅子讓坐下,僵硬地笑笑說:
“這是做啥哩,又不是不見了,不就是回個市里嗎?”
姜守山和石國祥擦了擦眼,石國祥說:
“唉,相處十幾年了啊,調(diào)你走若不是好事情,我們還真攔住不讓你走?!?/p>
姜守山起身到院里,拎進三個蛇皮袋來,鼓鼓囊囊的,對常懷民說:
“這是點地瓜,這是點蘿卜和菜根,這是點花椒和黨參,都不是啥稀罕東西,你走時把它們帶上?!?/p>
常懷民搓摸著兩手,看看姜守山和石國祥,又看看三個蛇皮袋,覺得很是過意不去。麥所長嘿嘿一笑,說這是他兩個的一片心意,給你你就拿上,吆喝小李和小張,把東西放到車上去。麥所長在門口踱了兩個來回,又說:
“我嘛,也沒啥送你的,過幾天我心定了,你在局里也安頓好了,我去接你回來,叫上老姜老石,咱們好好喝一頓酒?!?/p>
這時,又有幾個村的七八位村干部和鄉(xiāng)親,也急火火地趕來送行,大袋小包的帶來許多土特產(chǎn)。由麥所長作主,一并都放到了車上。一切都收拾好后,麥所長看看墻上的石英鐘,一拍常懷民的肩膀,對送行的人說:
“時間不早了,就讓他走吧,局里還等著他報到呢?!?/p>
常懷民雙手抱拳,一一謝過。麥所長推著他上車,別婆婆媽媽的了,過幾天就去接你回來。小車開動后,常懷民從車窗望著送行的人,望著工作了多年的派出所,望著周圍的山山梁梁,感到一種揪心的不舍,像一棵樹連根拔走一樣,能聽到樹根折斷,泥土散落一地的聲音。不禁眼淚打轉(zhuǎn),仰靠到車座上。小車即將拐過一道山彎時,他突然叫司機停下車來,拉開車門跳了下去。
大家站在派出所大門口,正目送小車遠(yuǎn)去,遠(yuǎn)遠(yuǎn)看到他跳下車,朝派出所急急走來,不知他撂下了什么東西,還是忘記了什么事情。正相互納悶著,麥所長咳地拍一下大腿,又拍一刮后腦勺,蹲到地下說:
“這個沒出息的東西,他又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