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斌
沒做一把手之前,向別人介紹自己時,他會說:我姓甘,苦盡甘來的甘。嘿嘿……
后來做了一把手,再向生人介紹自個兒時,他則說:敝姓甘,苦盡甘來的甘……
語氣大不相同。
認識老甘的人都曉得他手段高超,尤善空手套白狼。
細論起來,老甘本也出生于農(nóng)家,是那種小戶人家里養(yǎng)出來的大少爺。他一生都在致力于改變身份,是“干得好不如娶得好”的實踐者。不過,人家也有條件,相貌帥就是本錢,一米八幾的個兒,就是頭發(fā)過早地花白了,不過這是最好辦的事,焗一下油就會重新烏黑發(fā)亮的。別看老甘戴副眼鏡,有些文質(zhì)彬彬,但據(jù)他當眾講,他在年輕的時候也是動輒就拎九五磚的主兒,并愛對女下屬說諸如“你要是我老婆,我早就一記上去了”之類的話,有時還會做做勢,似乎很有一點兒豪杰氣概。
老甘的原配本是女工扎堆的紡織廠里的一朵花,并為他生了一個兒子。這女人啥都好,就是沒有什么來頭,屬于根正苗紅但要錢沒錢要權(quán)沒權(quán)的那種純種工人家庭出產(chǎn)的美人兒,在事業(yè)上根本幫不了他。
年輕的時候,農(nóng)民慣出來的少爺和工人寵出來的小姐倒也郎才女貌,很是恩恩愛愛了一番,也曾引得多少人眼紅不已??梢坏┛缛胫心辏龖?yīng)了那一句“女人四十爛茶渣,男人四十一枝花”,女的日漸暗淡下去,男的卻一天天光鮮起來,原有的建立在肉欲快感基礎(chǔ)上的平衡也就徹底玩完了。老甘怎肯和她做那種事事哀的貧賤夫婦,所以他基本上是老婆不碰,孩子不管,婚姻早就成了一個純法律意義上的空殼兒。
已屆中年的老甘的權(quán)欲明顯地旺盛于性欲。好像唯有盡快靠婚姻找一個牢固的靠山,才能不虛度此生。實際上他也是早就找好了下家的,他的風流韻事早就在單位傳開了,只可憐了那純工人階級的原配夫人不甚了了,還妄想著靠什么溫良恭儉讓之類的傳統(tǒng)美德讓他回心轉(zhuǎn)意。
老甘憑著三寸不爛之舌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況且他既然能拎九五磚,也就下得了辣手。幾次三番后,老甘就讓人家?guī)е⒆泳砥痄伾w滾了蛋。離婚后不久,他就和已經(jīng)談了一段時日的一老干部之女重新組織了一個家庭。那女的一臉雀斑,但老甘說她一雙腿好,又白又嫩,煞是性感。朋友們一語雙關(guān)地說老甘就是個抱大腿的,識貨。他聽了面上露出些得意之色。
于是年富力強的老甘這才在事業(yè)上風生水起、平步青云。不出兩年,他就坐上了一家事業(yè)單位的頭把交椅。
一把手的老甘又號“星期一”,每周只在星期一上午到單位來一趟,和二三位副手碰一下頭,扯一段閑話,報銷一疊亂七八糟的發(fā)票。他在那半天里總是很忙。剩下的時光里,要么在酒席牌桌上還可能邂逅到他,反正在單位里是再難見其蹤影。再急的事打電話給他,他總是“在外邊正忙著呢,能不能等到下個星期一再說?”讓大家覺得他神龍見首不見尾,久而久之便冠之以“星期一”。
然而人家有靠山,并不怕穿幫。有一次一位上級領(lǐng)導(dǎo)火冒冒地就坐在老甘單位的辦公室里給他打電話,問他什么時候能回來。他在電話里吞吞吐吐了半天,實在過不了門,才說他正在澳門,一時半會趕不回來。領(lǐng)導(dǎo)摔下電話憤然而去。旁人都以為老甘這下麻煩了,不過猜來猜去,最終也沒個人出來怎么地了老甘,他的老泰山也就是他的靠山硬,別人拿他沒法兒。
老甘也有連星期一都不到單位的時候,也就是在那個星期一,辦公室的馬主任見到了已被老甘休掉了的原配。
那女的已經(jīng)找了老甘許多日,萬般無奈之下才在星期一的一大早來單位里堵星期一。女人家一開始不怎么說話,馬主任問她有什么事,她只說自己是老甘的一個老熟人,找他有點急事。話語聲雖嚶嚶嗡嗡的不怎么響亮,可馬主任掂出其中的份量非同尋常,對她也就格外客氣了些。
實際上,女的來是為了討要兒子的撫養(yǎng)費。那時老甘的前妻才下了崗,有的是時間,她端端正正、很耐心地側(cè)身坐在辦公室里一張硬面椅子上。一直等得馬主任等心下著了慌,再一次好言相問,女的才道出了實情。
馬主任聽后,搔搔后腦道:他星期一都是來單位的啊,今天不知是給什么急事絆住了腳,我?guī)湍愦騻€電話問問吧。
老甘電話關(guān)機,打不通。女的從鼻孔里不屑地“哼”了一聲。馬主任也沒在意,他這人就是個沒棱沒角的好好先生,還和她商量道:要不你先回去,等他來了,我?guī)湍戕D(zhuǎn)達怎么樣?
女的頭一扭,道:我們已經(jīng)揭不開鍋,等不下去了。
馬主任吃了一筒槍藥,只好隨她。從大清早直等到午飯時刻,還是沒有老甘的音訊。
看看不是個事,古道熱腸的馬主任就問那女的有多少錢。女的說:不多,半年的錢,一共是六千元。
馬大主任搔搔頭,想了一想又和那女的商量道:我身上沒帶那么多錢。要不這樣吧,你先從我這拿一千塊去應(yīng)應(yīng)急。
女的沒有馬上回答,只用驚奇的眼光掃了一下馬主任的一張白晃晃的胖臉。愣了片刻,她從桌上拿過一張白紙一枝黑筆,刷刷刷地寫了幾行字后遞給馬主任。他接過來一看,見上面寫的是:今收到孩子撫養(yǎng)費一千元整……
馬主任趕忙掏出錢夾子數(shù)十張赤紅的大票子給她。女的接錢后就飄然離去。
馬主任還以為幫了領(lǐng)導(dǎo)一個小忙,誰知拍馬屁卻拍到了馬腳上。后來,他的領(lǐng)導(dǎo)老甘接過收條,翻翻眼睛,冷冷地說:誰讓你多管閑事的?要是她是個騙子呢?
也不付錢,把個馬主任晾在一邊敢怒不敢言。
后來有人拐彎抹角地去幫馬主任討錢,老甘只丟出來一句話:他不是有錢么?讓他去墊好了。
再無下文。
老甘這人腦子快而且愛算,走一步管三步的,一般人玩不過他。
五一節(jié)一過,老甘忽然在單位里宣布要實行一項新政。他美其名曰“借兵打仗”,信誓旦旦地說要徹底破解單位人手緊的問題,要打破干部的終身制,為更多人創(chuàng)造機會。聽起來頭頭是道,與上面正要推行的人事制度改革精神很吻合,于是主管部門的領(lǐng)導(dǎo)們也就姑妄聽之,算是默許了。老甘雷厲風行、大刀闊斧地干了起來。
所謂借兵打仗,說白了就是從所屬管理對象的基層單位抽調(diào)人員來幫助工作,工資福利等一概由原單位負責,老甘這兒只是在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給予適當補貼。
財務(wù)、人事兩項大權(quán)被老甘緊緊抓在手里,他親自到處去考察、要人,忙得不亦樂乎。
明白人也都搶著要來,因為好處是擺明了的,不但逢年過節(jié)的有外快拿,而且到管理部門去幫忙,那潛在的利益誰說得清呢?沒過多久,老甘的人馬就由原來的不足二十號人擴充到了近六十人,原本稍嫌冷清的單位轉(zhuǎn)眼間就變得十分熱鬧起來。老甘也出乎意料地慷慨大方起來,過端午的時候,他拍板每人發(fā)一千元過節(jié)費,說是皇帝不差餓兵。去年這時候,他只給正式職工發(fā)了三百元。這一次,就連借用人員也每人一千元。他在大會上還不失時機地發(fā)表了一通十分煽情的演講。他說不會讓大家白干的,他將會為更多的人尤其是青年人創(chuàng)造上的機會。他將盡力為大家謀福利,做好后勤保障工作……
白得了一千元人民幣,借來打仗的兵們自是忙不迭地叫好。大多數(shù)的正式職工也是喜滋滋的,紛紛朝老甘豎大拇指。只有幾個老職工持謹慎的懷疑態(tài)度,尤其是直接服務(wù)于他,比別人更了解他的辦公室馬主任一邊聽一邊在肚子里嘀咕:他啥時變得這么通情達理了?頂風為咱老百姓謀福利,不像是他的一貫作風啊?
實際上,馬主任也是有資格和充分理由懷疑他的。要知道,馬主任上次墊出去的一千塊錢至今還未收回,而且還不落好。想起這事,馬主任就恨得直磨牙。此時,他有一種隱隱約約的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的預(yù)感。但他一時半會也拿不出什么真憑實據(jù)來說這個星期一發(fā)給大家每人一千塊錢就沒安什么好心,只能說他亂慷公家之慨為自己沽名釣譽,如此而已。
即便是就要退休,人情練達的辦公室馬主任也沒看出老甘玩的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計謀,他大張著借兵打仗的旗鼓,暗地里卻干著借雞生蛋的勾當,沒多久就讓端午節(jié)發(fā)放的過節(jié)費從職工們的口袋里轉(zhuǎn)了一趟后一個大子都不少地又進了他的口袋。
七月底的一個周六晚上,天氣十分悶熱。馬主任沖了一個涼水澡,正躲在空調(diào)房里看電視時收到了一條短信:老甘兒子高考金榜題名,明晚在紫苑大酒店邀大家一聚,請務(wù)必光臨。
短信是二把手發(fā)的,他和三把手和老甘一起又被人喚做“尿屎屁”,既是鐵桿死黨,又是臭味相投。
看完短信,馬主任心里就嘀咕上了。嘿,事前咋就一點風聲都沒聽到,怎么他兒子就高考金榜題名了呢?他不是總躲貓貓不肯付兒子的撫養(yǎng)費嗎?怎么這回肯為兒子請客慶賀了?一個個問號在他心底繞來繞去,繞得老馬主任想來想去想不明白。
那么先前那一千塊錢就算賀禮好了,這總歸是要出的。落得去吃他一頓。想到這,馬主任的心里忽然豁朗起來。但他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似乎有些不妥:橋歸橋,路歸路,他不講理,我卻不能不講禮。
實際上,吾國的許多事就壞在馬主任之類的死講禮儀的蔥頭們身上,讓老甘之類的覺得不斬白不斬啊!
他又在心底感嘆如今這世道好人難做,因為好人老被不好的人管著,真是媽媽的!
第二天去赴宴前,馬主任特地又在錢包里放了十張簇新的百元大鈔。
大大小小的酒店餐館遍布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找吃飯的地方遠比找方便的地方容易。紫苑大酒店位于古運河邊,雖處地幽靜,卻是無人不曉。馬主任早就聽說那里用的餐具非金即玉,再普通的東西往里面一盛,價格也翻幾個跟頭??烧埧椭v究的就是排場和檔次,這兒既是人所公認的本市最豪華的一處餐飲場所,就不愁生意不紅火,因為我們從來不缺少打腫臉充胖子的伙計。
星期一選這里,無非就是讓我們出與之相配的紅包。老于世故的辦公室馬主任看得很穿。
其時正處三伏,今年的天氣又比往年熱,馬主任一邊滿頭大汗地往紫苑趕,一邊時不時地摸摸錢夾子,憑直感,他覺得這頓飯并不怎么好吃。
六七桌酒席占了小半個大廳。不管是原有的老兵,還是借來的新兵,全來了。馬主任一邊拿起桌上的濕面巾擦汗,一邊笑瞇瞇地四下里打招呼,一圈下來,就是不見老甘的兒子,更不見他的前妻。只有星期一正襟危坐在主桌的主座上,一臉的得意洋洋,一臉的高深莫測。
今天可是以他兒子高考得中的名頭請的客,好歹也應(yīng)該讓那小子在我們面前露露臉啊。主角不照面,算怎么一回事?馬主任正困惑間,上首的人輕輕碰碰他,貼著他的耳朵小聲說:往下傳,一人一千塊。
于是,赴宴的人紛紛往外掏錢。這么多人往外掏錢,場面確實蔚為壯觀。馬主任把早就準備好的十張簇新紅票子捻了出來。
一個一個地傳上去,一桌一桌地聚起來,一捆一捆地送到單位會計那兒?,F(xiàn)在這世道,哪個不明白,都是有備而來。
錢出了,馬主任心里好像一松,又好像一痛,是一種道不明的滋味兒。
老甘終于端起了酒杯,孤家寡人一個,面帶微笑,一桌一桌地、一個一個地來敬酒了……
吃了星期一這一頓請后,沒一個人不說他手腕高的,這件事辦得真是利落。后來聽說他以招待上級領(lǐng)導(dǎo)檢查工作的名義讓一個靠他罩著做工程的老板去紫苑結(jié)了帳,馬主任幫他算了一算,只這一次,星期一就收進六萬多元。但這是受賄呢,還是貪污呢,還是正常的人情往來呢?只有鬼知道了。
有人說老甘的兒子根本就沒考上大學,他是在澳門賭輸了錢,萬不得已,才演了這么一出的。但誰在乎呢?羊毛出在羊身上,雖然到手的一千塊錢又送出去了,但白吃了一頓,而且是在紫苑,要不是星期一,老馬他們當中的許多人恐怕這一輩子都未必會去這種檔次的酒店吃飯,盡管幫人下了一次蛋,雞們也確實大快朵頤了一次,到底落了一些好處,至于其他的事,誰又管得了那么多呢?
但馬主任卻可以證明老甘的兒子確實考上了大學,只是沒有從星期一的手里拿到什么錢。因為八月中旬的又一個星期一,馬主任又碰見了那老甘的前妻。
又來堵老甘了?
女人滿臉愁苦地點點頭。
還是要撫養(yǎng)費?
唉,孩子馬上要上大學了,可學費還沒著落呢。
這一句后,馬主任下定決心管好自己的嘴巴,不再多說一個字。
又一個星期一,老甘總算露面了,他在碰頭會上讓馬主任出一個通知:接上級通知,我單位即將啟動事業(yè)單位崗位設(shè)置工作,借用人員一律退歸原單位。
馬主任稍一愣怔后,馬上明白了過來。卸磨殺驢,好手段。他搖了搖頭,轉(zhuǎn)身就去張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