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多月前,兒子興致勃勃地告訴我,暑假他想與幾位同學(xué)從北京騎車到漠河,去看北極光。我愕然了好幾秒鐘才稍稍醒過神來,嘴里囁嚅著:“漠河,漠河,好遠啊……”多年前曾有人約我一起去漠河,說那里已通了航線,但想到支線飛機不安全時,就打消了念頭。如今,十七歲未滿的兒子竟然要騎車去那里,驚奇和擔(dān)憂讓我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yīng)。一定是看到了我恐慌的神情,兒子將此次騎車旅行的可行性一一道來。他陳述時從容、自信的神情讓我的擔(dān)憂散去不少,雖仍有不甘,但最后還是痛快地說了一句:“好,我和你一起準(zhǔn)備!”
盡管我習(xí)慣性地認(rèn)為他的十七歲與自己當(dāng)初的十七歲是不等值的,但他正在無可挽回地長大成人。我暗中希望他依附于我,其實是我在悄悄地依附于他,而這種不愿承認(rèn)的依附感對他已逐漸成為一種束縛和干擾,他早已開始從“要我成長”走向“我要成長”的階段。我們往往有意無意地讓孩子滯留在自己雙手營造的世界,但其實兒子只是經(jīng)過我們的手走向他自己的天地。我們不過是試圖讓孩子來彌補我們自己的缺憾,以看似無私的方式謀求最隱秘的自私。
黎巴嫩詩人紀(jì)伯倫的告誡值得我們銘記在心:“你的兒女,其實不是你的兒女。他們是生命對于自身渴望而誕生的孩子。他們借助你來到這世界,卻非因你而來,他們在你身旁,卻并不屬于你。你可以給予他們的是你的愛,而不是你的想法,因為他們有自己的思想。你可以庇護的是他們的身體,卻不是他們的靈魂,因為他們的靈魂屬于明天,屬于你做夢也無法到達的明天,你可以竭盡全力,變得像他們一樣,卻不要讓他們變得和你一樣,因為生命不會后退,也不在過去停留。你是弓,兒女是從你那里射出的箭?!?/p>
為兒孫祈福、造福是父母的共識,但何為兒孫之福,不同的人見解大異。很多人將物化的、可以簡單讓渡的資產(chǎn)視為福祉。但那些有形的福祉都是極易朽壞的、頃刻間化為烏有的,真正有價值或者說真正稀缺的是無法讓渡的、無中生有、自內(nèi)而外生長出來的福祉。林則徐的名言形象地表達了這種福祉觀:“子孫不如我,要錢有何用?子孫若如我,要錢有何用?”
可以簡單給予的關(guān)愛不僅難當(dāng)大用,反而成為致命的病毒程序,將健康的親子關(guān)系中最重要的因素“格式化”。這個“最重要的因素”就是獨立性人格。“無私的關(guān)愛”中最缺乏的是對一個獨立生命和人格的敬畏。在父母“肆意的給予”中,孩子人格中本來該有的自我組織、自我管理、自我修復(fù)和自我進化的機制被消解于無形。大樹底下,寸草不生,在“福蔭”的籠罩下,人格的“生物多樣性”失去了生存的土壤。隱形、舒適的暴政培養(yǎng)的,除了奴性的順民人格,就是匪性的刁民人格,唯獨沒有獨立性的公民人格。
“富二代”在中國之所以成為一個社會問題,是因為在消除了物質(zhì)貧乏的“先富人群”中,物質(zhì)主義和拜物教幾乎成為普遍共識。他們敬畏錢,敬畏權(quán),但從來沒有對于錢、權(quán)之外的獨立人格的敬畏。早年的貧困和弱勢,導(dǎo)致他們對于財富和權(quán)勢的力量產(chǎn)生了夸張的想象,貴與富在他們看來往往是同一回事,可以通過金錢進行簡單換算。他們很想成為“貴族”,但除了用價格昂貴的奢侈品和有價頭銜來作為徽章和標(biāo)簽,他們想象不出還有什么東西能突顯其“貴”。物質(zhì)主義支配下的教育,是以消費、購買為底色的教育,中國的“貴族學(xué)?!辈贿^是一種教育的高消費,與昂貴有關(guān),與高貴無關(guān),與父母的消費有關(guān),與孩子的教育無關(guān),因為這樣的教育沒有對孩子未來最為重要的東西——獨立、強健的人格。父母正是在這種自戀的消費和肆意的給予中,悄悄地掏空了孩子的未來。值得重復(fù)一遍——“你的兒女,其實不是你的兒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