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紅樓夢》的人物命名極具特色。本文選取大衛(wèi)·霍克斯所譯英文版和弗蘭茲·庫恩所譯德文版中一些典型人名，從歸化、異化角度對其翻譯特色進行分析、比較。為了作品在目標語者中的傳播和普及，譯者應該更多地采用歸化翻譯。

關(guān)鍵詞：《紅樓夢》人名歸化異化

一、引言

《紅樓夢》是浩如煙海的中國古典文學寶庫中一顆極為璀璨的明珠，在中國文學史上享有崇高地位。其各種譯本也在世界范圍內(nèi)廣泛流傳，向全世界展現(xiàn)了博大精深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為外國人了解中國傳統(tǒng)文化打開了一個窗口。如此一部彪炳史冊的巨著，加之中文的特殊性和復雜性，《紅樓夢》的翻譯，難度之大，可想而知。然而兩位漢學家——《紅樓夢》英文版譯者大衛(wèi)·霍克斯和德文版譯者弗蘭茲·庫恩克服了重重困難，出色地完成了這一艱巨任務。筆者將從一個小的切入點——人名翻譯，對德英譯本不同的翻譯風格和技巧做一簡要分析。

自古以來，中國人就對起名字十分重視。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代，孔子就有言：“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除了極具重要性之外，中國人取名字還是一種藝術(shù)。張愛玲在《必也正名乎》中說道：“為人取名字是一個輕便的，小規(guī)模的創(chuàng)造。”相比之下，西方人取名則更像是一種程序：在神話傳說或宗教經(jīng)典中挑選一個現(xiàn)成的即可。這種文化背景上的差異也給翻譯造成了很大挑戰(zhàn)。

《紅樓夢》人物姓名尤其復雜。全書人物近千，關(guān)系紛繁復雜。作者給這些人物的命名手法極具藝術(shù)性，傾注了作者的個人感情，個中滋味若非母語者很難體會。例如采用大量諧音等雙關(guān)語：甄士隱（真事隱）、賈雨村（假語存）、卜世仁（不是人）、甄英蓮（真應憐）等，既突出了人物性格，又暗示了人物命運。這些名字體現(xiàn)了漢語語境下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被翻譯成另一種語言，脫離了原有語境后難免會出現(xiàn)信息缺損。譯者在“達”和“雅”之間難免會顧此失彼。

二、翻譯理論

目前學界比較通行的翻譯理論即為翻譯的歸化和異化。翻譯的歸化和異化是由Schleiermacher（施萊爾馬赫）提出的。他認為譯者可以選擇歸化或異化的譯法，前者以民族主義為中心，把外國的價值觀歸化到譯語文化中，把原作者請到國內(nèi)來；后者則離經(jīng)叛道，把外國文本中的語言和文化差異表現(xiàn)出來，把讀者送到國外去（Lawrence Venuti，1995：20）。歸化（domestication）是指遵守目標語言文化當前的主流價值觀，公然對原文采用保守的同化手段，使其迎合本土的典律、出版潮流和政治需求（Venuti，2001：240）；或指在翻譯中采用透明、流暢的風格（transparent，fluent style），最大限度地淡化原文的陌生感（strangeness）的翻譯策略（Shuttleworth&Cowie，1997：43～44）。在這種翻譯理論下，譯者不應對讀者的想象力要求過高，譯文更容易為一般大眾所接受，有利于作品的廣泛傳播。異化（foreignization）是指偏離本土主流價值觀，保留原文的語言和文化差異（Venuti，2001：240）；或指在一定程度上保留原文的異域性（foreignness），故意打破目標語言常規(guī)的翻譯（Shuttleworth&Cowie，1997：59）。異化在某種程度上對讀者的理解力想象力要求較高，部分讀者在閱讀譯文時會覺得晦澀吃力。但異化翻譯有助于目標語言的豐富和發(fā)展。例如魯迅在翻譯俄國列普漢諾夫所著《藝術(shù)論》時有言：“無產(chǎn)文學評論家，因為他們是有不貪‘爽快，耐苦來研究這些理論的義務的?！痹诖唆斞妇筒扇×恕坝沧g”法，因為他認為譯文的對象本身就是“多少要明白一些這理論的讀者”。

三、人名的異化翻譯

不論是英文版還是德文版，人名異化翻譯都占絕大部分，并以音譯為主要異化翻譯方式。如德文版中：甄士隱Schi Yin、賈雨村Kia Yue Tsun、林如海Lin Ju Hai、賈寶玉Kia Pao Yü等；英文版的音譯基本符合現(xiàn)代漢語拼音：賈政Jia Zheng、賈寶玉Jia Bao–yu、賈探春Jia Tan–chun、薛蟠Xue Pan等。

異化翻譯的優(yōu)點在于能夠介紹異國的政治、經(jīng)濟、宗教、哲學、藝術(shù)、文化習俗等，有利于目的語讀者的閱讀期待，也有利于各國文化的交流。但異化也存在缺點，主要是目的語的讀者在理解上存在困難，從而放棄繼續(xù)閱讀的努力（王友琴，2009：78）。異化的音譯法基本保持了原文的音律美，可以給讀者清晰明朗的聽覺感受，卻不可避免地遺漏了許多作者本想通過名字傳達的信息。例如“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四姐妹名字中“原應嘆息”的內(nèi)涵就在霍譯本中完全丟失（Yuan-chun、Ying-chun、Tan-chun、Xi-chun），沒有表達出作者的良苦用心。庫恩德譯本中平兒被簡單地音譯為Pingrl，德國讀者就難以從中感受到平兒的忠厚善良。而一些內(nèi)容上具有關(guān)聯(lián)性的名字，如同輩人之間取名用相同的偏旁，中國讀者就很容易理解，閱讀時，此類關(guān)聯(lián)還可以幫助理清人物關(guān)系。比如賈政、賈赦、賈敬為一輩，賈璉、賈珠為一輩，賈蕓、賈薔為另一輩。這種關(guān)聯(lián)性在音譯法中都難以體現(xiàn)。

四、人名的歸化翻譯

如果說異化翻譯更加忠實原著，更側(cè)重將原著的精神原汁原味地傳遞給讀者，歸化翻譯則更注重譯著的可讀性、藝術(shù)性。德譯本中，黛玉譯為Blaujuwel（藍色的寶石），給人一種美麗、高貴之感。英譯本將黛玉簡單音譯為Dai-yu，讀者顯然難以從中感受到黛玉的清雅脫俗。但事實上譯作“Blaujuwel”也不盡然：“黛”在古代指女子畫眉之墨，引申為女子的眉毛，后又引申為美人。blau除了“藍色的”義，還有“爛醉的、淤青的”義，兩者可謂風馬牛不相及。上文提到的元迎探惜四春的翻譯，德譯本比英譯本更勝一籌：Lenzanfang，Lenzgru?，Lenzgeschmack，Lenzweh（Lenz為詩體“春天”義，詞尾分別指“開始”“問候”“欣賞”“痛苦”）。雖不能暗示“原應嘆息”的命運，卻分別表達了四春名字的字面意思。英蓮在德譯本中被譯作“die kleine Lotos”（小蓮花），雖不能體現(xiàn)其“應憐”，但蓮花的意象古今中外都象征美麗純潔。而霍克斯將英蓮譯作“Caltrop”（蒺藜、菱角），與原意“蓮花”已有出入，加之caltrop另有一廣泛使用的含義為“三角釘、攔路鉤”，會給西方讀者造成一種富有侵略性的錯覺，與英蓮溫柔順從的形象南轅北轍。

霍譯本中也不乏精彩的歸化翻譯案例：如上文提到的“平兒”，被霍克斯譯作“Patience”（耐心），既體現(xiàn)平兒的敦厚善良，又與原名押頭韻，可謂一舉兩得。黛玉的丫頭紫鵑被譯作“Nightingale”（夜鶯），避免了直譯會引起的誤解。因為“cuckoo”在英語文化中有“妻有外遇戴綠帽子者”的含義，夜鶯在西方文學中則是悲傷的意象，更符合紫鵑的身份，也照顧了西方讀者的習慣。而庫恩將紫鵑譯為“Kuckuck”（布谷鳥），給人的感覺是個喋喋不休的小姑娘。在第二回里“偶因一回顧，便為人上人”的甄家丫頭嬌杏（僥幸），霍克斯完全理解了其中的諧音雙關(guān)，靈活地翻譯為“Lucky”，暗示人物命運，符合作者本意。庫恩將其譯為“Aprikose”（杏、杏樹），理解只停留在字面上，且與寶釵的丫頭文杏（也譯為“Aprikose”）相重。頗有心計的小丫頭墜兒被譯為“Trinket”，除了“無價值的小東西、廉價首飾”外，還有“秘密謀劃”義。眾所周知，“襲人”一詞出自陸游詩句“花氣襲人知驟暖”，暗指襲人如花香一樣溫柔可人。但是單獨的“襲”字卻有“穿衣、攻擊”意。此處如果直譯就與作者本意大相徑庭?；艨怂乖诖藙ψ咂h，將“襲人”翻譯成“Aroma”（芳香），十分貼切妥當，既照顧到原文，又符合東西方審美情趣，實乃神來之筆。相比之下，庫恩沿用襲人在賈母服侍時的名字珍珠，譯為Zofe Perle（侍女珍珠），顯得四平八穩(wěn)、缺乏亮點。

五、譯者的創(chuàng)造

約翰·德萊頓將翻譯比作“戴著鐐銬跳舞”。譯者要在“鐐銬”的限制下充分發(fā)揮創(chuàng)造性，探索更好的譯法。除了在原文基礎上的歸化譯法之外，霍克斯還融入了許多自己的創(chuàng)造。第二十一回中，賈璉趁鳳姐不在與廚娘發(fā)生茍且：“因這個媳婦美貌異常，輕浮無比，眾人都呼他作‘多姑娘兒。”這樣一個充滿戲謔的外號無疑給譯者出了個難題。請看霍譯：“...this voluptuous young limmer was reflected to by all and sundry as the Mattress.”好一個“mattress”（床墊）把多姑娘的放蕩刻畫得入木三分。多姑娘的丈夫多官兒也被幽默的譯者調(diào)侃一番?！安幌霕s國府內(nèi)有一個極不成器破爛酒頭廚子，名叫多官兒，人見他懦弱無能，都喚他作‘多渾蟲?！边@個外號是諷刺他愚蠢懦弱，除了喝酒，對別的事一概不管不問?；艨怂狗Q他為“Droopy Duo”?！癉roopy”由“drop”派生，意為“下垂的、無精打采的、頹廢的”，一針見血地點明“多渾蟲”不爭氣的性格。而“droopy”又恰好與“多”押頭韻，和原文有著語音上的照應。

霍克斯熟諳中國文化，高超的翻譯技巧和出色的洞察力、理解力在這些大膽的創(chuàng)造中可見一斑?；艨怂姑鞔_表達過自己的翻譯理念：“我自始至終恪守一個原則：把所有一切———甚至雙關(guān)語———都譯出來。正如我在前面指出，雖然這是一部‘未完成的小說，但它是一位偉大的藝術(shù)家用一生心血反復改寫而成的。我認為，小說中的一切都有其作用，必須以某種方式加以交代”（Hawkes and Minford，1973：46）。遺憾的是，庫恩譯版中人物名字基本采取音譯法或意譯法，缺乏再創(chuàng)造。

六、結(jié)語

大衛(wèi)·霍克斯和弗蘭茲·庫恩都是杰出的漢學家，他們不僅學貫中西，而且對中國古典文學抱有極大地熱忱。有他們的杰出工作，才使《紅樓夢》這樣一部偉大的作品在世界文壇綻放光彩?；艨怂棺g本作為最為通行的英譯本，其質(zhì)量在國際譯壇有口皆碑。譯者不拘泥于原著，將作者的嬉笑怒罵生動再現(xiàn)，并加以再創(chuàng)造?；艨怂挂糇g了大部分名字，對另一些人物，尤其是仆人戲子等下等階層的名字多用歸化譯法，生動活潑地傳達了作者的好惡。

作為歐洲最早譯本，庫恩的德文譯本沒有先例可循，一句一字都是譯者嘔心瀝血，細心斟酌的結(jié)晶。其翻譯不僅在德國擁有大量讀者，日后又被轉(zhuǎn)譯成多種西方文字。受各種因素制約，庫恩的翻譯幾乎縮減一半，但它較為完整地保留了故事主體，重點敘述了寶黛愛情悲劇。正如譯者本人在譯序中所言：“...d.h. die Haupthandlung，die sich um die drei Gestalten Pao Yü，Blaujuwel und Pao Tschai gruppiert，in meiner Fassung ersch?pfend wiedergegeben zu haben.”（也就是說，在我的譯本中，圍繞寶黛釵三位角色所發(fā)生的故事主線被詳盡地呈現(xiàn)。）庫恩的翻譯忠于原著，人物姓名大多音譯，難以避免地造成一些語義流失。翻譯本身就是在信息完整性和文章的流暢性、可讀性之間權(quán)衡的工作，尤其在《紅樓夢》這樣建立在特定時空背景下，文化內(nèi)涵極其豐富的文學巨著中，翻譯造成的文化缺損不可避免。任何文學作品一旦脫離其原有的文化背景和特定的語境就很難被完美重現(xiàn)，這是翻譯工作本身的特殊屬性決定的。半個世紀前，兩位譯者精雕細琢的遣詞造句，正符合了嚴復“一名之立，旬月踟躕”的嚴謹精神，值得今天的語言工作者們欣賞、學習。

筆者認為，像《紅樓夢》這樣的文學作品，讀者主題是一般大眾。翻譯這部作品的目的在于向外國讀者傳播中國傳統(tǒng)文化，培養(yǎng)外國人對中國文化的興趣，因此歸化翻譯相對更加可取。只有規(guī)劃翻譯，才能更好地傳達作者意圖，同時盡可能保留原文的藝術(shù)性和可讀性。

本文在寫作過程中得到寧波大學外語學院蔡玳燕老師的悉心指導，在此深表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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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曼語浙江寧波 寧波大學外語學院315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