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媚
藍藍,那天我夢見你,你穿著雪白的紗裙,一言不發(fā)卻腳步飛快,我追趕不上你,只好站在原地。河邊非常安靜,我低下頭來,看見河水溫柔地流動著,一點點溫?zé)?,恰好潤濕了我的手背?/p>
冬天變得窄窄的,好像呼一口氣就可以淹沒到白色的夢里。我想給人寫明信片,但是不知道寄給誰。星座書上說,摩羯座的女孩很少有知心朋友。我不知道怎樣算“知心朋友”,藍藍大概算一個。
藍藍有雙很漂亮的手,能寫一手漂亮的柳體,讓我羨慕不已,不過最主要的是她的手指細細的,能戴各種各樣我喜歡的戒指。
一開始我們是在畫室里認(rèn)識,她是唯一一個畫油畫的。半天一張,按她的話說,生產(chǎn)速度和質(zhì)量成反比。我不懂油畫,只能摸著下巴很違心地贊道:“其實挺好的?!笔莞邆€子的藍藍哈哈大笑,她說:“賣給你好不好·”
有一瞬間,我仿佛看見她身上出現(xiàn)了明亮的色塊,好像背后畫布上那些斑駁的形狀,又像是青鳥的干燥羽毛,能飛起來一般。
冬天的雨冷冷的,很凜冽,我們常常共打一把傘去車站等車。連著好幾天,藍藍在讀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她被故事里那對夫妻迷住了,常在我耳邊念叨,哪天也要去撒哈拉旅行,最好再拐個新郎。藍藍笑著,笑起來的眼睛是兩彎細細的月牙。我說,那可別找我做伴娘,不過要是報銷路費的話,倒是可以考慮。
藍藍說話時,眉目里藏著一些不易察覺的溫柔。后來我才知道,她的男孩很會唱歌。聚會時的KTV吵吵嚷嚷,對面沙發(fā)的他給她唱粵語版的《k歌之王》,只有這么一小片空間,開辟給兩個人,但是足夠了。我想象著這么冷的1月里,會有那樣一抹暖流破空而來,驚艷你的耳朵和心,真是特別有意思的事情。
不像我,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連喜歡男生也是偷偷的,總體來說,乏善可陳。藍藍幾乎成為我的一個人生模板。還有一個,自然是遙遠撒哈拉沙漠里的三毛。我是羨慕藍藍的,或許除了那雙手,還有別的什么。
藍藍問我以后想做什么,我想了很久才告訴她:“其實我沒想過這個問題。”小時候媽媽是希望我做老師的,有一回我和我的語文老師聊天,他說教書工作就是三年一個輪回,不停地倒帶,重播,如果找不到樂趣,生活就是一場災(zāi)難。我不想這樣啊,如果我找不到所謂的樂趣,豈不天天都是世界末日·
藍藍湊過來捏住我的臉頰:“苦瓜小姐,你有點冒險精神好不好·”我心里好像有風(fēng)刮過,強作鎮(zhèn)定道:“那你說說看,什么叫冒險精神·”藍藍得意地說:“你知不知道關(guān)于出生日的說法·星期四出生的人會遠離家鄉(xiāng),所以我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流浪?!彼粗?,好像看到了很久的將來。
以前在雜志上看到,有人旅行好多年后還是回到家鄉(xiāng),走出去并不意味著不回來。我這么講給藍藍聽。她笑,以后啊,誰知道呢。
是的,誰知道呢。好幾年后的現(xiàn)在,我才漸漸想明白,其實不斷地走是為了不斷地尋找,而“不斷”這個詞,需要多大的勇氣去支撐。這個世界這么大,又這么小,我漸漸也會變得和周圍的人一樣吧,就像我的姐姐。
姐姐大我六歲,小時候我們互相揭短,吵嘴,可以動手就動手。那時候我扎兩個羊角辮,滿頭花發(fā)卡,她便喜歡扯我的小辮子。不過在我還“擅長掉眼淚”的年紀(jì),姐姐已經(jīng)變得溫順懂事,有那么一點措手不及的味道,她沒等得及和我一塊長大。姐姐在1月里結(jié)婚,前一天的夜里我們擠在一個被窩里,她挨著我的額頭講悄悄話,那么溫暖的感覺,以至于忘了如何沉入夢里。
那天晚上,我夢見十二歲的姐姐推開我的房門,臉上滿是勝利的笑容。只是醒來才意識到,那個曾經(jīng)的女孩不會再悄悄推開我的房門,不會再扯我的小辮子。一些模糊難以分辨的感觸,像積雨云中的水珠,快要破空而出。
藍藍或許是不同的,她的心好像有很多種顏色,總是不一樣。按藍藍的說法,她學(xué)畫就是為了開一家自己的畫廊,把自己的畫掛滿屋子,那樣會很有成就感。實在賣不出去就當(dāng)畫展好了,免費開放。
藍藍那管常年不用的溫莎·牛頓,放在畫架旁邊。有一回白色用完,她特地借了自行車跑去老遠的畫廊買顏料。我問她干嘛不用現(xiàn)成的那管,她想了想說,想給自己留點純白色。這個答案未免“詩意”了點,我想笑,可又笑不出來。
我曾經(jīng)在心里偷偷喜歡的男孩,有很寬的肩膀,他的手掌應(yīng)該會像爸爸的手掌一樣寬厚溫暖,可是最后,我還是把他弄丟了。在漫長時間的浸染中,我已經(jīng)找不出哪些顏色曾是自己小心翼翼保護過的。
我猜藍藍不僅是個“三流畫家”,大概還是個預(yù)言家。真是一語成讖。夏天快結(jié)束的時候,她真的離開了這個小城——星期四出生的人注定遠離家鄉(xiāng)。我不知道她會走到哪里,可能到哪里也還是會繼續(xù)畫油畫,寫漂亮的柳體,細細的手指上帶好看的戒指吧。
我最后一次見到藍藍是在畫室,她第一次穿裙子,白色長裙,黑色的細帶子涼鞋,很安靜,一反平日的張揚。我想起冬天時候看到她畫畫的樣子,厚重明亮的色塊,下筆飛快。我疲憊的眼睛好像觸摸到了某種與眾不同,這個女孩身上,有種色彩鮮艷的勇氣。
我們并排坐在五樓的樓梯口吃雪糕,藍藍最后才說:“我要走了,那管溫莎·牛頓送給你吧。”女孩子明澈的眼瞳里,好像落滿了這個夏天最后的光芒。
我說:“那也好,我收藏的明信片可要派上用場了。以后你去了哪里都要知會一聲啊,反正我是要一直呆在這個小地方了。”藍藍笑著說:“傻姑娘?!?/p>
我的眼淚掉下來,藍藍也是,清澈的閃爍的淚珠,眼里,仿佛揉碎了一千個湖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