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憲濤
百姓稀罕大長臉。有句順口溜
為看大長臉,寧翻三座山。還說,要解苦戲饞,就得大長臉。大長臉是遼寧鐵嶺人,擅長大悲的苦戲,專門賺百姓眼淚。
蹦蹦藝人走江湖或三五成班,或八九人結(jié)隊成群,或兩班三班合并同行。大長臉是有名的班溜子,偏偏愿意一人獨行,一身灰土布衣褲,背上一只紅木妝匣子,行走在莽莽山嶺上,穿行在叢生的山林中,攀爬在羊腸山道上。不管冬夏秋冬,無論嚴(yán)寒酷暑,四處漂泊唱戲賣藝。戲班子愿意大長臉搭班,大長臉的戲有號召力。搭班唱戲藝人講行規(guī),初次不要搶原班的風(fēng)頭,也不能暴露出唱戲平庸,搭班唱戲講求分寸尺度。
有經(jīng)驗的戲班子按順序排戲,把戲的內(nèi)容和戲分調(diào)配開,不能只唱開心高興的戲,也不能只唱苦兮兮的戲,就像經(jīng)驗老道的廚師配菜,要色香味俱全才叫好。專長苦戲的藝人少,所以大長臉不搶別人飯碗。大長臉化妝登臺開唱,一聲悲憫的大悲調(diào)兒,整個場子唰啦靜了下來,就像沉入了水底。大長臉唱戲板槽正,吐字不黏牙,一句句鋪排,一層層剝開,就像剝片片辛辣的洋蔥,字字腔腔調(diào)調(diào)打人,絲絲縷縷往心里送,悲憫之情環(huán)環(huán)相扣,表演時聲情并茂聲淚俱下,最后滿眼是止不住的淚水。大長臉的眼淚說淌就淌,大滴大滴懸在臉上,掛在看戲百姓的心頭上。大長臉拿手戲是《井臺》,唱到高潮臺下哭聲一片,大老爺們兒都抹眼淚,打鬧的孩子哇哇大哭。那時百姓日子過得艱苦,受盡欺壓和歷經(jīng)苦難,苦楚無處述說。聽到大長臉的苦戲,觸景生情同病相憐,一邊抹眼淚一邊解嘲說:花錢買眼淚來了,世上還有比俺苦命的人。末了卸掉了積郁的苦楚,再去安穩(wěn)過日子。
經(jīng)常有百姓入戲,把大長臉當(dāng)作戲中人。老太太拉著大長臉的手,一邊抹淚一邊說,苦命的人兒??!百姓還會拿了紅皮雞蛋,或者炒了紅皮兒花生,捧著尖把兒梨送來,把厚厚的布鞋送來,把舒適的鞋墊送來,送給戲中赤腳窮苦的孩子,送給戲中苦命的女人。甚至有大姑娘入戲,找了媒婆來提親,照顧這個苦命的人。有媳婦產(chǎn)生慈母情懷,背著男人送來手帕,或者表達(dá)一種心意。戲班子走后,百姓扯閑篇時議論,大長臉一定窮苦出身,他的苦難述說不完,他的眼淚流不完,只能在戲中流出來。
某次,鎮(zhèn)子中偽軍營長過壽,找來戲班子唱戲湊熱鬧。當(dāng)時偽軍配合日本鬼子,剛剛清剿抗聯(lián)大刀隊,把大刀隊打散進(jìn)了山,有慶功犒賞的意思。大長臉搭班在場,等到大長臉登臺時,還不等胡琴鑼鼓敲響,張口就是一句悲愴的調(diào)子,鼓樂等一塊隨著走,整個場子顯得壓抑陰森。幾個偽軍反過神來,沖上臺去綁了大長臉。偽軍把大長臉吊了起來,幾個偽軍拿了馬鞭,蘸上清冽的涼水抽打。一個偽軍打累了,歇息的時候發(fā)現(xiàn),大長臉渾身皮開肉綻,居然沒有掉一滴眼淚,只是痛苦地咬著嘴唇。偽軍說,你的眼淚不是泉眼嗎,咕嘟嘟地往上冒,今兒咋一滴眼淚沒有?偽軍漢奸們都過來看。偽軍營長說,一定要打出眼淚來,不信他的眼淚流干了。偽軍輪番折磨大長臉,大長臉依然不流淚。最后一個偽軍討?zhàn)堃话愕溃褐灰懔鳒I哭了,俺立馬放了你。大長臉依然不吭聲。一個稀罕蹦蹦的偽軍過來,舉起一桶涼水潑到大長臉臉上,道,他臉上淌眼淚了!
在四平唱戲時,大長臉被點唱《馮奎賣妻》。內(nèi)容是饑荒之年,馮奎一家求討無著,眼看兒女即將餓死,妻子求丈夫賣掉自己,馮奎買家談好價錢,妻子準(zhǔn)備離去之際,女兒小桂當(dāng)街一跪,要求自賣自身換回母親,照顧家庭撫養(yǎng)年幼弟弟……大長臉把種種牽掛、種種擔(dān)心、種種不舍、種種希望、種種安排一一述出。臺上臺下已是哭聲連天。
中間休息的時候,一個五十多歲富商還在哭泣,身邊幾個隨從抹著眼淚。富商顧不得大團(tuán)圓的結(jié)局,沖上戲臺子對大長臉道,兒子,爹可算找到你了,沒想到你唱這么苦的戲……
江湖藝人們才知道,大長臉出身富庶之家,他是演戲的天才。
大長臉還有自己起的藝名:小柴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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