鈕宇大
黎城古代名刈陵。一個“刈” 字,把所有的丘陵如數(shù)割倒,于是在這塊山中盆地里,基本上沒有山,有的只是一摞摞梯田和縱橫的溝壑??h城立于西面的一面坡上,沿坡塬下谷底,大東河自北向南穿流而過,形成大片濕地。早些年興“退耕還林”,縣委一聲令下,就把3000多畝河灣地改作一個植物園,遍植樹木花草。過了幾年,市民們反映這地方有樹有水,正好建個休閑場所。新一屆縣委順應民意,沿河道建成一座大東河游園,從而使一座小城洋溢出現(xiàn)代情味。
不過對黎城來說,最堪驕傲的還不是這些,而是有一個英英烈烈的往昔。據(jù)《山西通志》記載,這里曾是圣君帝堯的“生長居處”之地,堯的故鄉(xiāng)。遠在唐代,這里有堯山,置有堯山鄉(xiāng),堯的老師許由居住的許由洞、安葬的許由墓,及堯的母親住過的堯母洞依然存在。是以,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和國家民政部,把黎城命名為“千年古縣”。
黎城的古文化脈傳如此綿長久遠,生長在這塊土地上的蟻民,骨血中也就多了一些文化根系,書法藝術的繁茂鼎盛,即是其中之一。多年來,玩書法者成眾,我雖不在縣里工作,知道的也不少。現(xiàn)記下幾位,以管中窺豹。
刈陵酒王
人們再沒想到,平時不多說話,生就一副靦腆相,頂著滿頭雜毛短發(fā)的董清賢,到老竟博得個“刈陵酒王”的雅稱。
老董原來不嗜酒,是個煙民。他煙癮大到好賴不拒,冒煙就好,無論做什么事,嘴里必銜上半截煙,不時地咂上一口;煙順嘴往上冒,鏡片后的一雙近視眼便瞇作一道縫;煙快燃盡了,他會以兩指尖急速一捏,再猛咂兩口,實在要燒手了,這才擲于地上,抬腳狠狠搓滅。有時忽瞄見桌上還有個煙灰缸,他會捏緊煙屁股在里面狠擰兩圈,其力并不比腳勁小,余燼想起死回生,難矣。他說,煙吸一口香,一口捋進去半截已無,非但不及品咂好賴,每嗆得咳聲不止,早作一紅臉關公也。況且好能咋?不一樣在肺里繞一圈原路返出?
清賢吸煙,多數(shù)和練字相結合。他的辦公室有張舊八仙桌,置于屋子中央,那會兒他還不知道鋪書法氈,墊幾層廢報紙,墨就盛在只笨碗里,筆在碗里半躺著。閑下沒事,他銜著煙,抓起躺著的筆在碗邊刮幾下,刮著,就進入一種狀態(tài),肆情書寫。他的字底功好,端楷夾帶著魏碑;偶或發(fā)現(xiàn)某個字寫得奇好,他會歪起頭默默端詳半天。要是三番五次寫不出心想的效果,他會停下筆,挽挽袖子,決心寫到心想字成,方才一笑甘休。字寫得好,人又沒個架子,筆墨也現(xiàn)成,縣里凡開什么會議,就找他寫會標,刷標語。會標一般要美術字,他對此也不陌生,麻煩點而已。他的這一手,是早年在上遙鎮(zhèn)辦漳南渠展覽時,跟省里插隊的專家吳忠校學的,寫出來很脫土。這樣,他的這碗辛苦飯也就成了獨份買賣,只是累得他腰酸背疼,咧著嘴叫苦不迭。來人每以“能者多勞”寬慰之,他會笑說:你不疼,噢?有時,求字人會扔給他兩盒煙,表示犒勞,他笑而納之,并不作歉。多數(shù)人則以為他是公職辦公事,應該,連句“謝謝”也不說。他盡這份義務直盡到退休,唯一的收獲是,混了個對臺辦主任,正科,也就有資格在當時縣里唯一的一座宿舍樓上,分得兩間房子。
老董是烈士遺孤,父親曾任漳河游擊隊隊長,犧牲在抗日前線。母親改嫁后,由伯母撫養(yǎng)他長大。他上初中在西井中學,因為年紀小,夜夜尿床,天天曬被褥,就有點“臭名遠揚”。同學見面,開口就是“昨晚又畫了幾幅地圖?”他只赧然一笑,臉已紅到了脖子根。
但同學仍不肯饒,“你能把地圖畫到出神入化,畢業(yè)后還怕甚喀?!边@就把他激怒了,奈何老董生性忠厚,又訥于言辭,跺兩腳走開是最決絕的反抗。
清賢上高中是我下班,我對他印象平平。直到1971年在上遙辦漳南渠展覽,我們倆才正式結識。當時他負責往板面上寫說明,一筆小楷雋秀清朗,人見人夸,怎奈他人卻不修邊幅,整天邁著兩只黑燈芯絨鞋游來走去,見人還愛取笑兩句,我就喜歡上他了。有位趕車拉料的師傅,老婆病在床上,肚卻悄悄大了。清賢就取笑:往后注意點,咋還敢日弄病人?趕車師傅嘴也不是吃素的,說她病在上半截,下半截又沒病,閑不是閑著?這話經(jīng)清賢一轉述,只強調“下半截閑著”,就成為大伙兒一句口頭禪,人們動不動就說,“快過來,我這下半截閑不是閑著?”
辦展覽除了從縣一中抽的兩位老師和兩位插隊干部,都是年輕人,隔個一月半載,就得請假回家招呼一下媳婦。上遙鎮(zhèn)離縣城40里,過了漳河橋,一溜漫上坡,清賢和他西井中學的同班張明哲就逗嘴。明哲上坡不下車,硬蹬。清賢就說:“咋,一提起回家就不要命啦?”明哲就回嘴:“就這還全憑捏著閘哩。”這又成了一句現(xiàn)成話:明哲上坡蹬車,全憑捏閘哩。
清賢甚時候戒煙我記不得了,總之是因他長期吸劣質煙,傷害了氣管,一咳嗽一堆痰,他是不得已而為之。至于他什么時候喝上酒的,并扶搖而升級為“刈陵酒王”, 我更不知端尾。只記得一次我由太原回到老家邀他聚會,斟酒人專門放給他一只大杯,順口說:“刈陵酒王哪能用小杯對付!”我才驚悟他已是“刈陵酒王”。 就說,士別三月,我該刮目識酒王啦。那天上了兩瓶老白汾,至少有多半瓶裝入老董腹中。而他依然談笑風生,毫無醉意。近些年為排遣晚歲寂寞,他和西井中學的幾位好友天天喝酒。一天我上他家有事,見地上放著只白塑料大罐,問他干啥用?他說是用來打散白酒的。我說這家伙裝30斤不止,飲驢呀。他說,就這也支持不下一禮拜。
不過近二年我再請老董吃飯,他的酒量已明顯萎縮。詢其原因,他說:“你瞧,人畢竟老了。再說,你填給我那首詞不也勸我少喝?”哦,那是一闕《漢宮春》,末二句是:“人書俱老,過庭語可刻心頭?杯盞物寬腸雖好,少教一醉方休。”詞填在2003年,想不到還滿有后勁。
清賢的字原來有點放不開,像他的性格。近幾年縣里年年有展事,趕上了我也參加,我對他就又刮目相看了。清賢的字不僅放開了,還吸納了不少外來因素,規(guī)范中有出新,嚴謹中有恣縱,很有幾分大家氣象。我就說,你的字比我好,底功扎實,萬變而不失宗本,可謂蹊徑獨辟,淵源有自。他不承認,說他沒見過大世面,只敢在黎城這個小天小地中露露臉。我譏他藏拙,不敢露富,還得把膽子放大些。他搖著頭,嘴里“不行、不行”地囁嚅著。
黎城是革命老區(qū),離退休干部工作抓得緊,還開設了老年大學。清賢和下文所述的王新河都是在聘的書法教師。清賢當過十幾年小學老師,授課經(jīng)驗自然豐富,現(xiàn)在由小教變成老教,講的又是他老而有成的毛筆字,定會理實相濟,博個滿堂彩。
夏暑季節(jié),我年年回黎城住三兩個月。清賢家離我家有一里多地,他是得空就往我家竄。我在家操練書法的時候多,也寫點小文章,兩人見面談論的也不外乎這些。每每,我一聽見他的自行車響,就對老伴說,清賢來了。老伴兒拉開門一看,清賢正費力地把一輛破舊的自行車搬上高聳的臺階。老伴兒就笑說,呀,果然是你。清賢抹一把額頭的汗,掂起襖襟子擦擦眼鏡片上的汗氣,沖著屋門就是一聲,“老鈕在家哇?”我正當門站著,就笑。他還沒戴上眼鏡呢。
功夫在書外
王新河和我初、高中同班,大學同校,相惜相憐12年,緣分該有多深,情感該有多鐵!
1955年剛上初中,還有一節(jié)寫仿課。新河身胚子小,坐在第二排北窗下,我個子高,坐在倒數(shù)第一排中間,彼此遠隔千山萬水,也就很少接近。后來人熟了,才發(fā)現(xiàn)新河的毛筆字寫得有模有樣,就對他多了幾分敬重。再后來,又知道了新河不光字好,各門功課都不差,在班里屬于中上等把式,就更對他看重了,交往也多起來。
升高中趕上了“大躍進”,全部保送,只差沒排起隊來進教室。高中兩個班,一班是數(shù)理,二班是文史,我自然進了二班;新河以數(shù)理見長,不知怎么也分到了二班。好在兩班的課程差不多,偏重什么全在自己。要緊的是,那年頭三天兩頭停課勞動,不是深翻土地,就是上山采礦,再不就是下鄉(xiāng)支農(nóng)、刮堿土、采樹籽、搗土坯,活像一支包工隊。閑下還要搞宣傳、排節(jié)目、演戲,動不動就披紅掛彩,鼓號上街,又像一支文藝宣傳隊。上課成了業(yè)余,于我這個學文的倒也無傷,編個小戲小節(jié)目,也是一種鍛煉。我納罕的是,新河和我同室上課,不知咋的就把數(shù)理化學了個精細,沒費多大勁就考上了山西大學化學系。
學化學自然與我所學中文不同,1962年我參加山西省首屆書法展,他很晚才知道;我列席山西省首屆作代會,他連聽都沒聽說??墒?,他操謀毛筆字。倆人相跟著上街,他每看到一面寫得好的牌匾,就駐足審量,心動之余,還要評論一番。對省里的書法家,如鄭林、郭伯英、徐文達、劉永德等,他都知道。郭伯英自創(chuàng)的魏碑體,寫滿太原火車站的候車大廳,他喜歡得十分心儀,嘖嘖贊不絕口。至于他背地里模仿著練沒練,估計他會練,因為在看的時候,他已伸著二拇指在衣襟上比劃了。
新河的書法生涯,正式開始于他當了黎城縣政協(xié)副主席以后。上世紀90年代中期,縣委致力于改造舊縣城,火車站廣場是個重點。廣場中央高聳起一個基座,上面雕塑了一匹亮閃閃的不銹鋼奔馬——縣城古稱白馬驛——基座由黑色花崗巖砌筑而成,上面要雕刻一段有關白馬驛由來的文字。請誰寫呢?日日上班路過的王新河一眼看到后,就抓住機會找有關領導自薦,并出示自己的墨寶以作左證。領導正犯愁沒個合適人選,見新河的字確實不錯,又是位政協(xié)領導,當場拍板,決定由新河來寫。這是場面上的事,縱非流芳千古,也決非短期效益。所以新河三番測量,幾易其稿,直寫到滿意方始交刻。至今這幀碑刻還屹立于彼,參觀品評者不斷,很為一方廣場添彩不少。
有了這篇字,新河的書名陡增,他的書癮也如火中燒。奈何這等美差不多,他的欲火卻燒得難耐,這就連續(xù)數(shù)年書寫制作掛歷,以解煩憂,自然也能掙幾兩碎銀子。其操作流程是:先設計好一張草圖,到長治找一家印刷公司掃描、噴繪,做成樣品,然后再帶上去找有實力的公司或企業(yè),尋求批量生產(chǎn)的商機,資金由對方支付,印數(shù)由對方確定,他本人掙的只是設計制作費和跑路推銷的辛苦錢。一年下來,弄好了賺個萬二八千,弄不好也就是三五千塊。但新河有盡,不嫌少。他說坐不是坐著,誰白給咱一分錢了,咱本事不大,也就能零敲碎打掙個小錢。新河心中的參數(shù),是他伯父當年挑著八股繩賣涼粉,可那還要投入糧食和繁重的勞動,熬粉熬到半夜,白天走城串鄉(xiāng),嗓子都喊破了。他只需轉動一下腦子,對的是企業(yè),售的是文化,比老一輩人強出十八個頭。我說,要是換了我就不行,面子上先就下不來。新河說,這又不丟人,咱不偷不搶,憑智慧掙倆錢,有甚不對。我說,理是這個理,可咱還沒窮到這個份兒上。
如此經(jīng)營雖說名利雙收,但做起來畢竟麻煩,遠不如直接賣字來得快。幾年前,忽一日,新河突然背鍋打蛋來到太原我家。問其由,說他想來太原趟趟省城的書畫市場,黎城人太窮, 長治也不行。我不好掃他的興,可我清楚,如今的城市人真正懂書畫的極少,就是有懂的,也不愿意把錢花在這上邊。第二天,我就領著他到了五一廣場地下的老鼠街。這是一處很具規(guī)模的書畫市場,墻上掛滿了本省和外地書畫名家的作品,但明顯銷路不好,我倆在那里停留了老大工夫,也沒見一個客戶問上半句。我就對新河說,你瞧這陣勢,就連王朝瑞、趙望進都無人問津,標價又不高。新河不免有點心灰意冷,說不行回哇,想不到省里也是這個樣。我說現(xiàn)在的人有個錢,一是孩子念書,二是老人看病,三是改善住房條件,還沒走到賞書讀畫的境界呢。
對付到第三天,新河原封不動背上他的作品,準備打道回府而去。我已經(jīng)送到他大營盤了,他忽然變了卦,說不對,我要返回去。我說返回去在我家多住幾天沒問題,賣字的事你就不用多想了,不行。他說,我總得叫這里的字畫商看看我的東西,哪怕賣上一兩幅也沒白來這趟。后來我想,總怕是他在家給夫人夸下什么??诹?,那就再試試吧。第三天我有點事,沒再陪他,天黑回到家,他才不無掃興地說:“太原的市場確實不行,賣字畫的看了我好幾幅作品,問我這是你寫的?我說是,不信給你當面來兩下。那人就拿來紙和筆,我就給他表演。最后他信了,可還是不肯掏錢買,總怕是咱的東西還不夠水平吧?!钡搅诉@早晚,我對新河只剩下了一腔同情,但他能認識到是自己水平有限,也算是一大進步。
說說話話就到了三年前。有一天我們倆閑聊,我對他說,咱山西廣陵有個小伙子,因為超計劃生育,扔掉工作跑到深圳去發(fā)展了。他住在路邊一家小店,早起就在大門口擺出他帶的字畫賣,一早上居然走了不少。來人中有一位玩具廠老總,見小伙子為人實誠,畫的也還可以,就把他帶到廠里,指給他一面墻,讓他給作上一大幅畫。小伙子想了想,務弄了幾天工夫,就給他來了幅駿馬奔馳圖。老總看后很滿意,就把他留在公司負責宣傳工作。干了一段后,他聽說繁華的羅湖口岸新建了一座商務大樓,于是捷足先登,在四樓租了間小門臉,開始了自寫自畫自己營銷的業(yè)務,一年凈利潤可達30萬元。說他單是春節(jié)在東門擺攤寫春聯(lián),7天能掙兩萬元。我這么一介紹,新河心勁來了,說他正想和老婆到深圳去旅游一次,時間正好在春節(jié)前,要是能在那里寫寫春聯(lián),掙上點錢,他和老婆的路費就省下了。當時我只當他順口說說,全沒當回事。沒想到我已經(jīng)回到太原,有一天,新河突然要通我電話,讓我將深圳小伙子的詳細情況告訴他,說他要去試試。我如實相告,并給小伙子掛電話說明白,請他多多幫忙。小伙子名叫張嘉宏,忠厚之余不失精明,滿口答應。事情就這么敲定了。
新河兩口子到達深圳,找到張嘉宏,嘉宏很快就把攤位替他搞定。從此兩個人“并肩戰(zhàn)斗”, 早出晚歸,一直寫到臘月三十日,方始結束。后來我問新河,收獲怎樣?新河說,主要是咱剛起步,人不熟,就是這,除交了攤位費,也掙了2000多元,正好解決了往返路費。
新河身體好,也很勤勞,近年來他年年在化肥廠舊址開種小片地。我每逢避暑回了老家,正趕上他種的瓜菜玉米成熟了,于是隔三岔五,他就用自行車帶著,給我送到家里。說時揩一把額頭的汗,我才知道他整整擔水澆了一下午地。天旱,不澆不行喀。他說著又擦一把汗。
新河寫字,全憑小時候的底功,他很少練習。我勸他還是要多練,并且要認真臨帖,不然寫出的字沒規(guī)矩,也不耐看。但他已習慣于“恃才為之”, 就按自己的習性寫。說來也怪,他的字近幾年竟有了不少長進,每次展覽掛出來,無論字的結體還是章法,很像回事。尤其他大筆寫下的虎字,龍字等,很有氣勢,全不像出自一位小縣城書家之手。不過,我所佩服的,還是他有膽有識的自我經(jīng)銷精神,這點縣里無人可比。人常說,人無十全,瓜無滾圓,新河能做到這一步,足見他那顆化學腦袋沒白長。
習畫攻書成一家
1970年夏末我由太原調回黎城縣委工作,趙滿芳駐守在城隍廟三節(jié)樓的西耳房,任機關收發(fā)。工作之余,他致力學畫,桌子上擺滿了他四處搜尋來的國畫資料,有古人名作,也有時人筆墨,還有堪為經(jīng)典的《芥子園畫譜》。開始他多以硬筆臨摹勾勒,后來發(fā)現(xiàn)硬筆缺少筆墨效果,就改用毛筆。《畫譜》系單色墨稿印制而成,有各種畫作的分解圖,很適合初學者練筆使用。滿芳心細如發(fā),臨寫起來-絲不茍,直到由分解到組合、由造形到筆意完全熟練于心了,把握精準了,才改畫下一幅。他知道,這是作畫的基本功,要的就是“扎實”二字,基本功打不好,創(chuàng)作時就心中無“全?!?,下筆就會猶豫,而國畫要的恰是落筆成形,不可更改。因此,臨習古人,需筆筆用心,反復多次,直到純熟方可湊效。此看起來雖慢,實際上反而是快。如是對所畫花樹鳥獸吃不死,作畫時再去現(xiàn)翻資料,浪費了時間,還難以見效。
設色濟美,滿芳留在了下一步。這一步也很關鍵。比如畫蘭,葉是綠色的,但不可用純綠色,那樣反而失真,必佐以墨色,才顯得豐富,也才生動逼真。葉分層次,葉近不妨厚重些,遠的則可淡些。花是淡紫,但頂部和下部也非一色,頂部狀若美人玉指,色可重些,下部則欲走欲淡。蕊如粒米微黃,花大可輕點數(shù)粒,一般則可隱去?;ǖ蔫瓒掚m細,卻不可省略,不然就會花開無本。這些,滿芳操作起來煞是仔細。藝術之傳神多在細節(jié),細節(jié)真實,才有藝術的真實。
滿芳正是下了多年的臨寫之工,才把一筆翎毛花卉畫到人見人夸,人見人愛。也因此,他終于告別了收發(fā)一職,供職于縣文化館,做起了專業(yè)畫師。這期間,他先后帶了好幾個徒弟,成績較大的有韓鷹博、馬曉忠等人。后來,隨著年齡增長,他的興趣又轉上古錢幣、古碑刻、善本書的欣賞、鑒定,進而喜歡上文物鑒賞,他的工作也由文化館員晉升為縣文博館館長。不過他的畫名既然出去,找上門求畫者依然不少。2001年,我家次子完婚,門樓需要重新油彩一番,我就把滿芳和鷹博請了來。人熟,倆人的技藝也熟,只半天工夫,就把個門樓彩畫了個煥然一新。
滿芳當上文博館長,又住回到他一度告別了的城隍廟老院,不同的是,由當年的耳房搬到了西廂房。西廂房是上世紀50年代在原址上對付起來的,邊無廊柱,上無筒瓦,極其簡陋。三節(jié)門樓也因年久失修顯得破敗。滿芳身為館長,連身居的古物都不能一改舊觀,不免心存耿耿。于是,每換一屆縣委領導,他就呼吁一次。奈何縣小且窮,縣財政只是個“吃飯財政”,常常連發(fā)工資都發(fā)不出去,哪里還有錢修廟補樓!這樣,滿芳就想出個分段施工的辦法,城隍大殿問題較大,先翻修;其次是三節(jié)樓,先彩畫一下。那一屆縣委辦完這兩項不久,書記便節(jié)節(jié)上升,由市委秘書長直當?shù)降匚瘯?。這時不用滿芳張口,群眾的說道就多了:怨人家提拔,多少年了,不就是人家替城隍老爺修了修住宅,彩繪了一下三節(jié)樓?別看黎城縣不大,城隍老爺可是位省官呢,管的正是縣地兩級領導。這就論到了重修東西廊房了,三節(jié)樓彩繪過也20多年,現(xiàn)在不光需要重新油彩,還需要翻修。怎辦呢?滿芳又想出個辦法:他先跑到省文物局要了點錢,縣里又打鬧了點,上下一結合,問題解決了。至于省里給了多少,縣里打鬧了多少,我不甚了解,總之很快便請來省里的古建隊,鋪開攤子,轟轟烈烈干開了。
施工接近掃尾,我回到縣里。兩排廊房藍瓦紅柱,鏨石臺階如刀切斧剁一般,齊齊整整;三節(jié)樓不光翻修,油彩后的斗拱椽檁,熠熠閃光,多處還貼飾了金鉑,正是金碧輝煌,美輪美奐。如今,縣委書記已榮調市里,縣長順理成章擢升為書記。他們都為這個工程操了心,盡了力,理應好心好報。不過最高興的還數(shù)滿芳,他再搬回原來的西廂房,上下左右一片嶄新,今非昔比。
這期間,縣城西郊還發(fā)掘了一座西周時的黎侯國古墓,盡管已被盜墓賊盜過,但群墓中恰好主墓完好無損。經(jīng)發(fā)掘,挖出一壺一鼎兩件青銅器,皆制作精美。鼎上鑄的銘文是:“黎宰中考父作季始寶鼎其萬年子子孫孫用享”。是以知道,此乃黎侯國侯宰之墓,為侯宰子嗣所立。這儼然是黎侯的身份證,證明從商到周武王分封的黎侯古國,國都均設立在今日的黎城,而非有人推斷的長治縣。長治以及壺關、長子、屯留、潞城等地, 也是黎侯國的領地,但首府在此。此外,還發(fā)掘出一個精美的玉石虎,體態(tài)修長,四蹄伸張,關節(jié)處刻有典雅的回形紋飾,頭微揚,眼有神,尾巴舒張有力,一看就是件世間稀有的靈物。據(jù)研究,此乃侯宰隨身所帶之物,可以消災避難。至于車馬, 造型清晰可見, 但均已腐爛。
這次發(fā)掘,滿芳前前后后操碎了心,對于后來的保管存放,更是想盡了辦法。畢竟這是黎城出土的珍奇之物,也不失為國之瑰寶,對于研究上古中國史,是難得的實物。很快,滿芳就把寶鼎上的銘文臨摹在冊,并將老古的“黎”字湊為四字一語,榜書裝裱后,懸掛于座位上方,以表追念。
說到書寫, 遠在多年前,滿芳已致力于隸篆的摹寫,寫的有體有格,古趣盎然。滿芳是本著“書畫同源”的古訓,于繪畫之余練上字的。開始是為了題畫,畫再好,如果落款不入流,藝術品格則大損,這是中國畫的傳統(tǒng)。畫和書法雙美并臻,才能稱得上是真正的藝術品。
越往后,滿芳的書法越是獨立。近些年,他作畫反而不多,干脆以作字為主。他作畫有年,筆墨運用熟練,寫起字來也婉轉自如,不加思索。他行筆流暢,章法布局合理,恣情放縱,膽子很大。由此造成的不足是,字的力度略顯不足,正可謂利敝相依。不過喜歡者大有人在。
滿芳于書寫的同時,還操刀刻字。壓縮后的纖維板,質地滋膩,以乳膠裱上一層深赭色薄紙,書寫流利,下刀刻起來也無須費力,刻好后再施以金色或石綠,立刻顯出高貴典雅之美,成為一件上好的藝術品,無論橫掛于座右,還是合為四扇屏懸于客廳中央,都極搶眼。自然這要花工夫,一刀一刀地刻,小小心心地刻。但滿芳是個細心人,又生就的是個書畫之才,做起來并不很難。
但他身為文博館長,主業(yè)還在于摳讀古籍、考定文物。論學歷滿芳只有初中畢業(yè),但他在這個行當浸淫既久,摳剝起古文古字來,怕是方今的大學文科生也難以望塵。兩年前,他和另-位同好合編了一部厚重的《黎城古碑輯錄》,倆人居然把那么多古碑刻辨認、標點出來,附印于古碑影印的旁邊,委實令人欽佩。
滿芳生年不足六十,一頭黑發(fā)已近蕩然,其中除少數(shù)移居于鬢邊和下巴外,大部分都栽種在他的國畫和書法上邊。對于人生, 他甘心付出,只想成就一番功業(yè),并無別的奢求。他實實在是一位智者,就和許多古智者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