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徑稀紅
這么多年來,他如一只寬大深厚的缸,包容承載著她的一切,只是她愚鈍無知,這么多年后才覺察到,幸福其實一直埋伏在自己的身后。
1窗外的秋風輕輕一吹,葉子“倏”地一下,就飄落下去。林蘭的眼神跟著一恍惚,就回到了1982年。
那時,她常常騎著一輛嶄新的飛鴿自行車,在行人羨慕的目光中穿過大街,到野外挖苦菜。當時的城市規(guī)模很小,每逢夏天,站在她家的3樓,視野里一望無際,都是綠油油的。
可是現在,站在7樓的辦公室里,她看到的除了樓就是車。
那是她嫁給孫志軍的前一年。林蘭把這段日子比作她人生中最后的幸福時光。第2年,迫于無法解決的就業(yè)問題,她只好嫁給了同學孫志軍。和他做了3年高中同學,她都沒有正眼看過他。他給她最突出的印象就是丑,其次是黑。
孫志軍通過媒人傳達了他想娶她的意愿,林蘭的第一反應是,自己的優(yōu)勢受到了侮辱,她冷冷地說道:“除非孫志軍能幫我安排工作。”
她不是信口開河。她是家里的老大,那個時候,二十三四歲未嫁的姑娘,沒有工作,下面還有弟弟、妹妹,父母嘴上不說,但是看她的眼神早就不對了。
林蘭知道,她待不住了。沒想到的是,媒人當時就拍板:“只要訂婚,你就去接孫志軍母親的班?!?/p>
孫志軍的母親在土地局上班,林蘭沒等父母說話,自己就表示同意。
“這是赤裸裸的交易。”林蘭說。
2結婚以后,林蘭直言不諱地說:“我看中的只是你媽騰出的這份工作,至于你——”她哼了一聲。
林蘭一直是這樣的心態(tài),她只盡一個妻子最基本的義務,包括夫妻間的性生活。她任由他的喜好,從不提出自己的看法和要求。她以表面的順從來表達內心深處強烈的鄙視。
孫志軍是一個娶了公主的奴才,任勞任怨,習慣了看她的臉色行事。他是一個普通的電工,維護一份好不容易得來的愛情似乎是他唯一的愿望。
是的,愛情。至少他這樣認為,盡管她不愛他——甚至連起碼的尊重都沒有。
一年以后,他們有了女兒。婆婆來伺候月子,林蘭一天也和她說不了3句話。看著襁褓里那個皺巴巴的丑陋的小東西,儼然是孫志軍的微縮版,林蘭絲毫沒有做母親的喜悅。她一味地沉浸在一個不幸女人的悲哀中,嫁了一個不順眼的丈夫,生了一個一點也不漂亮的女兒,還要被家庭無休止地拖累。
女兒一落地,林蘭就開始活動筋骨,婆婆忙跑來相勸:“林蘭!坐月子的女人不能這樣,落下病根,老了要受罪的?!绷痔m不加理會,婆婆勸得多了,她就皺著眉頭道:“麻煩死了!”
那天,孫志軍出去買早點。林蘭給孩子換尿布,婆婆站在跟前,等她換完了好拿去洗。林蘭把尿布換好,眼睛也不抬,直接把尿布扔在了地上。
這一幕恰好被孫志軍看到了,他“啪”的一聲,把買來的稀飯扔在地上,說:“你不要欺人太甚!我媽伺候你有罪了嗎?她把工作讓給你有罪了嗎?”
林蘭以勝利者的不屑說:“你媽是有罪!她要是不拿頂替工作當借口,我的一生能毀在你手里嗎?”
3女兒初中畢業(yè)那年,孫志軍下崗了。閑居在家,林蘭越發(fā)地看他不順眼,成天哀嘆自己找了一個既丑又沒本事的男人。孫志軍就悶頭抽煙,林蘭皺著眉頭讓他到陽臺上去,他也默默地服從。
丟了工作,不能按時給家里拿回錢來,孫志軍自覺有愧,一年多,他沒向她提出過性方面的要求,她覺得少了一樁負擔似的,輕松自在。
不久,孫志軍決定遠赴新疆打工。林蘭對他的走,或者對他的人,本來就沒什么眷戀,就說:“你在精神上和物質上都不能給我什么,這個婚姻也就沒有意義了?!?/p>
按照林蘭的意愿,倆人協議離婚,孫志軍凈身出戶,沒帶走家里的一針一線。
沒過一年,又有人給她介紹對象。林蘭要求很低,身高1.76米就行,有固定收入,年齡不超過50歲。她把這些條件告訴媒人時,自己心里好一陣失落。20年前,我會這么遷就嗎?歲月不饒人?。?/p>
不饒人的又豈止是歲月,還有那些自命不凡的男人。有一個男人工作還行,53歲了,還嫌她老。
林蘭憤憤地想,再要年輕一點,就跟你兒子差不多大了!這樣高不成低不就的,漸漸地就沒人給她介紹了,林蘭也死了再婚的心思。
她的眼里就只剩女兒?;氐郊?,她總是趁吃飯的空隙,喋喋不休地和女兒聊天,不到3分鐘,女兒總會說:“揀重要的說。”
林蘭恨得咬牙切齒:“閉上嘴誰會把你當啞巴?”女兒反唇相譏:“我也沒把你當啞巴啊!”
林蘭馬上氣得說不出話來。女兒不理會,就到屋里去了。
林蘭百無聊賴,拿了一本雜志,看到一句話:“女人是水,男人是缸?!辈恢趺?,她就想起了孫志軍。
4女兒考上大學沒到3個月就開始給她寄錢。她打電話問:“你哪來的錢?”女兒說:“我?guī)Ъ医蹋?個初中生?!绷痔m笑了:“你總算比你老子有出息?!?/p>
女兒不悅:“放假我要去新疆,你去不去?”林蘭脫口而出:“不去!”女兒沒說話,林蘭聽到電話那邊有人喊:“上課了!”女兒沒說再見,就摞了電話。
整個冬天,林蘭就在走與不走之間猶豫。臨近放假,她終于打定主意,如果女兒再問,她就說:“不管怎么說,他還是你父親?!?/p>
可是,去新疆的話女兒再也沒有提起。林蘭又埋怨自己自作多情,他是女兒的父親,可不再是她的什么人了。隱隱地,她有一點悲傷。不由地想起他的好來,其實,這個男人很有度量,除了他,還有誰能容忍她暴戾的脾氣呢?
放了假,女兒說她不回來了。林蘭孤寂的生活更看不到曙光,她故作輕松地說:“好??!省得回來麻煩我?!?/p>
不回來才麻煩呢。她的腦海里整天浮現著父女團聚的畫面,林蘭難受得直冒酸水。接近春節(jié),她終于忍不住了,給女兒打電話:“沒良心的東西,把你媽忘了吧?”女兒說:“你不是嫌我麻煩嗎?”
林蘭無語,這個丫頭總是點她的要害。女兒笑著:“你想我了,就來吧,老也老了還嘴硬!”林蘭生氣了:“你媽很老了嗎?”
女兒說:“不老!你來新疆吧?!绷痔m“哼”了一聲:“我去干什么?”她猜想,孫志軍大概在旁邊,說話的聲音很高。
果然,孫志軍接過電話:“來新疆看看吧?!?/p>
5女兒從新疆回來后,林蘭和孫志軍經常會互通電話問候一下。第2年夏天,同事小陳去新疆,林蘭早早準備了一些孫志軍喜歡的東西托小陳捎去。
小陳拎了拎:“林姐,這么重啊!其實你應該帶一點輕的東西。”林蘭問:“應該帶什么?”小陳笑了:“捎一句想念的話啊!”
小陳回來之后,林蘭在她辦公室里一連3天都東拉西扯的。第4天,林蘭忍不住了,問小陳:“他那邊情況怎么樣?”
小陳笑了:“你看你,直接問我,你不用等3天的?!绷痔m火了:“不說算了。”小陳果然不說了,林蘭一想,只有孫志軍才能忍受我的壞脾氣,別人誰吃你這一套?她又返回來。
小陳說:“我去了,他正吃饅頭榨菜,是中午飯,下午還要干活的。”就這一句,小陳就出去了,林蘭卻沉重了一個多星期。
林蘭再打電話給孫志軍:“干粗重活嘛,要吃得好一點,又不是20出頭的小伙子。”孫志軍笑了:“我一向沒出息,不會投機經營,也不敢敲詐勒索,想存錢就得干重活,再使勁省啊!”林蘭的眼睛一下子就濕了:“你要錢干什么?想再婚嗎?”
孫志軍在電話那邊說:“對不起,我是想再婚!”
林蘭把眼淚擦了:“你累死活該!”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6這年的秋天,孫志軍的母親病故,林蘭前去吊唁。處理完喪事,女兒說:“奶奶去世時,你幸虧來了,要不來,我就不認你?!绷痔m的火又莫名而起:“你就那么親你爸嗎?這么多年,他管過你還是問過你?”
女兒脫口而出:“爸爸每個月都寄錢給我。我根本沒帶家教,那都是他讓我寄給你的?!绷痔m一愣:“寄就寄,還鬼鬼祟祟的!”女兒白了她一眼:“你這人死要面子活受罪?!?/p>
林蘭想教訓女兒兩句,又自知理虧,這口氣一直憋到孫志軍臨走時,她才擠了一點笑容:“你把錢給了我們,拿什么再婚?”
孫志軍笑了:“你都半老徐娘了,還讓我香車寶鉆往回娶?”林蘭氣不打一處來:“那你有本事去找年輕的?!?/p>
孫志軍說:“好的。”
孫志軍回新疆沒幾天,林蘭的電話就接二連三地打過去,大部分是在晚上10點以后。打通了也說不了幾句話,到后來,林蘭索性假裝打錯了。再后來,孫志軍的電話就一直關機。
林蘭又氣又急,自己想了幾天也不明白,只好請教小陳。
小陳說:“有兩種可能,他有事或者純屬故意?!绷痔m問:“那怎么辦?”小陳說:“繼續(xù)打。不過,結果是破鏡重圓?!?/p>
林蘭一激動,就又打了一個,通了,她說:“你玩什么呢,關了電話?”孫志軍說:“怕你騷擾?!绷痔m又火了:“看上哪個小姑娘了?”孫志軍說:“太年輕的,我看不上?!绷痔m能想象到他在電話那邊的嘴臉,就說:“快點回來,聽見沒有!”
孫志軍慢吞吞地說:“我是被你拋棄的,你讓回去就回去?”林蘭低聲罵了一句:“壞東西!”孫志軍說:“你來接我?!?/p>
回來的那天,天氣很好。林蘭仔細端詳著孫志軍,說:“其實你也不算丑?!闭f著,一股異樣的溫暖就從她心里一點點彌漫。
幸福又何嘗不是這樣。這么多年來,他如一只寬大深厚的缸,包容承載著她的一切,只是她愚鈍無知,這么多年后才覺察到,幸福其實一直埋伏在自己的身后。
還好,不算太晚。
(摘自《現代婦女·愛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