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之間
(一)
他們兩個在一個中餐館店里當(dāng)侍應(yīng)生。
她獨來獨往。從沒和其他人說過話,除了老板。他也不例外。
他認為她不是一個家庭條件優(yōu)越的女子,她應(yīng)歷盡艱辛,起碼從精神上,她是承受著壓力的。她的嘴抿得很緊。表情嚴肅,眼里透出冷漠。衣著樸素。她看起來不大??赡軟]到三十。
店里還有其他的中國女人,基本都很外向,有些甚至很張狂,她們不和她來往,所以,沒有一個人知道她從哪里來,在巴黎干什么,將到哪里去。雖然有很多傳聞。但都連接不起來,這樣反而顯得她更神秘。
在他的眼中,神秘的女人是最美的。他厭惡一切顯露在外的東西。他覺得神秘讓人充滿幻想?;孟霂Ыo人無限美好。所以,他一直覺得她美。盡管,很多人都說她長相平平。如果是在從前,年輕時代,他一定要去探究她。但是,現(xiàn)在的他不再這么做了。他正掙扎在苦難的生活中,他失去了很多對美好生活的感覺。
他已經(jīng)三十六了。妻子在國內(nèi),要和他離婚。他不敢去面對惡瘤一樣的問題,他躲得遠遠的,不知道能躲到什么時候。 晚上他夢見和妻子初次見面的情景,雖然情節(jié)被夸張了,但是還是很感人,妻子嬌柔如昔,一雙眸子,如水深情地凝視著他。
他很快樂,卻不小心醒了。
屋里漆黑一片。只有屋頂小小的一扇窗,飄進來一些零散的光。他躺著,點燃一根煙。煙霧支離破碎地散開,他神情恍惚。這個時候,他覺得聽到了歌聲,在室外吟唱,很低很輕盈,像風(fēng),不固定,飄來飄去的,最后像溪流,從窗縫中流淌進來,將他淹沒。他再次地碎裂成片。
(二)
又是一夜無眠,他神色憔悴,隨隨便便地套上一件大衣,去上課。一個沒什么用處的課。上完了,在法國沒用處,回國還要靠運氣。上課的人大部分是中國人,一些小孩,嘰嘰喳喳的,課堂沒有什么紀律可言,老師象幼兒園的保姆,不停地喊:“Silence!Sil vous plait?。ò察o!請安靜?。彼谡n堂上發(fā)呆。
和一群不知生活的小孩在一起,他覺得自己越來越弱智。他不知道等待的什么,要的是什么。下了課,男孩女孩們鬧成一片,商量著哪里去玩,哪里去吃。他卻夾著書,一頭扎進風(fēng)雪里,去為生活奔忙。
以前他并不窮,甚至很富裕。他大學(xué)畢業(yè)就在一家外企工作,薪水拿得很高,出入高級會所,穿著華貴,生活象一匹巨大的緞子展現(xiàn)在眼前,無比美好,然后,他遇到了他嬌美的妻子。如同一切小說中描寫,兩人墜入愛河,閃電結(jié)婚,他們拿著父母的錢,到歐洲去度蜜月,轉(zhuǎn)了一大圈,來到了法國。
本來他妻子只想在香街采購服裝,但他說既然來了法國,還是該看看博物館,如盧浮宮或者奧賽,免得回去被人嘲笑。于是他們先去了盧浮宮,然后來到奧塞,很隨意地閑逛,到了凡.高作品展區(qū),他看見了那副《starry night》。他那時對任何藝術(shù)品都沒有概念,不知好壞,只和他妻子裝高雅的閑逛,表示來過。
那時,他們走在塞納河邊,覺得自己的生活有品位極了。
回到公司,發(fā)現(xiàn)新來了一個法國留學(xué)生,只會說點法語,年薪卻比他高,他不服氣,沒想到一年半后,這個人成了總經(jīng)理助理,陪著老總出入歐洲,他沉不住氣了,回家對妻子說,他也不是個孬種,他也要出國!
妻子不同意,認為沒必要為了這個失去現(xiàn)有的工作,他卻嘲笑妻子目光短淺并向她許諾,到法國就把她接過去。這虛妄的承諾沒有打動妻子卻讓他斗志昂揚,他辭了職,學(xué)了半年法語,來到了法國。
那時,留學(xué)生還沒有現(xiàn)在這么多,到處都是關(guān)于“海歸”的神話,他帶著理想帶著沖動跨入這個浪漫的國度。
前兩年基本都在學(xué)語言,因為他太自信,總認為命運眷顧他,可以隨意的申請上名牌大學(xué),所以剛?cè)r,拼命的享受這個國家的生活,隨意地旅游,最后所剩無多,他打電話找父母要錢,父母非常為難——他的一次婚禮加房子的首付已經(jīng)耗去他們大半的積蓄,他執(zhí)意出國又帶走了最后的存款,父親說:“真的空了,不過可以找人借……”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也會混到找人借錢的一天!那就借吧,借了兩萬塊,兌換了2千歐,拿著錢的時候,心情沉甸甸的。
他給妻子打電話,想訴點苦,也想傾訴一下思念,妻子很冷漠地敷衍他,問他什么時候回來。他怎么能就這么回去?什么文憑都沒有,他就對妻子說:“面包會有的,洋房別墅精致的生活都會有的?!?/p>
妻子不置可否。放下電話后,他就去找工作。第一份工作是在中餐館當(dāng)二廚,切菜洗碗倒垃圾,累死累活,一個月下來僅掙500歐,坐在餐館門口吃著中午剩的面包,手臂酸疼得抬不起來,他才隱約的感覺到命運似乎并非一直笑臉相迎。
那年申請大學(xué)失敗,慘敗,投出去的15封簡歷全部被退回,他只能等待下一年的機會,那么又要待一年了,怎么給妻子交代呢?她的態(tài)度已經(jīng)越來越不好了。前思后想,鼓足勇氣給她打電話,曲意奉承并再次承諾申請上大學(xué)就接妻子來法國陪讀,妻子說:“不必了,我沒那么迷戀國外。”
他錯愕,只好轉(zhuǎn)移話題,說申請上好的學(xué)校,畢業(yè)回國找高薪酬的工作,妻子冷笑說:“風(fēng)向早變了,遍地海龜,誰也沒把這當(dāng)一回事?!彼幌嘈?,倆人大吵一架,掛斷電話。
沒多久他意外地遇到以前的同事,同事被派往瑞士學(xué)習(xí),空余時間到巴黎旅游,同事說他不該走,現(xiàn)在中國人更實際,洋人也更精明,都比較倚重本地人才,同事說,如果他讀完書能留在法國,或者轉(zhuǎn)戰(zhàn)北美,或者還有些值得。他懷疑同事在妒嫉他,找了個機會回了國。回去就寫簡歷,發(fā)簡歷,現(xiàn)實告訴他,他已經(jīng)不能再回到當(dāng)初的那個位置上去了。
離開兩年多,妻子變得很幽怨,她已經(jīng)感覺到光輝的往昔一去不復(fù)返,陪著這個男人毫無前途,對于他不知天高地厚的離開,她心生怨恨。他們倆不停地吵,最后她拋出一句話:“我們離婚吧!”
他狼狽地逃回巴黎。 站在塞納河邊,覺得命運就像詭異的漩渦,人就漩渦上的一片落葉,要么被淹沒,要么逃出生天,一切都不由自主。
他是不能就這么回國,那他只有豁出去,繼續(xù)念書。他給妻子寫了一封郵件,說他不會辜負她,一定會給她美好的生活,郵件發(fā)出去幾個星期沒有回音,他知道再也說服不了她,就只能當(dāng)此事沒發(fā)生,埋頭工作。
每次領(lǐng)到薪水,他都會存一點,把剩下的寄回去給妻子,再攢點,寄給父母還債。他從一個揮霍無度的人變成了一個經(jīng)濟拮據(jù)的可憐蟲,生活如同一口覆蓋的鍋,徹底的底朝了天。
在這樣的艱苦中,他終于申請上了巴黎的一所大學(xué),專業(yè)是“中國經(jīng)濟發(fā)展與研究”,班里全是中國人。國力日顯強大,但凡出國的國人都會拿著一疊一疊500歐面值的鈔票購買各類奢華的物品,窮奢極欲得讓法國人震驚,法國人發(fā)出“狼來了”的驚叫聲,這個叫聲又含著另外一個意思:“財主來了!”很多學(xué)校紛紛打起中國財主的主意,各類適合中國學(xué)生拿文憑的專業(yè)如雨后春筍。所有人都揣著明白裝糊涂,對外宣稱為了學(xué)術(shù)。
他不是不失望,但他知道憑他自己的實力,想進法國真正的高等學(xué)府是件艱難的事。
“走一步算一步吧?!彼赣H說。
于是他就去了這個學(xué)校。去之前鼓足勇氣給妻子打了一個電話,告訴她這個“好消息”。
妻子反應(yīng)冷漠,先說“恭喜”,然后還是那句話“離婚吧”,他倍受傷害,心想自己那么受苦受罪竟然挽回不了她的一顆心,她最后的一句話:“你太好高騖遠!”如一把尖刀狠狠地插入他的心口。
“好高騖遠”,一個多么精準的詞匯,形容出他本質(zhì)。他第一次看清自己并徹底被摧毀。他不再是一個人,只是一個在異鄉(xiāng)漂泊的行尸走肉。
(三)
他放下手中的活,走出來,看見老板托著腮幫子哀聲嘆息。
這家中餐館并未因為中國游客增多而生意火爆——游客來了都去吃正宗法餐,來這家店的大多都是法國人。經(jīng)濟不景氣,很多法國佬失業(yè),生意就相當(dāng)?shù)牟缓闷饋?。有謠言說老板準備裁人。他心里很不踏實。
他一個女性朋友前幾天剛剛失業(yè),從一個會計事務(wù)所出來,和剛來法國的中國學(xué)生爭快餐店的工作。他難道又要去刷碗?他蹲下來,掏出煙,抑郁地抽起來。他感到有人在注視他,他回頭,卻看到她轉(zhuǎn)開頭的動作。
她正賣力地拖地板,收拾碗筷??吹贸鰜恚喈?dāng)?shù)恼湎н@份工作,因為從她進店開始,就格外賣力,賣力到老板都感到吃驚,但這不代表一切,在這里,生活不是一條直線,看不到前途,滿眼大霧。 那一刻終于到了,老板說:“我要不了那么多人。”他的耳朵立刻豎起來,緊張得把煙都捏碎了。
老板點了幾個人的名字,一陣沮喪的聲音響起,然后他聽到了她的名字,他回頭看了看她,看見迅速涌出眼眶的淚水,晶瑩透亮,像餐館中的水晶吊燈。她垂著頭,等老板把工錢算給她的時候,她跑了出去。
他保住了工作,因為他是男的,他很賣力,一個人可以當(dāng)三個人用,不過他再也沒見到過她。
夜晚的時候,竟然夢到她一次。夢里全是她奪眶而出的淚,醒來,又聽見歌聲,很凄涼,透過雪夜,如冰刺骨,他有些擔(dān)心,害怕她會有意外,甚至猜測,她的眼神將更加冷漠,如同滿天紛飛的雪。
第二年春季來臨,經(jīng)濟沒有一點緩和的跡象,法國人來得更少了。有個法國佬,跑到店里點了一堆東西,最后擦嘴巴說沒錢,老板恨不得叫所有的人都出來打他,但是老板不太敢惹他們,知道他們失業(yè)太久,已經(jīng)一肚子火,何況經(jīng)濟越不景氣,法國佬就越恨游蕩在法國土地上的外國人,認為是他們奪走了自己的飯碗,如果老板打了他,罵了他,肯定會鬧出巨大的社會糾紛。
老板只好和顏悅色的讓兩個大廚把他架出去了,那人本想生事,因此訛詐一點錢財,沒想到被冷處理,就站在門口破口大罵,最后昂著頭指著天大吼:“Dieu, où es tu? Tu es aveugle!sourd!ridicule! Merde!!”(上帝你在哪兒?你就是個瞎子!聾子!可笑的東西!你他媽的?。?/p>
他站在玻璃窗邊看著那個崩潰的法國佬,感覺那人就是自己的未來。
果然,沒兩天老板宣布要關(guān)門歇業(yè),因為長期沒有客人,不想空轉(zhuǎn),所有人都被辭退,拿著工資單,他欲哭無淚。
失魂落魄地走出餐館,站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孤單得連影子都沒法留下。他想找人說話,大聲地說話,可是,能找誰呢?來到這個國家最大的財富,就是獲得孤獨。鼓鼓囊囊的孤獨。
(四)
又一天溜達在大街上,百無聊賴地坐在街心公園,看著來來往往的人,忽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他喊了一聲:“喂!”女人轉(zhuǎn)頭,是她。
久違了的她,依舊雙唇緊閉,卻衣著光鮮。
她看見他,眼睛掠過一絲驚訝,甚至是驚喜。他的心情在這樣的眼神下,好轉(zhuǎn)很多。
他笑著向她走過去:“很久沒見了?!?/p>
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他說:“怎么樣?找到新工作了嗎?”
她搖頭。
他笑:“都是無產(chǎn)階級兄弟姐妹?。 乙彩I(yè)了?!?/p>
她瞪大了雙眼看著他,好像他的鼻子上開出一朵花。她說:“你的法語那么好,你有那么努力,怎么……?”
他“哈哈”而笑:“法國人都會失業(yè),何況會說法語的中國人?”
她說:“是啊?!蔽⑽⒌挠行┦?。
他說:“好了,不提不高興的事,哪里摔下去,哪里爬起來!走,我請你去吃飯。”拉著她就走。
來到一家不錯的法餐館,他為她開門,為她拉凳子,為她點菜,甚至送了一朵花給她,一點經(jīng)濟拮據(jù)的模樣都看不到,仿佛他又回到當(dāng)初的幸福生活中,而她除了初見時的驚訝,就一直很安靜很大方,讓他感覺舒服。
一餐飯吃得還很不錯,倆人都覺得還應(yīng)該去別的地方走走,于是出了餐館的門,往圣母院而去。
天色已晚且寒冷,他卻覺得眼前明亮,溫暖如春。
他談笑風(fēng)生。
她說:“失業(yè)了,還那么開心?!?/p>
他說:“本來不開心的,結(jié)果看到了你。他鄉(xiāng)遇故知,是人生失意的一大快事?!?/p>
她笑:“可是我們從來沒說過話。”
他說:“那有什么關(guān)系?現(xiàn)在不是在說嗎?”
兩人相視一笑。繼續(xù)前行。
他知道她在新疆出生,說:“難怪不得表情那么嚴肅?!?/p>
她摸了摸臉:“是嗎?可我怎么覺得你很落寞。滿腹愁緒?”
他挑起眉毛:“我一直春光明媚!”
她笑:“只是今天,所以我很意外?!?/p>
他更驚訝:“難道你以前注意到過我?”
她笑了笑:“總是不和人來往,休息的時候蹲在一邊抽煙,誰能不注意到你呢?”
他裝出很驚訝的表情:“不和人來往的是你吧!”
她笑了又笑,最后說:“好吧,我們兩個都是。”
他笑了起來,心情無比的好。
來到巴黎圣母院,站在黑黝黝的影子下,仰望這座充滿傳奇的建筑,傷痛突襲而來,他幾乎無法直立,她看到了他痛苦的神色,她詢問怎么了。
他說:“我妻子說,她以前看《縱橫四?!返臅r候,看到鐘楚紅說:‘我以后要在這里結(jié)婚!,她就很向往。于是我就帶她來了。”
她有些驚訝:“你結(jié)婚了?” 他點頭,感覺到她眼中閃過的一絲黯淡,再仔細看,卻只看到明亮的雙眼。
他說:“是的,我結(jié)婚了,可是,馬上要結(jié)束了?!?/p>
她錯愕地看著他。
他苦笑:“她厭煩了和我這種沒有結(jié)果的日子。她已經(jīng)想不起來,我們當(dāng)初是怎么在圣母院面前山盟海誓的!”看著隱隱的雕塑,“原來一切承諾都是有期限的?!毖劭魸櫇?,他回頭對她笑:“我在這里沒有什么朋友,又不敢打電話回家,所以就忍不住向你訴苦,你別怪我?!?/p>
她淡淡地笑著搖了搖頭:“不會的?!鳖D頓問他:“這么苦,為什么不回去?”
他說:“回不去了,再也找不到那么好的工作,也無法再留住一個失去的心……”
她問:“既然當(dāng)初那么好,為什么要來?”
他自嘲地笑了:“以為能獲得更多……”望著流淌的塞納河,他說:“來到這里,第一次看不清自己,第一次看不清別人,第一次看不清命運?!毖鐾飞n,他說:“我打亂了自己的牌,不想按照命運的方式出牌,結(jié)果牌到自己手里,卻不知道該怎么往下打。我老婆說我‘好高騖遠,真是沒說錯?!睖I水流了出來。
她輕輕地遞過一張面巾紙,他拿過擦去眼淚,尷尬地笑:“我看起來是不是很窩囊?”
“不!”她輕柔又堅定地搖頭,“不只是你,每個人來到這里,都會迷失自己?!彼壑L(fēng)擾亂的發(fā),她說:“很早以前有過一本,《北京人在紐約》,上面說:‘如果愛一個人,就送他來紐約吧,這里是天堂。如果恨一個人,就送他來紐約吧,這里是地獄。其實,巴黎何嘗不是這樣?其實,任何他鄉(xiāng)不是這樣?離開自己的土地,就是離開自己固有的軌跡,只能被命運拖著盲目亂撞,在路上,死去或者活著,都不可預(yù)料?!?/p>
他沒想到她能說出這樣的話來,狠狠地刺入他心靈,隨之而來一種心疼,他真想去抱她。她被他注視得慌亂,就說:“既然這里那么讓你傷心,我們就去別的地方。”
他說:“好。去哪?”
“去圣心教堂看夜景吧?!?/p>
他笑了:“我正好住在附近,等會去我那里坐坐。不過不大,12平而已?!?/p>
她笑了笑:“其實,我租的房子也才10平?!?/p>
兩人往地鐵而去。
地鐵轟鳴,她沉默不語,他也沒有心情閑聊,面對面坐著,卻各自望窗外。飛馳而過的黝黑的墻,夸張的海報,神情各異的等候者,組成雜亂絢麗的圖畫,在他眼前展開又卷上,就像他的生活。
(五)
走出地鐵站,穿過幾條小巷,來到圣心。 四周沒有人,只有他們兩個,夜色下的街區(qū),黝黑而遙遠,仿佛一個不可觸及的故事,仿佛身邊的她,他對她依然一無所知,她依舊神秘,嘴角依然抿得很緊。
他說:“你看起來不像新疆人?!?/p>
她點點頭:“我應(yīng)該算是上海人。我父母是上海人?!?/p>
“這樣啊?!彼麊枺澳菫槭裁磥矸▏??”
她笑:“改變生活?改變命運?”
他點點頭:“大家都是這個理想?!?/p>
她嘆息:“其實是想讓父母退休以后回上海?!?/p>
他一臉困惑,無法把這兩件事情聯(lián)系起來。
她說:“我爸媽是最后一批知青,被派去新疆,成了一輩子的恨事,回到上海是他們畢生的希望。”
他說:“可現(xiàn)在大城市競爭很大……”
她聳聳肩:“所以我出來了,希望讀完書,能在上海找份很好的工作,買房子給父母住?!?/p>
他嘆息地笑:“買房子?不便宜啊……”
她的眼神很落寞。
他寬慰她,開了個玩笑:“其實你也不用這么拼命,找個有錢人嫁了就行了?!?/p>
她眼神閃爍,最后露出一絲莫測的笑容:“是啊。這原來就是女人生存和獲得成功最好的辦法?!?/p>
風(fēng)吹來的時候,她把自己緊緊地裹在衣服里,慢慢地走下了圣心教堂。
他尾隨她而去,試圖了解什么事讓她積郁難釋,她卻不回答,只是穿過小巷。
他只能沉默地跟著。
小巷里大部分的商店都關(guān)了門,而櫥窗卻亮著燈。她彎腰看著各色的玩偶和紀念品。他就站在她的身后,看著她柔順的發(fā),瘦削的肩,燈光照在她的臉上,她的眼睛閃爍著褐色的光澤,她的神情專注,他有撫摸她的沖動,但他不敢,他害怕任何魯莽的行為,都會讓他失去唯一的傾訴對象。
她一邊看一邊走,最后在一幅畫前站住了,越過她的頭頂,他看見多年前在奧塞看到的凡.高的《starry night》的仿制品。扭曲的天空,扭曲的星辰,無處傾訴的心情,孤零零地仰望。
他揪痛得無法呼吸,聽見她說:“我去過他的故居,到過他自殺的那塊稻田地,我想,天地蒼茫,就是他一個人孤獨的奔走在曠野中,大聲地疾呼,沒有人答應(yīng)他,沒有人理解他,他們都認為他是瘋子,那么慘,人真正孤獨的時候,是那么的慘!”她的眼淚流了出來。他抱住了她。兩人緊緊地擁抱如同一顆盤根錯節(jié)的老樹。
(六)
他們穿過燈火通明喧嘩的街,來到他遠離熱鬧的小屋,在黑暗中不停親吻。
他在黑暗中打開她的身體,感受到她的顫栗。
他在這種狂熱的顫栗中將孤獨和冰冷驅(qū)趕。
夜黑下來,如黑巧克力一般的濃稠,連燈光都無法穿入,但他卻能看見她熱切的眼神,如黑夜里兩簇明亮的火光。是的,她很美,一種神圣的抗拒孤獨的美感,一直延展在她的眉心,無法侵犯。他因此而感動,抱著她,想給她驅(qū)趕孤寂的力量,她卻輕輕的拍打著他的背,仿佛母親在安撫一個做惡夢的孩子。從妻子提出離婚開始,他深墜冰窖,無法脫身,如今終于獲得溫暖,他激動得無以復(fù)加,他想說“愛她”,又害怕唐突,只是感激地親吻她,聽見她說她愛他。
她說:“你孤獨地坐在一排玻璃前,抽著煙,煙霧在四周散開,你的動作那么嫻熟優(yōu)雅,我知道你一定生活的特別好過,現(xiàn)在落魄了。”
他的眼圈一陣陣的發(fā)紅:“我一直不知道你在關(guān)注我?!?/p>
她自嘲地笑:“也許因為我太普通。”
他搖頭:“不,是我怯懦,不敢和你說話?!睋崦哪橗?,他嘆息:“其實,我早就想認識你,想和你講話……”她的眼越來越潮濕,他沒發(fā)現(xiàn),只是自說自話:“自從你被老板辭退以后,我就一直在想你,甚至夢到過你,但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找你。”
她號啕大哭起來,傷心欲絕地摟住他,幾乎要將自己嵌入他的身體中。
他詢問她,他安慰她,她只是痛哭,然后親吻他,撫摸他,瘋狂地把自己當(dāng)作焰火,一夜綻放完畢所有的美麗。
而后她沉沉入睡,臉龐上尤有淚光,他凝望她眉間的憂傷,心想不管過去他們經(jīng)歷了什么,今晚相逢后,新的日子將會開始,一切都會充滿希望。他擦去她的淚痕,心滿意足的睡去。
(七)
半夢半醒的時候,他感覺到她在凝視自己。
他想睜開眼睛,但是他很疲憊,很久沒這么踏實的睡過覺了,他想有什么事醒了再說吧,翻個身繼續(xù)睡去。等到陽光照在臉上,窗外聲浪喧囂,他才睜開眼,卻沒看見她。
他坐起來,看到窗上用口紅寫著的:“不要忘了我。我愛你?!?/p>
他覺得事情有些不妙,追了出去,卻不知道往哪個方向,他就站在大街上喊,每個人都以怪異的眼神打量他,他閉了嘴,轉(zhuǎn)身回去。這個時候才想起,自己甚至連她的電話都沒有。
走在黝黑的樓道里,想到她像一縷秋風(fēng)消散無影蹤,他就連爬樓的力氣都沒有了。
回到那間小小的STUDIO,凝視著那行字,他心如刀絞,他拿出一張紙,小心翼翼地拓下那行字,字跡模糊,像她臉上的淚痕,他看著,落下淚,疑問像絞索,勒得自己的心臟喘不過氣,他以為自己會死去。
可他還活著,繼續(xù)地上課找工作,生活的壓力有增無減,有時還上頓不接下頓,忽然接到父母的電話,隱晦地說起妻子變心的事,他苦笑不止,心想自己奮斗半天竟然是這樣的結(jié)局,不知道究竟被誰嘲弄了。放下電話,下樓買了瓶只要5歐元的酒,狂喝了一夜,醉了夢見她,她輕輕的推開自己的門,將自己溫柔的摟在懷里,他抱著她痛哭流涕,卻看不清她的臉,清晨醒來頭痛欲裂,反復(fù)地回憶著那個夢,卻發(fā)現(xiàn)其實已經(jīng)記不得她的樣子。
就在這樣的日子中,他畢業(yè)了,拿著文憑的那晚上,他喜樂不知,迷惘而凄苦,不知道下一步該走向何方,抽了無數(shù)根煙,電話鈴響,同學(xué)邀請他參加聚會,既然睡不著不如去狂歡,他飄著出了門。
那個聚會在一個家庭條件很好的同學(xué)家舉行。她獨自在巴黎的新區(qū)La Defance租了一套大公寓,屋子里擠滿留學(xué)生,都是些沒心沒肺的孩子,他算這里最年長的,只能安靜地坐在角落看點雜志。有個小姑娘熱情奔放,不停的和人說話,最后跑到他旁邊,和他聊宇宙與世界末日,聊著聊著說她是從新疆來的,他的心幾乎跳出來,就好像看到她的姐妹。
他激動地對那女孩說:“我也認識一個新疆來的女孩,不過她是上海人……”
女孩很高興,說想認識老鄉(xiāng),讓他介紹,他很失落,說自己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女孩有些失望,然后說,在巴黎很少能遇到新疆來的人,前一段時間認識一個,不過不怎么喜歡她。
他問為什么,女孩說那人愛裝清高,什么人都看不起,誰都不來往,最后還不是勾搭了校長,讓校長娶了她,那個校長都60多了。
他說:“是嗎?她很漂亮嗎?”
女孩大搖頭:“難看死了,你也知道老外的審美眼光是很有問題的?!?/p>
“是啊!”他呵呵的笑。
女孩繼續(xù)說:“不知道你認識的朋友認不認識孫雪鴻,這女人現(xiàn)在名聲很臭……”
聽到這個名字,他幾乎暈厥過去,眼前像罩起來一塊黑布,呼吸艱難,他問她:“你說嫁給法國老頭的叫孫雪鴻?”
女孩看著他:“你該不是認識她吧?”表情很驚訝而且很同情他。
他問她:“她什么時候結(jié)婚的?”
女孩不敢那么放肆的說話,謹謹慎慎地說:“大概在3、4月份吧。我不知道。她沒邀請中國人參加她的婚禮……”
他的心口如同被槍打中,鮮血狂涌,一口氣喝完了面前的大半瓶紅酒,在大家的哄笑聲中,倒在了地上。
(八)
清晨時,嘔吐兩三次。
一幫同學(xué)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他不想驚動他們,踮著腳離開了那間公寓,回到了自己幽暗的STUDIO里。
窗戶上的那行字不再清晰,沾染了灰塵,化成了一道紅色的痕跡,陽光射入時,散發(fā)出暗淡的紅光。
他凝視著那行字,痛哭流涕。
這是他們要的結(jié)果嗎?為了更美好的前程,為了美麗的夢境,備受孤獨的煎熬,最后折服在命運詭秘的力量下,奉獻了自己,開始以為偉大,到后來無人喝彩。
他們錯了,他們錯得太多,他們把夢想寄予了太多厚重的東西,最終慘敗,碎裂,成為夢想的祭品。她,那么美麗的女子,他愛著的女子,就這樣消失了,他嘶聲哭泣,他用哭聲為她祭奠。
這時,又有歌聲飄來,時斷時續(xù),如風(fēng)飄蕩在空谷,如泉水流淌在山野,把他圍繞。他想起他小時候在少年宮參加歌唱團的往事,想起那時明媚的天,潔凈的樹葉,還有無憂無慮的生活,與此同時,國和家忽然的變得非常的清晰,變得明亮,塞滿整間房子,甚至擠破狹窄的小屋,擠到了街上,他看見大門朝著他打開,他終于想回去,像一只渴望返航的倦鳥,撲入那個溫暖的巢穴,回到自己的土地上去,結(jié)束沒有軌道,四處飄蕩的生活,即使從頭開始,又怎么樣?
他的心里好像射入一道燦爛的陽光,耳朵眼睛都靈活起來,那數(shù)年遮蔽在眼前的灰暗頓時散去,回去,回去,發(fā)出轟鳴的響聲,掩蓋了那憂郁的歌聲,歌聲最終不可聞。
他終于逃出了這抑郁的音調(diào),看到了希望,他的淚繼續(xù)流淌,卻開始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