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來想,白鷺好好的,端木也好好的,他們都好好的,干嘛自己半死不活。日子要開開心心地過下去,過給他們看。
網(wǎng)絡(luò)我們當然不陌生,因網(wǎng)絡(luò)結(jié)成有緣人的事情也不少。女主角春來通過網(wǎng)絡(luò)認識男主角端木,兩個大齡青年,彼此當然都經(jīng)歷過不少情事。
張秋寒這個故事,卻以一個瀏覽器的形式比喻著愛情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愛情不正是這樣,每個人都在不停地尋找著更好的更適合自己的,總希望下一個比現(xiàn)在的更完美。但事情的結(jié)果,往往卻總是懷念那個當初最想拋棄的。端木是這樣,春來也是。這究竟是為什么呢?每個人的見解當然會不同。但相同的是,不管最后是什么結(jié)果,生活還是要繼續(xù)的。
我想這也是張秋寒寫這篇文章要告訴我們的,有些瀏覽器再好,終歸不適合我們。不適合,當然要丟掉,哪怕再多不舍。但比起一個悲傷的結(jié)局,我想,故事的過程才是最重要的。不如我們就來看看這個瀏覽器的故事。
【安裝】
“你多大?!?/p>
“二十八。你呢?!?/p>
“我在帖子里說了啊,三十二。你做什么工作?!?/p>
“創(chuàng)意方面的?!?/p>
“太寬泛了點。是平面設(shè)計還是廣告文案?!?/p>
“差不多就是那種吧。你呢?!?/p>
“服務(wù)性行業(yè)?!?/p>
“你這都不算寬泛,簡直是籠統(tǒng)?!?/p>
“你叫什么名字?!?/p>
“一直都是我先回答的好嗎。你能紳士點?”
“端木?!?/p>
“真名?”
“真名?!?/p>
直至很多年后,成了家,有了孩子,春來還是常常把這段對話拿出來看。她在電腦硬盤的深處七拐八拐地建了一個文件夾,存放著這個小小的不足4KB的文本文檔。和端木分手的那一天,春來刪除了他的MSN、電話、郵箱、所有的聯(lián)系方式,卻獨獨把這段初相識時的對話小心翼翼地從聊天記錄里復制粘貼下來。
認識端木以后,春來和他討論過上面的這段對話。
端木說:“混跡網(wǎng)絡(luò)的人都是屬刺猬的。慢吞吞的、不信任對方、稍有敵情就會豎起全身的芒刺保護自己?!?/p>
那一年,春來三十歲,端木也是三十歲,卻都謊報了軍情。春來說:“難道你不覺得二十八歲和三十歲雖然只差了兩歲,但二十八歲聽起來卻年輕好多嗎?!?/p>
端木點點頭:“沒錯,就像男生報身高。一米七八總喜歡說成是一米八?!?/p>
“這就是你謊稱自己三十二的原因?”
端木像孩子一樣困窘地皺皺眉頭,說:“貌似現(xiàn)在的行情是大叔的銷路比正太廣,妹子都是大叔控?!?/p>
“誰說的,我最討厭大叔。你以后不許留胡子,不許穿一腳蹬的黑皮鞋,不許戴那種看似彰顯品位但華而不實的手表,該什么樣就什么樣。”春來說完了就踮起腳尖親了端木一下。他的嘴唇薄而紅潤,有點像初春時節(jié)里的山茶花。
那時的端木白襯衫、牛仔褲、帆布鞋,早已過了正太的年齡,渾身上下卻仍然散發(fā)著青春的氣息。春來從來沒蘿莉過,也毫無御姐的氣場,她不知道端木為什么會愛上她。他們迷迷蒙蒙地抱在一起深吻、撫摸對方,常常這樣就能耗掉一整個冗長的周日。
晚餐后,一部臺式機,一部筆記本,各自上網(wǎng),互不干擾。
春來在端木的桌面上看到一個圖標。端木介紹說是一款來自德國的高速瀏覽器,非常好用。他幫忙拷貝到她的機子里,盜來序列號安裝。春來試了試,果然流暢順滑,不啻閃電的速度。
他們同用這款名叫Hedgehog的瀏覽器查資料、打網(wǎng)游、寫博客。最后又會回到第一次交匯的論壇里蓋樓頂帖,對著壇里的一幫老朋友以夫妻檔的口吻蜜語連篇地秀恩愛,絲毫不管那些大齡剩男剩女們羨慕嫉妒恨的眼光。
【搜索】
春來記得第一次闖進那個論壇完全是誤打誤撞式的。依稀仿佛是幫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做戶外廣告,搜索資料的時候就一層一層地追著撲朔的鏈接路徑進了論壇。
端木的網(wǎng)名很扎眼。其實也不是扎眼,是因為他冷冷靜靜的中文網(wǎng)名在一眾火星文ID里反倒顯得非常特殊了,加上頭像又是奧巴馬牙膏廣告一樣的熱辣微笑,所以春來一眼就看到他了。但她沒想在這里多逗留,因為身后是兩道來自那個老處女創(chuàng)意總監(jiān)奪命一般的催稿目光。可是帖子一樓顯示她所在的游客用戶組無法觀看和下載附件,那就只好注冊。
就好像吸毒似的,沒吸過的人總是信誓旦旦地說:“有那么恐怖嗎,我就能啜一口而不上癮?!笨墒堑舱袋c邊,立刻就陷入了魔掌。論壇也是這樣一個奇妙的存在。以前春來總是看不上這樣的場所,覺得是一群烏合之眾自說自話的小天地,無業(yè)游民,聊以為樂??蛇M去之后才知道完全不是這么回事。學生、白領(lǐng)、公務(wù)員可是論壇的中流砥柱。上班的時光漫漫,只有借著壇里的一點嬉笑怒罵來打發(fā)。真是應了坊間流傳的那句順口溜——上班聯(lián)網(wǎng)逛論壇,下班牌桌老三番。
毒癮也是由淺變深的。起初不過瀏覽帖子,偶爾回復。接著就發(fā)展到意見相左,唇槍舌劍。最后是自行蓋樓,呼朋引伴。雖然不過只是芝麻大點小事,但總覺得不把對方說服就如鯁在喉。和端木就是這樣認識的。
“她唱的也能叫歌?高音破得和褲襠開縫似的?!?/p>
“那你唱?!?/p>
“照你這么說影評人個個都會演戲?”
“影評人的素質(zhì)你踩高蹺也夠不著。”
“在網(wǎng)上談素質(zhì)?那你不如去幼兒園教高數(shù)吧。再說了,我就是影評人?!?/p>
“三個連續(xù)的嘔吐表情符。”
再后來說了些什么,春來記不大清楚了。好像是些和那個歌手沒什么關(guān)系的話題,最后就不了了之了。因為端木在壇里有點影響力,不屑于和她這樣剛?cè)腴T的菜鳥計較,而她又自命清高,懶得和這些所謂專業(yè)殺手練嘴皮子。所以談不上到底是誰讓誰,倒仿佛是在冥冥之中就達成了一種微妙的和解。其實認識以后,端木承認了另一種感覺,就是逢上了知音。那種尖刻但積極并隨時保持下限的知音。
端木說:“同一類人其實聊幾句就知道對方和自己是一伙的。就像披著面皮的燒賣和油煎的糍粑本質(zhì)上都是一樣的,都是大米?!?/p>
任何情況下都不粗口但決不讓自己吃虧、就事論事、秉持網(wǎng)聊愉快的美好心態(tài),這都是他們這類人的心態(tài)。
長時間混論壇讓春來練就了這樣的本領(lǐng)——總監(jiān)啪一聲把她的案子扔出辦公室,她仍然能不慌不忙地碼完回復,優(yōu)哉游哉地敲下回車鍵,喝一杯奶茶坐等回復。
同事阿媛伸出頭來細聲問:“你是被誰勾了魂了。小心滅絕師太下午一盤熱魷魚端到你面前。”
春來發(fā)了論壇地址給阿媛。壇里當時正在進行著一場虛擬婚禮,端木是證婚人,春來是伴娘。阿媛瀏覽后戚戚地說:“春來,趕緊談一場戀愛吧。有了男朋友那就不至于在這里玩這種高級過家家了?!?/p>
春來知道她不理解這種簡單的樂趣,也不急于解釋,只是對著顯示屏不斷刷新。壇里臺面上其樂融融,其實這一群缺愛的男女私下里都是苦楚的。也只有在這縹緲的伊甸園里才能尋著片刻的溫暖。
春來原想著當事人不過找個精神上的伴侶,誰承望新郎后來居然真的飛至新娘所在的城市,高唐相會,一拍即合。
春來和阿媛都有些懵了。阿媛看著壇里新曬的結(jié)婚照幽幽地嘆了口氣:“這大概就是假作真時真亦假吧。太不靠譜了?!贝簛睃c點頭,也覺得有些難以置信。
但端木一改往日二分無賴的語言風格,款款回復:“一網(wǎng)情深,搜索到那么一個人真是幸福?!?/p>
【沖浪】
端木的艷羨沒有伴隨著那一帖回復的結(jié)束而終止。他有了自己的實際行動。
帖子的題目端木請版主標注了醒目的紅色,是《正式征婚》。點擊率當天破兩萬,跟帖卻不成正比。因為聽他的口氣,大家都知道,端木來真的了。寥寥幾個回復也是預祝成功之類正兒八經(jīng)的話,以前玩的小曖昧都不敢搬出來了,怕一個不小心就子彈上膛。
端木,男,三十二歲,祖籍顧城,現(xiàn)供職于蘇城某外企。五官端正,四肢健全,現(xiàn)尋一同樣簡單的同城女士作為終身伴侶。年薪、家庭情況、戀愛史等其它私密信息可加好友詳聊。
春來盯著這個帖子看了一上午,簡簡單單的幾句,但她卻看得雙眼發(fā)直。如果不是市政府有一單大項目是她在牽線搭橋,總監(jiān)真恨不得立刻讓她卷鋪蓋走人。
阿媛說:“不知道上次結(jié)婚的那兩只現(xiàn)在怎么樣了,沒見有什么新的動態(tài)啊。不是閃婚閃離了吧。”
春來笑了笑說:“每天呆在論壇里的時間越長的人越孤獨。人家小兩口新婚燕爾,蜜月旅行,滿目大好河山,哪有空閑再回壇里來胡侃混聊?!?/p>
阿媛又細細地看了一遍端木的帖子,說:“看上去沒什么特別的要求,實際有一條潛在信息哦。同城女士。人家不接受異地戀呢?!?/p>
春來說:“人家是征婚,不是交友?!?/p>
阿媛點點頭說:“嗯,你知道就好?!?/p>
春來不知道哪來的勇氣,魔障似的手一抖,站內(nèi)信就發(fā)出去了。你來我往,叮咚的提示音不絕于耳。加好友,換信息,約地點,吃晚飯,就成了,而且是一氣呵成。
春來將信將疑地問端木:“這難道是一見如故嗎?”
端木思索了一會:“大概是吧?!?/p>
吃完飯,端木送她回家。天上有嚶嚀的小雨,滑落在傘面上很像洗發(fā)液在發(fā)絲間摩挲的細密聲響。春來不知道自己哪里來的那么多話,好在端木也還算健談,免去了她唱獨角戲的尷尬。
“手機剛貼的膜?簇新的樣子。”
“在甘露橋那邊的一家老店貼的。老板娘做專業(yè)貼膜很多年了?!?/p>
“下次我?guī)湍阗N。”
“拉倒吧,肯定貼得全是氣泡。”
細細碎碎一路講到她家門口。她沒有請他上樓坐坐喝杯茶,他也沒有提這樣的要求。從頭至尾他甚至沒有拉她的手,只是在過馬路時伸出一只手臂來護她。
春來很久沒有談過這樣純潔的戀愛了。那一刻,她覺得往常那些開房之類烏七八糟的東西都離她很遠。好像自己還是白衣藍裙的少女,櫻花樹下等一個男孩,彼此稍稍看一眼對方都是很快樂的事。春來低下頭暗自微笑。
端木說:“大部分ID信息里,名字是假的,頭像是假的,甚至性別都是假的。但有一個也許是真的,就是所在地。因為大家面上不動聲色,其實都在暗中蓄勢待發(fā),等待一個兩相慰藉的機會?!?/p>
春來上樓時,端木站在原地說:“我一直在等你?!?/p>
她停在昏暗的拐角,說:“是嗎?!?/p>
秀愛這樣爛俗的事也發(fā)生在了他們身上。戀愛中的人頭昏腦脹,很多先前不屑一顧的行為他們都照做不誤。
有網(wǎng)友說:“早知道你這么容易搞到手,我就搶在端木前面發(fā)一帖了?!?/p>
端木回復:“你玉樹臨風,瀟灑倜儻。這么搶手,發(fā)了帖哪里還能輪到她啊。”話中醋意昭然若揭。
果然人就是一包方便面,愛情是白開水,互不就范的時候都是平平常常的樣子,一旦白開水泡了方便面,生活立馬膨脹成很大的一碗美食。戀愛占據(jù)了彼此的空間,他們也就鮮少再去壇里了。上網(wǎng)無非看看電影,打打斗地主。
春來說:“裝了Hedgehog瀏覽器才知道什么叫沖浪,以前只能叫戲水?!?/p>
端木說:“是有了男人才知道什么叫鴛鴦戲水吧?!?/p>
春來聞言狠狠地掐了他一把,端木也不示弱,上下其手地咯吱她。肢體接觸難免天雷勾動地火,只有翻云覆雨大戰(zhàn)三百回合。
【收藏】
在端木臺式機的瀏覽器收藏夾里發(fā)現(xiàn)白鷺的博客地址是在春來使用Hedgehog后的第五十四天。樓下的海棠花已開至將謝,春天也快要過去了。
一個穿老款桑蠶絲旗袍,佩戴藍田玉鐲子的女人。攝影師,二十七歲。純白色調(diào)的家里擺滿了瓷器,工作之余,她會在瓷器上畫畫,然后放到百貨公司的實體店和部分網(wǎng)店里銷售。
春來不是驚訝于這個女人的存在,而是強烈質(zhì)疑端木前后迥異的口味。因為作為前任女友,白鷺和她的風格實在大相徑庭。
博客始建于五年前。五年前白鷺大學畢業(yè),端木也剛剛從業(yè)不久。即使是省吃儉用地蝸居在一間小小的租住屋里,他還是給她置辦了一臺高價的單反,長焦廣角各種鏡頭一次配齊。
端木說:“我知道她的靈氣,駕馭這些沒有問題。她終有一天會成為一個王牌的攝影師,有自己的風格,有自己的品質(zhì),別人一提到她就會反射性地想起一種意境?!?/p>
白鷺用這臺相機拍攝浴缸漏水的縫隙,拍攝花架上一盆因為雨水而枯木逢春的綠植,拍攝灑滿廚房的西天云霞,當然還會反復地拍攝他。她給端木建了一個獨立的相冊,每一幀照片的左側(cè)都有她手寫的日期,精確到某一天某一小時的某一分某一秒。端木解釋說:“她覺得這些時刻都是特殊的存在,對于她,對于我,對于時間本身都有非比尋常的意義。她說,在那一刻,浮塵都因為她對我的記錄而靜止,世間所有的風景都為那一刻停留。那種感覺異常微妙?!?/p>
春來沒有因為這些煽情的話而投降,她努力地保持著自己的視聽習慣客觀地分辨這段往事。春來一張一張地點開那些陳舊的照片。白鷺的鏡頭之下,端木不是她認識的這個端木。他有著無比纖長的睫毛,睡眠時靜靜地蓋下來,像中世紀歐洲的宮廷扇。或者是刷牙時微微蜷著后背,因為消瘦,蝴蝶骨在緊身白背心的勾勒下如同雪山的側(cè)影。
春來由衷地感慨說:“男人就是一畝大地,不同的女人來勘探開采會有不同的結(jié)果。有的是一泓泉眼,有的是深井油田,有的是金礦鉆石,當然,也一定有人跋山涉水千辛萬苦,最后卻空空如也。”
春來的喉嚨里有了一點不易察覺的哽咽:“端木,我不會是最后一種吧。因為我現(xiàn)在覺得自己離你好遠?!?/p>
端木沒說話,把她摟到懷里,并輕輕點擊了博客右上角的小紅叉。
【緩存】
在白鷺的博客里,春來翻遍所有的留言和評論都沒有找到端木和她互動的痕跡。最后一張端木的照片攝于兩年前。是一張非常本分的照片——他坐在一張明朝款式的水磨椅子上,目光冷靜地看著鏡頭。春來不知道這是不是他們分手的標志,更不清楚如果他們真的已經(jīng)分手兩年,端木為何還保留著她的地址,還能在歷史欄里看到新鮮的瀏覽記錄。
端木說:“難道一分手就要老死不相往來嗎。刪這個刪那個?真心想忘記過去就不需要這些形式上的東西。相反你要是戀戀不忘,即使挖掉自己的眼睛,她還是活在你心里?!?/p>
春來嘴硬:“你的意思是分手之后還能不痛不癢地交往,還能買賣不成情意在?我告訴你端木,如果女人和男人分手后還恬不知恥地說一句——以后還是朋友,那她就從來沒愛過他。這種女人可氣,這種男人更可悲?!?/p>
端木不想和她為這個沒有定論的話題爭執(zhí)下去。春來卻不依不饒。
“那你要我怎么做。刪掉她的地址?小朋友你今年幾歲啊。”
端木發(fā)火之前會反復地舔嘴唇,他說不然吵架的時候連續(xù)說話嘴巴會很干燥。春來看到他的嘴唇已經(jīng)被舔得晶瑩剔透,并覺得自己確實存在無理取鬧的成分,唯有找個臺階下:“我今年二十八歲,永遠二十八歲。”
他們相視片刻,就都笑了。春來趁勢勾住他的脖子,眉梢眼角俱是無辜。
端木輕嘆三聲:“好好好?!彪S即刪掉了白鷺的地址。
春來在他耳邊細語:“她是你的緩存,稍微一碰也許就能死灰復燃,只有全部清空,才能斬草除根。”
【殺毒】
對于春來這行來說,最悲哀的也許就是定稿文件即將從photoshop里新鮮出爐的時候死機。春來幾乎是像火箭發(fā)射一樣從座位上彈跳起來,潑婦罵街一樣的爆粗口連樓下的公司都可以聽清。
重啟無效后只有請人來修,面對蒼莽的藍屏,春來弱弱地問維修技師她的圖層和矢量素材還能不能找回來。人家白了她一眼:“你這硬盤能保住就不錯了,瞧瞧,殺出來多少木馬?!?/p>
春來聽不懂那些專業(yè)的數(shù)據(jù)和診斷名詞,大意就是瀏覽器的漏洞被利用了。
“國內(nèi)的瀏覽器也還好啦,皮實耐用。國外的花哨好看,速度又快,免費給你盜用,人家不賺錢了?”維修技師背著工具包慢悠悠地走遠了。春來卻莫名地覺得這話音里回蕩著一些神秘的讖意。
一整個下午,春來都心緒不寧。阿媛三點鐘遞給她一杯新鮮的橙汁,到了快要下班的時候,果肉全部沉到了杯底。阿媛問怎么了,她也不做聲,只是耐著性子把定稿又做了一遍。即將保存的時候,她卻找到白鷺的博客,迅速撥打了上面的約片電話。
“你好,鷺途攝影。”
“你讓端木接電話,你讓他接電話?!?/p>
白鷺不說話,電話那頭在春來聽來猶如空曠的山谷,漂浮著詭譎的霧與風的聲音。
“你媽的,你讓他接電話?!?/p>
春來聽到端木說了一聲別理她,然后他們就掛掉了電話。
春來無知無覺地關(guān)閉文件,彈出的對話框問她——文件是否需要保存。她點擊否。
阿媛說她瘋了。
她是瘋了。
從地鐵二號線下來之后不知道出站,又鬼使神差地坐上一號線,坐到底站上岸,發(fā)現(xiàn)自己從來沒有來過這個地方,遠處可以看到高速公路和過江收費站。他們這樣的人,每天在同樣的區(qū)域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重復做著大差不離的事情,略微走出習慣的圈子就會慌張害怕。
那時的春來突然嚎啕大哭,面對著大江上的船只產(chǎn)生了一種過盡千帆皆不是的痛感。她不想去回憶端木的事,但是他的那句“別理她”就像一只扣了鏈子的小狗,拴在她的耳朵上,不管它往哪個方向走,其實都只是原地打轉(zhuǎn)而已。
春來努力平撫著自己的心情坐到了路邊的草地上,從包里取出電話放在一邊。她從心底瞧不起自己,到這個時候居然還在等他的電話。
屏幕亮了兩次,是兩條短信。一條是百貨公司新款夏裝上市的廣告,一條是余額不足二十元的話費提示。
【換膚】
“你說吧,我聽著?!?/p>
“公司要拍宣傳片,我找她幫忙?!?/p>
“蘇城只有她一個攝影師了?”
“是不是如果下次做宣傳招貼我還不能請你?騎著驢找驢?。俊?/p>
“你們?nèi)叶际求H。”
“她說你挺有意思的。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p>
“說是女人的第N感你信嗎?!?/p>
“信?!?/p>
春來打聽了一下鷺途攝影工作室的具體位置。得知距離他們的小區(qū)僅有兩站路的時候,她倒吸了一口涼氣。眼皮子底下也能犯事,她實在太大意了。
春來開始猶豫要不要換房子。
阿媛勸諫:“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專家說了,男人偷腥往往選擇自家附近的酒店。正房一般不會去那里抓小三?!?/p>
春來果斷聽從了她的建議,瞄準了一套近郊區(qū)的居室,就在她上次云游過的一號線底站。毗鄰大江,人煙罕至,修身養(yǎng)性,適合他們二人相依為命。遠一點沒關(guān)系,頂多鬧鐘提前半小時。太近了可不行,引火燒身就是咎由自取了。
端木面上沒說什么,心里大致清楚她的心思。
“你這樣是不是很有安全感?!?/p>
春來被他的這句話戳到了痛處,心里突然泛起一陣傷感。她說:“女人要的安全感不是奔馳寶馬專車接送,也不是膀大腰圓的保鏢貼身防護,不過是家里有個男人等著。這個等,是女人的一條后路,是在外面哪怕受了委屈,哪怕吃了釘子,想起它來心里仍然有充裕安全感的后路。”
她說得很激動,說到最后都有點急了的感覺。端木把她摟過來,用寬大的手掌撫摸她的后背。春來覺得那根冰涼的脊椎正與他溫暖的掌心做著熱傳遞。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
余光里,春來發(fā)現(xiàn)端木的瀏覽器換了皮膚。原先是森冷的灰,現(xiàn)在是輕快的綠。端木說:“前一款叫寞國,這一款叫青森?!?/p>
春來因為這盎然的綠意突然就變得很開心,好像生活有了一個新的端口。而實際上,皮膚這個東西真是再低端不過的一種編程了,換換符號,換換按鈕就可以生成新的款式。換湯不換藥,沒多大意思。
【備份】
前女友這種生物非常奇異,一千個人有一千種待遇。有一部分,被男人罵得一錢不值,好像之前的恩愛纏綿是做戲,戲演完了,為了片酬的分配可以撕破臉到六親不認。有一部分,神奇地成了良好的工作伙伴,可見昔日的戀愛也不是一無是處,到底茍延殘喘,磨合出了一絲商業(yè)精神。還有一部分,在的時候讓男人欲仙欲死,走了之后還叫他們牽腸掛肚,用歌里的話說就是——你走得多么遠也走不出我的思念。
春來最厭惡的就是最后一種,因為無法想象他們分手的緣由——你有情我有意還依依惜別給誰看。但是生活好像就是這樣,你越厭惡,它越要演給你看。
在百貨公司買完端木的生日禮物準備下樓時,白鷺就挽著他的手乘著電梯悠悠地上來了。春來走過去對他們說:“你們現(xiàn)在別撒手,就這么挽著,叫別人看出破綻來不好。我可適應不了兩口子在大街上吵架的那種模式。”
又對端木說:“你們一會出去吃飯的時候記得給胃子留點位置,我買了好大一只蛋糕放在家里呢,一個人肯定吃不完?!?/p>
春來很想做出淡定的感覺,好像她大度地能容納一夫多妻制似的。結(jié)果舌頭到底不聽使喚,胃子位置,翹舌音平舌音亂作一團,弄得白鷺端木也莫名其妙。
走出商場后搭計程車回家,六神無主地把生日禮物從紙袋里拿出來看。是一條暗紫色配天青圓點的領(lǐng)帶,洋氣又大方。在商場里轉(zhuǎn)了好幾圈,想買一個差不多花紋的百褶裙,下次和他一起出席宴會的時候能配套著穿,到底沒有找到。
到家后,她對司機說:“師傅,這條領(lǐng)帶送給你吧。”
“當車費?不行的,你上樓取錢吧,我在這等你?!?/p>
黃昏時分下了雨。春來洗了澡倚在落地窗邊看雨。樓下賣雞蛋灌餅的老夫妻兩個訓練有素地收攤子回家。男人頂著風雨推車,女人一步一步緊緊相隨并為他高高舉著傘,她自己原先那件水藍色襯衫倒被雨水淋成了藏藍色。
生日蠟燭都點上了,沒人吹,燭淚都滴到了蛋糕上。
房間里的空調(diào)打到了最低,冷得像個冰窖。春來很想靠近蠟燭取暖,她從來都是趨光的人。但那光好像又很遠,手臂伸得再長也夠不著一般。
端木回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睡了。春來等他太久,已經(jīng)等到了答案。但她不服輸,在他整理衣服的時候問他:“你們?yōu)槭裁捶质帜?。分不干凈就跑過來害我?”
“她當時要去法國深造,我急著結(jié)婚。”
春來突然狂笑不已:“我的心臟啊,我特立獨行的人生被你呼啦潑了一盆狗血。端木,我怎么能看上你這樣的極品垃圾男?!?/p>
春來說完了就繼續(xù)倒頭睡去。
迷蒙之中,她聽到端木拉桿箱的最后一圈拉鏈嗚嗚地拉到了底,玄關(guān)的吸頂燈開關(guān)也響了一下,最后,防盜門吱呀一聲開了。
她突然就奮不顧身地從被窩里爬起來,赤腳噼里啪啦地拍擊著地板跑到門口。
端木站在樓道里看著她。黑暗中有殘余的梔子冷卻后的芬芳。
“端木?!?/p>
“唉?!?/p>
“難道我是備份嗎?”
……
沒有人回答她。樓道里空空蕩蕩的。
【卸載】
卸載Hedgehog的時候,屏幕上彈出了它官網(wǎng)的后續(xù)調(diào)查界面:
您卸載Hedgehog的原因是——更新版本或更換產(chǎn)品?界面不理想?功能不全面?附屬下載有問題?
春來拉阿媛過來看:“瞧,多癡情的瀏覽器,分手的時候還問這問那,搞得我都不忍心了。男人啊,到頭來還不如一個瀏覽器呢?!?/p>
春來說著說著眼淚就掉下來了,阿媛拍拍她的肩膀:“別這樣?!?/p>
下班時,鑰匙丟進包里,一不小心劃壞了手機膜。到甘露橋請人重貼,等待取機的過程中,春來想,和他真是好短的一段時間啊,還不及手機膜耐磨。
坐公交回家路經(jīng)鷺途攝影工作室,展示窗里貼著一組新鮮的婚紗攝影。照片上,端木衣冠楚楚,神采飛揚。鄰座的兩個大媽侃侃而談:“看,上面的新娘子就是老板娘本人,我兒子他們的婚紗照就是在這里拍的?!?/p>
春來想,白鷺好好的,端木也好好的,他們都好好的,干嘛自己半死不活。日子要開開心心地過下去,過給他們看。
春來搬回了市區(qū)的公寓,每天按時上下班,積極完成工作任務(wù),朝九晚五,精神抖擻。創(chuàng)意總監(jiān)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鏡對阿媛說:“哦喲,等了這么久,春來終于又是原來的春來了?!?/p>
閑暇的時候,春來也很少再泡論壇了,她寧可寫點博客。
寫著寫著不由自主,寫到了和端木的事。春來眺望遠方,想著端木會不會默默地關(guān)注她的博客,會不會也把她的地址納入收藏夾??蛇@些又都不重要,因為愛或者恨從來都只是她自己的事。
寫完了要給博客文章取個題目。春來思考了一下,輕輕鍵入兩個單詞——BrowserStory
讀后
春來終究還是一個人,她和端木到底沒有一個好結(jié)局。其實,這就是生活本身的寫真呀。美好的東西總帶著瑕疵,不完美的東西才真正叫做生活。印象最深的倒是春來卸載Hedgehog的時候,屏幕上彈出了它官網(wǎng)的后續(xù)調(diào)查界面。有很多感情的分開,也會有很多理由。但沒有天災戰(zhàn)亂,在太平盛世能讓兩個突然分開的理由,只是因為不夠愛。生活用最殘酷的方式告訴我們,沒有真正用心的感情,注定是一場浩劫。所以如果愛,請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