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澤球
銀杏
我不再熟悉那種語言。
它的寂靜遲緩上升,
而撕碎的夜晚般的葉子
卻在墜落。這些生命的其余部分
比灰塵還輕,僅僅用小草的手掌
就能輕輕托住。
汁液和空氣一樣干燥,
從稀疏枝條的傷口處
艱難分泌、結(jié)晶的
金黃的形狀,
為冬天創(chuàng)造鋪滿大地的燈盞。
我不知道該怎樣表達這種悲哀
或者疼痛。思考也在夜里
增加我的白發(fā)。
它在其他樹木重重遮蔽的深處
孤獨生長著,
在時間之外,
比地心里的巖石還孤獨。
街道
街道拉開時間的抽匣。
那些熟悉的快速或者緩慢的事物。
我每天都在老式相機
凹進去的鏡頭里行走。
從這一頭,緩緩邁向
另外一個這一頭。
你是我無法到達的另一頭。
許多門,在下午光景
如同曾經(jīng)有許多刻過名字的人。
公交汽車從它們面前呼嘯著
穿過鉛筆般擁擠的影子。
電話亭在灰塵里沉思。
雨水刷亮的玻璃收回一些臉孔。
我憎恨歲月正把我變成另一個人。
當(dāng)我轉(zhuǎn)身,
父親也從我的身體里
向外張望,讓我的眼睛與旁邊
一株楊樹的冠頂一樣混濁而蒼老。
河流
我遇到的最安分的河流
也不如眼前這床一般安靜的河流。
它在繩索似纏繞的溝底,
在黑暗里打著結(jié)的
被叫做壩子的小塊平地旁邊
收揀著翠柏白天掉下去的影子。
烏木和石頭保持著向北俯沖的姿勢。
但許多事物已經(jīng)厭倦了流動。
就像我曾經(jīng)也有那么多的抱怨。
有人在細雨里騎著驢子
穿過劍門。關(guān)口墻上
比泡桐樹葉子還繁密的文字
已經(jīng)變成半空里的星斗。
而乘車而過的人看不見。
我向最靠近它的地方走去。
如同我們都在夢里
探著腳尖行走
被同一片沙礫弄濕鞋底,
被一陣冷風(fēng)撞個滿懷。
月華是另一個故事。山谷里的雨水
把木頭梯坎打磨得泛出磷火一樣的光。
鎮(zhèn)子顯得比夜色更深。
對酌的人已經(jīng)不見了……對面無人。
仿佛你的一生也曾在一條河流上睡著,
在你的身體里睡著。
春游羅江八卦谷
我認不出這山谷的模樣,
它被山路和時光彎曲成蝸牛的形狀,
古代文字里迷途的一段。它的腹腔
滿是海洋時代的礫巖
深藏著的魚和龍的化石,
如同,我們有著磷光的另一世。
月亮從鎮(zhèn)子后面的矮山上升起的時候,
谷底的夜里也會有一些幽亮,
讓野櫻桃、野李子和紅草莓
在回去的路上
繞開昔年落下的枯葉和枝瓣。
長腳蚊在洞口的蛛網(wǎng)上蛻下外皮。
蜀國的驛道蓋上玻璃。
新綠的寄生植物爬滿赭色的巨石。
夕陽正從右邊下降,
山里的影子比實在的物體更多。
我認不出自己
即將進入的生命的第三十九年。
走在前面的人
越來越安靜,像停頓很久才發(fā)出來的回聲。
春分
“春分者,陰陽相半也,故晝夜均而寒暑平?!?/p>
入夜,空氣降下來的溫度
宛如一排排不整齊的小牙齒,
嚙咬著春天委下去的腰肢、小臂和腳趾,
一些事物、一些隱匿的時辰
就這樣蛻下了又一層皮毛。
那些脊背上長著斑紋的飛蟲
在沒入油菜叢的梨花瓣里
找到了前世。
堤上的笆茅須子盛開如一年瘋長的青絲,
矢車菊,黃荊果,嘴唇般顫動的蓓蕾,
如同我幸福的哭泣。
麻雀在夢里輕吟,
無家可歸的狗嚼著街邊的垃圾,
野菌子支楞著耳朵,
馬路邊的桉樹和城中的梧桐,
一條星星的河在我們骨節(jié)的渡口間航行……
我能夠記住的這些
悄悄伸出嫩芽的物件。
雨水的消息已經(jīng)在路上,
像我甜蜜的惆悵一樣細軟,
細軟得綿綿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