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聞道1956年生,文學碩士,“天涯社區(qū)·散文天下”首席版主,四川省作協(xié)委員會委員。在香港多家主流媒體做專欄作家多年,在大陸、港、澳紙媒及網(wǎng)絡上發(fā)表作品300余萬字,已出版散文集《夏天的感覺》《點擊心靈》《對岸》,報告文學集《悲劇,本可以避免》,隨筆集《主權回歸前的香港》《家的前世今生》,主編天涯散文年選《鏡像的妖嬈》等。另有經濟學專著多部。
在外辦事,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日常生活中那些吃喝拉撒之類小事,你出示的身份證件上的地址,某市某區(qū)某街某號某樓,與某縣某鄉(xiāng)某村某社,招來的臉色是不一樣的,即使你已在城里工作多年,持有的暫住證上的地址,也是某市某區(qū)某街某號,但在人家心中,你的“暫住”二字,一下就把你替換成了某縣某鄉(xiāng)某村某社的人。
有了這個城市的居民身份證,才真正擁有了通向這個城市深處的綠卡,孩子讀書,大人工作,一家人的社保醫(yī)保失業(yè)保險等切身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被二套房的暫住戶
接到堂侄的電話,我心里就有不悅。
不知什么麻煩事又來了,這已不是第一次了。不是我怕麻煩,不愿幫忙,何況還沾親帶故,而是在處理這些麻煩事情的過程中,接觸與感受到的種種社會怪像,常常讓人難以忍受。
堂侄與我同族同宗,按照父親留下的《周氏家譜》,往前追溯七八代,也就是胡廣填四川過來的一世祖,我們便是一個根了。但我與堂侄平時聯(lián)系并不多,他一找,大凡都是有麻煩事的。因為在外做事,族人都以我為榮,遇到大事難事麻煩事,需要找人擱平或拿主意時,大家排來排去,往往就排上了我。他們總以為,我在外見識廣,關系多,又懂政策,什么事都能辦到。似乎我就是天,我就是地,就是希望,就是救命稻草。其實,我什么都不是。在外的人哪個不清楚,事情哪有那么簡單。正如齊秦的歌中所唱的: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無奈。許多人往往對精彩看得多,無奈體會少。實際上,我對許多事都是無能為力的。
比如今天堂侄找我的事,我就一籌莫展。
是關于購房的事,被二套房。堂侄在購房中,遇上莫名其妙的麻煩,需要我?guī)椭?。父母姊妹都在農村,他好不容易通過讀書,跳出了農門。在城里購一套房,讓一家人結束暫住,安居樂業(yè),是堂侄夢寐以求的理想。趁這段中央打壓炒房,房地產市場低迷之機,在幾個工友慫恿下,堂侄又心動了,躍躍欲試,要想買房。我真不知該怎么表態(tài),是支持還是反對。我的顧慮不是沒有理由。前幾年,汶川大地震,加上世界金融危機,房地產市場出現(xiàn)階段性回落,各方面專家和業(yè)內人士紛紛高談闊論,指點迷津。堂侄就心動過,曾征求我意見,可否買一套房,并強調就70來平方米,一家三口住得下就行了。我清楚,他急于購房,還有一個更主要的原因,就是結束暫住,成為城里人。按照地方政府制定的政策,農村人口進城,或暫住人口轉為城市居民,需同時具備三個條件:有固定住所,有穩(wěn)定收入,有就業(yè)崗位。其中首要的是第一條。暫住證換成身份證,不僅是一個人證件的改變,而且是人的身份、尊嚴、地位、待遇和命運的改變。堂侄說,他曾仔細觀察過,在外辦事,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日常生活中那些吃喝拉撒之類小事,你出示的身份證件上的地址,某市某區(qū)某街某號某樓,與某縣某鄉(xiāng)某村某社,招來的臉色是不一樣的,即使你已在城里工作多年,持有的暫住證上的地址,也是某市某區(qū)某街某號,但在人家心中,你的“暫住”二字,一下就把你替換成了某縣某鄉(xiāng)某村某社的人。因此,有了這個城市的居民身份證,才真正擁有了通向這個城市深處的綠卡,孩子讀書,大人工作,一家人的社保醫(yī)保失業(yè)保險等切身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可是,我給堂侄迎頭一盆冷水。我不是反對他買房,而是反對他此刻買房。我認為這是趕浪頭,湊熱鬧。無數(shù)歷史的經驗教訓證明,趕浪頭,湊熱鬧往往要吃虧。
然而,實踐證明,我錯了。
也許是飽漢不知餓漢饑。我們長期居住在城里,享受著這個城市的發(fā)展繁榮帶來的福祉,讀書就業(yè)投醫(yī)社保購房住房,一系列切實而具體的問題,都按城市既定的規(guī)則辦理,如呼吸空氣,享受陽光,天天擁有,卻早已被我們遺忘。但是,對于一個手持暫住證,居無定所,處處舉步維艱,忐忑不安過日子的外來人,這卻是一種奢侈,城市的奢侈,生活和命運的奢侈。可是,我卻自作聰明。我的錯誤判斷,源于盲目的自信,過分相信國家的宏觀調控威力,相信專家學者的高論。其實,世界著名的宏觀經濟“三絲”(政治經濟學家馬克思,宏觀經濟學家凱恩斯,貨幣投機家索羅斯)研究了一輩子都沒有完全把握的事,現(xiàn)在誰也把握不了??墒牵也恢趺吹?,就忽視了這個簡單的道理。正如朋友們經常批評我的,聞道最大的優(yōu)點或缺點,就是容易相信人。此刻,我又舊病復發(fā)。我將一位朋友,已是國際知名宏觀經濟專家的理論,連同中央的宣傳口徑,故作深奧,堅信不疑,并以居高臨下之勢,繪聲繪色地給堂侄灌輸。我說,中國雖已基本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系,但你明白嗎,我國的“市場經濟”前面,有個“社會主義”。按照修辭學觀點,它們二者之間,是定心結構?!吧鐣髁x”是定,定語的定;“市場經濟”是心,中心詞的心,即被決定的對象。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堂侄自信地說,公有制和按勞分配唄。我暗自好笑,心想你娃的觀念還停留在30年前。然后明確而堅定地說,不對,你只看到表面。
接著,我向堂侄講起了政治課。堂侄嫩呀,不學到點政治經濟學理論,怎么適應這個社會。
我對堂侄說,中國的改革改到現(xiàn)在,經歷了兩次大突破:一次是計劃經濟,一次是所有制。早在十多年前,就是1997年9月召開的中共十五大,就指出“公有制實現(xiàn)形式應當多樣化”,包括非公經濟,都是我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重要組成部分。這不僅是一個提法問題,而是中國改革的第二次大突破,具有深遠的歷史意義和重大的現(xiàn)實意義。第一次大突破,是1992年鄧小平南行講話。小平說,計劃和市場都只是形式,而非本質。社會主義有市場,資本主義也有計劃。那次突破,解決了長期困擾我們的計劃經濟問題。計劃與市場,公有制與私有制,是傳統(tǒng)社會主義的兩個基石呀;突破,表明我們的改革是動真的了,解決了傳統(tǒng)社會主義理論中,糾纏了多年的問題。我感慨萬分地說,中央英明啊,用簡潔明了的說法,就把復雜的問題簡單化了,計劃經濟和所有制的包袱卸下了,今后的改革就海闊天空了。
堂侄甚感迷惘,又問:既然計劃經濟和公有制都突破了,社會主義還有東西嗎?我說,當然有,那就是共產黨的領導唄。哪個國家的市場經濟,是共產黨一黨領導的,且那么成功,世界矚目,只有中國,對吧。這是我們堅持的原則,是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鄧小平設計的“四項基本原則”定了的??梢哉f,只要搞社會主義,就不可能改變。你知道我們現(xiàn)在的政治架構嗎,共產黨是領導機關,人大是權力機關,政府是執(zhí)政機關,政協(xié)是政治協(xié)商機關。在這個架構中,黨是最高的,就像企業(yè)的董事長或法人代表;人大政府政協(xié),好比是監(jiān)事、執(zhí)行董事和工會。
然后,我書歸正傳,回到主題。
我對堂侄說,既然黨是最高領導,就是黨說了算。這次對房地產市場的調控,是黨中央的決策,那是要逗硬的。打壓,就一定要打下來。共產黨想要干的事,就不可能辦不成。當年美國在朝鮮戰(zhàn)爭上的失敗,就在于低估了共產黨的決策機制能量。因此,你還是別急,再看看,這房地產應該還有下降的空間。俗話說,買漲不買跌嘛??墒?,沒想到,時隔幾個月,房地產市場就強烈反彈,且反彈幅度之大,彌補了半年多的低迷后,仍大大增加。顯然,我的錯誤判斷,讓堂侄錯失良機。
大跌眼鏡,真的是大跌眼鏡。不僅是我那位號稱洋專家的朋友,還有我這位號稱土專家的堂叔。堂侄后悔莫及,雖沒有責怪我的意思,但我心里卻很難受。一套房相差十多萬,相當于堂侄三年多的工資呀。這次,面對堂侄的判斷與舉動,我再也沒有勸阻的自信和底氣。好在,這次不像上次,堂侄不是找我拿主意買與不買,而是一切都早已胸有成竹,意志篤定。找我,只不過是為了解決他遇到的一個難題:二套房。
并不是他買了二套房,而是被二套房了。
原來,堂侄所在的那家房地產公司,在中央緊縮銀根,打壓房地產,房地產市場低迷的背景下,滯銷嚴重,出現(xiàn)流動資金短缺。如果這個問題不解決,資金鏈斷裂,那將是致命的打擊。為了渡過難關,公司老板以為職工辦理社會保險為由,將員工身份證搜集起來,以虛擬銷售形式,獲取銀行按揭貸款。整個運作過程,從房管局、國土資源局再到放貸銀行,都是私下的“勾兌”開路,潛規(guī)則操作。這些身份證主人,都以買家身份出現(xiàn),可直到辦了按揭貸款,本人仍一無所知。就這樣,在官方的相關文檔里,堂侄就成了有房戶。買房時,房管局一輸入信息,就顯示二套房,就要接受政府限購令下的各項處罰。
真是令人難以置信,做假,可以如此破關克隘,一路暢通,無坎無阻。如果不忍氣,不考慮到為人厚道,堂侄完全可以假作真,到房管局主張權利。那樣,老板便弄巧成拙,根本沒有退路。但不能那樣做。不僅是堂侄還在那里打工,也要體諒老板難處。我找到公司老板,以協(xié)商姿態(tài),求問題的合理解決。老板自知理虧,倒是客氣,連賠不是。然后說,這樣吧,我就以現(xiàn)在的市場價,把登記的那套房賣給你們;如果你們嫌戶型較大,你先去其他地方選,二套房的增加稅收,全部由我負責。
說實話,老板的態(tài)度多少有點令人感動,現(xiàn)在的老板也不好當啊。我們以為問題就這樣解決了,堂侄的入城夢,被滋潤得美美的??墒且涣私猓瑔栴}根本不是那么簡單……
懷揣大夢,離開西班牙郡
應該說,堂侄的進城大夢,已揣了多年。這里的所謂進城,不是人和工作,而是身份:結束暫住。
2003年,堂侄大學畢業(yè)。他學的法律專業(yè),崇拜世界大律師皮特·克瓦洛克、伍德西爾、切斯特菲爾德和克萊倫斯·丹諾,把他們的經典辯護案例背了又背。他甚至懷揣過律師美夢,幻想有一天,像香港電影里的律師那樣,身穿律師袍,站在威嚴的法庭,力戰(zhàn)群雄,侃侃而談。
當然,最現(xiàn)實最緊迫的問題,是找工作。堂侄胸懷壯志,懷揣豪情,踏上了尋夢之旅。
先是求我。我興致勃勃,一腔熱情,找了幾家本地企業(yè)。堂侄十年寒窗,總算熬到頭了,找工作總比找其他麻煩好,可解決根本問題。黨政機關是不行的,公務員凡進必考,事業(yè)單位也要考,除了基本功,還要看機會和運氣。遠水救不了近火,當務之急,是先找個事干,安頓下來,再等機會。憑借工作關系,我找到幾家本地企業(yè)。都很熱情,開口便是沒問題沒問題。心有幾分欣慰,畢竟現(xiàn)在找人家安排人不是時候,企業(yè)正在強調減員增效啊??墒?,當人家一聽說是普通大本,語氣明顯降了溫;當進一步聽說是法律專業(yè)時,語調中的委婉推托就很明顯了。也可理解,如安排當工人,不看僧面看佛面,面子上怎過意得去;何況,當下企業(yè)正缺的是電工、焊工、鉗工、機修工,而不是律師。律師有法律顧問,再說,現(xiàn)在的官司,往往功夫在法外,哪是單靠法律和律師能打贏的。在企業(yè)干法律工作,沒有個重點大學法律專業(yè)文憑,又腦袋靈光,善處八方關系,根本不可能。堂侄的學歷,真的是高不成,低不就,淺不行,深不能。沒辦法,只好暫時找了家房地產公司,做企業(yè)文秘兼法律助理。
此后的幾年,堂侄一直在這家企業(yè)工作。由于居無定所,他成了這個城市的暫住人口,暫住在公司租用的民工房里,伴隨這個叫西班牙郡小區(qū)的開發(fā)。
在暫住的日子里,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遭遇到多少麻煩與白眼,只有自己清楚。如果說,這些都還可以忍受,作為農民的兒子,吃苦算什么,那么,那種寄人城下,前景未卜,沒有歸宿的感覺,卻讓他難以忍受。暫住中,人是飄的,沒有依托,立足無根,身份不明,未來不清,一切都是虛妄的未知數(shù),也沒有求解公式。特別是各種形形色色的社會亂像,往往可以摧毀一個人堅守的自信。他對眼前的工作,越來越不滿意。所謂文秘,不是整天幫助老板寫爭取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杰出企業(yè)家之類材料,就是編寫一些華而不實的廣告詞。一條臭水溝,就編成什么“東方威尼斯”,旁邊有個小教堂,就成了“圣瑪可廣場”,還有什么“皇者至尊”“西班牙郡”“夢幻之都”“龐培小鎮(zhèn)”。堂侄一面編,一面在心里嘀咕,什么亂七八糟的啊,真是騙人!
而所謂法律助理,更匪夷所思。有一天,老板交來兩份格式合同,叫堂侄進一步修改完善。一份是公司與購房戶簽的《購房合同》,一份是公司與建筑公司簽訂的《房屋承建合同》。堂侄受寵若驚,到公司這么久了,老板還沒有正兒八經叫他獨立處理過法律文書哩。他認認真真,字斟句酌,把合同看了又看,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不完善的。心想,可能是自己沒有弄清老板意圖吧,于是鼓起勇氣,敲開了老板的門。老板與女秘書似乎正密談什么。堂侄感到,自己的冒失,已讓老板面露尷尬,有所不悅;當他說明來意后,老板的不悅明顯增加了。老板先是以詫異的目光,把他從頭至腳掃視了兩遍;然后,帶著嚴肅批評的口氣,對堂侄說,你怎么睜開眼睛說瞎話呢,你不是學法律的嗎,就連我這個學建筑的,簡單看了看,至少就發(fā)現(xiàn)了好幾個關鍵性問題。
說罷,老板邊拿過合同,邊指著上面的條文,邊說,你看,這《購房合同》這第三條第一款說,房屋質量,以市質監(jiān)站驗收合格為準。顯然,市質監(jiān)站只能對我們單位嘛;對每一購房戶,則應當尊重房主呀。因此,房主們現(xiàn)場看了不就得了。還有這《房屋承建合同》第六條第二款,關于我們對承建商付款的。你看這上面說,30%的余款,在房屋驗收合格后30日內結付清。這里至少有兩個關鍵的字要改:第一個是“內”應當改為“后”;第二個是結付的“付”,明顯是畫蛇添足嘛,該不該去掉,還用問嗎?還有,這最后一條,關于合同的簽署和生效也改改。我的意思是,今后這合同,就是公司代表簽了就行了。具體說,就是你簽,你不是公司法律助理嗎,這是公司對你的充分信任啊。
說這最后一句時,老板已起身,走到堂侄面前,在他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說不清是刻意親昵,還是意味深長。老板接著說,小周呀,你還年輕,還不理解什么叫商場如戰(zhàn)場。要在這個社會上混,光玩法律條文,是不行的。特別是現(xiàn)在,國家打壓房地產,整個房地產行業(yè)都在渡難關,說不定哪天就轉不動了,就可能對簿公堂。即使沒有發(fā)生糾紛,也要未雨綢繆啊。因此,簽訂合同,務必記住一個原則:始終要把對方當壞人,把各種可能的問題想透,然后,盡量規(guī)避風險,把主動權留給自己,而不是對方。明白嗎?
從老板辦公室出來,堂侄一身毛骨悚然。陷阱,這里的陷阱太多,太恐怖了。他拿定主意,這房地產不能再干了,哪怕是自己已在這里干了3年多,工資不高尚可養(yǎng)家,對這里也有感情。而且,總體上老板對他也不錯。我無法勸阻,只要求做事要留下余地,不要傷感情,自斷后路。堂侄聽從,離開時,以家里有事為名,請的長假。
但有一點是明確的,離開這里,并不是離開城市。不可能再回到農村。永遠不可能。
一個多余的人
是的,不可能再回到農村,哪怕一直暫住。
所有從農村出來,進入城里的人,不管是打工的、讀書的、參軍的,還是嫁人的、討口的,只要邁出了這一步,幾乎都不可能再回去。這幾乎是人口流動的一條定律,不是“好馬不吃回頭草”的古訓作用,而是“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的心理驅使。全國兩億多人的流動大軍、暫住大軍,就是這樣形成的。何況,堂侄知道,現(xiàn)實不可能讓他回頭。家居農村的父母,為了供自己讀書,似踏上了一條進不了、退不出的籌錢馬拉松賽程,已熬得幾近燈干油盡了。那目標,不就是進城嗎?家里欠的債,還指望他掙錢償還哩。再說,再艱辛的青春年少,都會有夢,都會追夢,只要人在,夢就不會失落。堂侄懷揣的美夢,一直沒有破滅。帶著這種美夢,他又找到我,希望我再想辦法。我一面埋怨堂侄的義氣用事,輕易辭職;一面又幫他聯(lián)系單位??墒牵@單位哪里說找就找得著。見我一次次碰壁,一臉為難的樣子,堂侄一怒之下,離開這個他暫住了5年的城市,離開暫住的西班牙郡工地,去了北京。應該說,堂侄的這一怒和向往北京,說明他的大夢依在,激情仍在燃燒,自信還沒有熄滅。
堂侄激情與自信的熄滅,是在流落北京街頭之后。堂侄到北京暫住的困苦,我是后來才知道的。
去北京,乘坐的是火車。不知是K188,T1364,還是T8。買票的時候,售票員說,要跑30個小時左右,看你選擇白天到還是晚上到。他沒假思索,就連說白天白天,最好早一點,還有事哩。當火車票握在手里的時候,他幾乎把所有的煩惱忘掉,思維再次被夢幻牽走,不是追求與理想,而是與火車有關。他又一次強烈地感到,火車真是催生夢幻的東西,踏上火車,就踏上了夢幻之旅,就會把許多曲折和艱辛忘掉。比如此刻,堂侄甚至忘了去北京去的目的,思緒一下鉆進了《周漁的火車》里。他不認為這是剛看過的電影,不是童話里的火車,而是他此行的暗示。堂侄感到,這是一部讓人看得云里霧里的電影,就像自己的生活,沒有扣人心弦的情節(jié),沒有精彩的對話,甚至音樂和鏡頭,也有模仿《花樣年華》的痕跡。關鍵是,幾個主要人物的結局,具有某種象征意義,關于理想,關于追求,關于命運。陳青代表至高無上的精神,張強象征物質主義或者世俗,周漁追求完美,渴望物質和精神的統(tǒng)一?;疖噥韥硗?,從陳清這里開往張強那邊。周漁不停地奔走??墒牵€容不得她選擇,她便眼睜睜地看著命運毀滅了自己。最后的鏡頭是留白的,只有景,沒有人,端的是一個冷酷虛妄的世界。
想到這里,堂侄有點不寒而栗。一種不祥之兆,從他的心里升起,淹沒了他童話里的火車。
好在,北京西客站已到,忙亂的推搡擁擠,擠走了他心里的積郁。出得站來,卻發(fā)現(xiàn)錢包和身份證不翼而飛。他找到車站民警,民警瞟了他一眼,冷冷地丟下一句話,這里天天都發(fā)生這樣的事哩,以后出門小心點。然后,轉身走了,繼續(xù)巡邏。警務室門口“文明執(zhí)法”的牌子,似乎在告訴他,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他六神無主,被一位好心的老鄉(xiāng)發(fā)現(xiàn),簡單問了一下他的經歷,正好是同行。就這樣,他又被帶到一處建筑工地,干起了土雜工。包工頭是位四川人,雖自己已說不清是三層還是四層轉包,賺不了多少錢,還是一咬牙,收留了他。40元一天,每天干十多個小時,一月休息兩天,包吃包住。這雖與堂侄的北京追夢期望值相去甚遠,但對他這個身無它長,腰無分文的外來人,幾乎是不可選擇的去處。離開一家房地產公司,又陰差陽錯,來到另一家建筑工地;擺脫了一處的暫住糾結,又鉆進另一處的更陌生,更沒有著落,更沒底的暫住。似乎冥冥之中,有一種無形的力,在與他開玩笑,主宰著他的命運。不是特爾斐的阿波羅神廟,怎么在應驗著一種俄狄甫斯式的神諭?
想到這里,堂侄心中升起一絲暗暗的恐懼。
可是沒想到,真正的恐懼還沒有開始。一場社會治安大檢查,連同他這最后僅存的一席夢想,也一并擊碎。
本來,這位四川包工頭的工地,現(xiàn)在是不需要人的;加上堂侄身份證丟失,辦不了暫住證,被查到是要罰款,甚至取消施工資格的。只是見是四川老鄉(xiāng),小老板才動了惻隱之心。可是,到了國慶前夕,北京警方推出全市社區(qū)安全防范大檢查行動,以確保國慶安全。車站、城郊、建筑工地等外來人口聚集地,自然成了檢查的重點。有報紙評論說,這是中國許多地方政府的習慣思維和工作方式,根源可能要追溯到前些年的政治運動;本質上則是頭痛醫(yī)頭,腳痛醫(yī)腳,結果是頭沒治好,腳也沒有治好。為了大造聲勢,震懾犯罪分子,大檢查前,北京市公安局召開新聞發(fā)布會,不僅大張旗鼓造輿論,而且出臺重罰法規(guī),明確宣稱:從即日起,出租房房主如沒與房客簽訂《治安責任保證書》,將被處以房屋月租金10倍以下罰款;外地房客如沒辦暫住證,需立即退房,房主需交納月租金5倍以下罰款……
啊,10倍罰款。老板為民工租的集體宿舍有6套,一套70平方米,擠了20多人,月租金2500元。只要查出一人沒辦暫住證,6套就得罰款15萬元。這還了得。老板一算賬,自己根本承受不了這個風險??墒?,老板心腸好,又不愿就這樣,把一個走投無路的小老鄉(xiāng)攆走。情急之下,老板想出妙法,找關系花錢,利用其他工友身份證,在附近的一家小旅館,為他登記了臨時住處,躲過大檢查再說??墒?,在高度警惕,布控嚴密的北京,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哪容得你無證暫住。大檢查那晚,旅館老板先接到內線消息,怕萬一有疏忽,會被重罰,先行一間房一間房自查。
這一查,就查出了堂侄的問題。
在旅館老板看來,堂侄的問題是嚴重的。他不僅沒有暫住證,而且沒有身份證,典型的盲流,或叫“三無”人員(無身份證、無暫住證、無用工證的外來人員)。 在官方視野里,這是一個最不確定,最復雜,最可怕的群體,也是各類社會治安的高危人群。因此,對于盲流,一般采取移交收容遣送站,弄清情況后,一律遣送回戶籍原地。旅館老板急促敲門,叫醒了夢鄉(xiāng)中的堂侄,發(fā)現(xiàn)了情況,便焦急地說,先生,行行好吧,您趕快退房。懵懵懂懂中,堂侄先還沒有反應過來,迷惑地問老板,退什么房呀,難道哪個當官的或者老板,還來住你這里?老板又解釋,不是不是,不是讓位,是檢查。先生有所不知,我們旅館與派出所,是簽了《治安責任保證書》的,你沒暫住證,不能入住,否則,查出來我們要挨重罰呀???,快起床退房吧,我們加倍退錢。你也快離開這里,檢查的馬上就要到了,查出來就麻煩了。
看來,老板也是無奈,不能強人所難啊。這是堂侄做人的原則,雖地位卑微,但出生農家的子弟,這種骨子里根深蒂固的善,還是堅守牢固的。趕快起床。在掀開被蓋的一瞬,一股涼氣鉆進被口,侵襲了他的全身。這么晚了,去哪里呢,唯一熟悉之地,就是工地。不,不行,怎么能去坑害老鄉(xiāng),那里也在查哩。急速運轉的大腦,還沒有思考好去處,堂侄就被老板連拖帶搡,推出了旅館門。
夜色蒼茫。堂侄這時才強烈地感到,自己是一個多余的人,在這個工地,這個城市,這個國家。
今晚暫住何處
走出旅館門,一片迷惘。高樓,燈火,街道,車輛,詭秘的天空,迷離的城市,一切都那么陌生。
這就是北京嗎,這就是自己童年時候天天唱的“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的北京嗎?當街邊一個個醒目的門牌上,“北京”二字出現(xiàn)的時候,當年唱兒歌,戴紅領巾,升國旗的情景,就浮現(xiàn)在眼前。仿佛就在昨天,一切都剛剛發(fā)生,紅旗還在冉冉而升,歌聲還在余韻繚繞,一張張純真稚樸的臉,掛滿幸福與笑靨??墒?,一切已恍若隔世。眼前的北京,與童年無關。天涼了,北京的九月,已經入秋,樹葉開始泛黃,一早一晚,已有了明顯的涼意。當然,堂侄此刻的涼,不止在身體。身體的涼算不了什么,畢竟還是小伙子。關鍵是內心。內心的涼,可徹骨徹心,與年齡和身體無關,只關乎遭遇和命運。往哪里走呢,永定門,木樨園,還是白紙坊,心里非常明白,此刻在北京,不是尋找繁華,而是偏靜,和偏靜中的安全。自己都覺得好笑,真的太可笑了。不遠千里,歷盡千辛,到北京來,不就是沖著繁華來的嗎,可此刻,繁華竟似陷阱。要找偏靜,自己的家鄉(xiāng),那個川西平原的小村,不很好嗎?自己怎么正住不住,跑到這里來暫?。话舶捕ǘú灰?,要跑到這里流落街頭。
顯然,眼前第一位是安全。那種被捉住,送往收容遣送站的恐怖,根本不敢去想象。
就在前幾天,工地包工頭給他做工作時,還講到收容遣送站的黑幕。好像是湖南,有個叫漣源的地方,收容遣送站的人與火車站、派出所的人勾結,把收容作為一種創(chuàng)收致富手段。被收容的人不稱為人,而是創(chuàng)收的“貨源”。為了獲取“貨源”,收容站與火車站達成協(xié)議,由火車站派出所和聯(lián)防隊員,以收容“三無”人員名義,把經過漣源的農民扣下來,交給收容站。每抓獲提供一個“貨源”,派出所和聯(lián)防隊員可得5元辛苦費;火車站則可獲得50元回扣。收容站再從被收容人身上賺回這筆錢。為此,收容站還堂而皇之,制定了收費標準。他們將被收容人員分為ABC三類,每類“最低收費標準”為:A類為有偷竊行為的輕微犯罪人員,10日以內收1000元;B類為隨車叫賣的流浪失散兒童等,收800;C類為流浪乞討人員,收600元。誰“妨礙他們賺錢”,都會成為他們的眼中釘,輕者找麻煩,重者被收容。除了直接收費外,被收容人員在收容期間,吃的是豬狗食,住的是牛馬屋,還被強迫完成站內干部承攬的基建活;或以20元一天,租給附近農民搞農活。直至一位叫林茂正的農民,在收容站活活被打死,黑幕才被揭開。
堂侄直聽得膽戰(zhàn)心驚。他甚至懷疑,老板說的事,可能就發(fā)生在北京,老板怕他恐懼,才有意說成湖南的?;蛘哒f,湖南發(fā)生了,北京也可能發(fā)生。都是一個國家,一樣的領導,一樣的政府,一樣的法律呀。
對,許多一樣。特別是一樣的法律。
當想到法律時,堂侄心里似乎獲得了些微的自信。這不僅因為,他自己是學法律的,懂得一些淺薄的法律知識?!皽\薄”是他自己的形容,不是謙虛,幾年的打工和暫住,讓堂侄對法律或者說自己的法律功力,越來越失去了自信。還因為,中國是共產黨執(zhí)政的,是社會主義國家,是要講法治的,哪有資本主義那樣腐朽沒落黑暗。資本主義的黑暗,堂侄不是從書本上學到的,而是從電視里看到的。他讀書時,書本上已沒有這些內容。他看見,9·11事件后,美國和歐洲一些國家,以所謂國土安全為由,對入境者搜身取指紋,簡直令人忍無可忍。要是在中國,自己這樣的狀況,早無藏身之地,早被遣送回了原地。當然,更主要的還有,他了解自己。自己是個良民呀,既無前科,也無現(xiàn)行;一不偷,二不搶,三不反對共產黨,遵紀守法,靠打工掙錢,從不惹是生非。說穿了,就是沒有身份證、暫住證唄,怕什么啊。
可是,還沒容他給自己打足氣,甚至還沒有找到今晚的暫住之地,他的自信就被徹底摧毀。
北京街頭,燈光依舊,霓裳閃爍,只是行人越來越少。堂侄這時才感到,人是群居的動物。群居,不僅僅是為了防止孤獨,有時,還是一種淹沒,混淆,或者說掩護。一個人在摩肩擦踵,熙來攘往的人群中,示人的面孔,不過是龐德在地鐵車站看見的“濕漉漉的黑枝條上的許多花瓣”,誰會注意到你的心虛,緊張,神魂不定。但是,人少就不行了,一個人就是一座孤零零的山,一棵招風的樹。
比如此刻,徘徊在北京街頭,不知今晚該暫住何處,忐忑不安,漫無目的地游蕩的他。
記得,在讀大學時,他曾選修過西方普通法。根據(jù)香港地區(qū)和英聯(lián)邦一些普通法系國家的法律,游蕩是可能犯“游蕩罪”的。好像香港《刑事罪行條例》還規(guī)定,任何人在公眾地方游蕩,意圖犯可逮捕罪行,或故意妨礙他人使用該公眾地方,甚至導致他人合理擔心本身的安全或利益,便屬于犯“游蕩罪”,最高可處兩年監(jiān)禁。雖然,北京不是香港,但北京公安和聯(lián)防隊員,長期在復雜環(huán)境下工作,早就練就了一雙鷹鷲般的神睛。據(jù)說,哪怕是人群眾多,魚龍混雜,只要他們兩眼一瞟,就會發(fā)現(xiàn)可疑目標。何況這樣的夜深人靜,何況北京街頭,何況剛從建筑工地走出來的打工仔,何況“三無”本身帶來的掩飾不了的心虛張皇。
真是越緊張越容易出差錯。就在轉過木樨園不遠處,堂侄正左右張望往哪里走,本意是想找個來往出租車多點的地方,打個的士去火車站,混入候車接車的人群,等到第二天再想辦法??墒?,顧得了左右卻沒顧上眼前。他不小心撞翻了垃圾桶。哐噹一聲,不大也不小,不僅驚嚇了自己,也驚嚇了附近的巡邏人員。他們蹬蹬蹬跑了過來,問干什么的。堂侄一緊張,竟哆哆嗦嗦,語無倫次。這更加深了巡邏人員的懷疑。查驗證件,竟是“三無”,不由分說,帶走。堂侄驚恐萬狀,連連解釋自己身份證掉了,就在附近打工,絕對沒犯什么事。巡邏人員又問他,在哪個企業(yè)打工,堂侄話到嘴邊,趕緊咽了回去,變得支支吾吾。憑經驗,巡邏人員已嚴重懷疑有問題。執(zhí)法是文明的,可從他們文明的言行中,卻抹不掉明顯的警惕神情。
只有帶走,接受進一步的調查。
聽說要帶走,堂侄連連求饒,叫不要送到收容遣送站。巡邏人員又打量了他一番,不知是誰咕隆了一句,都什么時候了,哪還有什么收容遣送站。這讓堂侄聽得模棱兩可,心里更沒有了底,只好心一橫,聽天由命了。
不要來北京講法律
實際上,堂侄沒有被帶往收容遣送站,而是轄區(qū)派出所。后來他才知道,自從林茂正事件發(fā)生后,收容遣送站黑幕大白于天下,早在兩年前,全國收容遣送站就大都撤銷或改制了。這也許是堂侄的萬幸,林茂正用生命換來的萬幸。
堂侄后來一直耿耿于懷的,是到派出所后的情況。
堂侄說,當我確認不是把我送到收容遣送站,而是派出所后,心里踏實了許多。有問題說問題,有錯誤就承認錯誤唄,至少,派出所是個講法的地方,不會挨打挨罵,不會吃豬狗食。果然,首都警察就是要文明得多,如果像他這種情況,要在其他有的地方,早就被打得鼻青臉腫了,哪有那么多閑心給你講法律。首都警察先叫他坐下,然后找他調查,一人問,一人記。情況很快弄清,警察當即通過內部戶籍網(wǎng)查證,證明堂侄所述真實,并不是壞人。按理說,事情就這樣可解決了。要么由派出所出具證明,回戶籍地補辦身份證,要來北京打工,再憑身份證和用工單位證明,辦理暫住證;要么委托家里熟人,到當?shù)毓矙C關補辦身份證,以快件寄來。后者的問題是,再快的補辦郵寄,沒有二三十天根本不行。如果警方不知道,混跡人群,也就過了?,F(xiàn)在查出來了,能讓一個“三無”人員繼續(xù)在北京待那么長時間嗎?誰也不好表這個態(tài)。于是,警察還是動員他回去。
可是,沒想到,正是堂侄那自認為“淺薄”的法律知識,讓問題復雜化了。
回去,就這樣回去?當聽到回去二字,堂侄幾乎是腦子里嗡地一響,簡直難以接受。且不說身無分文,伙食費也是由好心的老板借的。更為重要的是,自己剛到北京,離開家鄉(xiāng)城市時,同事的挽留,堂叔的提醒,妻子的依戀,他都以壯士斷臂的果敢,一揮手走了。就這樣回去,臉往哪里放。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北京警察又從關心的角度,向堂侄宣傳起了相關法規(guī)。警察說,我知道你的意思,想在北京打工??墒?,沒有暫住證不行啊。按照《北京市外地來京人員戶籍管理規(guī)定》,暫住證是外地來京人員在本市臨時居住的合法證明。對未取得暫住證的外地來京人員,任何單位和個人不得向其出租房屋或者提供經營場所;勞動行政機關不予核發(fā)《外來人員就業(yè)證》,工商行政管理機關不予辦理營業(yè)執(zhí)照。還有,最近北京市公安局又規(guī)定,房客如無暫住證,對房主要重重處罰的啊。
警察有點語重心長了,強調說,現(xiàn)在外來人員在北京,如果沒有暫住證,可以說是寸步難行呀。
也許是北京警察太和藹,讓堂侄緊張的情緒松弛了下來。情緒一放松,膽子也就大了。堂侄先是笑呵呵地問:哦,請教一下警官,前幾天美國總統(tǒng)克林頓來北京,我記得他是6月27日從西安來的,30日去的上海。在北京停留了3天,還去了北大,按規(guī)定是該辦暫住證的,不知辦沒有呢?北京警察一下噎著了,甚至有幾分尷尬,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云。從堂侄一臉的真誠看,他完全別無他意,可能完全是出于好奇??墒?,被問噎的警察就不這樣看了,認為這是譏諷,嘲笑,不懷好意??上У氖?,警察情緒的這種微妙變化,完全沒有被堂侄感知,他甚至還在暗自為自己的小聰明得意。于是,又有了下一步的“討教”。
因為有位警察年齡較大,堂侄便尊稱其叔叔。他笑呵呵地說,警察叔叔,請向您討教一個問題:全國人大常委會在2003年8月27日,就通過并頒布了《行政許可法》,規(guī)定只有國務院才有權設置行政許可前置條件,并沒有賦予省級及以下政府和國務院部委設立行政許可的權利。從法律地位來看,根據(jù)“憲法”和“立法法”的規(guī)定,下位法和上位法相抵觸時,下位法規(guī)定當然失效。因此,北京和全國各地實行的暫住證制度,是否屬于違法行為呢。還有,《治安管理處罰法》第57條也規(guī)定:“房屋出租人將房屋出租給無身份證件的人居住的,或者不按規(guī)定登記承租人姓名、身份證件種類和號碼的,處二百元以上五百元以下罰款”。而北京卻規(guī)定處月租金5倍罰款。如果一套房月租金2500元,就要罰12500元呀,是法律規(guī)定高限的25倍了,這合法嗎?
堂侄越說越來勁,竟忘了究竟是北京警察在給他上課,還是他在給北京警察上課。堂侄更沒有注意到,在他慷慨激昂,侃侃而談的時候,一位年輕的警察在警察叔叔耳邊嘰咕了兩聲后出去了,警察叔叔的臉,已由和藹轉向僵硬,由僵硬轉向慍怒。還沒等他講完課,警察叔叔呼地從凳子上站起,慍怒地吼道:“小伙子,你明白嗎,你不是樊鴻烈、胡劍南,不要來北京講法律,我們沒時間聽你上課。我讀過的法律,比你讀過的書還多哩。你有本事,去追究各地政府的違法責任得了。還是跟著你們駐京辦的回去吧?!?/p>
說罷,警察叔叔拂袖而去,叫一名年輕警察陪著他,實際上是看守,等候遣送。
是的,堂侄的話惹得北京警察惱羞成怒。哪怕再文明的警察,怎容得你一個打工仔、毛頭青來講課。這不是你講得對不對的問題,而是人的臉面、尊嚴和地位劃定的界限。不說北京警察,就是放在現(xiàn)實層面,我也難以忍受。后來堂侄才搞清楚,警察叔叔說的樊鴻烈、胡劍南,是河南點石律師事務所的兩位律師,他們聯(lián)合了河南10名律師,于2006年12月26日,上書全國人大常委會和國務院,建議撤銷目前各地政府制定的涉及多重違法的暫住證制度。
被遣送回來的當晚,堂侄來到我家,向我談起此事,我感到啼笑皆非。雖然,我在心里也暗暗說,這娃開始長大了哩??墒?,現(xiàn)實中這娃卻幼稚得可愛。平時我也常常教育年輕人,包括堂侄,對現(xiàn)實中的問題,要既看得清,又跳得出,處事要外圓內方??床磺?,浮在表面,是渾渾噩噩過日子,如行尸走肉;看清了,跳不出,鉆牛角尖,會作繭自縛,寸步難行。比如,堂侄此次的北京給警察上課。
為了既保護好堂侄的法治意識、鉆研精神和正義良心,又不至于劍走偏鋒,引導其適應社會,正確處理法律與現(xiàn)實的矛盾,我沒有過分批評他,而是從法律,公義和現(xiàn)實多層面,循循善誘,給他講些更深的道理。
我先肯定堂侄的思考。我說,你說得好,遷徙和居所自由,是公民最重要的人身自由權利,誰也不能打著為了公民的好處而剝奪。你還可以說,老牌資本主義英國,早在1215年就制定了《自由大憲章》,宣稱“自此以后,任何對余等效忠之人民,除在戰(zhàn)時為國家與公共幸福得暫時加以限制外,皆可由水道或旱道安全出國或入國。中華民國政府在1912年頒布的《臨時約法》,就規(guī)定了中國公民有居住、遷徙自由?!妒澜缛藱嘈浴芬裁鞔_,人人在各國境內有權自由遷徙和居住,對此,中國政府在1948年就投了贊成票的。中國政府1998年簽署的《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公約》第十二條第一款更規(guī)定,“合法處在一國領土內的每一個人,在領土內有權享受遷徙自由和選擇住所的自由?!边€有我國的居民身份證法規(guī),也有類似規(guī)定。
說了國際法律與慣例,我又轉到反面事例。我對堂侄說,你甚至還可以列舉眾人唾棄的反面例子,比如舊西藏的農奴制,農奴和奴隸主的身份區(qū)別,舊上海的租界,那讓國人永難忘的界牌:華人與狗不得入內。還有,過去南非的種族歧視,給每一個黑人的胸前掛一塊牌,不經允許,不準離開所居住地。當局也說,這是為了維護黑人的安全。要講現(xiàn)行法律,你可以說我國的《憲法》規(guī)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而暫住證制度的實質,就是以維護公民權益為由,人為制造的不平等,它將公民“三六九等化”,是典型的身份歧視。這不僅嚴重侵犯了公民的遷徙居住自由權,而且侵犯了公民平等享受社會公共資源,如教育、醫(yī)療、社保等的權利。更為重要是,暫住證實行的結果,與當局的初衷相去甚遠。你知道,你大嬸就是戶籍警,管戶口管了20多年,該有發(fā)言權了吧??墒牵盟脑捳f,我們的暫住證制度,是壞人沒管住,給好人添了不少麻煩。這些問題不要你說,政府和警方哪個不清楚??墒?,有什么辦法呢?沒有。叫你拿出個辦法,你拿得出嗎。直到現(xiàn)在,誰也沒有拿出個真正可行的辦法,來完全取代它。包括一些地方,將暫住證,改為居住證,你以為問題就解決了,天真!只要不是本地居民身份證,就不過是換湯不換藥。所以,你講這些,除了跟政府鬧對立,給自己帶來麻煩外,有什么用呢?或者說,對你有什么好處嗎?
堂侄一直埋著頭,聽著我的話,沒有吱聲。我想,我的話對他是有觸動的。畢竟,他已碰了不少壁。
不是摧毀堂侄正義美好的信念,而是讓他清醒。我還告訴他,有人甚至說,暫住證制度,是目前中國涉及面最廣,持續(xù)時間最長,侵害公民基本權利最多的違法制度,是中國地方政府的集體違法。北京警察提到的河南10位律師,水平不謂不高,他們指出的問題,不謂不尖銳吧。他們上書的事,輿論炒得沸沸揚揚,影響夠大的了呀??墒牵Y果怎樣呢?堂侄一下抬起頭來,詫異地問,怎了?我哼了聲,故意放緩語速。怎么了,時至今日,包括北京在內的許多地方,暫住證仍大行其道哩,你改變得了嗎?
是的,有什么用呢,你管得了嗎?
現(xiàn)實的情況是,就在那晚,不一會兒,市里駐京辦的兩名干部,驚慌失措,急匆匆趕來,不斷給北京警察賠禮道歉。不由分說,堂侄被拖上車帶走了,直到第二天被遣送回老家。命運捉弄人,在北京提心吊膽暫住了10天,堂侄又回到這個城市。這個他暫住了6年,憤然離開的城市。
被駐京辦遣送回,堂侄再也沒有了外出的勇氣。更無可奈何的是,找新單位四處碰壁,不得不還是回到了原來那家房地產公司。每當提到這事,堂侄總是說,堂叔,姜還是老的辣呀。不是當初留了點余地,真不知怎么呀。
既生我,何生暫住
一晃,自北京回來后,堂侄在這個城市又暫住了5年多。按照官方總結,這5年是不平凡的5年,經歷了汶川地震、世界金融危機,現(xiàn)在又是歐債危機、中國通脹,經濟低迷。而對堂侄而言,則是艱苦奮斗,追夢夢未圓的5年。經過5年努力,追夢之旅終于曙光初現(xiàn),可望結束暫住,安居樂業(yè)了。
懷揣美夢是幸福的,而美夢的破滅,卻又是更大的痛苦。
還是回到這次購房,堂侄的被二套房。
原來,堂侄打工的那家房地產公司老板,為了盡量少找身份證,多貸款,虛擬銷售的,都是大戶型。就說那套登記在堂侄名下的房子吧,面積達180平方米,哪是一個打工仔能消受得起的。市場消息更令人失望。在房地產市場低迷下,炒房的明顯收斂,尤其是大戶型房屋,市場走得十分艱難;而真正銷勢看好的,還是解決急需的自住戶,他們購買的,大都是七八十平方米的小戶型。以此觀之,這套牢的被二套房,要真正解套,還遙遙無期。問題是,事情并沒有就此打住。按照政府出臺的《限購令》,貸款購買第二套住房的,不僅僅是稅收增加,而且,首付款比例不低于50%。這不僅讓堂侄精心構筑購房夢,以及努力籌措的購房首付計劃,頃刻完全破滅,而且,按照政府的配套政策,擁有二套房者,必將從城市低收入、困難戶等弱勢群體名冊中一筆勾銷,原來享有的扶持政策,包括教育,醫(yī)療,就業(yè),交通,培訓,社保等優(yōu)惠,都會因二套房而受到影響。
這次房地產調控的結果如何,還不得而知;堂侄的購房選擇,福兮禍兮,也難作判斷。但可以確認的是,被二套房的堂侄,麻煩多多。最現(xiàn)實的麻煩就是,很難買房,只有繼續(xù)暫住。這令堂侄焦急萬分,我也無能為力,在老板面前,還強撐說沒關系。
那天周末,我正在草擬一份政府《關于規(guī)范有序發(fā)展房地產業(yè)的建議》。背景是緣于《第一財經日報》的一則消息。消息說,中原地產的一份統(tǒng)計顯示,2011年的前11個月,全國130個主要城市土地出讓收入1.18萬億元,同比減少5200億元,減少30%,土地財政面臨打壓房地產壓力。壓力就是動力,各級政府正從觀望轉向行動,房地產市場再度抬頭的內生動力不可忽視。我判斷,房地產市場的打壓是有限的,政府這支“有形的手”力量再大,也扭不過市場那支“無形的手”。因此,房地產市場降溫是暫時的,有限的,升溫是必然的。畢竟,現(xiàn)有的城鎮(zhèn)暫住人口有兩億多,以及他們的“農二代”,在未來的15至20年,中國的工業(yè)化、城鎮(zhèn)化加速期,全國至少還有兩億多農民必然要進城。這些現(xiàn)有暫住和未來進入的城市移民,即使每人平均住20平方米,也是80億平方米啊。多么可怕的市場需求。價格由供需矛盾決定,這是市場經濟的必然規(guī)律。因此,我為堂侄著急。
買不成住房的堂侄非常郁悶,那天,突然打來電話問我,大伯,你在官場混了那么多年,對政府和官場情況了解。你能不能告訴我,在中國,我們從鄉(xiāng)下進城的人,為什么成了編外公民,走到哪里,都是暫???我無言以答,更不敢告訴他我對房地產市場的總體預測。只好勸慰,說一些連自己也不相信的話。我回答,慢慢來吧,許多問題不是在逐漸解決嗎,要相信政府。堂侄無語,過了幾秒,說了聲謝謝堂叔,便把電話掛了。
我很難受。無論講理,論法,還是辦事,我都無能為力。
凌晨,堂侄給我發(fā)來一條短信:
既生我,何生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