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文盛
一
從小到大,我只對大人物表示敬意。
他們都說我是個瘋狂的理想主義者。噓,我蔑視他們的小人之心。我爺爺在我很小的時候就給我念古書,“天生我材必有用”之類,每每聽得我心癢難耐,恨不能立馬變成李白。我長大后才知道李白不配成為我的精神偶像。他娘的,我爺爺給我套上的那只“神圣的枷鎖”早被我打碎,哎,我早該知道,那本就是一堆破爛木材??上Т蛩榧湘i后我渾身上下都不自在,直到現(xiàn)在,我都沒有改掉走起路來雙臂亂晃的臭毛病。這原因也很簡單,我的雙手無處安放,它們無論上升或下垂都不對。我只能任其率性而為。
經(jīng)過爺爺調(diào)教,我的心靈至今也是無處安放。我曾經(jīng)有數(shù)般憧憬,但無論哪般都不能低于李白的量級。我爺爺一介酸儒,總是將我誤導。等到我醒悟,社會已經(jīng)發(fā)生變化,我上天入地無能,只能重蹈李白的覆轍。他娘的,李白離我太遠了,要不我真該追上他問問,他這一輩子,可曾找到一點大人物的感覺?
我上小學五年,初中高中六年,??迫?,從學校出來后,人變得很傻。但我瘋狂的基因仍在暴漲,這玩意兒總想沖破我的身體,弄得我夜夜無法安睡。我試著給大人物寫信,詢問他們要想成為大人物,首先該做些什么事情。后來我終于知道了,“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這道理并非大人物回信解答,而是我自己悟出來的。從此我就改睡沙發(fā)床為辦公桌了。這是自我修煉第一課,我是秘密進行的,否則人人學樣,都想做大人物,那還了得?
我的自我修煉頗見成效,因為不久后,我就升任小組長了。小組長何其小,但我知足了,因為大人物也都是從小事做起的,何況我,萬里長征已經(jīng)走完了第一步。然后我就從辦公桌上挪下來,再度回歸沙發(fā)床了。那硬木扳拼湊起來的破桌子,硌得我夜夜難受,日日發(fā)慌。這勞其筋骨的日子,怎會長得沒有盡頭?
縣委書記來視察之日,我平生第一次見到了大人物。這縣委書記小小的個子,滿口的方言,下巴上還長著一顆痣,真是要多親切有多親切。他和每個人都拉呱家常,還說要給大家加緊辦理工資改革之事,還說要改善縣委食堂的供應。我想舉手提點意見,但猶豫了半天沒舉起來,等到我的勇氣積攢到可以舉手的程度,我們的領導卻眼神嚴厲地制止了我??h委書記滿臉堆笑地走了。
大約過了三四年光景,我才意識到,縣委書記也算不上什么大人物。我真是枉費了爺爺?shù)囊环虒?。但我的爺爺這時已死了。他當了四十多年鄉(xiāng)村教師,桃李滿村莊,他落葬的時候,塢村人除了老得下不了地的,除了正在哺乳期的母親和孩子,其余人一個不落地去了。許多人在墓地一片嗚咽。我的兩個姑姑哭得最兇。我沒哭。我按捺著心中的悲痛,舉目望天。天上一片青煙,兩行大雁。
我在無人處哭。念天地之幽幽,獨愴然而涕下。
當時我覺得爺爺什么都好,就是沒給我起個好名字。他叫我一凡,楊一凡。我擅自改了,叫不凡??蛇@個楊不凡也恁地普通,我想起一個氣壯山河的名字,臨到現(xiàn)在也沒想出來。
我把我命途多舛歸咎于這個名字。
我在小縣城里混跡多年,什么眉目也混不出來,反而得罪了許多人。哎,都怪我太把自己當根蔥了。我跟每一個同事都吵架,罵他們是傻逼,我得到的報應是他們的回罵和一頓拳腳。我很快連小組長也做不成了。單位里發(fā)獎金和福利,也時常沒我的份。我找他們?nèi)ダ碚?,他們怪我去得晚了。我滿臉怒色,左忍右忍,終于可以做到一聲不吭。
可是,我前腳剛出門,就聽到他們在后邊哄堂大笑。我轉過身,所有的忍耐終于功虧一簣。我沖上去,準備把那個剛才笑聲最響亮的人狠揍一頓??墒俏逸斄耍麄兟?lián)合起來,把我揍得鼻青臉腫。末了還向領導告狀,說我在辦公室里大放厥詞,還大打出手。
我被清除出了隊伍。我們單位里長得最漂亮的小潮倚在門框上一邊嗑葵花子,一邊看我,眼睛紅紅的,濕濕的,我以為她會挽留我,便走上前去聽她說話。先叫她一聲“小潮”,然后默默地看她。沒想到她把嘴巴里的葵花子吐了我一臉,還沖我大吼一聲“滾”。我勃然作色。這次我忍住了沒有動手,但百思不得其解,我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時候得罪了她。
半年后我才徹底明白過來。她嫁給了我們領導的公子,辦喜宴的那天,她花枝招展地走到我面前,揶揄說:“大人物,現(xiàn)在哪里高就?”
他媽的這世界,連漂亮女人都這么惡毒,還有什么盼頭?
自那之后很久,我一直希望能再見她一次。
我這人報復心重,我爺爺很早以前批評我,說大人物不是這樣的,宰相肚里能撐船,吃點小虧又何妨?我聽不進去,我說宰相才不會是傻子,左臉挨了打會把右臉湊上去?爺爺罵我是孽障,真不知道他為什么會生那么大的氣。他咳嗽連連說,我們祖孫三代,秉性純良,怎么會冒出你這么個孽障?
他拿起拐棍敲我的屁股,把我的屁股都敲腫了。媽媽心疼得要命,說你不會向爺爺求饒,不會跑?我說,大人物都有鋼骨志氣,怎能隨便向人低頭?媽媽氣壞了,說我被爺爺教傻了。她鼓動爸爸和爺爺理論,其實我爸爸更怕他的父親,最后他干脆躲在牛馬圈里不回屋了。
不說爸爸,講講我報復小潮的事。
這件事我做得挺小人的,但我不能忍住不說。我發(fā)誓這是最后一次。
小潮這女的,其實挺水性的一個人,我在閑著無事的那兩個月里,跟蹤了她三四次,結果就被我發(fā)現(xiàn)大問題了。她竟然與她的公公有染。要知道,我的前領導早婚,所以看起來一點也不顯老。平時又西裝革履的,顯得很是精神。有一天,這二位在縣里某超市購物完畢后鉆進了地下車庫,他們都沒有注意到身后有人,便在暗淡的光線里擁在了一起。這天殺的小潮還很快發(fā)出了母狗一般的呻吟。耳聞目睹之下,我冷笑幾聲,大覺惡心。轉身便出去找了個公話把消息傳遞了出去。電話那邊的女人驚詫得發(fā)抖,連連問:
“你是誰?你是誰?”
我靜靜地合上了電話,腦海里突然一陣迷茫。
小潮的婚變發(fā)生的時候,我正在趕往珠海的火車上。
時隔數(shù)年我還在家鄉(xiāng)省城遇到了小潮??吹轿业钠?,她正和一個留著絡腮胡子長發(fā)及肩的中年男子坐在迎澤大橋下的草坪上促膝談心。不知出于一種什么心理,我喊了她一聲,她驚奇地看我一眼便撇下那人,沖我走過來。
“咳,你好。”
她沒有搭話,只是定睛看我。那目光里有怨懟和仇恨,像是要把我吃了。我被她的目光弄得喘不過氣來,便找了個借口溜走。小潮這下子急了:
“你給我站??!”
我沒有站住,而是有些心虛地上了橋,撒開腿便跑起來。小潮在后邊追。她的高跟鞋在大馬路上聲音清脆,頻率很快。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但她比起我來,到底還是慢多了,我轉了兩條巷子,瞄瞄身后,便再未見她的身影。
這樁奇遇我跟誰都沒有講過,尤其我的那些傻逼朋友,假若他們知曉,準會豎起大拇指夸我:
“大人物,干得不錯。”
我只在深夜無眠時會偶然想起它,反復咀嚼一陣便哈哈大笑,像一個真正的傻瓜。
二
我流浪多處,始終不能放棄成為大人物的夢想,這是我生活中惟一的指望了。由于我的靈魂不能降入凡塵,所以總是碰壁。我很奇怪,為什么好多人都可以讀出我的心聲,他們稱我為“大人物”的時候,我也一再地努力,希望能讀入他們的肺腑??伤腥说膬?nèi)心都復雜難解,我只有從極少數(shù)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我一樣的疑惑。我原以為這些人勢必成為我的密友,可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連這點希望也很是渺茫。
離開家鄉(xiāng)以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有點寫寫畫畫的才能,便厚著臉皮冒充一個文化人。我本來不齒文化人,因為綜觀他們的表現(xiàn),太讓人失望了,但我已經(jīng)無路可走,所以只能降格以求。后來,有一些日子,我還同這些人住在一起。同他們一起吃飯,洗澡,泡歌廳,甚至找小姐。我放縱自己墮落下去,因為這種聲色犬馬的生活會使我忘卻一切痛苦。再往后,我還遇到了一個據(jù)說愿意同我過日子的女人。我們是在火車上認識的,很快便同居了,她涂抹著厚厚的唇紅整天晃來蕩去,不做家務,也很少愿意同我做愛。
我們在珠海找了一個簡陋的一居室住下來。因為在此之前,她向我哭訴,說自己的行李被強盜搶光了,被小偷偷了,所以我不指望她還會拿出錢來付房租。這沒有什么,反正我只要在工作,養(yǎng)活兩個人是沒有什么問題的。可實際上,我無法保證我的每一份工能夠做多久。我向她描述了我每一次失業(yè)的經(jīng)過,她裝作一本正經(jīng)地聽著,但蒼天作證,她其實什么都沒有聽進去。她拿著我的錢去買了不少東西,吃的,用的,穿的,戴的,最后把爺爺留給我的幾本珍貴古籍悄悄拿去賣了,換成錢,跑到廣州去玩了一趟。等我發(fā)現(xiàn)這一切的時候,我就把她趕走了,她再度向我哭訴自己的遭遇,罵我沒有憐憫之心。我向她解釋,大人物應該具有鐵石心腸,然后便不再說什么。她有些迷惑地注視我半天,然后哭哭啼啼地走掉了。
我的心里其實很是悲傷,因為這是我的第一個女人,我的屋子里在她走后很長時間都留有她的氣息。但我不能容許自己的悲傷保留許多時候,日子變得異常緊巴,我得動用全身的細胞才能勉強保住一份工作。為了省錢,在這個女人離開我的前三個月里我沒有添置衣裳,在她離開的整整半年里我不敢請一次客。我曾經(jīng)習慣了的那種生活被我像掐煙癮一樣掐掉了。那些下班后的落寞時光,我經(jīng)常呆呆地站在陽臺上眺望那個燈紅酒綠的城市。在一些無事的周末,我還會步行到單位里,找個借口鉆進傳達室,有時那個鼻梁高聳的東北老頭會像打發(fā)乞丐一般遞給我一張數(shù)額很小的稿費單。同時遞給我一句百說不厭的話:“小子,該請客了吧?!?/p>
這樣的生活,真讓我煩透了。
第二年,我去了東莞,再度經(jīng)歷了一些大致相仿的故事。有一個女人,她似乎喜歡我,我們在一起度過了愉快的七周,然后,她果斷地向我提出分手。我曾經(jīng)像個傻逼一樣為她寫詩,因為她穿吊帶的樣子很美,所以我甘愿丟下正在做的工作,同她昏天黑地地廝守在一起。我甚至懷疑,她的身體里已經(jīng)留下了我的種子,但她一句“他要回來了”,就把我打發(fā)了。去他媽的,我不想同她爭執(zhí)便準備離開,臨走的時候撿起她的錢包抓了一沓錢,她沒有阻止我,但神色悵然,若有所失。我感到心中痛楚襲來,但又害怕她反悔,便逃也似的跑下了樓。哎,這個時候,離我爺爺可是太遠了。我仿佛看到他在九泉之下看著我,眼神冷厲,面目嚴酷。我坐在公交車上的時候一直在喃喃自語,我求他饒過我。他會饒過我的,我想來想去,覺得他還是我的爺爺。但我錯了,當天夜里他便托夢,要我莫做虧心事,否則厄運會纏身的。這話把我嚇壞了。第二天一早,我便返回了那個女人的住處,她穿著吊帶裙,對我的不期而至大為吃驚。我四處看了看,發(fā)現(xiàn)確實是有男人來過了。我罵了她一句“婊子”,然后放下錢再度逃離。她驚魂未定的樣子在我的腦海里經(jīng)久不散。
我從南方返回內(nèi)地已經(jīng)是很久之后的事了。在南方的那些年,我把舊日子過厭了,而且所有的一切與我的設想大相徑庭。我之所以遲遲下不了決心離開,也是因為虛榮心在作怪。那時候有本事的人大都往南邊跑,很少有人會反其道而行之,除非是鯉魚躍龍門,直上首都北京城。我覺得自己離北京還有點距離,而且說實話,我不太喜歡北京那臟兮兮的空氣,盡管我今生只到過一次首都。這些年來,我早把那一次狼狽的北京之行忘到爪哇國去了。其實事情是這樣的。我弟弟說他在北京發(fā)了小財,準備投資做生意當老板,可是他發(fā)財掙的錢不夠開張成本,所以相邀我合伙。那時我在老家呆得百無聊賴,明知道他在騙我,可還是興沖沖地去了。我沒有去過北京嘛??墒俏覄傔M北京就迷路了。呵,我沒想到首都會那么大。我在幾條小巷里鉆來鉆去,看哪個地方都像弟弟說給我的地名。后來我就被幾個人給盯上了。他們乘我不備搶了我的包,幾個人一轉手,包便不見了。我沖他們大喊大叫,像個瘋子似的撲過去。他們每個人都沖我舉拳頭,其中一個還拿出一把刀鋒閃閃發(fā)亮的彈簧刀,我估摸了一下刀刃,估計長達十幾公分。我被嚇怕了。弟弟趕過來的時候,我像個傻子似的坐在路邊的一塊青石上。他向我伸出手來:
“錢呢?”
“有你娘的屁給你!”
我邊說話邊朝他吐唾沫,眼睛紅得要噴出火來。
接下來,我和他狠狠地干了一仗。很奇怪,他居然被我打敗了。
哎,那些年,我總在走背運。即使買注彩票,手氣也是差得不得了。連五塊錢的小獎也沒有中過。
我從南方回來后,在老家過了一段無所事事的日子。那些光景真是不堪回首。連生我養(yǎng)我的娘親看見我出來進去都沒有一點好臉色。有一天我病了,重感冒,我讓她給我買點藥,她直截了當?shù)貑栁矣戀I藥錢。我睜大了眼睛看她。她恍然大悟:
“哎,我可憐的兒,看看你現(xiàn)在,還得媽養(yǎng)你!”
我羞愧難當,恨不能找條地縫鉆進去。
有一天,剛剛出嫁不久的妹妹來了。我躊躇了半天,向她開口借五百塊錢。她沒有立馬借給我,而是轉身同我媽商量去了。五分鐘后她把錢遞給我,說:
“這錢你可得還我啊?!?/p>
我沖她“呸”了一口,她哇哇大叫起來,罵我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從此我把她們倆一起恨上了。
離開家的時候,我同誰都沒說話。我媽攔住我,問我準備到哪里。我想了想說:
“尋死去?!?/p>
她被我嗆得抹起了眼淚??尢旌暗兀f我真是個忤逆子。我嫌她煩了,就硬下心跑出去。走老遠了,她的哭聲還在響。那可能是她最傷心的一次,我爸爸在外面搞女人的時候她都沒有這樣哭過。
坐在車上的時候我也傷心起來,最終竟然不由自主地抽泣起來。挨著我坐的中年婦女像躲一只怪物似的從我身邊離開了。我索性放倒身子四仰八叉地睡起覺來。
車在行駛中的時候我做了個夢。夢中我做了國王,手下猛將謀士如云。他們很聽我的指揮,而且很能揣度我的心意,看我不喜歡誰便修理誰,連我媽都被他們叫去訓了一頓。我覺得這事做得過了頭,就把他們每人打了二十大板。后來我喜歡上天上的星宿,他們便派通靈的道士與上天聯(lián)系,并造了天梯,讓我到太空旅游了一趟。太空中五彩斑斕,好看得要命?;貋砗笪蚁蛩腥舜祰u,你們有誰到過太空嗎?都沒有吧,好,我來給你們講講這天上的事情。那幾個跟隨我的侍從中有個傻逼,他非要糾正說,那天我在天梯上看到的七彩星云是海市蜃樓,嗨,那明明是我的皇服的散光嘛。我真是很不高興,便喝令刀斧手把他給砍了。
這事剛處理完,我便醒了。此行的目的地到了。
三
我這個人,咳,說起來很不好意思,有許多事情都毀在女人身上。都怪我媽把我生錯了地方,她要是把我生在達官貴人家里,那我身邊打小起就該美女如云,何至于總是饑不擇食,搞一些上不了臺面的小動作呢?老實說,連我都覺得自己惡心透了。
我來到我們省城的第一件事情是找工作,第二件就是找女人。這個時候的我窮到了極點,除了先前從妹妹手里借到五百大洋外,再無一分余錢,而且五百大元在路上已經(jīng)花去五十。這剩下的四百五有如下用途:租房,吃飯,坐車,打手機,有時買份登載招聘消息的小報,我估計至多堅持兩周。如果在這段時間里我不能找到飯轍,也就只能采取坑蒙拐騙搶的下三爛手段,說不好會把自己搞到監(jiān)獄里去蹲幾天。好在我的運氣還沒有差到極點,我的工作在一周內(nèi)找到了。又過了幾天,我的生命中出現(xiàn)了一個女人。
這個女人,怎么說呢,她是長得胖了些,矮了些,丑了些,臉上還有麻子,可看得出來,她確實是中意我的。我們的相遇很別扭,準確點說,有點像拉郎配。她的父親是我剛就職那個小報社里搞行政雜務的頭頭,是他先看上我了。這事他娘的簡直把我搞糊涂了。他出面安排了飯局,還讓我的同事們作陪,我懷疑他們事先把一切都商量好了,只把我一個人蒙在鼓里。等到飯局結束,我才見到了我未來的女人。他娘的,她竟然還大著肚子,不知道是誰給她下的種。她小心翼翼地坐下來后,抬頭看我一眼,又一眼。直到這時,其實我還不知道他們在做什么。我向同事要了枝煙,點著了,緩緩地吐出煙圈。煙圈繚繞著飛到了她的身上,頭發(fā)絲里,她探了一下脖子說:
“這是什么煙啊,真好聞?!?/p>
她的父親瞪了她一下,我看到她把脖子又縮回去了。
這就是第一天,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自始至終,他們也沒有對我說什么??墒莾扇旌?,報社里就到處有人在傳我們的事了。他們說我貪圖錢財,都知道他家在市區(qū)有三套房,而且都知道,她是獨生女,老頭子也已經(jīng)放出話來,說是連外孫子將來的住所也都安頓好了。我聽了哈哈大笑,連連問她是不是真的。她站在報社樓下的臺階上,憨笑著點頭。我一下子生氣了:
“當我是傻逼?。俊?/p>
說完這句話我轉身就走。她從臺階上追下來,扯我的袖子:
“你先聽我說嘛?!?/p>
后來我不生氣了,問她看上了我哪一點。她又是憨笑著:
“我爸爸覺得你能寫文章。我們家喜歡文化人?!?/p>
這下子我高興起來了。我想大人物嘛,得有大度包容之心。再說這個女的,性情挺好,不像以前我認識的那幾個,飛揚跋扈起來一個賽似一個。
我們很快就住到一起了。那天晚上,她在梳妝鏡前的臺燈下整修自己的頭發(fā)、眉毛到很晚。等她摸索著過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睡熟了。
半夜里我醒來,她披頭散發(fā)地坐在床頭,雙眼里都是紅血絲。我捅了捅她的身子,她扭過頭來看我:
“楊一凡,你是不是真像他們說的那樣?”
“哪樣?”
她不說話了。我犯了半天嘀咕,然后強忍著不快把她拉近身邊來。她的眼神很是讓人心疼。在那個瞬間,我突然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長得真是不錯。欲語還休。欲拒還迎。其中風情,真是難以盡述。我有些琢磨不透她了。
完事后,她怯怯地看著我,像在等著我發(fā)問似的。我滿身心都是疲憊,滿身心都是蕭索,像每次做愛之后,我都會這樣難受一會兒。只一會兒便好了。我輕輕地挪了挪枕頭,對她說:
“睡吧?!?/p>
她沒有依言坐下來,而是摸摸索索著下了地,跑到衛(wèi)生間去洗浴。她一邊洗浴一邊大聲哭泣,把我的一顆心搞得很亂。為此我很是不悅。我覺得她不該把我的心搞亂。
報社里很快就要實施一次大改革,我一直在琢磨要不要抓住這次機會。吃飯的時候琢磨,走路的時候琢磨,睡覺的時候也琢磨。結果說起來真是不錯,我很快就當上了首席記者。很快就去了一趟北京,采訪奧運會。很快就被提拔了,當了新聞中心主任,小權在握。那段日子我春風得意,驕傲透頂,很快就惹得一些人不高興了。我知道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沈湴料褚粡埞菲じ嗨帲N在誰身上就說明誰的身上有腫痛,沒錯,他娘的,就是這樣,我這人做事,總是顧頭不顧腚,很快就摔了一個老大跟頭。這事說起來也簡單,就是我?guī)腿俗鲂麄?,收了一點好處費,結果這事不知怎么傳到報社了,老總惱火我為何事前事后都不與他溝通,一氣之下,就命我停職反省。
我在反省期間,報社里謠言四起,許多人揭我的老底,說我在南方打工期間就犯有前科,更多的人指責我吃軟飯,毆打女人,其實事情哪會這樣。我只是輕輕甩了一下門板,劣質(zhì)門嘛,上面鑲的玻璃不牢靠,竟然就碎了,跑到木地板上,弄出了幾粒玻璃星子。那女的拿笤帚把過來揍我,被我推了一掌,她就哇哇大哭了。這事情早都過去了。至于我在南方的事嘛,連我自己都說不清楚,哪來言辭鑿鑿,還前科后科呢?
君子不與小人為伍,我把不義之財捐給了希望工程,然后向總編正式遞交了辭呈,順帶把捐款發(fā)票也讓他看了。在他假惺惺地挽留我時,我以前所未有的傲慢之心,沖他呵呵冷笑。他大覺受辱,問我何故如此。我說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
我的朋友說我的對答牛頭不對馬嘴,咳,管他娘的,我就是看不慣總編那人假裝清高的熊樣。
我丟失了工作,不久也拋棄了女人,或者被女人拋棄。她的腳掌上刺入了玻璃渣子,百天里下不得床,很久以后走起路來還是一顫一顫,像是總在疑懼足下會有暗器難防?
她的父親大為惱火,找人把我好一頓打。我疼痛難耐地躺在巷子口,像條死狗一樣。路過的人看見我,都繞過去了,只有一個交警在我身邊停了下來,呵斥我起來,說我妨礙了交通。我睜開死魚樣的眼睛,看見他醉醺醺的酡紅面龐,極為岔怒地沖他吐了一口??上野ぷ岷鬅o力,口水都吐到自己臉上了。
那警察罵罵咧咧地踢了我一腳,然后側轉身沖著墻頭好一泡長尿。尿水順著墻根流過來,我想支起身子躲一下,可我的力氣一點兒都找不回了。我只好在尿水里躺著,看著那交警一步步走遠。
我身上的肋骨斷了兩根,治愈后一遇陰雨天也還是會疼。天殺的那幫雜種,揍得我太狠了。
有許多天,我氣淤難消,經(jīng)常跑到報社家屬區(qū)后院,等著那女人出來與她理論。有幾次,她似乎看見我了,似乎就要停下腳步說話,我卻見了鬼似的逃開了。她的肚子眼見得小了很多,那孩子呢,也像是被打掉了。她現(xiàn)在是無可救藥地瘦下去,原先像個肉球似的身體竟然變成了麻桿狀,走起路來弱不禁風,而且三步一喘,五步一歇,看得我是觸目驚心。我的怨恨之心像潮水一般退下去了。韓信還受過胯下之辱嘛,挨一頓揍又算得了什么?
最可恨的卻是生活無著。他娘的,我只能閑下里咀嚼自己一次次的大方之舉,無奈身體卻不是鋼筋鐵骨。我時常充泡方便面勉強度日。很久以來,我都不去照鏡子,有一天下了雨,我走到樓前的一處積水坑前,水如明鏡,鏡中人毛發(fā)很長,瘦骨嶙峋,與那已經(jīng)分手的女人倒開始像了一對。想起她的溫存體貼,我眼角發(fā)酸,淚流很快如注。有一對長得敦實的雙胞胎小孩看見我哭,神情極為迷惑。我沖他們笑笑,問他們幾歲了,他們一個伸出三根指頭,另一個伸出四根,我綜合以后得出結論,兩孩子三歲半了。他們的手腳都很快,我一離開,他們就撲打在一起,像兩頭小獸在斗毆。
四
一晃三年了,我在這個城市里游來蕩去。他娘的,跟我共事的每個人都取笑我。先是笑我的瘦,后來笑我的迂,有人還笑我走路的姿勢,我說話的聲氣大了點,也有人會呵斥,說我妨礙了他們做事,我咀嚼食物的聲音也遭人厭,他們說,文明人吃飯不能發(fā)出“吧唧吧唧”的聲音。在眾口一辭的指責中,我的自我調(diào)節(jié)能力變得異常強大,要不我早該被氣死了。至于我的生活,嗨,幸好還沒有淪為乞丐。因為我畢竟還算是個文化人嘛,那些笑話我的人也未必能做了我做的事。僅此一點就讓我有足夠的理由蔑視他們。黑壓壓的一片人影,都是些凡夫俗子嘛。我想大人物看待眾生也必有如此一面,唉,管他了,只要我還能有思想,他們就奈何不了我。我暗自砥礪,照此下去,勢必有他們皆須高看我的一天。
說說半年前吧。那陣子我寄身的地方,離市中心大約有十公里,我做事的公司,是我的一位老朋友開的。她的名字想必你們很熟悉了,就是我最早的那位漂亮女同事,小潮嘛。在大約三四年時間里,她對我不依不饒,總想置我于死地而后快。我覺得她的心眼恁小。作為胸懷遠大的男性,我不與她計較。她唆使人告我的黑狀,使我從成功的峰巔一落千丈,這個且不說了,她還在我元氣未復的時候找到我,主動承認了這一點,將我剛剛結痂的傷口撕開,再撒上一把鹽。這一來,我疼得滿地打滾,她便站在一旁哈哈大笑。笑顏如花,又如毒草。有那么一些日子,我總想著犯一次大錯誤。那柄自我挨打后不久便買來的瑞士軍刀一直被我隨身攜帶,我等在小潮時常出沒的街口???,最后我沒有殺掉她,卻成了她的員工。這事恁地稀奇古怪,連我也說不清為什么。
小潮的公司做的是文化產(chǎn)業(yè),具體來說,就是辦一份工商小報,外加做一份醫(yī)療雜志。她聘我為她的雜志做校對,順帶幫她做點醫(yī)療方面的專題片。文字方面的事嘛,我算是比較在行,但對于醫(yī)療,我卻是一竅不通。沒關系,她有一位合作伙伴,是醫(yī)學院的博士。這位合作伙伴愛開玩笑,稱我為小潮的老相好。小潮聽了咯咯笑。他娘的,這個風流女人已是半老徐娘,和她分手的男人不是敗于仕途,就是死于非命,總而言之,她早已逸出我的獵艷范圍。在好長一段時間里,我們只保持一種簡單的工作關系。
事情發(fā)生得有點突然。她有一天喝醉酒了,故態(tài)復萌,站在門邊,一邊嗑葵花子,一邊看我,眼睛紅紅的,濕濕的,這一幕,真使我刻骨銘心,至死難忘。我裝作忙于手頭的事務,不去看她。時近黃昏,辦公室里已無他人,她做出一副怨女狀。一會兒果然難受起來了,她沖到隔壁臥室的衛(wèi)生間去嘔吐,聲如裂帛,聽得我心神再也無法安寧。我走到近前,隔門問她:
“要我?guī)兔幔俊?/p>
她停頓下來,不再發(fā)出聲音。過了大約有二三分鐘,才臉色蒼白地出來,坐在平時辦公用的椅子上,給我發(fā)布命令:
“給我倒杯水過來?!?/p>
我依言做了。
她喝水后神色緩和了一會兒,眼睛轉向窗外。時值盛夏,濃郁的草木芳香從窗口飄進來,沁人心脾。她的臉色陰晴不定,不知道是酒醉后的反應還是突然回憶起往事,她忽然沖我發(fā)起火來:
“你為什么像根木頭樣站著?我的膀子酸疼,給我揉揉膀子吧?!?/p>
她的語氣令我不快,可我仍是依言做了。她把眼睛閉上了,似乎很享受的樣子。我的手掌不知不覺中加了力,她開始時沒有察覺,后來感到疼了,便一扭身子,沖我大吼起來:
“停,停,停!你是不是想要謀殺我?”
我被她的再次發(fā)作弄得更加不快起來,有心同她爭辯,又覺得毫無必要,就如她剛才那般,轉過頭朝窗外瞄去。我看見一只貓疾速地掠過屋脊,腳下夾帶著幾片破碎的黃葉去了。
“對不起,我的公司破產(chǎn)了,我心情不好,你別怪我。”
這卻是事出意外,我屏息斂神,忙問她怎么回事。
“小李把公司的錢卷走了,他昨天轉道北京,出國了。”小李就是她的那位合伙人。愛開玩笑的醫(yī)學博士。
我們在很長時間里都不說話。夜色降下來了,外面燈光四起,屋子里墨黑如漆。我終于聽到她在嚶嚶哭泣。
“小潮,小潮,我請你吃晚飯吧,去你最喜歡的老干媽火鍋城?!?/p>
“不用了,我沒有胃口,只想好好地睡一覺。如果你不介意,可以留下來陪陪我?!?/p>
我心跳如鼓。她已經(jīng)頗為用力地抓住了我的手。我覺得自己的身體在往下滑。嗨,他娘的,我的身體居然開始不聽我的大腦指揮。我的手向她的胸部摸去,并且繼續(xù)往下滑,往下滑。她身上的酒氣和香水味混合在一起,使我懷念起無數(shù)已經(jīng)遠去了的青春好時光。嗨,一切都如剛發(fā)生的一般,“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编?,嗨,這狗娘養(yǎng)的小世界,這狗娘養(yǎng)的小潮,哪懂什么千秋別緒,萬古離愁?
這一夜,我們既是仇人又是情人。小潮對我又抓又咬,我很快被弄得遍體鱗傷。子夜過后,我覺得很餓,過度的縱欲幾乎要了我的命,我想象自己已經(jīng)死去,躺在床鋪上像一截枯尸。小潮睡得很沉,夢中發(fā)出鼾聲。后半夜,她開始咬牙切齒,嘴巴里含含糊糊地嘟囔幾個人的名字,我仔細地聽了半天,才明白她發(fā)出的是惡毒的詛咒:
“去死吧,去死。”
我被嚇得不輕。月光在床鋪上漫開,小潮的臉色因為仇恨而變形得厲害。嘴角流涎,鼻翼上滲出大顆的汗珠??雌饋恚诮?jīng)受煎熬。這下子,我本就很淺的睡意消失得無影無蹤。我躡手躡腳地起來,到廚房里隨便吃了兩塊蛋糕,然后乘著月光出門。樓道里的燈早已壞了多時,我只能愈加小心,可到底還是踩著一個毛茸茸的東西,我的腳下響起“喵”的一聲。是一只貓。我大約把它的尾巴踩狠了。
離開小潮后,我的心里有一種解脫感。
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蒿蓬人!
我總覺得自己會時來運轉。當然,基于我的年齡又長了幾歲,而身邊妻小皆無,所以常人皆有的落寞困苦我一概難免,抑或更甚。夜雨霏霏的時候我偶爾想起我的女人們,她們應該都結婚了吧,騙男人或者被騙,也有的成為良家婦女,頗為自足地哺育一到兩個小兒女。嗨,那原也該是我的人生?
天很快涼下來了,我?guī)е幌渥有欣顏淼搅嘶疖囌镜募拇嫣?。這次,我準備到京城去了。我已經(jīng)看準了自己的命運,毋庸置疑,我今生的所有錯誤都將結束,而新的生命將在新的土地上發(fā)芽生根。我躊躇滿志,將求職信寫得天花亂墜,嗨,這都沒有什么,這個時代的人慣于夸張,厭棄凡庸,我直到今天,才算大徹大悟了。行前我在站前廣場上抽煙,來來往往的行人都做出一副傻子樣的表情,這也讓我看厭了。其中一對男女邊走路邊吵架,唾沫星子都濺到我臉上了,我希望他們能駐足道歉,可我的要求被忽視,而且,那男的竟然舉起拳頭在我眼前晃了晃。唉,我對這種生活,早已不抱希望??煽丛谖覀冊?jīng)共處一城的份上,我還是向他們注目良久。然后,我就看到了那只賊手向女的坤包伸去。然后,我就趨近去喊了一聲。然后,我就感到一柄尖刀頂?shù)搅宋业难?。然后,我就覺得渾身發(fā)抖,汗出如漿。然后,我便被這柄尖刀所逼,拐到了廣場北邊的小巷。剛進巷子我就尿了褲子。嗨,他娘的,這可真是丟大發(fā)了。我在被一記老拳擊暈前還迷迷糊糊看了一眼天空,天上空空蕩蕩,連只鳥影都看不到,單調(diào)得就像我所經(jīng)歷的無數(shù)次嘲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