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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迷迷糊糊中,楊百順不情愿地睜開了眼皮:仿佛才合眼,天都大亮啦?
可分明有一縷陽光,透過厚厚的窗簾射進屋來。他掙坐起來,揉了好一會眼睛才搖搖晃晃挪到窗前。扯開窗簾一看,哪有什么陽光?是對面工地的塔吊,不知幾時停了下來,探照燈直直地掃向這邊。他拉嚴窗簾,開了燈去看飯桌上的小鬧鐘,果然還不到5點鐘。
他一頭倒回床上。睡意卻也讓長長的呵欠吹得無影無蹤。
實際上這一夜他根本就沒怎么睡過。腦子里就像屋外的天似的,一會兒風(fēng)聲大作,一會兒干閃陣陣,一會兒悶雷轟轟;還夾雜著工地上澆搗混凝土的嗡嗡聲和莫明其妙的金屬敲擊聲。這種噪聲也不是吵了一天一夜了,他早已習(xí)聞不驚。但昨夜他翻來復(fù)去就是睡不著,感覺又變得像以前剛搬進這間簡陋的租住屋時一樣,異常敏銳。噪雜聲中,依稀聽得見隔壁房東老太的呼嚕;野貓在屋后垃圾堆上的啃噬,隨風(fēng)飄落的樹葉在小屋頂上的撲簌;間或還飄來幾聲莫明其妙的凄喊和遠處人家小兒的夜啼;總之,屋外的一丁點聲響他都分辨得清清楚楚,神經(jīng)如粘上蛛絲般心驚肉跳,渾身不舒服。
12點的時候,他準時爬起來,在觀音像前點燃三支香,喃喃默禱了好一會,心境才漸漸松馳了一點。
想到這,楊百順的視線又投向了端立在五斗櫥上方一臉慈容地關(guān)注著他的觀音泥塑上。這尊佛像是三年前他剛來這里時,特地從香火興隆的廣惠寺請回來的。那天,他以三年為期,在廣惠寺許過一個重愿。如果這個心愿實現(xiàn)了,他一定要擇個吉日再上廣惠寺,好好地?zé)母呦氵€愿。
到昨夜12點為止,剛好過去了三年!
楊百順的心潮決堤般洶涌:都說廣惠寺香火靈驗,真是名不虛傳呵!
他一骨碌翻身下地,重重地扯開了窗簾。
這回,撲面而來的果然是一縷嫣紅的曙光。太陽在大楊樹杈間露出了半邊笑臉,成群麻雀在枝頭歡快地啁啾;遠處護城河堤岸朝霧猶濃,一長溜柳樹靜止在鮮紅的霞暉中,水粉畫似地溫潤而朦朧。近處,那送牛奶的老頭和掃街老太又在楊樹下竊竊私語,巷口炸油條的香氣隨著清新空氣水一樣溢滿小屋。
楊百順挺直腰板深吸了幾口,頓覺肺腑大張,神清氣爽,心境也為之一新:新生,這不就是新生嗎?就像太陽,世界不也每天都是新的嗎?
他難得地像個詩人一樣滿懷感慨,身上也熱乎乎地掠過陣陣顫栗:
從今往后,我也該像這太陽一樣冉冉重生了吧?
今天是個好日子……他下意識地哼起歌子,才開了個頭,嗓子一陣剌癢又把剩下的歌詞咽回了肚里。
他嗯嗯地清著嗓子,手腳麻利地開始洗漱。直到往鐵絲上掛毛巾時,他才怔了一下,意識到自己洗臉時,竟連一遍肥皂也沒打!
他習(xí)慣性地返回水龍前,卻又定住了。他咬著手指,木木地盯著龍頭,想要走開去,身子卻沉沉地痙在那里,臉上麻酥酥地,起了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微瀾般的緊張又一波一波地襲遍全身。
他堅持著,但最終還是沒能抗住那越來越強的別扭和不安,不得不擰開了龍頭。這一洗嘩啦嘩啦地又是好幾遍,直到把耳根、臉皮都擦得發(fā)紅生疼才罷手。而足足20分鐘時間,亦隨著水流白白地淌進了下水道。
不過,時間對于楊百順是無關(guān)緊要的。這點他早已想通了。這世上最公平的就是時間,每個人的壽數(shù)雖然無定,從老天那里得到的每一天光陰卻是一樣的。有人喜歡這樣用,有人喜歡那樣用,產(chǎn)生的價值雖然大有不同,實質(zhì)也無非就是滿意不滿意兩種結(jié)果。楊百順覺得自己的時間并沒有白費,他也得到了自己最想得到的東西。尤其是今天!雖然這在別人眼里可能一錢不值,在他就是天大的滿足了。
惱人的是這反反復(fù)復(fù)欲罷不能的洗潔癖,比起一般人來,他也覺得自己實在怪異了點。他也努力想改,卻又總是一籌莫展,甚至反會變本加厲。
也不知這怪癖是幾時開始的,反正是租住這里不久的事情。他總覺得這地方雖然比較背靜,但是環(huán)境太差。巷子狹隘,房屋老舊,住的不是城南的老土著,就是像他這樣從四面八方流徒到這個城市的謀生者。其中至少一半是靠撿破爛或者小偷小摸過活的。許多棚屋前后都堆滿各類廢品,高高低低的樹杈上幾乎都掛著黑的白的破塑料袋子。
楊百順打心眼里覺得這地方太臟,太下三爛,簡直就不是正經(jīng)人呆的,也曾想要換個地方,卻又因為某種考慮而一天天延宕下來。
好處當(dāng)然也是有的,尤其房租低賤,房東也是難得的好人家。臟就臟點吧,自己勤快點就是了。況且,定居本市前何曾有過這么多的臭講究?掉在地上的饅頭抓起來吹吹也照吃不誤。于是他銳意經(jīng)營這陰濕卻不下十五個平米的小天地,來了番徹頭徹尾的大掃除。完了便覺得身上被屋角的蛛網(wǎng)粘住了似地直癢癢。于是又里里外外換洗一新,連工作服、手套、舊窗簾、沾滿油污的煤氣灶、鋼瓶也統(tǒng)統(tǒng)擦洗一過,這才感到全身心的輕松舒暢。也不知是不是因此有了癮,反正從此他一回到小屋就熱衷于東擦擦,西抹抹。久而久之那注意力便不知不覺地轉(zhuǎn)移到手臉上。洗臉還好,每天再講究也不過兩三回。手卻馬虎不得,進門要洗,出門拿過什么東西要洗,做過飯要洗,吃過飯也要洗,更別說大小便什么的了,最后連在家摸過什么不放心的東西也要洗。這也罷了,要命的是一洗起來就沒個夠,最多的時候能反復(fù)打上七八遍肥皂,恨不得把本已泛白酥軟的手皮都搓掉才踏實似地。
其實,他內(nèi)心很清楚,如此講究完全是多此一舉。你再怎么努力,也根本不可能達到盡潔盡凈的地步。而且,真正需要清潔的東西,比如深粘于魂靈上的污垢,你又如何清洗得掉?但不行,哪回稍有馬虎便坐立不安,天塌地陷般渾身緊張。而一旦精疲力竭卻終于心滿意足地坐下來,那份釋然,那份舒暢和輕松,雖然短暫,卻也足以稱得上甜密。
獨居小屋的楊百順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治療彷徨和潔癖的妙方,那就是忙碌。廠子里的事、本職范圍的事,比如倉庫里進料出料、搬上運下的任何活計,無論多苦多累,無論別人躲不躲,他從無怨言,大包大攬。別人的事、與他亳無關(guān)系的事,比如誰的自行車壞了,哪個的身體不舒服了,食堂的下水道堵了,廠區(qū)的圍墻倒了,大冷天積雪厚了,只要有人叫一聲,只要他看見了,只要他顧得過來,一律施以援手,來者不拒。以至同事、鄰居都習(xí)慣于將他看作一只可以任意吆使的狗,不,應(yīng)該說是毛驢或牛馬什么的東西來使喚。
楊百順,踏腳又掉了,幫忙裝一下吧。
楊百順,水開了,快幫我沖沖。
楊百順,我今天沒空,勞駕你幫我換一下煤氣……
楊百順有時也恨得牙根癢癢,恨不得把煤氣包扔進河里去。但那只是偶爾的一閃念。只要他在觀音像前點上一枝香,心里便會安寧下來,便會想到許多忙碌勞累帶來的好來。起碼,那份來之不易的好人緣,那份專注的踏實感,都要比那每天晚上獨自一人百無聊賴,心煩意亂甚至坐立不寧的滋味好得多。
2
楊百順正想出門,忽見門縫處光影一暗,有個人影貼在門上窺望。
誰?
其實他知道這八成還是房東老太。哪天他開門晚一會,她就會來喊他,怕誤了他上班。而她今天還沒知道,楊百順剛給廠里打過電話,他要好好休息一天,慶祝自己的新生。
出于謹慎,楊百順仍然趴在地上,拆開門簾,從下邊的破縫里張望了一下,確信那雙趿拉著拖鞋的腳是房東老太的,忽悠不寧的心才歸于平靜。
他這扇油漆剝脫、上下裂開好幾條細縫的房門曾經(jīng)很讓他費了番心思,甚至曾考慮換一扇新門或加個防盜門。但他偶然在錄像廳看過一部法國電影后,卻改變了主意。那劇中有個職業(yè)殺手,異常兇殘而手段了得。每當(dāng)他上門暗殺時,什么樣的防盜門都被他輕易打開。最絕的是他還會拿團香口膠把人家的貓眼一封,然后張開把大號鋼筋鉗候在門側(cè);屋里人聽說有人遇急求助,卻又看不清是誰時,通常會先開條門縫看看,這正好上了他的當(dāng)。一把大鐵鉗迅雷不及掩耳地伸進來,一下就鉗斷拴門鏈沖了進來……
楊百順沒有換門,只是多加了幾道防護和一塊多少可以讓心情安寧些的厚厚的門簾??紤]的就是門上那幾條細縫在某種程度上顯示出來的獨特優(yōu)勢。
他拔掉上下兩道插銷,用鑰匙打開防盜鎖,再旋開第二把鎖,小心地拉開門,以防趴在門上東張西望的房東老太摔著。
老太果然是來喊他上班的。
楊百順告訴她今天有事不上班。
老太這才放心地拎上她的小煤爐到巷口賣茶葉蛋去。楊百順正要去菜場買菜,便端著老太的雞蛋鍋送了她一程。
放下鍋時,那個專門在汽車總站乞討的瞎子又叮、叮地敲著小銅鈴向這邊摸索過來,差點撞上房東老太的煤爐。楊百順趕緊上前攙住他,問清他確實要到汽車站時,索性把他送了過去。
老瞎子連聲謝謝、謝謝,楊百順卻唏噓不已。
想想這世界真是離奇古怪,居然還有瞎子這樣一種人生。一般人活著本來就不易,各人有各人的難處甚至絕境,但怎么說都要比當(dāng)瞎子好得多呵?要是我,寧肯缺條胳膊斷條腿,或者一輩子吃糠咽菜當(dāng)牛馬也不愿當(dāng)個瞎子。一個人生下來就看不見光,看不見花的色彩,分不清白天和黑夜,辨不清漂亮和丑陋,那和死人有什么兩樣?
可他們憑什么還苦苦不舍地撐在世上?
活著真有這么值得留戀嗎?更慘的是本來心明眼亮卻不幸成了瞎子的人,這種從天堂突然墜落進地獄的生活,還有什么希望?
賴活著,就真的比好死強嗎?
這是當(dāng)然的。而且,拿自己和這種人比的話,怎么說也還是幸運的。
然而一轉(zhuǎn)念,楊百順的心又絞緊了:過去的那些日子,我和個毫無希望的瞎子有多少兩樣?相比起來,我哪有瞎子那份安逸呀?一個死心塌地心無掛牽的瞎子,起碼比我多一份心境的清靜呀……
他不敢再想,使勁搖搖頭,把雜念甩到暗角里,快步跑進菜場。
這個棚戶區(qū)的所謂菜場,自然也是不正規(guī)的。那實際上是一個長長的塑料大棚,里面混亂而又熱鬧、五彩繽紛而又臭氣熏天。大大小小的菜攤,有的就是一個挑子或一個放了一堆蘿卜的筐子,亂七八糟、錯綜雜陳地擠作一團。買菜的和賣菜的也交相混雜,以至在這個擔(dān)子前挑菜的人一抬頭,常常會撞著另一個攤主的屁股。
楊百順在密不通風(fēng)的濁氣和人流中慢慢攢行,一個個菜攤打量比較著,不禁被一個賣肉的漢子吸引了視線。
那個渾身油污斑斑的賣肉漢子,剛接過小店送來的一大海碗熱氣騰騰的面條。面條是菜煮面,面條與綠葉之間漂浮著大片黃澄澄的油花和兩個白花花的雞蛋。隔著好幾米遠楊百順也能嗅到那濃郁的香氣。
或許是此時還沒吃過早點,楊百順的注意力莫名其妙地被那漢子和他的面條牽扯住了。但見漢子用滿是肉膩的手,從身后一個賣菜的擔(dān)子上抓起個巴掌大生翠碧綠的尖辣椒,咔喳就是一口;接下來就是連湯帶水的一大口面條;再接下來則完全是風(fēng)卷殘云般的一番痛快淋漓的狼吞虎咽了。仿佛是須臾之間的事,尖辣椒和那一大碗面條,就稀哩嘩啦地淪落于那個粗壯的皮囊之中了。
一聲響亮的鼻嚏之后,漢子旁若無人地向肉案前的人腿縫中噴出一大口痰去,蒲扇般的油手在臉上眉毛胡子一大把地捋了一下,轉(zhuǎn)瞬間嘴上又多了一支卷煙。有意思的是賣肉人的煙卷也和他們的人一樣,是通體被油濡透了的??墒撬辉诤踹@個,長長的一條煙線噴出來之后,是一聲不由自主的充滿愜意的深嘆。
嗨,這位老板要點什么肉?
隨著一聲粗呷的吆喝,一大塊豬肉被漢子扔到楊百順面前的案板上。
不,我什么也不要。楊百順慌忙溜開了。
什么也不要看我半天干嘛?
聽著身后那老兄奇怪的嘟噥,楊百順也覺得自己有點可笑,不免覺得自己有些下賤。然而再想想,盡管是那樣的一種氛圍,那樣的一個人和那樣的一種平常而未免粗魯?shù)某韵?,對于現(xiàn)時的自己卻是產(chǎn)生了一種難于抗拒的誘惑力。自己著實是有些羨慕他呢。在他吃面的過程中,貫穿著一種雖平常卻又何等暢快的滿足呵!食物雖然是再普通不過的,吃相也遠遠算不得雅。但那種全神不拘酣暢淋漓的吃法和那份獨特的口福,便是時常穿行于酒山肉海中的人,未必能享受得到。在楊百順看來,那實在也是一份有滋有味的福份了。
更重要的是,賣肉人獲得的決非僅僅那樣一份口福。楊百順揣測他的心態(tài)也是終日碌碌而不安地茍活的自己所難以企及的。
他倏然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沖動,于是不假思索地回到那漢子面前,朗聲道:老板,換塊肉。給我來一斤精的!
不料賣肉漢子卻放下刀,叉起腰反問他:老板,我這肉哪個不是精的?
嗯?
很平常的一句話,卻如一枝神秘的箭矢,錚一聲射中楊百順心臟。溫暖的血流噴泉般汩汩沖濺,仿佛有一只強勁的大手,擠海綿一樣將某種東西擠了出來,又有什么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被源源地吸收進去。
楊百順悲欣交集,喃喃地品味著賣肉漢子的話,只覺得意味無窮卻又一時辯不清是什么讓自己心顫。
賣肉漢子見他又在發(fā)愣,二話不說剁下一塊肉往他面前一扔:怎么樣?
他慌忙點頭并付了錢。
一路上,他反復(fù)掂著手上的肉,不禁又唏噓不已:三年了,三年里自己吃素禮佛,居然真的一口肉也沒有碰過!今天我怎么也得痛痛快快地飽它回口福——這么一想,他索性又在小店里買了兩瓶啤酒。
3
楊百順本來不住這里。他是給房東老太“騙”過來的。
三年前他輾轉(zhuǎn)來到本地后,在銅線廠找到個倉庫理貨員的活。干了一陣后,雖然收入不算多,但本市及廠區(qū)的環(huán)境、以及人際等各方面卻讓他感到比較理想,心漸漸踏實下來,就和另外兩個打工者在廠邊上合租了一間房子,打算結(jié)束到處游走的生活,就此“安居樂業(yè)”。
那天他剛卸完一批銅材,伸展伸展酸痛的骨胳,坐下來想喝口水歇歇氣的時候,手機嘰嘰叫起來。
楊百順在本地沒有任何親人,平時他也是深居簡出,幾乎沒有任何社交。之所以買這么個最便宜的手機,純粹是倉庫的要求。廠里的生產(chǎn)規(guī)模日益擴展,活也越來越多,經(jīng)常會因突擊發(fā)貨或裝運材料而要求下班的工人去加班??涩F(xiàn)在他就在班上呵,怎么會有人給自己打電話?
他盯著那個陌生的號碼愣了半晌,還是把來電給掐了。
可是不一會,電話又響了,還是那個號碼。
楊百順猶豫片刻,還是按了接聽鍵。
耳邊響起的是一個沙啞的老太聲音,他的心稍稍安定了幾分。可是那個老太的聲音雖然沙啞,口氣卻毫不軟弱:
老三你干嘛事?干嘛掐我電話?我難得求你一回事,就把你嚇成這樣啦?
楊百順明白那老太是打錯電話了,急忙分辨說自己不是什么老三,請老太重新?lián)芴枴]想到老太不僅很倔,耳朵也可能有點背,她堅持認為自己沒打錯電話,而且,人也找準了:
老三你少給我玩滑頭,你的聲音燒成灰我也聽得出!
楊百順只好把自己的號碼報了一遍,沒想到老太一口咬定:沒錯呵,老三你不就是這個號碼嗎?
楊百順哭笑不得,正想把電話掐了算了,卻聽老太哭腔哭調(diào)地喊開了:
老三我告訴你,我是求你來救命的,我這刻是倒在馬桶邊給你打電話,我爬不起來!我一定是中風(fēng)了,要不就是骨頭跌斷了!我就記得你的號碼,你要不趕緊來,明兒,不,一會兒你就見不到我的活人了……
楊百順感到了事態(tài)的嚴重。這可是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呵,不管老太是不是打錯了電話,她只記得自己這個號碼是真的,她摔倒在地爬不起來也是真的。萬一我再不理她,真有個三長兩短的話,見死不救的可不是那個什么老三,而是我呀!他立刻大聲喊起來:
好好好,我馬上就來幫你——可是,你住哪兒我都不知道呵?
混帳小子,什么時候了還跟我裝死呵?你家老丈母娘自打嫁給你丈人爹,就沒有離開過三河巷7號……
巧的是這老太的家離銅線廠并不遠。楊百順立刻向班長請了個假,到廠門口打個摩的就往老太家趕。
這老太就是現(xiàn)在的房東老太。而那天她一沒病、二沒災(zāi),正笑瞇瞇地泡了杯濃茶,在恭候她的三女婿呢。
原來那天正下雨,70歲的孤老太獨自住在這老房子里,家里這兒滴水那兒漏,她拿了臉盆拿腳桶,終究還是接不過來。便想讓在工地上當(dāng)小包工頭的三女婿來筑漏,知道他輕易不肯來,便謊稱中風(fēng)騙他來??墒撬牙先奶柎a記錯了,還愣把楊百順聽成了三女婿。
楊百順氣不打一處來。有心要走,可是看見屋里那一片狼籍和滿地的水,再看老太那憔悴而皺皮拉碴,宛如一張老樹皮的臉,此刻竟窘迫得泛紅;他的心突地一跳,恍如看見了自己的娘老子。
他深深地吁了口氣,二話不說脫下了外套。
老太又驚又喜:你這是……要不得,要不得……要不,我給你工錢……
別客氣啦,大娘。既然來了就……這也是我們有緣吧。
楊百順擺擺手就要上房,可是老太家沒有梯子,上不去。于是跟著老太一家家跑,總算在巷里的建材店借來架小木梯。老太要給他穿雨衣,他嫌不利索,擺擺手就上了房。還好雨已小多了。只是小木梯短了點,離房頂還有一米多,楊百順猛一竄,使足了吃奶的勁攀住屋沿躥了上去。
早先他在家鄉(xiāng)時,村里人修房蓋屋都是互相搭手幫活,所以楊百順還是懂點建筑的。老太的房子是自家搭建的小平房,所以更好收拾。老太求鄰居幫她找了些磚塊石頭,她自己從家里翻出些石棉片、玻璃塊,楊百順東邊筑筑,西邊壓壓,個把小時也就把問題對付了。
可是上房容易下房難。因為梯子太短了,屋頂和梯子又濕滑,楊百順一個打滑就順著梯子出溜到地下,人沒大問題,兩只胳膊都蹭破了皮。
罪過呀,罪過呀!老太慌得沒了主意,要送楊百順去醫(yī)院,楊百順不肯去,在水龍頭上洗凈胳膊,貼上幾張老太給的創(chuàng)可貼就要走。
這下他可拗不過老太了。老太把房門一腳踢上,還把防盜鎖鎖上了。她翻出幾件干衣服,說是死鬼男人留下的,讓楊百順湊合著換下濕衣服。她又從八仙桌上的紙盒里,抓出一大把毛票和鋼蹦——都是她賣茶葉蛋掙來的——說是工錢,硬要塞給楊百順,楊百順堅決不肯收,兩人推來讓去好半天,累得老太喉嚨里拉風(fēng)箱般哮鳴不已,只好作了罷。
那你要吃了飯……老太喘不成句,枯柴般的兩只手卻雞鷹爪般抓緊楊百順的手:吃了飯再走!不然你……你是存心要折殺我?。?/p>
楊百順看見了老太眼里的淚花,立刻點頭坐了下來。
沒想到這一坐,他就此成了老太的房客。
吃飯的時候楊百順有點不習(xí)慣,因此顯得很拘謹,埋著頭扒飯,老太問一句,他答一句。老太卻相當(dāng)健談,盯住他問長問短,還上上下下打量著他,越看越覺得這小伙子實誠。言談間也就充滿了對他的好感。
聽你口音有點南邊腔,是外地來打工的吧?
是的。
看你很能干的,在工地上做吧?
不是。
那你做什么的?
我在銅線廠搬貨。正好挨你近,所以就過來了。
還是你這小伙子心眼好。換了旁人,誰睬我這糊涂老太——老家哪里人?
湖南懷化。
我說你開口像我家老三哪!他爹娘就是懷化人。
有這么巧?
就這么巧嘛。你出來多久啦?
……才來不多天。
就快過年了,該回家看看爹娘了。喔,你有媳婦了吧?
沒哪。也……爹娘早沒了。
媽哎!那你的兄弟姐妹……
楊百順默了半晌,不好意思似地低聲說:我只有自己一個,所以就出來……
哦喲!這么說你是……
老太的眼圈一下了紅了,唏噓了半晌,端起炒肉片就往楊百順碗里倒,楊百順舉起碗閃開了。
老太這才注意到,她精心烹制的筍炒肉絲和咸魚干,楊百順一筷子也沒碰,她不滿地嘟噥開了:怎么,吃飯還跟我客氣?嫌我老太做的菜不好吃?我家女兒都說我做菜來事。這辣子魚干,不是你們湖南人最喜歡的嘛?
楊百順沒辦法了,只好老實說自己是不吃大葷的。
嗯?小伙子你信佛?
楊百順紅著臉點點頭。
老太倏地站起來,像碰見個外星人似的,盯著楊百順看了半天。轉(zhuǎn)身把自己賣茶葉蛋的大鋼精鍋端了過來,把里面剩的十來個蛋全部撈在桌上:
雞蛋你總吃吧?來來來,多吃幾個,多吃幾個!
一邊連續(xù)剝著雞蛋逼楊百順吃,一邊就嘖嘖地贊嘆楊百順真是少見的好人:
這年頭,有的人恨不得把人都煮煮吃了,居然還有你這樣信佛信到吃齋的小伙子。不容易,不容易,太不容易了!
楊百順不好意思了,就說自己家鄉(xiāng)都這個風(fēng)氣,自己是從小習(xí)慣了的。老太依舊贊嘆不已。并說自己年輕時也是很信佛的,退休后還跟一幫子老太到名山大寺去燒過香。這幾年反而涼了這份心,就因為老頭子死了后,自己的日子突然寡淡起來,看什么都不順眼……
未了,她突然問起楊百順住哪兒,楊百順說自己跟人合租在廠邊上。老太又問他出多少房租?
一百五。
一百五?太貴了!
老太果斷地拍了下大腿:搬我家來,我一分租金也不要你的,這里離銅線廠也近得很。
楊百順吃了一驚,一時不知怎么回答。
老太認真告訴他,自家邊上接出的這間小屋,雖然破舊一點,面積還可以,里面還裝了水龍頭,隔出一個燒飯的地方。過去就是出租的,可愿意租到這里來的房客素質(zhì)都不高,不是賴賬溜號的,就是干些不明不白的買賣和游醫(yī)之類跑江湖的。有回還突然來了一伙捉奸的,舞刀弄棍的差點沒把老太嚇死,從此就斷了出租的心。現(xiàn)在正好讓楊百順過來住。一是房子空著也是空著,二是她看出楊百順是好人,自己信得過他。不要錢不單是為了謝他,自己孤老一個,日常少不了還有需要他照應(yīng)的地方。
先頭你不是說了嗎?我們還真是有緣份。
楊百順站起來,又跑到隔壁小房子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仔細看了一遍。回過頭來時,卻還是垂著頭不作聲。
怎么,嫌我房子不好?
楊百順連忙搖頭否認。
老太不耐煩了:大小伙子一個,別婆婆媽媽了。吃完飯就回去退了房,這里東西都現(xiàn)成,晚上你就住過來!
楊百順其實是相當(dāng)滿意的。剛才仔細看過了,老太家共是兩間稍大的正房,一間不算小的偏房,雖然都老舊了點,可地段進深,相當(dāng)安靜,平時又只有老太一個人住著,確是個十分理想的住處。
這讓我怎么謝你呢?只是我的工錢……一個人租有點……楊百順終于紅著臉說了實話:你要不嫌少的話,我就把一百五十塊租金給了你。
什么話,我跟你說過要錢了嗎?我真的一分錢不要你的。你愛住多久住多久,住得越長我越樂意!
就這樣,老太就成了楊百順的新房東。不管老太收不收,他每月領(lǐng)了工錢都要認認真真地付一百五十塊給老太,老太不收,他就買成各種實用的禮品給老太。幾回下來,老太知道他過意不去,就收了他一百五十塊。
楊百順明白,就是這一百五十塊租金,也是老太照顧自己的。過去他跟另兩個工友伙租的房子,也不過跟他現(xiàn)在這間差不多大,還沒有燒飯的地方,卻要出450塊。因此他平時一回到家,總是幫老太做這做那,換煤氣,進雞蛋,修修補補的,他都給包了下來。遇上老太有個頭疼腦熱的,他更是端茶遞水,殷勤服侍。有回老太氣喘發(fā)作,他聽見哼哼聲,連夜把老太送到醫(yī)院掛了兩瓶水,三百多塊藥費他悄悄地自己掏了。事后老太問他多少錢,他說50幾,死活不接老太的錢。
平日里,廠里偶然給他們放一天假,他還會幫老太賣賣茶葉蛋什么的——時間一長,這一老一少,差不多就像母子倆似的,彼此都覺得有了種特殊的依靠,心里暖暖的,漸漸就有了種誰也離不開誰的特殊感情。
4
沒想到幾個月后,出了點意外,差點讓楊百順離開老太家。
老太雖然孤身一人住在這里,其實并不是沒有親人。她生了四個女兒,都嫁了出去。有兩個還在外省,只有三女兒和四女兒在本地。老巴子女兒謝露娟跟老太感情最好,每星期都會回來住個把晚上,幫她洗洗涮涮,說些體己話。三女兒和女婿則幾乎從來不回來。楊百順住在這里將三年里,總共只見過他們幾回面。但就是因為三女婿,作成了他和老太的這段緣。
三女婿就是那個據(jù)說忙得腳沒法沾地的小包工頭,成天開著輛滿是泥污的小面的在各個工地上跑。
前年元旦第二天,小面的突然熄在了家門口。三女兒和三女婿拎著一袋西洋參和一袋腦白金,帶著兒子來看老娘了。老太開心地叫過楊百順,把他介紹給女兒和女婿,還說了他們那段因女婿而起的緣分,夸得楊百順臉紅脖子粗。
讓楊百順狼狽的是,他剛回到自己屋里,就聽老太和三女兒兩口子在堂屋里起了爭執(zhí)。
他側(cè)耳一聽,話題和自己有關(guān)。三女兒要老太以后腦子拎清點。怎么稀里糊涂把個陌生的打工仔叫到了家里來?這不是引狼入室嘛?現(xiàn)在城里殺人偷搶的,還不都是這種人??!修完房子沒出事算你運氣,怎么又把房子白白地給這么個來路都搞不明的外鄉(xiāng)佬???
老太不高興了,辯解說是租給他的。
你有沒有搞錯?我的親娘哎!三女兒尖叫起來:你吃了他的迷魂藥啦?150塊算租???這么大的房子,這么好的地段,前兩年租不都是400塊嗎?現(xiàn)在起碼也要個500塊嘛。
三女婿也幫著老婆說:我知道媽是善心人???50塊實在是太少了。這小子也好意思住,說明他不是個地道人嘛!回頭我跟他說去,他真要想租也可以,少了400塊就給我卷鋪蓋走人!
老太哪聽得進這個,直起喉嚨就跟他們吵開來。
楊百順渾身一陣陣燥熱,轉(zhuǎn)身溜了出去。本來老太說好了,晚上要楊百順跟他們一塊吃飯的?,F(xiàn)在這樣子,還吃什么呀?
楊百順在外面吃了碗拉面,又耷拉著腦袋盲無目的地溜噠了一大圈。估摸著三女兒兩口子該走了,才慢慢返回去。
剛進小巷口,迎面碰上一輛小面的。雪亮的車燈直直地照在他臉上,他本能地抬手擋住燈光快步錯了過去。不料身后汽車喇叭笛笛亂響,隨即從車上跳下個人來,腳步噼啪地追到他身后,猛一把揪住他的衣襟:
你給我站?。?/p>
楊百順嚇得心口亂跳,借著微弱的路燈,看清抓他的是三女婿,心才定了下來。他陪著笑臉說:三哥,沒看見是你……
三女婿噴出一股濃重的酒氣:你干嘛去了,害我等你好半天。
楊百順假裝一臉的茫然,三女婿態(tài)度平和了些,他摸出根香煙遞給楊百順,楊百順說不會,他就自己點上了。吐了一口煙后,他拍了拍楊百順的肩膀:
老弟,聽說你對我家老太還不錯,我要謝謝你。不過呢,出來混雖然不容易,可是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江湖上的規(guī)矩總該懂得點。150塊租我們家房子,你這便宜是不是太大了點?
楊百順一個勁點頭:是的,是的,我也覺得不好意思,所以……
你也知道的,老太人有點糊涂了。可你要拎拎清,這房子也是有我們份的。所以我必須跟你說明白:看在老太的份上,過去幾個月的就不算了,下個月開始,你想住呢,就付400塊——你心里應(yīng)該有數(shù),換了別人,這個價我們也是不可能給的!
一團烏云沉沉地罩住了楊百順。從道理上講,楊百順也覺得三女婿并不算過份。可是從自己的實際情況來說,400塊等于是趕自己走。因為他一個月底薪才850塊,加加班什么的,一個月頂多也就一千多,花400塊租房子,自己還過什么過呢?
他遲疑了半晌,終于點點頭,囁嚅道: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楊百順朗聲道:你放心,我不會少你們一分錢的!
話是說得夠爽快的,但無疑帶著些負氣的心理?;丶液筇稍诖采?,楊百順卻越來越?jīng)]了底氣。他翻來覆去想了半夜,終究覺得自己不能睹這口氣。說起來也是自己的福氣,陰差陽錯地碰上了這么個難得的好老太??稍竭@樣自己也就越不能讓她為難呀!
那夜正來寒潮,一陣一陣的冷空氣透過門縫鉆進來,在屋里凝成一片霧一樣的潮氣,緊緊包裹著楊百順,楊百順只覺得被子輕薄,冷得怎么也睡不著。當(dāng)然,更冷的是內(nèi)心。抬眼看看窗角,半輪朦朦朧朧的冷月也仿佛凍得受不了似的,在一縷縷黑云里惶惶地躲閃。他忽然想到了家鄉(xiāng)的夏日,那里有多么澄凈而溫潤的圓月,多么明亮而柔媚的山色呵……
想到就要離開老太,想到自己出來的種種境遇,他覺得心頭異常發(fā)堵,難得一淌的眼淚便破了閘似突然迸涌,而且一發(fā)而不可收拾,竟至發(fā)展成嗚嗚的號啕——他索性扯過被子蒙緊頭,痛痛快快地渲泄了一場。
慟哭了一場,心情松快多了??纯刺焐擦亮耍犅犂咸焰i上門到巷口賣她的茶葉蛋了。他一躍而起,草草理了理東西,背上包從另一個巷口溜走了。
他在老太桌上留了張紙條,說是有個好朋友在別地幫他找了個更好的活,所以他不在這兒做了,房子也就不住了——
謝謝大娘的好心,以后有機會再來的話,我一定會來看您老人家……
5
幾天后,楊百順從廠里下班出來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喊自己名字,扭頭一看,他怔住了。馬路對面向他招手的,不是房東老太的小女兒謝露娟嗎?
楊百順在房東老太家住的時候,老太的幾個女兒中,他見的最多的就是謝露娟,印象最好的也是謝露娟。不僅因為她從來沒有排斥過楊百順,更因為她的孝順和像她媽一樣的通情達理。她幾乎每星期都會回來住上一兩晚。她一來,老太這個孤獨冷清的家就像照進一縷鮮亮的陽光一樣,頓時充滿了生氣。
謝露娟性格溫順、活潑,一來家就媽呵長媽呵短的,跟老太有著說不完的熱乎話。同時又洗又涮地忙個不停。
楊百順清楚地記得,那晚他第一次見到謝露娟的情景。
因為不好意思,楊百順躲在自己房里沒露面??墒遣欢嘁粫吐犻T口哎了一聲,謝露娟圓月般的笑臉就閃現(xiàn)在他眼前。
她大大方方地打量了楊百順一眼,第一句話就是:我就知道我媽不會說假話。果然是個干干凈凈的實在人。
說著,謝露娟把一小袋顯然是帶給她媽的蘋果遞到楊百順手上:謝謝你啦,我媽都跟我說了。
楊百順推辭著,怎么也不肯接蘋果。謝露娟也不多爭執(zhí),把蘋果往他的小飯桌上一放,扭頭四下里看了一圈,二話不說就把他的一條臟床單抽了下來,回到門口,順手又把他扔在門跟頭一雙泥跡斑斑的舊旅游鞋拎了起來。
楊百順趕緊阻擋,謝露娟莞爾一笑。說了聲我一樣要洗的,就回了隔壁。
一來二去,謝露娟和楊百順自然而然就熟了。尤其是她從母親口中得知,楊百順平時沒少了照顧她媽,謝露娟作為報答,每回來,也常來幫楊百順洗洗縫縫,家里做什么好菜或包餃子什么的,她也會端一點過來。
楊百順一個大小伙子竟不沾煙酒、不吃大葷,她雖然很覺驚訝,卻并沒多說什么,給他的餃子總是開洋青菜或者韭菜雞蛋餡的,楊百順特別感激。而沒多久,這種感激的內(nèi)涵也越發(fā)地豐富了起來。過去楊百順獨自呆在小屋的時候,總覺得時間太慢,尤其是天黑人靜睡不著時,獨自躺在床上品嘗百無聊賴的滋味,還不如白天在廠里忙活得一身臭汗來得舒暢。漸漸地他卻不再害怕孤獨,窗子上,天花板上,隨時都會浮現(xiàn)出謝露娟溫柔的笑臉;耳畔也不斷縈繞著謝露娟和他說過的那些話語,雖然都是些平常而簡短的對話,卻足夠溫暖他一個晚上了。不,豈止是溫暖,有多少回他在夢里把謝露娟抱得死去活來呵!
每當(dāng)周末,他都會盡量早些回家,一聽到堂屋里謝露娟和老太的對話,他懸著的心立刻就像有了著落,一星期的疲憊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盡管這樣,他從來不會主動到堂屋里去,仿佛謝露娟回娘家是一件再正常再自然不過而完全與自己無關(guān)的事情。他只是靜靜地關(guān)上自己的屋門,貼近墻壁捕捉著隔壁的每一點動靜。有時明明知道謝露娟就在自己屋門外逗兒子玩,他也依然把門關(guān)得緊緊地,從不走出去和她說上點什么。雖然每個星期他們總會照上幾次面或者說上幾句話,但那多半也是謝露娟過來,給他洗衣服或者送點菜。甚至,有時候謝露娟過來叫他同去吃飯,他也總是推說吃過了。
有一回,謝露娟忽然紅著臉問他,是不是嫌自己做的飯不好吃。
當(dāng)然不是。謝露娟哪怕給他喝一杯白開水,他也會覺得是甜的。他也清楚地明白謝露娟的潛臺詞,但他從來沒向她解釋過這是為什么……
眼下乍見謝露娟,楊百順忽然覺得心里亂得慌。他趕緊扭過頭去,假裝沒聽見喊他,加快步子想躲開??墒亲咭欢卧倩仡^看看,謝露娟和他保持著一段距離,不聲不響地緊緊地跟在身后。
一直到了離廠門很遠的地方,謝露娟才加快步子追上了楊百順。
我就知道你不會到外地去的。謝露娟喘喘地又有點興奮地說了一句,然后定定地盯著楊百順看著,再也不說一句話。
楊百順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他明白謝露娟為什么會來找他。而雖然之前他兩次拒接老太和謝露娟的電話,但現(xiàn)在這局面,卻隱隱約約地在他心頭閃現(xiàn)過好多回了。
突然,謝露娟一把拉住他的手,扭身就走。
楊百順本能地掙了一下,卻沒掙脫。謝露娟手上的勁那么大,簡直就像是他欠了她什么,要找他算帳呢。
乖乖地跟著謝露娟走了幾步后,楊百順終于說話了:小謝你放了我。我……回去收拾一下就過去。
謝露娟松了手,轉(zhuǎn)到楊百順跟前,又那么定定地看著他。
楊百順突然發(fā)現(xiàn)她的眼圈竟是紅紅的。
他的心突然莫明其妙地抽了一下,差一點沒掉下淚來。
謝謝你。你先回去吧。一會我肯定過去。
謝露娟點了點頭,一字一頓地說:
楊百順,你聽好了:我們這個家任何人說了不算,我媽說了才算。房產(chǎn)證上寫的也只有我媽一個人的名字。她愛租給誰就租給誰,愛要多少就是多少——而且,根本就不是租給誰的問題。她不想讓誰來住,別說400、500,4000、5000也不行!
楊百順一個勁地點頭,可是卻不敢開口,生怕一開口會牽出淚來。
可是謝露娟已經(jīng)迸出兩顆淚珠來。她迅速抹了把眼睛,又說了一句:
你知道嗎?這幾天我媽都沒吃幾口飯——你可要抓緊點!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大步走了。
6
天還沒擦黑,謝露娟就來了。遠遠地聽到門外的腳步聲,楊百順渾身就像過了電般掠過絲絲溫馨。
謝露娟的腳步聲他是再熟悉不過的了。過去幾年那漫長的過程中,每個周末他都會習(xí)慣地聽到這個讓他十分巴望又多少有些畏避的腳步。偶而有幾回聽不到了,他那一個星期都會覺得綿軟無力,心被什么砍了一塊似的空落。
現(xiàn)在,謝露娟的腳步聲還是像以往一樣,聽不出任何異樣或變化,那微顯拖沓的嚓嚓聲,就像她那不溫不火卻頗有骨子的脾性一樣,總那么不疾不徐、仿佛踏著固定的節(jié)拍。
但是,今天楊百順的心態(tài),卻和以往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這一點,謝露娟會想到嗎?不管她想到不想到,她一定會因為這個變化而歡喜——這一點,楊百順早就有了充分的自信。
楊百順也知道謝露娟經(jīng)?;丶业母驹蚴牵腥藦乃跎纤に烙腥甓嗔?。若不是公婆家舍不得四歲的孫子,她早就帶上孩子回娘家過了。當(dāng)然,如果那樣的話,楊百順也就無緣與她相識了。房東老太一共三間小平房,謝露娟要是回娘家,她們也就無房出租了。
謝露娟沒顧上回家,直接來到楊百順屋里,微微喘息著倚在門框上,臉上泛著興奮的紅暈,看著滿桌的菜哦喲了一聲:你今天是怎么啦?這么多菜都是你自己燒的嗎?
楊百順告訴她,自己已經(jīng)端了一條紅燒鯽魚和一小碗肉給她媽了,讓她過去打個招呼就來吃飯。
謝露娟一屁股坐在飯桌前:你先告訴我,怎么突然想起請我吃飯的?本來我要帶軍軍去過他姑姑生日的。你不會也過生日吧?不對,我知道你哪天生日的。是有什么喜事吧?
喜事算不上。不過今天這個日子,比我生日重要得多。
哦,你有相好啦?
怎么可能呢?楊百順紅光滿面地搓著手,一反常態(tài),樂呵呵地直盯著謝露娟,看得她不好意思地別過臉去:
哎喲,你今天有點作怪呢??旄嬖V我到底什么意思,不然我不陪你了。
謝露娟說著站起來,作出要走的架勢。
楊百順一把拉住她,不,應(yīng)該說是抱住她,雙手自然卻有力地摟住她的肩膀。謝露娟哆嗦了一下,身子卻沒動,映著窗外掃進來的殘暉的臉,燒得得更紅了。
楊百順放下她,到窗前把窗簾緊緊拉上。打開電燈時,自己的臉也像溫馨的燈光一樣熠熠生暉。
屋子小,楊百順平常也只有一個人,所以屋里只有一把靠背椅,謝露娟想回去搬一張來,楊百順說何必呢,你坐在床上好了。
謝露娟也不客氣,就坐在了床沿上。
楊百順從屋角拎出啤酒開蓋的時候,謝露娟又一次露出詫異的神色,但只是一瞬便被她收住了。
楊百順給她和自己滿滿倒上兩杯啤酒后,一碰她的杯子,說了聲:你隨意,我干了。咕嘟咕嘟一口氣干了杯中酒。
謝露娟的眼瞪圓了,可還是忍住了,什么也沒說。
兩人默默地吃了一會,好長時間里,竟好像不知說什么好似的,都沒有開腔。
看著楊百順又一次吧唧吧唧地嚼完一口五花肉時,謝露娟突然有一種想吐的感覺。
她終于忍不住了:百順,你今天到底怎么啦?又喝酒,又吃肉的,好像換了個人似的?你開戒了,不信佛啦?
信,怎么可能不信?正因為信佛,我才有今天哪。
楊百順被她一提醒,立馬起來,到屋角龍頭上嘩啦嘩啦洗起手來,好半天才回過來,又拈出兩枝香點上,敬到觀音佛前,念念有詞地禱祝了幾句,才又回到桌前,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默了半晌,他才長長地出了口氣:露娟,我今天沒上班,請你來吃飯,還破了一回戒,都是因為,我的高興是什么人也理解不了的呵。
你什么都不肯告訴我,怎么知道我不能理解?
楊百順欣慰地笑了:不錯,正因為我相信這點,所以才特地請你來,就想告訴你一句心里話。怎么說呢,這句話我相信你也是早就有數(shù)的了……
他忽然發(fā)現(xiàn)謝露娟把頭深深地埋了下去。但他只是稍稍停頓,又從容不迫地說開來:其實我早就看出你的心思,你平常對我的好也一點一滴都在我心里裝著呢。其實我也早就……可是因為一個特別的原因,我不能……根本想都不敢往下想。所以我一直裝癡作傻,不冷不熱地避著你。其實,這幾年里不光是你,廠里也有不少人對我好,或者要給我介紹女朋友,我都回掉了。不是我真像別人亂猜的那樣,是信佛信得走火入魔了,那怎么可能呢?我才29歲,我也是有血有肉的男子漢哪……
謝露娟突然抬起頭來,目光炯炯地迎著楊百順灼熱的目光,期盼著什么似地大膽逼視著他。
楊百順越發(fā)激動:現(xiàn)在我可以告訴你了。我信佛是有道理的。不光因為,在我們老家,很多人都信佛,我娘還吃了一輩子素。而是因為,事實證明佛祖實實在在地保佑了我——三年以前,我在老家廟里抽到一根下下簽,大師說我三年內(nèi)必有血光之災(zāi),必須遠走它鄉(xiāng),虔心敬佛、積德行善才可能禳解——今天,正是我許下重愿的三年整呵,你說我該不該好好慶祝?
謝露娟的表情突然不自然起來,似因釋悟,又似有失落,她幽幽地看了楊百順好一會,舉杯道賀:恭喜你!其實我也是蠻信命的,可是像你這樣認真的人,我還是第一次碰上。
你不覺得應(yīng)該恭喜的是我們兩個人嗎?
謝露娟一下子被酒嗆住,拍著心窩咳了好一會才抖抖地吐出一句:我有什么好恭喜嘛。家里頭老的老,小的小,一天到晚,一年到頭,都是望也望不到邊的……
我想討你!
謝露娟條件反射般伸出手去,緊緊捂住了楊百順的嘴。可是楊百順把她的手捏緊了,輕輕在手里搓撫著:
露娟,你應(yīng)該信得過我的。我要說的句句都是大實話。你聽好了:我要討你做老婆!我要照顧你一輩子。還有軍軍,還有你媽。雖然你知道我這人沒什么本事,但我有得是力氣。廠里效益也越來越好,我會拼命干,佛祖也會繼續(xù)保佑我們。我要……不,是我們,要重新活一世人生!
謝露娟哆嗦得更厲害了,淚滴順著緊捂著臉的指縫,滯重地流下她那細瘦的胳膊。楊百順使毛巾幫她擦淚,她卻把身子往后躲,楊百順掰下她的手,她卻又固執(zhí)地把臉捂上。
楊百順的視線也有些模糊。仿佛又看見了往日的謝露娟。
有時,她穿著那條屁股繃得緊緊的紅睡褲,倚在他門邊和他搭訕。說到高興事,她就捂嘴笑,笑得暢快時,她會深深彎下腰,瀑布般披掛的長發(fā)在夕陽下抖顫,雪白的腰圍讓楊百順眼眩。
有時,她回來早了,便抱著老大了還總愛吮奶的兒子,倚在自家門前,水水的眼睛不無哀怨地追隨著下班回來的楊百順,近了便向他莞爾一笑。濕霧般浮漾在空氣里的乳香,讓楊百順心旌陣陣搖蕩。但他多半會顯出一副道貌岸然甚至心如死水的模樣,既不在她身邊停留,也從不主動請她進屋坐坐……
楊百順的呼吸越發(fā)粗重,自己都覺出了呼哧呼哧的喘息,他一咬牙,將謝露娟撲倒在床上,謝露娟也像絞樹藤一樣纏緊了他……
7
“砰”地一聲晴天霹靂——那扇平時鎖了一道又一道,今天卻只上了一道鎖的老破門,整個兒被人踢倒。
紛亂的塵影里,幾道刺眼的光柱齊射床頭,把目瞪口呆也完全辯不清東西南北的楊百順罩了個嚴嚴實實。
老實躺著別動!你是楊百順嗎?
面如死灰的楊百順,偷覷了一下驚恐地瞪著他的謝露娟,絕望地閉上了眼睛。兩泡熱淚,悄然迸出。
哼哼,準確地說,應(yīng)該叫你嚴金余!
嚴金余徹底軟成一癱泥。
謝露娟撕心裂肺地尖叫一聲,死命抱緊嚴金余,卻被撲上來的警察無情地扯開了。他們將嚴金余拖下床,雙臂一背,喀嚓一聲戴上手銬。
8
第二天的報紙上,紛紛刊出一則司空見慣的小消息:
“三年前酒后斗毆,奪人一命的嚴金余,逃來本市后,改頭換面,吃素念佛,被工友稱作‘和尚,被眾人視為‘好人;最終還是在公安部追逃行動中落入恢恢天網(wǎng)……”
責(zé)任編輯⊙育邦
作者簡介:
姜琍敏,山東乳山人。著有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隨筆集《不幸的幸運兒》、《憤怒的樹林》、《美麗的戰(zhàn)爭》、《禪邊淺唱》、《淚泉之花》、《零零集》等;長篇小說《心歸何處》、《洋老板在中國》、《且樂》、《黑血》、《華麗洋商》、《女人的宗教》、《悲情紅與黑》(合作)、《婚姻陷阱》(合作)、《喜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