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孟澤
美國國家地理學會的官方網站上,關于麥克·山下(Michael Yamashita)的介紹是這樣開始的:“作為《國家地理》的一名攝影師,麥克·山下在超過25年(至今已有30多年)的時間里,都將他對攝影和旅行的雙重熱情結合在一起。”的確,攝影和旅行界定了他的身份,但最初驅使他去攝影和旅行的,或許還是他日裔美國人的身份。
麥克·山下是移民美國的第三代日本人,而在他的青少年時期(20世紀六七十年代),周圍的人往往拿異樣的目光來看待他這個有著亞洲面孔的人。漸漸地,他發(fā)現(xiàn)有很多人關心他的“根源”,于是,他開始對東方和歷史感興趣。他說:“畢業(yè)之后我就去日本尋根,在日本住了四年,也不會說日語,就拿著相機,用相機拍攝我所看到的感興趣的東西,把這些記錄下來,通過照片告訴別人我干嘛了,對我來說這是溝通手段的延伸”。那時,攝影和旅行就已經在重塑麥克·山下的身份了,而攝影則成為了這個說英語的日裔溝通世界的方式。
很難將麥克的作品歸入某一風格,而如果非要這么做的話,我愿意用“國家地理風格”這樣一個寬泛的概念來界定。說實話,在如今門派林立的攝影界,《國家地理》攝影師的作品很難說得上有突出的風格,其中原因,一是《國家地理》的拍攝范圍幾乎囊括了所有的題材;二是《國家地理》要求的似乎是一種“中庸之道”:那些作品精美而不失穩(wěn)妥,巧妙而不故作奇譎,往往不會突出某種單一的趣味。正如與《國家地理》有版權合作的《華夏地理》的主編李永適所說:“好的照片都應該有很多的層次,每一個人都能夠發(fā)覺你自己不同的東西??除了構圖上色彩的美感之外,要有很多提示的意義在后面戳著,它講述了一個故事,這是美國 《國家地理》要求比較嚴格的。”當然,在這種“中庸之道”中,《國家地理》又有自己的獨特之處,即強調將拍攝對象放置于其所從屬的地理/環(huán)境的大背景之中,在紀實中實現(xiàn)攝影師的獨特表達。麥克·山下的作品正是這樣的,而他作為文化融合的“產物”,又往往選擇那些文化融合、沖突的題材,而這,又驅使他游走于東西之間,尤其是那些多元文化共生、歷史與現(xiàn)實發(fā)生碰撞的地區(qū),如民族構成復雜的湄公河流域,如馬克·波羅走過的歐亞大陸,如鄭和穿越的廣袤大洋。
然而對于麥克來說,這些區(qū)域最初使他感興趣,僅僅因為它們是“異域的”。麥克曾回憶自己最初的攝影經歷說:“當我在倫敦參加我的三年級留學項目時,我借了一輛舊摩托,背著背包,拿著一臺借來的尼康,就向突尼斯進發(fā),去找在那里當翻譯的姐姐了。那難以想象的異域景觀浸染著北非的陽光,點燃了我對攝影和旅行最初的著迷。并且,每當我到一個地方去拍攝的時候,就感覺到同樣的火又燃燒了起來?!闭f起來很有趣,英語世界的攝影師往往把尋找拍攝對象叫做“hunt”(狩獵),而把拍攝叫做“shoot”(射擊),正如我們國內的攝影界將各種鏡頭稱為“長槍短炮”。這些狩獵詞匯(當然,如今這些詞已然成為了攝影詞匯)似乎更能揭示鏡頭背后的潛在欲望,一種對世界的占有欲。恰如麥克所言:“試圖用照片講故事,從根本上來說就是一次狩獵遠征?!闭窃谶@種隱秘欲望的驅使下,麥克·山下走過了一個又一個陌生的“異域”,然而,在這個過程中,麥克卻被自己的攝影和旅行悄悄改變了。
麥克最初獲得成功的作品,是于1992年出版并獲得多個獎項的影集《日本的花園》。這本影集匯集了麥克多年來對日本的理解。在日本,麥克學會了在雨天拍攝。夏季無雨的時候,花園成了綠色的海洋,這在肉眼看來非常美麗,然而在分辨色彩的能力低于人眼的鏡頭中,這種綠色卻是暗啞的、單調的。然而雨卻可以“喚醒整個花園”:雨水使100多種苔蘚呈現(xiàn)出不同的形狀和明暗對比,使蓮花開得更加靈動,使路面和樹葉顯得更有光澤,使整個畫面具有更多微妙的紋理。最終,書里的絕大多數(shù)照片都是麥克在雨中或多云的雨季里拍攝的。通過這種技巧,麥克使日本花園的靜謐、靈動和精致凝結,呈現(xiàn)的是一種似乎是靜止的、然而又蘊蓄著安詳生命的效果。對于這次拍攝,麥克說:“你的拍攝任務其實會影響你的人生方向。”這句話可以從兩個方面去理解。一個方面麥克說過:“當年去拍園林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所有人都把我看作一個拍攝園林風景的攝影師,而不是別的。后來我就有意識地強化自己,又從瀾滄江的源頭一直往下走拍攝。”而另一個方面,還在于攝影風格的影響。后者似乎是更為重要的。麥克將自己的精神灌注到對日本花園的拍攝中,而形成的作品風格則擬定了他日后其它作品的精神。看他的作品,無論是日本的城市和花園,還是威尼斯人群熙攘的圣·馬克廣場,還是爪哇島上的采磺場面,麥克往往將它們處理成一幅凝練而永恒的畫面。即使是動的人或物,麥克也常利用延時曝光的技法,將動作虛化,營造一種使人如入夢境的效果,將外在之動轉化為內在之韻。遇到本身就容易彌漫的物體,如雪花、粉末、風沙等,麥克更是不會放過。在他拍攝的那張女京劇演員化妝的照片里,女演員往臉上施粉的那一刻,粉末在粉撲與面龐間彌漫,在黑色的背景前繚繞出一種氤氳的意境,使那張略帶笑意的、豐腴的側臉散發(fā)出美而含蓄的韻味。而在處理那些更大的題材(比如宗教場景、歷史場景等)時,麥克往往通過這種靜止和永恒形式,包裹著照片背后豐富的地理和歷史因素,將打包好的文化內涵推向前臺。
拍攝園林的經歷使麥克去拍攝瀾滄——湄公流域,而后面的這次經歷又使得他去關注其它有著更復雜的文化交流歷史的地域。上世紀末,麥克被《國家地理》派去重走馬可·波羅之路,去探訪歷史遺跡。對于這次拍攝,麥克說:“拍攝像馬可·波羅這樣的古代探險家的故事的挑戰(zhàn)之一,就是為一位14世紀(實際上應該是13世紀)的探險家的所見所述尋找現(xiàn)代的對應物?!边@對于麥克來說,是個難題,更是一種樂趣。當他第一次讀完馬可·波羅的《東方見聞錄》之后,他就“感染”上了一種叫做“馬可 · 波羅熱”(Marco Polo Fever)的“疾病”,其癥狀之一,就是對馬可·波羅所講的每一點都感到完全的著迷。有趣的是,前往中國的馬可和最初到“異域”“狩獵”的麥克一樣,或許只是一個被遠方吸引的獵奇者,而他的《東方見聞錄》也頗有遠行人用夸張的語調向家鄉(xiāng)父老介紹旅途見聞的色彩。這位頗具爭議的探險家所寫下的是真的嗎?他真的到過中國嗎?那本經過他人多次修正、帶有傳奇故事色彩的《東方見聞錄》為何對許多重要事項語焉不詳?對于這些問題,麥克無意介入學界的爭論,而是用腳步去檢驗馬可的傳奇。他按照馬可探險的路線,從威尼斯的圣·馬克廣場到波斯灣的霍爾木茲,再到中國新疆的喀什喀爾,然后穿過塔克拉瑪干沙漠和河西走廊,進入嘉峪關,到元上都(遺址)、北京、揚州、蘇州、杭州、四川、云南、東南亞??最后經海路返回歐洲。大多數(shù)地方都已經不是往日模樣,如霍爾木茲這個13世紀的重要商埠,如今在戰(zhàn)亂頻仍中變得破敗而荒涼。還有一些地方,無論是人還是物,都還是馬可 · 波羅所描述過的那樣,這種與歷史的重逢對攝影師來說是莫大的幸運。在拍攝敦煌的鳴沙山時,麥克沒有擠在熙攘的游客中,而是開車繞到了沙丘的背面。這時,他看到有一支駝隊正在慢慢經過。夕陽斜照,駝隊所留給畫面的,只是一串孤獨的剪影;大漠空曠,起伏著風留給沙丘的鬼斧神工。那一刻,仿佛歷史重現(xiàn),仿佛一切都未改變。這張照片后來成了《馬可·波羅》一書的封面,也成為在《國家地理》三期連載的《馬可·波羅》中第二期故事(《在中國》)的開篇圖片(正是這一期故事使他獲得了《國家地理》最佳故事獎和最佳攝影獎)。后來,麥克評論道:“如果你認為那就是馬可·波羅正在穿過塔克拉瑪干沙漠,那么我的工作就完成了?!?/p>
與那個雖有著作流傳后世,但仍有獵奇和夸張色彩的記錄者馬可·波羅相比,麥克在精神上似乎更能認同鄭和這位15世紀的航海家。如果說重走馬可·波羅之路是一種發(fā)現(xiàn)和驗證的話,那么跟隨這位有自主精神、自信而寬懷的將領去航海則是一種體驗。鄭和為何去航海?在各種答案中,麥克似乎更愿意相信,鄭和航海的目的之一,是去中亞“尋根”。同麥克自己的故事一樣,鄭和的故事也從他的身份開始。鄭和原名馬和,祖上本是來自中亞的穆斯林,或許是在蒙古騎兵橫掃歐亞大陸之時,他們來到了中國云南。明軍南下,將馬和俘虜并去勢,訓練成為一個太監(jiān)。然而后來,馬和不但成為朱棣奪權的得力助手,還因在北京附近的鄭村壩中立了戰(zhàn)功而獲賜姓鄭,而后被提拔成為船隊的統(tǒng)帥。麥克對鄭和航海目的的理解是有根據(jù)的,一是鄭和的父親和爺爺都有“哈只”這個稱號,而只有去過麥加朝圣的穆斯林才會被人們尊以這樣的稱謂;二是鄭和第七次下西洋,到達波斯灣之時,派自己的隨身傳譯官、同為穆斯林的馬歡率分隊前往麥加朝圣。根據(jù)馬歡的記述,他們在那里看到了來自已知世界的每一個角落的人。
或許麥克將自己的經歷灌注到鄭和的經歷中,而他在體驗鄭和之路時,實際上也是在體驗著自己的生命。他的《鄭和》一書的副標題是“追尋中國最偉大探險家的航海史詩”,而這一“追”就是兩年之久?;蛟S是無法用某一單幅作品來表達對鄭和的感悟,因此他選擇了用鄭和斑駁的畫像作為整本影集的封面。打開影集,我們最先看到的不是鄭和,而是東非海岸傍晚時的遼闊與幽暗。麥克有意引導我們在腦海中重繪600年前的壯觀與神奇——仿佛是天降神兵,一座龐大的海上城市出現(xiàn)在斯瓦西里人的視線盡頭。那是來自遠方的寶船,載著一個世界主義的夢想,穿越遼闊的印度洋,來到了這個儼然是新大陸的海角天邊。
只不過,這里沒有征服和殖民。遠航中,鄭和的船隊充當了一種帶著恩賜姿態(tài)的文化融合者的角色。頗令麥克感動的是斯里蘭卡的頓德拉岬角(Dondra Point)的一塊石碑,碑文是用中文、泰米爾文和波斯文三種語言寫成的,分別獻給佛陀、濕婆與安拉。這塊石碑就是鄭和當年所立下、用以解決當?shù)刈诮碳姞幍?。然?00年后的今天,鄭和當年走過的整個航線,卻依然是文化沖突最為紛亂的地區(qū)。麥克在體驗著鄭和的15世紀的同時,也在親歷著那些沖突、危險和路途的艱難,并在不斷的行走中,從一個尋根者和獵奇者轉變?yōu)橐粋€鄭和式的世界主義者。
麥克在多個場合都講道,因為數(shù)碼、網絡、多媒體等的颶風般的發(fā)展,如今每個人都可以成為攝影師,但對于職業(yè)攝影師來說卻是一個愈發(fā)艱難的時代。然而,在大學中使他對攝影著迷的東西如今還緊緊地抓著他。或許這是因為,在這個發(fā)達的世界上,彼此的溝通和理解依然欠缺,而攝影,又恰恰是麥克溝通世界的獨特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