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宋仲琤,字后揚,滬上皖人,已出版《中國民俗之謎》、《都市新檔案》、《藍色新人類》、《大跨越》(報告文學)、《中國佛話》(與人合作),發(fā)表了散文、小說、報告文學等近200萬字?,F(xiàn)任當代上海研究所副所長。
1、后門
“趙局長要找個司機,”上班時在機關(guān)大樓地下室出口不期而遇,匆匆步履中,江海市機關(guān)事務管理局后勤處處長孟吳越告訴車輛管理科科長何其廣,孟處長一反常態(tài),口氣有點嚴厲,這是何其廣第二次接到這個指令。趙一飛從正處級升任副局級,原先沒有司機,孟處長第一次跟他說時,他以為新上任的體育局副局長趙一飛只是準備在局車隊里選個司機而已,因此,也沒當回事。絕大多數(shù)新官到任都是帶著原先的司機來的,即使換了單位更換司機,也是在新單位的車隊里挑,沒料到這個趙副局長居然視車隊里的司機若無睹,獨辟蹊徑要另選司機。這樣,何其廣科長就有點棘手了——他沒有去社會上招聘司機的權(quán)限啊。機管局只有極少數(shù)司機是事業(yè)編制的,這是歷史遺留問題,工人編制進事業(yè)單位的門早就關(guān)死了?,F(xiàn)在的司機基本都是從汽車租賃公司來的,機管局只跟汽車租賃公司發(fā)生關(guān)系。換句話說,機管局只負責將租賃費用打到汽車租賃公司賬上,至于司機的“五金”、“補貼”什么的,機管局一概不管不問。但既然孟處長再次關(guān)照,看來這事只能破點例、朝前走了。于是,何科長拎起電話,找來了江海市第一汽車租賃公司總經(jīng)理成大江。江海市第一汽車租賃公司是機管局的年度服務供應商,合作了很多年了,關(guān)系很融洽,雙方的配合也很默契。有時候,“第一租賃”還會在機管局授權(quán)下做代甲方,代表機管局出面,承擔機管局不便或不擅長處理的業(yè)務。
一進門,成大江就開門江山地說,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苦力有的是,材料我這里一大堆,司機排著隊等上崗,但我只管給你提供名單和基本資料,你自己選擇。說著,遞上一個厚厚的牛皮紙檔案袋,里面裝著公司登記下的幾百名司機的資料。
按照自酌的條件,揣摩趙副局長的意圖,何科長從成大江給的資料里找出了20個司機的資料,重新制作了表格,當天就交給了孟處長。不料,當天還沒到下班時間,孟處長走進辦公室,虎著個臉,將資料摔了回來,陰森森說了聲“沒通過”,就走了。何科長想問原因,來不及拽住他。
既然沒通過,趕緊再找啊。領導沒看中,說明送上去的這批人條件不夠,起碼不符合領導的口味。但領導什么口味呢,何科長不知道,可能孟處長也不知道。趙副局長是新到任的,他的口味暫時還沒人知道。趙副局長是生人,磨合期不可避免。要順利度過這個磨合期,何科長就得忍受不順和委屈,誰叫你是下級呢。何科長想起了孟處長說過的話,“領導給你的工資是你的工作報酬,福利就是領導給你的委屈費。”這么想著,何科長換了標準和要求,又挑了20個,像上次一樣,按照市政府辦公廳頒發(fā)的“行文規(guī)范”重新制作了表格,“姓名、性別、年齡、簡要介紹(愛好、特長)等”一應俱全,下班前交給了孟處長。孟處長像上次一樣,淡淡地看了何科長一眼,虎著個臉,一聲不吭,拿著就去了主樓、趙副局長的辦公室。
又沒過堂!
大大出乎意料。甭說何科長納悶,孟處長也覺得納悶啊,這個趙副局長怎么回事???挑個司機而已嘛,又不是挑老婆、挑兒媳婦、挑……至于這么挑三揀四、選肥擇瘦的嘛,大概醉翁之意不在酒。而且,這回孟處長也不像上次那樣,認為是何科長不解上意了,因為他自己也吃不準趙副局長的意圖啊。一對難兄弟、兩個上下級在機管局里郁悶惆悵,一籌莫展,沒完成領導交辦的任務,心里顫悠悠的,下了班也不敢打道回府。
面對面坐在食堂里,呼哧呼哧吃著蓋澆面,孟處長對趙副局長選司機的事依舊耿耿于懷,突然腦海中靈光一閃,仿佛漆黑如鍋底的夜空劃過一道賊亮刺眼的閃電,他忙不迭擱下筷子,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掏出手機來,撥了一串號碼。
“喂,是我,成總,麻煩你把貴公司新近入職的所有司機材料傳真一份給我。對,越新越好,剛剛?cè)肼毜怯浀淖詈?。謝謝成總!改天我請你喝酒啊?!泵咸庨L收起電話,如釋重負又自鳴得意。
小個子的何科長坐在大塊頭的孟處長對面,看著孟處長靠著椅背打電話,有點仰之彌高的感覺。兩個人一起上學,從參加工作開始就是同事,可謂是穿開襠褲時撒尿和泥的朋友。上學后,何其廣的成績總是比孟吳越略勝一籌。而從參加工作開始,無論是評選先進還是晉級、升職,何其廣的進步一直落后于孟吳越,因為何其廣沒有孟吳越那么好的爹——江海市商委前副主任。用曾經(jīng)一度流行的話說,何其廣輸在了起跑線上——拼爹輸了。
旁聽了孟處長的電話,何科長茅塞頓開,不自禁豎起拇指,稱贊孟處長英明:“不是我拍你馬屁啊,你的腦子就是比我的好使!”
次日,趙副局長接過孟吳越遞交的司機資料,孟吳越一如既往地正要離去,趙副局長叫住了他,說我馬上就看,你稍等片刻。說著,在一份文件上寫了幾個字,裝進文件夾后,放在了一邊,就開始漫不經(jīng)心地、一頁頁很快地翻看起來。翻到最后,頓了頓,又回到了第5頁,稍微瞄了一眼,指著一個格子說,就這個吧。
孟吳越湊過去一看:冼小馬,河北保定人,25歲,復員軍人……正往下看著呢,只聽趙副局長意味深長地說,司機嘛,沒有別的,政治覺悟、紀律性很重要,身體一定要健康,軍隊復員的同志比較可靠。在機關(guān)工作多年,孟吳越知道,還有一樣他沒說出來,就是作風扎實,所謂的作風扎實,就是訥于言而敏于行,做到守口如瓶。
當孟吳越將這話告訴何其廣后,何其廣算徹底明白了:為了將自己的人調(diào)進來,趙副局長可謂煞費苦心,先讓他去“第一租賃”應聘,獲得資格登記后,專門為他開了一扇不大不小的后門。這么看來,這個冼小馬跟趙一飛副局長的關(guān)系應該非同一般。何其廣一直不明白的是,這么小的一件事,趙一飛副局長干嗎用這樣的方式反復折騰他,直接說出來不就行了,說出來難道我們會不照辦嗎?孟吳越說,你老兄又犯傻了不是,領導怎么會直接說出來呢,說出來豈不是他的決定。這么小的事,你難道也要領導親自作出決定?事必躬親的話,領導養(yǎng)著你我這幫人干嘛呀?何其廣說,那我們拿來材料給他看也是他的決定啊。孟吳越就說,那可不一樣啊,人是你們選出來的,他只是在你們選出來的人里面挑選而已,性質(zhì)不一樣的好哇。何其廣搖了搖頭,仍然表示不能理解。
2、上崗
盡管心中憤憤不平,但工作還得繼續(xù),而且還得在孟吳越領導下繼續(xù)。按照孟處長的吩咐,2003年11月1日,何科長從成大江總經(jīng)理手中領過新來的司機冼小馬,帶著他來上班了。
冼小馬人高馬大,身高不到一米九,起碼也有一米八五以上,身板很挺拔,站如松、坐如鐘、走如風,典型的軍人姿態(tài)。還有一個突出特點是,冼小馬每天穿戴整齊,比何科長整齊,比孟局長整齊,有時候比趙副局長還整齊,完全可以用“山清水秀、一絲不茍”描述。只要是襯衫,必定是熨燙過的;皮鞋,必定是擦得錚亮的;褲子,絕對是兩條垂直直線的。這讓何科長很是不解,你不就是個司機嘛,你以為你是首長啊。但他沒說,沒有哪條規(guī)定司機不能比機關(guān)工作人員穿得整齊、體面。
一如既往地給新上崗的司機培訓,一共是三個方面的內(nèi)容,被司機們戲稱為“三講”:一是政治原則,內(nèi)容包括保密原則,在領導這兒聽到的話、在機關(guān)看到的文件等不能對外泄露;二是崗位紀律,聽從指揮、服從分配,遵守紀律,不開霸王車等;三是注意事項,就是駕駛安全,行車時間匡算,不準賣油票等等。
雖然是老生常談,但何其廣講得很認真,這是他的工作,他對工作一向是很認真的。何科長滔滔不絕地講著,冼小馬坐在他對面,始終笑瞇瞇地直視著他,而不是像其他司機那樣,不敢正視他的雙眼??粗●R毫無表情的臉,何其廣覺得他似乎沒有聽進去??僧敽慰崎L提問時,冼小馬卻對答如流,甚至一字不漏。
一天,何其廣辦完事從樓上下來,看著趙副局長的車穩(wěn)穩(wěn)地停在機關(guān)大樓的門庭下,警衛(wèi)開了門,趙副局長下車走進大樓后,何其廣正好走到車子旁邊,他一眼瞥見整輛車子臟兮兮的,而右后門卻是很整潔的,覺得很不解,拉開門坐了進去,車子開進地下車庫的路上,何其廣問冼小馬怎么回事?冼小馬很不好意思地說,何科長法眼如炬、明察秋毫,今天起床晚了,來不及洗車,匆匆忙忙地只好抓緊時間把右后門擦了擦。
原來如此!
何其廣還是第一次見識這么機敏的司機:由于時間倉促,來不及擦洗整輛車子,就把右后門給擦洗干凈,讓領導發(fā)覺不了司機的怠惰。同樣是偷懶、是彌補過失,這樣的偷懶和彌補過失還真顯智慧和技術(shù)含量吶。
據(jù)報,冼小馬初來咋到的那一個禮拜,別的司機打牌、睡覺、看電視什么的,盡情娛樂,他卻沒閑著,不是拉著老王取經(jīng),就是纏著老李學習,或請抽煙或請喝咖啡,請他們講注意事項、講個中訣竅。講經(jīng)驗,也講教訓。經(jīng)過這一番討教,冼小馬就有了可以吸收的正面的經(jīng)驗,又有了可以借鑒的反面的教訓。而這么一個過程,又使他和機管局的所有司機都認識了。一舉多得,真有他的。
何其廣把這事告訴孟吳越的時候,孟吳越臉上瞬間顯示一驚的表情,但馬上恢復了平靜,裝作不經(jīng)意地說,領導親自選中的人還會有錯啊,當然是出類拔萃的咯。
何其廣沒想到孟吳越是這個做派,他最恨孟吳越的就是他裝腔作勢,明明是剛剛知道的事情,裝得他早就知道的樣子,以顯示自己的高明。跟外人作秀,跟自己人有必要這樣嗎?他沒想到的是,孟吳越已經(jīng)形成習慣了,習慣成自然,也許他自己都沒意識到呢。
形成習慣就很難改了,冼小馬的習慣就是每天早上出車前把車子擦得錚亮,下班前再擦一次,鞏固一下。因此,他的車每天光可鑒人。而且,他不像別人只用冷水擦,他先用溫水擦一遍,再用冷水擦一遍。沒有特殊狀況,一周打一次蠟,打完蠟在陰涼處晾干,絕不在陽光下曬。
擦車是辛苦點,尤其是冬天,涼水浸著、北風吹著,冷啊,但為了行政車形象,這也是必須的,說到底這就是工作,冼小馬明白。因此,冼小馬不僅不討厭洗車,還很樂意。那天,正洗著呢,被何科長看見了,何科長跟他開玩笑說,你這車擦得也太亮了,蒼蠅在上面也站不穩(wěn)啊。趕明兒給我的車也擦擦?
沒料想,次日把趙副局長送到辦公室后,冼小馬真到后勤科來找何其廣了,跟他要他的車鑰匙,去給他洗車。何其廣說,我開玩笑的,你還當真啊。冼小馬說,當然是真的,我是下雨天打小孩——閑著也是閑著,你把鑰匙給我,我洗完給你開回原處。何其廣于是把鑰匙交給了他,冼小馬就把車子開到了機管局洗車處。
冼小馬來還鑰匙的時候,何其廣請他坐下,泡了一杯松蘿茶給他品嘗,以示謝意。冼小馬只是出于禮貌表示謝意,并不推辭。冼小馬不知道,何其廣泡松蘿茶招待,那是對來者很高規(guī)格的禮遇,相當于徐孺下陳蕃之榻。這茶葉他珍藏著,平常自己也不舍得喝的??梢姾纹鋸V對冼小馬的賞識。于是,兩個人一邊喝著茶,一邊天南地北地聊了起來。
何其廣發(fā)現(xiàn),冼小馬懂得還真不少,政治、經(jīng)濟、軍事、民生諸領域,都有涉獵。他問冼小馬怎么知道那么多,知識面怎么那么廣,冼小馬嘻嘻一笑,似乎很慚愧地告訴何其廣,說,他也是在領導的調(diào)教下有了一點點進步,這話絕對不是謙虛,而是陳述客觀事實。他見何科長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并沒有插話的意思,便繼續(xù)說,上班的第一天,接上領導來上班,領導下車后,將他在車上看的一疊報紙隨手扔在了副駕駛座上,我揣摩領導這是要我多看報、多學習啊。
這時候,何其廣打斷他的話問,為什么?冼小馬說,領導的意圖很明顯啊,按照習慣,他看完了自己帶走或者丟在后排座位,而不是扔在副駕駛座上啊,扔到前面來,不就是要給我看的嘛。我覺得也是,在機關(guān)工作,應該多看書、多看報,了解國內(nèi)外形勢,關(guān)注國計民生,擴大知識面。這樣,談吐就不會太俗氣,走出去不會丟領導的臉。
何其廣沒有打斷他,他是純粹被他吸引了,更確切的說,是被他敏銳的觀察力和了然的悟性吸引了,他覺得,冼小馬是個人才,做司機實在是可惜了,他應該到辦公室來,承擔更多、更重要的工作,譬如一部分管理工作。
冼小馬見何其廣一言不發(fā)地盯著他看,以為他說得太多了,立即打住,跟何其廣道歉,說我太羅嗦了,何科長,對不起!應聲站起來,要端起茶杯出去倒掉。
何其廣跟著站起來,連忙說,放下放下,一會兒清潔工會來處理。你說的很好,假如每個駕駛員都像你這樣,我們的工作立馬可以上三個臺階。冼小馬說,何科長高抬,請何科長多多指教、多多關(guān)照。
應該說,冼小馬開門伊始的三板斧給何其廣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何其廣甚至認為,冼小馬是近年來機管局最好的司機,他想再觀察觀察,提拔他做小車隊的隊長。說是“隊長”,其實充其量僅僅是個駕駛員召集人而已,既不是個行政職務,也沒有任何補貼,但不少駕駛員卻是很看重的,好歹是個榮譽,畢竟大小是個“官”嘛。
一天吃中飯的時候,正巧在食堂碰見冼小馬,何科長就問他最近在看什么書,樣子是漫不經(jīng)心的,口氣卻是充滿關(guān)切的。他不想讓冼小馬知道他是故意來湊近冼小馬,跟他套近乎;但他又不想讓冼小馬覺得自己是無話找話,打發(fā)時間。
冼小馬見問,立馬下意識“嚯——”地站了起來,何科長見了,忍俊不禁,用手向下壓了壓,說,坐下坐下,小馬,這是在機關(guān),不是在部隊,不用起立、敬禮,況且我又不是首長。你看,動作這么大,湯都灑了。冼小馬見狀,忙不迭地拿餐巾紙去擦拭。
嘿嘿,習慣成自然了,冼小馬一邊擦拭一邊說。接著他告訴何其廣,他前些天已經(jīng)報名讀大專了。他告訴何其廣,首長說了,在機關(guān)工作,應該有追求、求上進,不斷學習。年輕人更應該學習,不學習就會退步。
何科長聽他這么說,心里就犯起嘀咕了,原先準備的話到了喉嚨口都咽下去了。冼小馬已經(jīng)走到我前面去了。人家已經(jīng)報名讀大專了,當隊長根本不需要大專文憑的。這么說來,冼小馬有更高的目標;這么說來,冼小馬和趙一飛副局長的關(guān)系真是非同一般。
3、嶄露頭角
冼小馬和趙一飛副局長的關(guān)系引起了何其廣強烈的好奇心,他終于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動用自己的社會關(guān)系做了調(diào)查。何科長的能耐非同一般,結(jié)果很快出來了:冼小馬的父親與趙一飛副局長的哥哥在部隊里是戰(zhàn)友,趙一飛的哥哥曾任某部野戰(zhàn)旅旅長,冼小馬的父親曾任某部野戰(zhàn)旅政委,兩個人是工作上的搭檔,關(guān)系自然不同尋常。冼小馬復員后,考公務員鎩羽而歸,灰溜溜在家里悶了幾個月,失去了再考的信心。
在家窩著的時候,無所事事,不是吃飯看電視,就是看電視吃飯,被老爺子教訓得受不了,一甩頭出了門,開了兩年出租車。老干部的公子沒有工作被逼無奈,向馬路要飯吃的事,被趙副局長的哥哥知曉后,他把胸脯拍得山響,向老戰(zhàn)友許諾,一定妥善解決冼小馬的工作問題。兄弟兩個一番商量,趙一飛副局長告訴其兄,說他上任伊始,立場沒站穩(wěn),屁股沒坐熱,動作不便太大,建議讓冼小馬來機關(guān)開車,或者干脆就給他開車,他正好需要一個司機。老旅長一聽,復員軍人做機關(guān)司機挺好啊,就滿口答應了下來。
不料,當老旅長興高采烈地把這個自認為很妥善的安置告訴老政委時,老政委卻不像他預想的那么興奮?;蛘哒f,老政委對這個安置甚至頗不滿意。在他眼里,司機可不是一份理想的職業(yè)。一定要會開車,但不能把開車當職業(yè),就是不能做車夫。但事已至此,誰叫自己的兒子不爭氣,沒考取公務員呢,求人家給安置,還能挑三揀四的?
不過,對于冼小馬和趙副局長不一般的關(guān)系,何其廣倒也不是很驚詫。機管局里,誰跟領導不是沾親帶故的。機管局里,皇親國戚、八旗子弟多著呢,有的還有天線,直通市里的主要領導。有時候,文件通過正常渠道報上去,十天半月沒個音訊;請某某打個招呼,隔天——最多也就三天——就有回應了。
不過,任何事都有利有弊,不利的地方是,皇親國戚、八旗子弟什么的,都有不大不小的脾氣,不怎么好管,把他惹毛了,發(fā)起飆來,別說一個小小的科長,就是孟吳越孟處長也不在他們眼里,逮住照罵,罵得你還不敢還嘴。當然,這樣的場景至今還沒發(fā)生過。孟處長是何等樣人物,他對火候的掌握,那可是特級廚師的水平,機管局里沒人不佩服。高明的廚師都是這樣的,炒菜時旺火重油,這樣炒出來的菜鮮嫩、保持原樣但很入味。然而,爐火燒得再旺,也不會讓油烊起來變成明火,這個度很不好掌握。也正因為如此,掌握得適度的人才是高手。
讓何科長驚訝的是,冼小馬居然也是高手。當然,他的高超之處不在烹制菜肴上。
那天,秋水長天一色,碧空萬里如洗。何其廣忙碌一上午,完成了工作,忙里偷閑用午餐的時間,和幾個同事坐在陽臺上,面向滔滔的母親河長江,品著掛職干部帶來的上品鐵觀音,胡侃海聊著。
突然,食堂正門方向傳來一陣喧鬧,打破了保持一上午的寧靜。循著聲音望去,何其廣他們著實吃了一驚:一名村婦正拉扯著同事、秘書處副處長張彬的衣服,聲嘶力竭地叫喊著,從順風飄過來的零星的話語中,似乎聽出在罵張副處長玩弄婦女之類的。一邊站著個姿色平平、身材凹凸的少婦,看樣子是村婦的女兒,一會兒看看母親,一會兒看看人群,三分尷尬、七分不安的樣子。因為正是用餐時間,工作人員三三兩兩地從四面八方朝食堂涌來,三個人立即就被圍在垓心,而且,人越聚越多。立馬就變成了拉開場子表演的架勢,圍觀的人群變成了天然的觀眾。
何其廣他們一看這陣勢就明白了:離婚不久的張副處長跟女朋友的關(guān)系沒處理好,惹惱了準丈母娘,招人打上山門來了。張彬是跟何其廣一起進機管局的,算不上朋友,但關(guān)系還不錯。一看外敵當前,何其廣放下心愛的鐵觀音,趕緊沖了下去。
機管局辦公室沈副主任已在勸架,他身形魁梧、人高馬大,而且,他天生的不會笑,臉上像刷了糨糊一般,沒有笑容??匆娝Γ拖窨匆娐槿缸呗芬粯与y得。因此,他一出現(xiàn)便凜然生威。沈副主任敏于行而訥于言,而這時候顯然不適合使用武力,當力氣于事無補時,他來勸架就好像老牛掉進水井——有勁使不出,根本沒有優(yōu)勢可言。但他也不是一點用處沒有,有他這堵高大、堅實的有機隔離墻,至少保證了將張牙舞爪的村婦對手無縛雞之力的張副處長的進攻化解于無形。
“當代陳世美玩弄婦女,政府干部道德敗壞!”村婦一邊瘋狂地罵著,一邊試圖越過沈副主任,去抓張彬的衣領,但被沈副主任偉岸無比的巨大身軀阻擋得逮不住半點機會。這使她有點氣急敗壞,一邊不著邊際地罵著,一邊繼續(xù)不停和沈副主任做著不屈不饒的斗爭。
圍觀的人莫名其妙,村婦的女兒極其尷尬,張彬則窘態(tài)萬般,恨不得地上裂開條縫讓他一頭扎進去?;蛟S,村婦就是希望達到這種效果。
正當何其廣即將趕到時,斜刺里殺出一條漢子來,那氣勢,不說常山趙子龍百萬軍中救阿斗,起碼也是猛張飛喝斷當陽橋吧。
“閃開!閃開??!都閃開?。?!”跟沈副主任相比,漢子身形不大,但聲音卻磁性十足。隨著喝令,人群“唰——”地就分開一條道來。漢子來到垓心,問村婦。你要干嘛呀,在這大吵大鬧的,成何體統(tǒng)!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嗎?村婦不吃這一套,說我不管什么地方,這個陳世美欺負了我女兒,我就要給我女兒出頭、給我女兒討回公道。漢子問她如何討回公道,村婦說要見單位領導。漢子哈哈一笑,說我就是單位領導,你有什么事,跟我說吧。村婦狐疑地看著漢子,看他這么年輕,顯然不信,但她與沈副主任之間閃轉(zhuǎn)騰挪的斗爭節(jié)奏明顯放慢了。
漢子見她半信半疑,就問村婦:你是來打人、揪人的,還是來解決問題的,或者是來存心來鬧事?lián)v亂的?村婦被漢子一連串審問式的氣勢震懾住了,說我不是來鬧事的,我也不是來打人、揪人的,我更不是來存心搗亂的,我的女兒被這個陳世美欺負了,我是來討回公道的。漢子說,這就對了,你是來解決問題的。倘若你是來打人的,那我就讓你們對打,真打起來我看你絕對不是這位大塊頭的對手。他是三年前全運會蒙古式摔跤冠軍,只要出手,手沒伸直,你恐怕就受傷倒在地上了。倘若是來鬧事的,我立即叫保安來處理;倘若是來解決問題的,那就聽我的,放開他,立即跟我走。
村婦一聽,面前這個小伙子跟在場的所有男男女女都不一樣,說話斬釘截鐵,語氣不容置疑,表情堅定沉著,似乎有一種籠罩一切的氣勢,一出現(xiàn)就把她好不容易營造的氣場沖垮了,用通俗的話說,是把她的好不容易拉起的場子砸了,她疑疑惑惑地放開了抓住沈副主任的手,但口中喃喃自語著:你要給我個公道,領導你要給我個公道。至此,她已經(jīng)相信小伙子是單位的領導了。
何其廣定睛一看,這不是冼小馬嘛!他太佩服冼小馬處理突發(fā)事變的能力了,這方面他自嘆不如。冼小馬出馬,三言兩語就搞定了。沸騰的一片人海,定海針一樹在這兒,霎時風平浪靜了。
沈副主任好像也不認識冼小馬,直盯著他看。沒準,他也在想:這小伙子是誰啊,危機處理很有手段、立竿見影啊。這也難怪,冼小馬一直很低調(diào),除非領導交待他去辦什么事,從來不往機關(guān)大樓里跑,沈副主任根本沒有機會認識他。何其廣給他們作了介紹,口氣和措辭中飽含贊美。冼小馬被何科長表揚時,似乎有點不好意思,臉紅了一陣。囁嚅著嘴,想說什么卻沒說出口。
很快,“機管局出了個很強悍的司機”就傳遍了江海市各個機關(guān)。起初,不少人都以為是出了個很強悍的書記,因為在江海話中,“司機”和“書記”讀音很接近。及至明白是司機后,大家都很好奇,司機居然這么能干,難不成是某個領導干部來基層臥底鍛煉的?因為沒人相信司機會比辦公室沈副主任還能干。但不管怎么樣,冼小馬的名字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傳得機關(guān)里面盡人皆知,他成了名副其實的名人了。
這時候,何其廣感覺到,冼小馬是條潛龍,車隊不是個深潭,顯然是藏不住他的,躍出車隊這個小池子是遲早的事。當他把這個感覺告訴孟吳越時,他以為孟吳越會為他的“發(fā)現(xiàn)”大吃一驚的。沒料到,孟吳越一點也不感到驚訝,反而坦然地說,人家不走咋的,你等著他來接替你的位子啊。此話一出,何其廣渾身一懔,仿佛凍著了一般,打了個寒噤。他不知道這句話包藏著多大的內(nèi)涵,但他掂出了這句話的份量。
4、滅火
早在上班的第一天,“老政委”就語重心長地告誡過自己的兒子、這個曾經(jīng)的軍人,他說,你現(xiàn)在不是在部隊里開軍車了,在地方上開車、給首長開車,跟在部隊里開運輸車是大不一樣的,你得注意點安全、注意點時間、注意點儀容,安全第一,儀容第二,時間第三。萬一出了車禍,你受傷或犧牲都是次要的,首長可不能有差池,你要全力保護首長。你明白了沒有?冼小馬點點頭說,我明白了,你不說我也明白,安全第一,首長第一。
可是,一旦開上了車,安全就甩到腦后去了。這倒不是冼小馬不注意安全,是領導經(jīng)常不能守時。常常是這邊拖拉了,那邊還要準時趕到,遲到有損領導形象啊。這樣一來,冼小馬就得在路上把領導耽誤的時間搶回來。而要搶回來,闖個紅燈、走個逆向什么的就在所難免。還好冼小馬開的是小號碼的車,交警基本是睜個眼閉個眼。即使管了,也是管給別人看的,不會實質(zhì)性處罰。但冼小馬有原則,不到萬不得已,他就不違章。
但這次沒辦法了,這是限時送達的機密要件,可不敢延遲了。他知道青海路北京路口由東往西的車輛不能右轉(zhuǎn),右轉(zhuǎn)就是逆行啊,何況今天車子掛的是普通牌照。正想著呢,就到了路口了,顧不了那么多了,一把方向盤打過去了,車子轉(zhuǎn)到單行道上去了。
果然,剛拉直車頭,小警察就過來給他敬禮了,很規(guī)范的樣子,很客氣的口氣,請他拿駕照。他立即下車,看也不看警察,徑直奔向后備廂。警察見了,緊跟著他來到了車尾。他一打開后備廂,還沒來得及抱起里面的一個紙箱子(限時送達機密要件),小警察眼尖,瞥見了后備廂里面的一個小號碼車牌,立馬俯身抓在手里,厲聲問他怎么會有這么小號碼的車牌,在哪里購買的。那么不容置疑,仿佛抓住了他現(xiàn)場造假的證據(jù)。
冼小馬一聽來了氣,以更加嚴厲的口氣反問警察,你是抓我右轉(zhuǎn)違章呢,還是抓我私造小號車牌違法?這可是兩個完全不同性質(zhì)的問題啊,你想想清楚!我先去辦事,回來跟你理論。說著,爭分奪秒地抱起紙箱子,以在部隊里負重拉練奔跑的速度,迫不及待沖向百米開外的一幢大樓。
這個警察怎么也沒想到,違章的司機口氣比他還硬,態(tài)度比他還橫。但他從這個司機的做派看得出,這不是一般的司機。他擰開對講機,開始呼叫總隊。
了解到的信息令他大吃一驚,這個普通車牌號碼確實是市機關(guān)事務管理局領取的,而那個“江A0039”的車牌,則是市體育局領導的專車。小警察出了一身冷汗,關(guān)掉了對講機,站在車子邊上不敢離開。車子沒鎖,在他眼皮底下,丟了什么東西的話,他是脫不了干系的。更何況,剛才“得罪”了這個司機,倘若這個司機訛他,他縱然全身是嘴也說不清楚。
驕陽似火,樹葉紋絲不動,地面溫度達到40度以上,警察站在車旁,寸步不離,仿佛守著的不是一輛車,而是一個金庫。身上流著汗,心里暗暗罵著市交警總隊:做這樣的車牌改革干什么,領導倒是避免了被群眾戳脊梁骨,壓力全轉(zhuǎn)到我們身上來了。以前掛小號碼車牌,一目了然,惹不起躲得起,睜個眼閉個眼就過去了?,F(xiàn)在好了,根本看不出,萬一攔著車的時候領導在車上泰然坐著就倒霉了。前不久,在這個崗位上執(zhí)勤的同事,因為不明就里攔了領導的車,被調(diào)到鳥不拉屎的遠郊去了。那個憋屈啊,跟誰訴說去!
正怨恨著,冼小馬來了,見警察像中南海衛(wèi)兵似的站在他車旁,樂了,打趣道:喲,哥們這是拴著驢呢還是牽著馬啊,生怕它跑了怎么的?警察見了,沒睬他,揮了把汗,撇了撇嘴,往崗亭走去。冼小馬本想再逗他幾句,想想小警察也挺不容易的,就打消了這念頭,左轉(zhuǎn)掉頭,一腳油門,揚長而去。
隔天,冼小馬就被秘書處告知去鄰省出差,出席一個有關(guān)“長三角競技體育與公共體育發(fā)展”議題的論壇。說是鄰省,聽起來似乎很遙遠,實際上就是隔壁城市,長江對面而已。
冼小馬找何科長問了問有關(guān)出差的注意事項,何科長公事公辦交待了一番,冼小馬雙手合掌拜了拜,感謝不迭地走了。
下午的局長辦公會議一結(jié)束,冼小馬就載著趙副局長出發(fā)了。
車子一駛出江海市境,趙副局長就問冼小馬,前不久的“消防滅火”是怎么回事。冼小馬知道領導問的是處理張彬副處長被村婦揪打的事,便一五一十做了匯報。趙副局長聽了,贊許地點點頭,表示首肯。同時告誡他,要注意身份,有些事不要沖到前面去,機關(guān)里的事,看似簡單,實則復雜。水面看似平靜,水底暗流洶涌。作為駕駛員,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是第一位的,不要鋒芒畢露。在機關(guān)里,事情做得多不一定是好事。這樣看來,看似平靜的機關(guān),倒真是暗流涌動,時時處處潛伏著暗礁、回流和漩渦。但從另一方面看,冼小馬認為,這也是磨練和鍛造人的好地方。只要應對得當,便披荊斬棘,茁壯成長;應對失當,頭破血流就在所難免了。
當晚,在論壇會務組安排下,冼小馬跟領導一起入住森林溫泉酒店。按照會議議程,舉辦地城市主管體育和文教的副市長設晚宴歡迎與會嘉賓。冼小馬當然沒資格出席宴會,而被大會會務組安排觀看具有濃郁當?shù)靥厣拿袼孜幕莩?。他本來想跟一幫子司機同行去酒吧喝酒的,今晚不用摸方向盤,難得放松一下,但念頭一起,老爺子“安全第一”的教誨便在腦海里回響。他咽了咽口水,還是打消了去酒吧買醉的念頭。杯中物,杯中誤,小小的酒杯,淹死的人還少嘛。
晚上十點剛過,冼小馬剛洗完澡,正準備躺在床上看電視時,收到領導一條短信,讓他速去四川西路152號乙。冼小馬不敢怠慢,立即穿戴整齊出發(fā)。在森林溫泉賓館登記入住時,他留心了前臺,拿了張當?shù)氐貓D。這是他的習慣,到哪兒都先摸清路線。這會兒按圖索驥,沒費什么周折就到達了指定地點。泊好車一看,152號甲是個消費品公司,152號乙是一家叫做“值千金”的消閑會館。冼小馬雖然讀書方面有點僵,但他知道這個店名是從古詩“春宵一刻值千金”來的。這么說來,這個“值千金”和色情有點沾邊?他有點疑惑,生怕自己走錯了地方。掏出手機翻出短信來看,確實是這兒,沒錯。他不知道領導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怎么心血來潮跑這種地方來了。冼小馬憑著自己有限的知識知道,諸如此類的地方,多半是私企老板、出差在外的男人和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光顧的。不過,剛剛走近門口,冼小馬瞬間醒悟過來了,領導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啊,尤其是出了自己的地盤,尤其是領導也是出差在外的男人啊。
推開會所大門,正琢磨著怎么找領導呢,一個操當?shù)乜谝簟⒆苑Q是論壇會務組工作人員的女士迎了上來,問他是不是小馬,冼小馬說是,女士立即壓低聲音告訴他,你們領導在302號房,你趕緊上去吧。冼小馬聽了,立即三步并作兩步往電梯走去。
“小馬,”女士又叫了他一聲,走過來湊近冼小馬,壓低聲音關(guān)照他,進房間前一定記住敲門,別忘了啊,千萬。冼小馬說,知道了,謝謝!便進了電梯。這個女門神是很盡職的,細心周到。
走廊里光線幽幽的,墻紙是粉紅色的,彌漫著時隱時現(xiàn)、飄忽不定的荷爾蒙氣息。偶爾有妖艷的年輕女子走過,穿著暴露,妝容很濃,鬼魅似的。走廊兩端有看似保安一樣的小伙子在逡巡,很警覺的樣子。冼小馬想,主辦方安排得真是周到,節(jié)目有特色,安全措施也很到位。
輕輕地敲門,慢慢地開門,冼小馬驚訝的是,開門的不是領導,而是個漂亮得有點妖冶的年輕女子,穿著透明的綢睡衣,睡衣里除了身體,沒有別的內(nèi)容,青春逼人的身體,看得冼小馬呼吸急促。女子扶著門框問,是小馬嗎?冼小馬心跳過快,鼻子里充滿了從女子身上撲面而來的香水味,或許還混雜著某種別的什么味兒,冼小馬覺得這味兒特別撩撥人,有點把持不住,反應也遲鈍了不少。見問,趕緊點了點頭。女子于是伸出攤平的手掌,示意他湊過去,似乎要跟他說悄悄話。他有點遲疑,女子見狀,自己主動湊了過來,附在他耳朵上,告訴他,首長在按摩浴缸里正泡著呢,趕緊去買幾個套套來,越快越好。說完,對著冼小馬揮揮手,后退一步,關(guān)上了門。
冼小馬得令,電梯也不乘了,立即飛奔下樓,在門口差點撞翻會務組的女士,那個女門神,女門神攔住他問,任務清楚了,冼小馬點點頭,女門神說趕緊去吧,第一個路口右轉(zhuǎn),過去再左轉(zhuǎn),向前300米左右就有,只是不知道還在營業(yè)不。
沒等她說完,冼小馬已經(jīng)跑出了門,聲音從后面?zhèn)鱽?,像被餓狼攆著似的,他跑得飛快。他知道,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考驗他的時候到了,這樣的關(guān)鍵時刻,可不敢掉鏈子啊。與其說上次是消防滅火,倒不如說這次是真正的消防滅火。而且,這次滅得不當、不及時,會燒傷甚或燒死自己的。
冼小馬選了大中小三種規(guī)格,普通、帶刺和按摩三種款式,草莓、蘋果和桃子三種香味的各買了三個,以最快速度送到了“值千金”消閑會館302室。本來還想選擇不同顏色的,可惜只有一種顏色。他想:買一種型號肯定不合適,誰知道領導的具體狀況??;買一種款式也不合適,誰知道領導的喜好啊。多買幾種,讓領導自己選擇。領導是擅長做選擇題的,冼小馬剛來機管局的時候,跟老司機去送“機要件”時聽說過,往上報文基本都是提供兩到三種方案供領導選擇,領導只需打勾就成。領導不是不會思考,領導是不屑于為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思考。
5、轉(zhuǎn)正
這一天是2005年2月6號,一個極其難忘的日子,但更令冼小馬難忘的是另外一個層面的事,他和趙副局長雙雙喜事臨門:趙副局長因為政績卓著、貢獻突出,被提拔為江海市政府秘書長,這一天接到任命書;冼小馬拿到大專畢業(yè)證書后,從“專業(yè)技術(shù)人員”序列,調(diào)入江海市機關(guān)事務管理局車輛管理科,以“主任科員”身份,正式成為何其廣科長的下屬。冼小馬無從知道領導接到任命書時的表情、神態(tài),他自己是很高興的,這是很重要的一步,是個質(zhì)的轉(zhuǎn)變,跨進這個門檻意味著走上了可持續(xù)發(fā)展之路,他的人生之路也上了一個重要臺階。
當孟吳越處長在后勤處宣布這個消息時,何其廣科長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辣咸苦混雜來襲,讓他一時不知其味。原先希望他來參與管理工作,現(xiàn)在真進來了,他倒是隱憂多于歡喜。人真是個刺猬,遠了想接近;真走近了,卻豎起滿身的尖刺加以防范。
宣布這個消息時,孟吳越有意無意地掃了何其廣一眼,讓何其廣更加覺得自己是好龍的葉公。不過,他表面上還是很大度的,跟冼小馬熱烈地握手,一疊聲說著祝賀祝賀、歡迎歡迎。冼小馬說,歡迎啥呀,我不是早就在這兒了嘛,我做你的兵都做了三年了。何其廣說,是啊,一年多了,時間也不算短了。他裝作無意,實則有意糾正了冼小馬在時間統(tǒng)計上的夸張,因為他從冼小馬的話中,聽出了“我早就該進來了”這樣的話外音。何其廣聽著很刺耳,但也無可奈何。
何其廣現(xiàn)在才深切領會,孟吳越關(guān)于冼小馬進機管局對自己不利的預測的先見之明。像他這種只有背影、沒有背景的人,在機關(guān)里的危機感是很強的。倒不是怕出局,只要不犯錯誤,他的詞典里是沒有“下崗”這兩個字的,這是機關(guān)的好處。但問題也就在這兒,只要大腿比你粗的人來了,你做得再好,照樣一腳踹得你靠邊站。即使不撤了你的職,把你晾在一邊乘涼也是分分秒秒的事。何其廣覺得冼小馬看上去不像有野心的人,但事情的癥結(jié)在于,很多時候,不是他本人在起作用。就像人乘在船上,水漲船高,人不想高也不行的。
因此,剛剛跟冼小馬握手、說著祝賀的話語時,何其廣恨不得踹他兩腳。當然,冼小馬也不是傻子,他也知道何科長這是逢場作戲、應景表演而已,當不得真。同事之間,尤其是一個部門的同事只能是同事,絕對是做不成朋友的。做同事是不由自主的,做朋友是需要不深不淺的緣分的。
不過,他隱隱地有種感覺,冼小馬的最終目標不在車管科,甚至不在后勤處。他想,趙副局長——不對,現(xiàn)在是趙秘書長上升趨勢明顯,他就像火燒得很旺的熱氣球,只要燃料足、操作正確,上升是情理之中的。只要他升上去了,冼小馬當然也會隨著升上去。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說的就是這么個理兒。
就像他和孟吳越,兩人從小學到中學再到大學都是同學,成績不分上下,能力不分軒輊,可他有個好爸爸,一起步就把何其廣給甩下了一大截。如果不出意外,明年差不多就升任副局長了。還有這個冼小馬,后發(fā)先至,不是因為他內(nèi)功精湛,而是因為有“高手”把功力傳輸給他。得了外來的功力,就像練成了輕功,奔跑起來,誰也跟不上他。
進了編制后,冼小馬只要進了大院,就會來車管科轉(zhuǎn)一轉(zhuǎn),這是跟以往的不同之處。以往,他只在司機休息室里呆著,沒有事情絕不到車管科辦公室來。根據(jù)孟吳越的吩咐,何其廣給冼小馬配了張辦公桌,讓內(nèi)勤人員給他領了辦公用品,放在了桌子上。
出車時,冼小馬原則上不主動跟領導搭訕,但只要領導問起,他就會枝枝蔓蔓、一五一十地詳細匯報。為此,趙秘書長不止一次頗有感慨地說,你的匯報很好,比我們有些干部條理清楚。當趙秘書長聽說何其廣給他配了辦公桌時,他呵呵呵笑了,說,機管局的工作最近有起色,值得肯定。
時間過得飛快,跟戰(zhàn)友在一起肆無忌憚歡度建軍節(jié)恍如昨天,轉(zhuǎn)眼八月份就到了最后一天了。他雖然不會驚嘆白駒過隙,卻也頗感時光流逝之快。
2006年9月1日,領導去臨海區(qū)出席江海市國際網(wǎng)球場開工暨國際網(wǎng)球俱樂部成立儀式。這是趙秘書長任體育局領導時主政的項目,總投資達到3億美元。因為在市中心,牽涉大量民房和市屬、區(qū)屬單位以及央企下屬企業(yè)動遷,談了整整三年,這才塵埃落定。體育局邀請趙秘書長出席今天的儀式,一是顧念老領導的先驅(qū)作用,二是讓老領導視察他們在老領導離開后繼續(xù)革命、乘勝進擊的成果,也算是現(xiàn)場匯報吧。這樣的儀式,趙秘書長當然是不會推辭的。這個項目好比是趙秘書長親手養(yǎng)大的兒子,他看著它從襁褓中長大、下地、牙牙學語,看著它蹣跚邁步,當然要來給它過生日,做它成長的見證者。
儀式很隆重,臺商很重視這樣的開工儀式,請來了專業(yè)樂團的管弦樂隊,臺灣同胞比大陸人還堅信良好的開端是成功的一半。儀式開始后不久,主辦方邀請的公關(guān)公司總監(jiān)找到冼小馬,拎來一個手提紙袋子給他,說是贈送給今天出席儀式的貴賓的紀念品。諸如此類的東西,冼小馬都是循例接過來后放在車子后座地板上的。
對于收到的紀念品(禮品),領導有時候看一眼,心中便有了數(shù),連包裝也沒拆封,就轉(zhuǎn)贈給冼小馬了;有時候,則讓他轉(zhuǎn)贈給張某某或李某某。通常是領導寫個地址,冼小馬給送過去。有些時候,是讓他快遞過去。小馬猜測這些人是領導的親戚,或者很好的朋友。不過,他沒去核實,這跟他無關(guān)。領導的事都是秘密,這在上崗前何科長就諄諄教導過了。有時候呢,則自己拿回家去了。只有很少的部分,領導交到了辦公廳監(jiān)察處。領導收到的公務活動禮品上交,這是紀律。
還有另外一種狀況,領導把收到的禮品交給了局工會,用作歲末舉行迎新年聯(lián)歡會的抽獎禮品。冼小馬覺得這個辦法很好,既不驚動監(jiān)察處,也沒有據(jù)為己有,不會給任何人留下口實。因為跟領導時間長了,冼小馬家里也有很多紀念品,大到高級皮包、手表、香水、手機,小到杯子、優(yōu)盤、工藝品等,形形色色,儼然小型的百貨公司。
他不知道這次儀式的紀念品是個啥玩意兒,看包裝的手提袋體積,應該蠻大,或者說蠻長的,從總監(jiān)手里接過來的時候,小馬覺得沉甸甸的,蠻吃重。是個啥玩意兒呢?冼小馬很好奇。領導正在講話,無非是老生常談的一套官場八股,祝賀啊、感謝啊,鼓勵啊,還有預祝啊什么的。沒有什么新意,三天兩頭灌進冼小馬的耳膜里,耳廓聽出了老繭。
看了看雜志,又聽了會兒流行音樂,領導還沒出來,冼小馬覺得有點無聊,就想著去看剛剛拿到的紀念品。他聽說過主辦方將領導剪彩的剪刀做成同等重量純金的,剪彩后送給領導當紀念品。這個主意太妙了,設計者真是獨具匠心啊。這么做,既避免了送禮的嫌疑,又有實實在在的紀念意義。
金剪刀?這次應該不是的,領導還在臺上,還沒剪彩呢。這次是什么呢?他太想知道了。以往拿到紀念品后,他一點想看的沖動或念頭都沒有,可這次強烈想看,極其好奇,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想拆開被封箱帶黏住的手提袋口,一探究竟。一邊在想著算了,不就是個大一點的紀念品嘛,再大也是個紀念品啊;一邊心里就像被一根鵝毛撩撥著,癢癢的,把持不住。想看的冼小馬和自勸放棄不看的冼小馬斗爭了很久,還是前者占了上風,小馬去車后座拿出了手提袋。
這不看則已,一看嚇一大跳:原來是一個金燦燦、黃澄澄的黃金質(zhì)地的網(wǎng)球拍,跟真實的網(wǎng)球拍一樣大小,難怪那么沉重。再看手柄上的字,冼小馬幾乎差點“媽呀——”一聲驚叫起來,居然是99.99純金的!這么大、這么重、這么純的金子,得值多少錢哪?要知道,一枚金戒指都要好幾百呢!
這驚艷一瞥非同小可,冼小馬的心臟差點從胸腔中跳出來。腦子也有點缺血,瞬間出現(xiàn)短路,暈眩了一會兒。清醒過來后,趕緊用報紙重新裹起來,確認嚴絲合縫后,放回了手提袋,回到了駕駛座。報紙是前一天的《江海晚報》,很厚的一疊。70%以上的江海人家庭訂閱《江海晚報》,把它當做每天晚飯后的甜點。這是江海市的市民報紙,是江海人的身份象征。
回到駕駛座后,人有點虛脫的感覺。想想不放心,冼小馬又回到后座,將手提袋上剛剛扯斷的封箱帶小心翼翼地一條條撕去,盡量不留痕跡。而且,他想了想,還是決定放到后備廂里去,這么大一個袋子放在后排空間不太合適。這么想著,他就把這個袋子放到后備廂里去了。
過了這驚心動魄的三分鐘,冼小馬狂跳的心逐漸恢復了正常。這個時候,領導的電話來了,儀式結(jié)束了。
6、小試鋒芒
冼小馬回到家已是晚上十點多了,可家里的客人還是沒走,在生生等著他回去呢。一推開門,客人站了起來,喊了一聲“小馬”。冷不丁的一聲,讓冼小馬一愣,定睛一看,原來是昔日戰(zhàn)友留必成。這個小平頭是他在部隊里的好戰(zhàn)友,棒打不散的親密伙伴。
無事不登三寶殿,留必成是來托冼小馬辦事的。
冼小馬的父親見兒子回來了,對兒子說,你的戰(zhàn)友小留來了很久了,我告訴他你下班沒點的,他說他知道,可他一定要等你回來。你回來了,我可把他還給你了啊。
留必成一邊滿腔熱忱地向老政委表示感謝,一邊拉著冼小馬的手問,吃飯了沒?累壞了吧?冼小馬說早吃過了,這都幾點了,還沒吃完飯啊。不過,夜宵還沒吃,你要請客我也不反對。留必成是個很機靈的小伙子,從小馬的插科打諢中聽出了潛臺詞,忙接口說,好呀好呀,沒問題,小菜一碟。小菜一碟。
于是,兩個人下樓,找了家茶館坐了下來。
“事情是這樣的,”入座甫定,留必成便迫不及待地給冼小馬介紹情況,也許他是等待太久、不吐不快的緣故,“我妹妹家的房子……”
“是拆遷的事吧?”冼小馬打斷他的話茬,便給他斟茶,邊心平氣和地告訴老戰(zhàn)友,“不是我不幫你啊,這樣的事,市長恐怕也幫不上忙得?,F(xiàn)在哪里不在拆舊建新啊,哪個旮旯不在進行舊城改造啊。強拆的事多了去了,管不了啊。老兄?!?/p>
留必成萬萬沒想到,等了大半夜,會是這么個結(jié)果,他有點接受不了,瞬間被塑化了般,愣怔在那兒了。冼小馬見狀,柔化了語氣對他說:“不是我不肯幫你的忙,是真的幫不上忙,我雖然給領導開車,但我不是領導身邊的人。老戰(zhàn)友?!?/p>
迷離的燈光下,戰(zhàn)友的臉看上去有點變形,顯得不那么真實和質(zhì)感,有點虛幻和漂浮,冼小馬不再說話,喝了口茶,靜靜看著他。盡管已近夤夜,外面已是黑暗籠罩,茶館里的客人卻依然幾近滿座。
“你不是三號首長嗎?就這么個不大不小的事情,你若肯幫忙的話……”愣怔了一會兒,留必成如夢初醒般恢復了來時的滿臉虔誠和柔和的表情,但話沒說話,又被冼小馬打斷了, “我雖然見天跟領導在一起,但我跟領導是說不上話的,不單單是紀律規(guī)定,而是領導根本不聽我們這樣的人的話的。你這事吧,要找人趕緊去找,別在我這兒耽誤了,那樣我可擔當不起啊。”
話說到這個份上,留必成仿佛鼓足了氣的皮球,瞬間戳了個眼,很快癟掉了。
但留必成顯然是有備而來,他聽了冼小馬的逐客令,迅即從口袋里拿出一個信封,放在桌上,用手壓著,推向冼小馬,鄭重其事地說:“這樣吧,我也不讓你為難,這封申訴材料麻煩你交給市領導。拜托了?!闭f著,雙掌合在一起,作揖似的,拜了兩下。那副虔誠的樣子,恐怕信徒在寺廟里拜佛時也就這樣吧。冼小馬本想拒絕的,但看到他祈求的眼神所傳遞的無奈和救助的無力,他狠不下這心,將信封收了起來。
不過,冼小馬在回到家前就想到了這封信的處理方法,剛才左右為難——轉(zhuǎn)給領導是不現(xiàn)實的,不被領導一頓臭罵算他運氣齊天;丟掉是很不厚道的,人家可是滿懷希望交給咱的——的情緒轉(zhuǎn)眼間煙消云散了:交給信訪辦啊。冼小馬拍拍腦袋,兀自情不自禁地笑了。車到山前必有路,活人還能叫尿憋死?
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對于他轉(zhuǎn)送去的材料,信訪辦極其重視,專門派人上門了解情況,實地調(diào)查,登門處理。沒多久,老戰(zhàn)友留必成就打來電話,樂不可支地告訴他,拆遷組做了很大讓步,補償金額幾乎提高了一倍,安置房面積也增加了百分之二十左右。
“問題圓滿解決了!謝謝你老戰(zhàn)友?!毕膊蛔越哪樱●R通過細細的電話線也能想象得出來。冼小馬有點不敢相信,假如是很難的事,怎么這么快就解決了呢?假如是很容易的事情,留必成為什么到處申訴也解決不了呢?冼小馬思來想去,最后落到了留必成說的“三號首長”字上。難道……冼小馬肯定這個身份的同時,卻搖了搖頭,太不可思議了,這份材料領導既沒有在上面批示,也沒有跟有關(guān)方面打招呼,他甚至看都沒看到,整個過程跟他跟他渾身不沾邊啊。如果說起作用,那就是他的特殊身份起了作用。難怪那天轉(zhuǎn)交給信訪辦的時候,信訪辦的工作人員那么認真地登記、詢問呢。
原來如此——
這也太神奇了!冼小馬想。倘若領導知道了這事,會是什么態(tài)度?他不會批評我沒有原則、徇私舞弊吧?我也沒有對信訪辦的人說過什么啊,我就是轉(zhuǎn)交過去,如此而已罷了。即使紀委的人來調(diào)查我也不怕的,我什么都沒做。倘若轉(zhuǎn)交也不可以?他想,那就是我轉(zhuǎn)交這份材料這個動作錯了。這樣的話,我也無話可說。
當他把這件事說給父親聽的時候,老政委一直繃緊的臉立馬舒展開來了,老爺子仿佛從黑暗中轉(zhuǎn)向光明一般,自言自語道,我說呢,午睡醒過來準備出去遛鳥時,從門縫底下塞進來一個信封,我看見它擠進來的,可等我開門追出去時,人卻早沒影兒了,跑得那叫一個快啊。我以為是什么不好的東西呢,毒品啊,藥物啊什么的,你們猜怎么著,是錢,是2萬塊錢。偷偷摸摸地干嘛呀,你是給人錢,又不是偷人錢。
老爺子說著,遞給冼小馬一個信封,冼小馬一看到信封上“江海市第五染料材料廠”的字樣,立馬明白是留必成所為了,因為這跟那天晚上裝申訴材料的信封是一模一樣的。這個留必成,居然還來這一套。冼小馬想,這環(huán)境改造人的力量多大啊,那么一個老實疙瘩,幾年沒見,竟然大變樣了,變得有點不大認識了。
為了表明心跡,冼小馬說:“我會妥善處理這筆錢的,爸爸,”他告訴老爺子,“我不會留下辮子的,更不會給咱家?guī)砺闊?,您放心好了?!?/p>
老爺子聽了,一改此前說書似的夸張表情,嚴厲無比地對兒子說:“你敢惹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回來,看我不打斷你的狗腿!”
7、摔了一跤
2006年12月10日,冼小馬把留必成約出來,把留必成給他的錢還回去,留必成顯得極其尷尬,怎么也不肯收回,還不停說著:你是不是嫌少了,嫌少了我加點唄。弄得冼小馬反而更尷尬,沒法再往他懷里推。他想,這家伙看來是真心實意而不是因為隨俗的。想想也是啊,房子多分了,補償款也加倍了,他的感謝出自真心完全可以理解。留必成再不解風情,畢竟也生活在這個日益變化的社會環(huán)境里,耳濡目染的,也學會了。恭敬不如從命,與其讓留必成誤解為是他要求再加點,還不如就這樣收下。不然,他還真以為是自己嫌少,上門來討要更多的。那樣的話,豈不是典型的弄巧成拙嘛。
當然,這事對于老爺子要絕度保密,讓他知道了他一定會大發(fā)雷霆的。屆時,請出“家法”是輕的,趕出家門也不是不可能的。老爺子那脾氣,一發(fā)作起來,九頭牛都拉不回的。很多時候,善意的欺騙比赤裸裸的真實更重要。況且,明年就要結(jié)婚了,這錢正好派用處。即使老爺子同意婚后還住在家里,房子不用買了,但結(jié)婚的開銷仍然是不小的。
還有,也絕對不能讓領導知道。
適當?shù)碾[瞞既是保護自己,也是保護別人。這個別人既包括留必成,也包括領導。跟領導匯報了,領導知道了,事前不制止、事后不糾正就成了他的錯了;他不知道呢,頂多是個失察,過錯而已,沒什么大不了。三五兩的小錯誤太輕,對領導構(gòu)不成任何打擊和阻礙,就像蚍蜉撼樹,巋然不動。
譬如這一次,領導就僅僅是失察而已。當然,這也是后來才知道的,與紀委接觸的時候,還不知道是因為什么事呢。
就是三個月前,出席網(wǎng)球中心及俱樂部開工儀式那一次,那么長時間過去了,紀念品一直放在后備廂里,冼小馬沒敢跟領導提起,主要原因是他拆封過了,生怕領導發(fā)覺,沒法交待;其次,也確實是忘了。那個手提袋被他擱在領導的高爾夫袋子之后,可能是時間長了的緣故,也可能是紀念品太沉的關(guān)系,車子顛簸多了,手提袋已經(jīng)破了。紀委怎么突然查這個事了呢?難道是有人舉報?倘若是一般案件,領導肯定事先知道了,領導的渠道多啊??蛇@次領導怎么一點沒透露呢?難道領導已經(jīng)被“請”進去了?
就他們直接來小區(qū)門口堵住車子的做法看,紀委應該是收到相關(guān)舉報材料了,不然不會一大早來小區(qū)門口突然襲擊、斷電式截獲,而應該從碉堡里拔掉火力點(從辦公室里“請”走)。而且,也不是將他請出車子,上紀委的車,不讓他開車,而讓紀委的人開他的車,顯然是不怕他逃跑的。而領導的車子開進了紀委,說明領導已經(jīng)牽扯其中了。諸如此類的事他聽紀委的同行說起過一些,略略有些了解。
冼小馬的判斷或者說猜測沒錯,這會兒,市紀委副書記千帆競正和趙一飛秘書長坐在西郊賓館的“曲水流觴”貴賓廳里。當然,他們之間的談話不像冼小馬和監(jiān)察一室之間的這種格局,他們是一邊喝著早茶、吃著西點,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呢。只不過“曲水流觴”門口的設置跟以往有別,以往站的是白衣服的服務生,今天站著兩個西裝筆挺、神色肅穆的小伙子。這個陣仗,明白的知道他們是敵我雙方在較量,不明白的以為他們是很好的合作伙伴在談生意呢。
一連串疑問讓冼小馬的腦子像一個先進的CPU,超高速運轉(zhuǎn)起來,迅速處理與這件事相關(guān)的一切數(shù)據(jù),尋求穩(wěn)妥處理這件事的辦法,也就是通常所說的“軟著陸”。
他突然記起了大哥曾經(jīng)的教誨:不管出了什么事,不能推給領導,領導在,希望就在;領導進去了,你自己再安全也是白搭。大哥怕他不理解,打了個比喻說,領導就好比起重機,你掉進深坑了,他也能把你吊起來;起重機倒了,你扶得起來嗎?
想到這,冼小馬對前來帶他走的紀委監(jiān)察一室的人說:“走吧,去哪兒?”表情極其沉著,情緒極其穩(wěn)定,口氣極其冷靜。聽著不像是第一次跟紀委這樣的部門打交道,而是臨危不懼、老吃老做的老手。
監(jiān)察一室據(jù)說是查大案、要案的,而我只是個科級干部,還沒開始查就定為大案要案,說明這事百分百牽涉到領導了。這樣的話,更要大包大攬,全部拽到自己身上,全力保護領導。心中有數(shù),言行不慌。冼小馬直愣愣地凝視著辦案人員,試圖從他們的眼神中讀出點潛在的內(nèi)容來。
辦案人員沒用他聽說的大功率燈光照他,也沒用疲勞戰(zhàn)術(shù),對他采取“車輪戰(zhàn)”(輪番審訊他)……他們幾乎沒有給他“上手段”。這就傳遞出一個信息:他們一定只是接到了舉報,還沒掌握足夠的證據(jù)。這樣的話,冼小馬就更不必驚慌了。領導也說過:沒事,我們不惹事;有事,我們不怕事。領導的話仿佛鎮(zhèn)靜劑,讓他更堅定了信心。
進紀委大門后,辦案人員拿走了他的車鑰匙,這會兒,他們拿來了那個破破爛爛的手提袋。里面的報紙也在顛簸中被后備廂地板磨破了,露出了黃澄澄的網(wǎng)球拍手柄。在燦爛的燈光照射下,那么黃,那么耀眼。
“這是怎么回事?”一個人問,一個人做記錄,還有一個人站在一邊,似乎把著門,不讓外面的人進來。
“人家送的?!辟●R平靜地回答。
“誰送的?”口氣并不嚴厲,卻句句透著寒意。
“網(wǎng)球俱樂部的老板?!?/p>
“送給誰的?”
“主辦方拿來交給我的。”
“送給你的?”硬梆梆的,仿佛嚴寒的冬天、砸在堅冰上的丁字鎬。
“主辦方拿來交給我的?!辟●R重復了一遍,不多說一個字。
“給你的你怎么不拿回去?”
……
“給你的你怎么不拿回去?”問題重復了一遍,語氣有點減弱。
“那就是給趙一飛秘書長的,趙一飛秘書長知道嗎?”
“他不知道?!辟●R斬釘截鐵地回答。
“他怎么會不知道?”
“主辦方交給我后,我沒告訴他?!?/p>
“你知道這個網(wǎng)球拍值多少錢嗎?”
“不知道?!?/p>
“你知道這個網(wǎng)球拍多重嗎?”
“不知道。”
“你知道黃金價格嗎?”
“不知道。”
“你知道這是純金的嗎?”
“不知道?!?/p>
“你拆開看過,怎么會不知道?”
“我沒仔細看?!?/p>
……
問到這里,冼小馬見辦案人員顯得有點無奈,交換了一下眼神,便換了個人,繼續(xù)問,但這次的問題是活動名稱、日期、地點、當時的場景、見證人等等,尤其在問到主辦方給他紀念品的人時,極其詳細,詳細到了身高多少、年齡多大、發(fā)型什么樣、是否戴眼鏡、穿西裝還是夾克等等。當然,這些問題難不倒冼小馬,他一一對答如流。
隨后,辦案人員又交換了一下眼神,還耳語了幾句,之后對冼小馬說,你再想想,想到什么要補充的,告訴我們。說完,拿著筆錄材料出去了。
當天晚上,他沒獲準回家,就在監(jiān)察一室的審訊室里的雙人沙發(fā)上圪蹴了一夜。最后一個辦案人員離開后,他凍得受不了,自行打開了空調(diào)。實際上,他一夜沒怎么睡著,一直想著他這么回答是否和領導在那邊的回答對得上。萬一對不上就糟糕了,不但幫不上忙、守不住陣地,還會弄糟事情,把領導陷進去,從而自己也卷進去。他是小浪花,打不到領導;領導是大漩渦,他卷進去必死無疑。
他打定主意,辦案人員再問同樣的問題,他就拒絕回答。據(jù)說,紀委屢試不爽的靈丹妙藥就是反復問同樣的問題,倘若是與事實不符的,多次回答肯定會出現(xiàn)差異。而只要發(fā)現(xiàn)前后不一致的地方,突破口就撕開了。要不出現(xiàn)破綻,只有兩種狀況,第一,超強的記憶力,即使是假的、是編造的,也能前后高度一致,滴水不漏;第二,說的都是事實,說真話比說假話省力,不會有漏洞。
果然,第三天傍晚,趙秘書長就在監(jiān)察一室馮正青主任的陪同下來看他了。看到熟悉的、領導微微含笑的表情,冼小馬感到極其親切。
當然感到極其親切,就像久在沙漠行走的人驀然見到綠洲,能不感到親切嘛!
實際上,親切還是次要的,領導來看他,而且是在馮正青主任陪同下,說明領導順利過關(guān),已經(jīng)沒事了。大哥說過,大樹沒倒,小草就有希望;大樹倒了,小草就會被鏟、被挖、被踩、被拔。
但領導沒跟他握手,他由此領悟到,領導解脫了,而他套牢了。果然,監(jiān)察一室馮主任看了眼趙秘書長,似乎是跟他請示什么事,得到趙秘書長首肯后,便給前天的辦案人員遞了個眼色。辦案人員會意,展開早已準備好的16開的一張紙宣讀了起來——
“《關(guān)于對冼小馬收受賄賂的處理決定》,江海市機關(guān)事務管理局車輛管理科正科級工作人員冼小馬……”
市紀委將冼小馬移交給司法機關(guān)。因為數(shù)額特別巨大,冼小馬被法院以“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罪”判了兩年有期徒刑。但因為冼小馬認罪態(tài)度很好,又積極配合調(diào)查,法院酌情輕判,最終判了一年零六個月。
8、翻身
這個結(jié)局在冼小馬的意料之中,在他讀的法律大專課程中,國家工作人員受賄是要被判刑的。何況那個網(wǎng)球拍差不多兩公斤重,按照每克150塊錢的市場價計算,25萬元只多不少,屬于數(shù)額巨大。還好不算情節(jié)特別嚴重,還好不算影響特別惡劣,還好認罪態(tài)度得到檢方認可。這個時候,冼小馬回憶起了老爺子有一次吃晚飯時說過的話,伴君如伴虎。在領導干部身邊工作,風險很大,不知道什么時候、不知不覺地就犯錯誤了、就犯罪了。
既然在意料之中,冼小馬就一點不恨領導。想當初,領導讓他進機管局,他一個出租車司機,能夠在那么短的時間內(nèi)進步那么快,不是領導罩著,可能嗎?冼小馬不是那種知恩不報的人,更何況,這件事領導確實是一無所知。
唉,也怪自己一時好奇,拆開了那個手提袋,那真是一個潘多拉之盒啊。要是當初自己沒那么好奇、沒那么手癢、沒拆開那個手提袋,會是什么結(jié)果呢?當紀委來“請”去喝茶時,我會大包大攬往自己身上攬嗎?
毫無疑問,會的。只不過沒這么順利。演戲和現(xiàn)實畢竟是不一樣的,前者需要排練,后者本色出場。也許,正是因為表現(xiàn)出色,舍卒保車、舍己為主,才贏得了領導的信任和感激。進來的第二天,領導就派王秘書來探望了。帶來了一大堆吃的、用的東西不說,還跟他交談了好長時間。
交談中,王秘書告訴冼小馬,那個“膿包”是由網(wǎng)球場所在的臨海區(qū)副區(qū)長“發(fā)炎出頭”的,他的司機雙休日擅自開著領導的車出去釣魚,回來時出車禍,昏迷過去。醒來時,見身邊圍了一圈警察,嚇得六神無主,立馬“撲通”滾下地,雙膝跪地,連聲說我交代、我交代……把他所見的關(guān)于副區(qū)長的事全部抖摟出來了。副區(qū)長被紀委“請”去,架不住一番手段,酒醉后嘔吐般,吐出一大堆“穢物”,又腥又臭。要不是辦案人員制止,一些陳谷子爛芝麻都被他吐出來了。紀委順著這條線索,才請趙秘書長去協(xié)助調(diào)查的。王秘書說,好家伙,臨海區(qū)局級、處級干部一下子抓進去24個,有個別局、處幾乎滿門抄斬哪,造成區(qū)政府不大不小的官場地震。
王秘書說話很生動,尤其善于使用比喻。冼小馬聽了,吐了吐舌頭,嚇了一大跳。原來在找他的同時,市紀委監(jiān)察二室會同臨海區(qū)紀委組成專案組,在全市“張網(wǎng)捕魚”呢,他沒想到牽涉面居然這么大。據(jù)說,市紀委招待所“清風賓館”整個兒被“請”進來的人住滿,四周布滿了崗哨。公安人員不夠,還借用了武警。那一陣子,專案組每天加班加點審案,累得筋疲力盡。
王秘書臨走時,再次和冼小馬握了握手,握手的時候使了蠻大的勁兒,還抖了兩抖,冼小馬感覺手心中有個小紙團。等王秘書長離開后,冼小馬回到監(jiān)室,小心翼翼打開一看,是王秘書轉(zhuǎn)達的首長的問候。除了表示深切、誠摯的感謝之外,囑他暫且委屈一下,領導會出面“活動”,力爭減刑,早日讓他出去。
這話聽著仿佛冬天的暖氣,三身溫暖,士為知己者死,冼小馬想,這回自己應該是“死”得其所、“死”得其時。王秘書還關(guān)照監(jiān)獄方給他調(diào)整了房間,不知道用的什么理由,反正他現(xiàn)在“住”的是單間,這樣既自由自在,也寬敞舒適。就當出一趟長差吧,不就一年半時間嘛,很快就過去了。那次在部隊,開車去新疆,來去不也差不多一年嘛。
臨走前,王秘書還讓他記下一個聯(lián)系人,說有必要的時候就讓獄警轉(zhuǎn)告這個人,請他幫忙。他本想告訴王秘書說不用了,不會有什么事的。但轉(zhuǎn)念一想,還是接下來了。天有不測風云,尤其在這個特殊的地方,很可能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有個應急是必要的。
王秘書剛離開,冼小馬就把那個紙團嚼碎,吐在廁所里沖掉了。在這里,什么痕跡最好都不要留下。尤其是來自領導的東西,或者含有領導旨意的片言只語。不然,此前的一切委屈和堅守都付諸東流了。
他很感謝領導,這件事領導本可以一推了之的,跟他本來就沒什么關(guān)系,他確實一無所知。通常狀況下,司機出事后,領導會把他跟自己“摘”得干干凈凈,離開十萬八千里,越遠越好。當今社會,這種領導多了去了。
還有留必成,老戰(zhàn)友也來看過他。他起初以為是冼小馬為幫他辦事翻了船,內(nèi)疚得不行,當聽說不是這個原因,他才一下子釋然了。盡管與在部隊里時相比變化了不少,他到底還是個老實人?;茧y見真情,冼小馬知道,這個時候來探望的,才是真正的朋友。因此,冼小馬很感激他。兩個人聊得個不亦樂乎,只恨探望時間太短。
老爺子和母親、大哥大姐也來探望過,老爺子氣得不行,但這個氣和以前的氣還是不一樣的,以前的氣是恨鐵不成鋼,現(xiàn)在的氣是恨己無能施援手。由此可以看出,父子之情的真摯和可貴。老太太只管哭,眼淚淌得嘩嘩的。大哥和大姐都沒說什么,他們雖然不知內(nèi)情、未解詳情,但他們知道弟弟這么做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在里面的半年時間里,冼小馬有足夠的閑暇時間讀書,他讀了不少書。工作的時候,諸如此類頗有深度的書,他是絕對沒有心思讀的。他借了不少書,按照一年零六個月的時間做了個讀書計劃。可是,到了2007年9月初,在里面才8個多月時間,獄方就來通知,因為表現(xiàn)良好,多次減刑,他可以提前出獄了。
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王秘書關(guān)于“領導會出面‘活動的”的話言猶在耳,這個結(jié)果顯然是領導力爭來的。九月還不是豐收的季節(jié),而僅僅是豐收季節(jié)的門檻,但對冼小馬來說,這個收獲太大了。他有點激動,明天就可以出去了,自由的天地多好??!
邁出監(jiān)獄大門那一霎那,他有點恍惚,仿佛投胎重生。老爺子、母親、哥哥、姐姐,還有王秘書,居然還有領導,真的是領導,冼小馬的眼睛瞬時濕潤了,他萬萬沒想到領導會親自來接他出獄。這不是勝利者凱旋,而是戴罪者獲釋,這樣的場合,絕大多數(shù)領導避之惟恐不及,哪里會親自前來監(jiān)獄門口迎接啊。冼小馬和母親、大哥、大姐一一擁抱,和老爺子、王秘書一一握手,久別重逢,他正想著怎么和領導接觸的時候,領導很堅決地伸出了手,他一把握住,很用力、很緊密。為領導開了三年多時間的車,那么長時間處于車內(nèi)那么小的空間,那么近的距離,但沒有這一次親切。而且,他還是第一次和領導握手呢。他知道,這次握手表明,他和領導的關(guān)系上升到了一個新層面。
領導一邊握手,一邊用左手拍拍他的右肩膀,既是對他,也是對他來接他的人說,小馬是好樣的!同樣是這句話,是這樣的語氣,領導說和老爺子說是完全不一樣的,前者是欣賞兒子,后者是肯定員工。
領導和王秘書一輛車先走了,他和家人乘一輛車,是大哥開的單位的商務車。車上,大哥告訴小馬,趙秘書長今年三月底開完人大會議后就升任副市長了。姐姐說,照他這么個趨勢,年底很可能會升任常務副市長。冼小馬聽了一愣,自己在里面雖然也看報紙,但這個消息確實沒注意到??磥?,他的政治意識還是不夠敏銳。
即使到了這個時候,冼小馬也沒有把實情告訴哥哥、姐姐,一是因為他覺得沒有必要;二是他認為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哥哥卻告訴他,此前等他辦手續(xù)出來的時候,王秘書透露,趙副市長準備啟用他。冼小馬說,不會吧,盡管獲釋,但畢竟是有過前科的。像我這種狀況,組織部門首先就通不過。他們那種榆木疙瘩,誰敲得開啊,不是一般的力氣啊。哥哥說,你還真別不信啊,你就看著好了,現(xiàn)在的趙副市長,他有意頓了頓,接著加重了語氣說,不是以前的趙秘書長啦。他有點神秘地告訴弟弟,據(jù)說,趙副市長有天線,直通上面。
冼小馬不解地問,上面?省里嗎?
哥哥說,省里什么啊,是天線。他有意把重音落在“天”字上。
果然,9月18日,他出獄才半個月時間,突然接到市民政局組織處通知,讓他去市民政局報到上班。他估計要等一段時間的,趁這個空閑時間去外地旅游,好好玩玩的,通知居然這么快就來了,哥哥說得對。他不敢怠慢,當天就去報到。在組織處辦完相關(guān)手續(xù)后,被告知安排在“江海市社區(qū)服務中心”工作,職務為該中心副主任。組織處長說,局黨組已經(jīng)開會研究通過了,不日就下發(fā)正式文件。
走出民政局大門,沐浴在明媚的陽光里,冼小馬覺得有點好笑?!斑M去”前,他還是個主任科員,握著方向盤的駕駛員;出來后,他反倒升官了,成了副處級的副主任,擔任了實職。仿佛這8個多月不是在監(jiān)獄服刑,而是在黨校學習。人生就是這樣詭異,充滿幽默感和戲劇性。當然,這場戲的導演也不全是領導,但他肯定是演員。算不上男一號,卻絕對是主角。而且,他自認為自己演得還不賴。
回到家,把結(jié)果告訴老爺子和母親,老爺子聽說兒子剛剛走出監(jiān)獄大門就當官了之后,哈哈哈笑得合不攏嘴,捻著胡須、咧開嘴說,敢情你這一遭不是犯錯誤,而是立功了啊。有那么玩兒的嗎,啊,有那么玩兒的嗎?!老爺子一邊說,一邊張開雙臂上舉著,呈“丫”字狀,在客廳里轉(zhuǎn)著圈兒。老太太見了,乜了老伴一眼,對兒子說,瞧,老頭子瘋了,你爸爸真瘋了!不過,去年我給你到廟里算過命的,說你命里必有一劫,但老和尚又說了,你在關(guān)鍵時候有貴人相助。現(xiàn)在看來,老和尚全說對了。老太太信佛,退休后就開始在家里燒香,長明燈不斷亮。
老太太見兒子兩眼生生盯著她看,以為兒子對她的話感興趣,便接著說,我昨晚做了個夢,夢里見你變成了一只蛹,隱在地下,用力吸吮樹根的汁液。我看你可憐啊,正要喂你吃東西,轉(zhuǎn)眼你就變成蟬爬上樹稍了,還叫個不停呢,叫聲那個響亮啊。真是奇怪,到現(xiàn)在我還不明白。趕明兒,我得找謝瞎子給我解解這夢。啥意思嘛,我兒子變成蛹干嘛呀,還讓他挨餓,憑什么啊。對了,馬兒啊,上次給你求的那護身符你戴著沒有???
父母親姑妄言之,冼小馬姑妄聽之,沒去理會。母親經(jīng)常做夢,一個比一個奇怪,找謝瞎子解了多次,也沒見解出個所以然來。還給他在廟里求了個護身符,早不知道放在哪兒了。他才不去吸吮樹根的汁液呢,今晚,他想讓母親炒幾個菜,他得喝點酒,他一年多沒好好喝過酒了,他要一醉方休。酒醉已然是個遙遠的記憶,他已經(jīng)想不起是個什么滋味了。
“喂,留必成、小留嗎,我小馬,我冼小馬,對,小馬,今晚有空一起喝一場不?”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绷舯爻膳e著酒杯,臉紅得有點輕微的紫色,迷離著雙眼,吟了兩句詩。冼小馬喝的比留必成還多,但他酒量也略勝留必成一籌。因此,兩個人的狀況不分伯仲。見留必成吟詩,冼小馬不但不嘲笑他,反而也不甘示弱,但他吟出口時卻是“朋友一大堆,同醉有幾人?”
9、必要的補充
為了冼小馬出來后的安排,組織部婉拒了王秘書的要求,趙副市長很是生氣,親自找市委組織部干部處葉處長談話。趙副市長把談話地點安排了江海市最高、最氣派的“江海中心”,既避開了市政府,也避開了組織部。他的意思顯而易見:沒有賓主之分,只是工作談話。
葉處長和他的同事先到,按賓主之序坐了下來,在他和趙副市長之間的茶幾上置放了錄音機。做完這一切,趙副市長也踩著點進來了。他樂呵呵地跟葉處長打著招呼,贊賞干部處對他工作的支持,但當他看見茶幾上的錄音機時,臉色暗了下來,隨即陰霾籠罩。他想,這不是明擺著在現(xiàn)場取證,怎么著?想日后揪我辮子怎么的?于是,立即很不客氣地命令葉處長關(guān)掉。葉處長申辯,這是工作慣例,請趙市長理解。趙副市長聽了,臉色更加難看了,聲音也提高了八度,聲色俱厲地糾正說:我有必要告訴你兩點,葉處長,第一,我趙一飛是副市長,不是市長,請你不要省了那個副字;第二,我們現(xiàn)在是一心一意謀發(fā)展,全心全意創(chuàng)事業(yè),我們要解放思想,更新觀念,與時俱進,不能按部就班,更不能因循守舊。
說完,很夸張地把身體往闊大的沙發(fā)里一蹾,仿佛不是坐進去、而是摔進去的,顯然是帶著一股子怨懟之氣。
秘書小王站在一側(cè),恭恭敬敬,仿佛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fā)。
趙副市長的話仿佛西伯利亞朔風,寒意嗖嗖,氣勢逼人,把個干部處處長整個兒罩在了寒潮里。又好像一發(fā)炮彈,炸得室內(nèi)頓時硝煙彌漫、火藥味嗆人。葉處長聽了,仿佛腿肚子抽筋,腳骨發(fā)軟,戰(zhàn)戰(zhàn)兢兢、小心翼翼地說,我有義務和責任跟您(他連趙副市長也不敢叫了,干脆回避了)匯報,有前科的人不大適宜擔任領導職務……
“我知道冼小馬同志有前科,他曾經(jīng)是我的駕駛員,我不知道他有前科嗎?”還沒等葉處長把話說完,趙副市長就很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茬,有點激憤地說,“冼小馬同志他是犯了錯誤,人非圣賢,孰能無過?年輕人不小心犯了錯誤,他也為此付出了代價,很沉重的代價,但他經(jīng)過近一年的改造,刑滿釋放了。刑滿釋放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他已經(jīng)改造好了,改造好了就是我們的同志,不是嗎?我們自己的同志為什么不能像我們一樣出任公職,擔任領導呢?我們正是考慮到他犯過錯誤,才建議他擔任事業(yè)單位而不是政府機關(guān)的職務,這就是我們的慎重之處。”
他停下來,喝了口水,接著說道:“抗戰(zhàn)時期,我們遵循毛主席的教導,建立了廣泛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很多地主惡霸不也成為我們一條戰(zhàn)壕里的戰(zhàn)友、為抗戰(zhàn)做出了積極的貢獻了嘛。解放戰(zhàn)爭后,傅作義那樣的戰(zhàn)犯經(jīng)過改造,不也擔任了我黨的高級職務了嘛。只要有一技之長,只要愿意為革命工作,為什么不能讓他發(fā)光發(fā)熱呢?不拘一格降人才,不拘一格降人才(他用食指在桌子邊沿敲了敲),說了那么多年了,怎么還是停留在口頭上、怎么就不見實際行動呢?懲前毖后,治病救人,是救人,而不是往外推人。我的處長同志?!?/p>
趙副市長居高臨下,語重心長、侃侃而談,仿佛不是在跟干部處處長談話,而是在給新晉干部處的同志上課、訓話。葉處長聽了很不舒服,但也不便或不敢發(fā)作。只得說,我回去跟儲部長匯報,我一定把您的話帶到。趙副市長說,這就對了嘛,你跟他如實匯報,不行我親自找他談。我相信,儲部長也是講道理的。原則性的問題,我是不會讓步的。
聽著最后幾句藏針帶刺的話,葉處長又渾身起毛了,什么叫“儲部長也是講道理的”?這不是含沙射影說我葉某人不講道理嘛。他還想再爭辯或說明一兩句的,但一看趙副市長黑得像包公似的的臉色,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生怕再惹出他一番教訓的話來,便把到了嘴邊的話生生咽了回去。見過以勢壓人的領導,但沒見過如此以勢壓人的領導。他甚至想到了“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這句話,是的,中山狼,猖狂。據(jù)說,他在體育局工作時,曾經(jīng)在一次會議上把一個女處長“罵”哭,由此得一雅號“雷霆市長”。這么凌厲的領導,江海市也算一奇了吧?
葉處長本來還想提醒趙副市長,“兩勞人員”的戶口都已經(jīng)取消,進事業(yè)單位是幾乎不可能的,手續(xù)極其麻煩、復雜。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生怕趙副市長聽到后產(chǎn)生誤解、從而以為他是存心阻攔而遽然變臉,再來一番訓斥。在趙副市長的變相逐客令下,葉處長一鼻子灰,耷拉著個臉,和同事一前一后,灰溜溜走出了江海中心。也許,這是葉處長最灰頭土臉的一次出場。他當處長四年多了,走到哪里不是被簇擁著、拱衛(wèi)著,吃香的、喝辣的、聽捧的,人家巴結(jié)還來不及呢,何曾這么被訓斥過?這個五短身材的趙一飛,怎么那么乖張、那么跋扈?有那么大的爆發(fā)力?不過,葉處長堅信:青松長不到天,竹篙撐不到底,今天蹦跶得越高,來日摔得越重。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你趙一飛總有摔下來的一天,到那時候看你再這樣神氣活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