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正

（接十期）

“失敗了的英雄”

一般都說國畫家容易長壽，六十歲以后見成果，石魯偏偏在將要出成果的年歲，懷著未酬的壯志隕歿了，不能不說這是一件令人痛心而又遺憾的事情。

有的同志在石魯生前曾善意地指出：“從他文化大革命以后的作品看，缺乏傳統(tǒng)功夫，有一些畫甚至不易看出畫的是什么，這些畫在藝術(shù)上是失敗的。我想，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和極左路線對他的摧毀，一定會有更大的成就。當時的環(huán)境是既不容許他研究傳統(tǒng)，也不讓他表現(xiàn)生活，這就導致藝術(shù)的夭折?！?/p>

有的人在石魯死后則毫不掩飾地說：“石魯是半路夭折的畫家。歷史上從不承認夭折的畫家?！?/p>

還有人懷著“惋惜”的語氣說道：“石魯還算是英雄，可惜是一位失敗了的英雄?！?/p>

……

我不知該怎么和這些同志探討石魯?shù)牡檬С蓴?，因為石魯從未授?quán)要我當他的“辯護人”。不過石魯生前死后都沒有想乞求誰的承認與不承認，尤其是“英雄”雅號那種分外之想，盡管有“失敗”加詞，仍不失“英雄”二字，猛然扣到死者頭上，會使他“受寵若驚”，陰曹還陽來拒不敢受的。

我懷著敬畏的心情，翻閱了一下有關歷史，恕我史料匱乏，始終未能查到“不承認”的出處。于是我只好就事論事寫自己的認識了。

石魯?shù)乃囆g(shù)要追溯到延安時代，自他參加革命伊始，四十年來一直戰(zhàn)斗，生活在陜西，與黃土高原結(jié)下了深厚的不解之緣。是他，發(fā)現(xiàn)并表現(xiàn)了單調(diào)而樸素的黃土高原的美。人們熱切地贊賞他：既不因循守舊，又不照抄生活。敢于打破陳規(guī)，獨辟蹊徑，用自己的繪畫語言，刻畫著富有藝術(shù)魅力的形象，這是因為他善于巧妙地表現(xiàn)他自己從深切感受中激發(fā)起來的詩情畫意。那些塬、峁、梁、溝、坡、川，用繪畫怎樣去表現(xiàn)？古人沒有解決這個問題，原有的皴法不適用，經(jīng)過他多年的探索，創(chuàng)造了一種“黃土高原皴”，準確地表現(xiàn)了這種干涸雄渾的獨特地貌結(jié)構(gòu)，可以說是前無古人的。他畫延安的窯洞，南泥灣的荊叢棗樹；畫向日葵、南瓜、葫蘆、紅高粱、山丹丹花；畫反穿羊皮襖、口唱信天游的牧羊人；畫逆水行舟的黃河纖夫……幾十年他創(chuàng)作出了一大批構(gòu)思新穎、思想深邃的作品。人去畫留，有目皆可共睹。

石魯又決不僅僅是一個畫家，他不但注重實踐，而且在美術(shù)理論上也多有建樹，他說：

“誰看畫，自然要知道畫的什么內(nèi)容，所以取事是簡單了然的……最好叫三歲小孩也能一看便知。自然有些事限于生活知識也難說，或者想象太玄，誰也看不懂?？串嬛惺卤仨毭鞔_易懂，恐是定理。但近于事，則為說明圖畫，非繪畫也。繪畫之藝術(shù)，不僅言事，重在繪情：事簡而情深，事少而情廣，說明少而表現(xiàn)多，不是告訴觀眾畫什么事，而最耐人尋味者，是怎么做這些事。藝術(shù)即在于此，由事及情，由情及人，然事少情深義則高。若事繁情薄義則低。事須明，情須真，義須隱。如此述之，非但不為降低思想性，此真正提高思想也。”

他還說：

“現(xiàn)實主義主張藝術(shù)的描寫對象應當是客觀事物、心會的事物與自然的事物、歷史的事物都可以成為描寫的對象，所以題材是很廣泛的。但藝術(shù)思想如何，并不完全決定于思想，不同的題材也可以表達類似的思想。所以唯題材論，實際上降低了思想要求。題材自然有大有小，有主有次……有人有物，但是，切題文章并不都是好文章。當然，好文章是需要切題，然而切題并不是真正好之所在。好在于真知灼見，獨特新穎，精髓透辟，一言以蔽之，即真知真情，真理是也?！?/p>

“俗，不管其是舊是新，皆有共同特點：偽、浮、滑、賴。偽，自己并不喜歡，自己并無真情，卻逢場作戲，見喪欲灑淚，見喜笑聲媚，如此以取媚于世也。浮者，浮于表面，深不下，亦不敢深也?；?，油腔滑調(diào)。賴者，己所不欲，卻賴他人，不知何事為愧，何事為羞，只要裝出門面，不管前言不敷后語，圖個自私自利、沽名釣譽，無賴亦無恥也。所以不要輕視題材的意義，主張無所事無功利，是資產(chǎn)階級藝術(shù)思想，即所謂迎合潮流，適應時髦圖找出路，裝上腰包，又何嘗不是老財?shù)谋臼铝?！?/p>

他的眾多理論闡述，自有人為他匯編專輯公諸于世，故在這里不過多贅錄，即使再少，亦可從論述中現(xiàn)閃光，于粗豪中見精細，有他與眾不同的獨到之處。

仍以繪畫而言，石魯是一向熱衷于新形式的探索，當然也是在遵循藝術(shù)規(guī)律的基礎上來進行的。他至少考慮到：一要使觀者能憑視覺看得懂；二要有表現(xiàn)力，能直接、間接地起達意通情的作用；三要符合視覺的形式美，讓看畫的人覺得它美……

當今世界上大多數(shù)畫家在創(chuàng)作一種適合于自己的繪畫風格后，就不再改變了，特別是當他們的作品受到人們欣賞時更是這樣。隨著畫家年齡的增長，他們的繪畫雖然也在變，但變化不會很大了。而石魯終生像是沒有找到自己特殊風格的畫家，“眾里尋他千百度”地搜求完美的手法來表達他那永不滿足的心胸。

人們稱畢加索為“世界上最年輕的畫家”，因為在他九十歲高齡的時候，拿起畫筆開始畫一幅新的畫時，對世界上的事物好像仍是第一次看到一樣。這一點石魯與他多么相同。

石魯熱心于試驗，總在不斷地探索解決藝術(shù)上的新問題。他不安于現(xiàn)狀，從始到終生氣勃勃。他的中途突遭夭折雖屬悲劇結(jié)尾，但斷然結(jié)論他的失敗，卻未必合適。

石魯對所追求的事業(yè)拳拳之忱開辟著自己的路，他多才多藝，無論繪畫、書法、理論、電影劇本，無不別出心裁，懷有出奇制勝的企圖。僅拿畫上印章來說，這種被人稱作“寸方田”的區(qū)區(qū)之地，他搞來也別有洞天，令人眼前一亮。他那印全不用刀刻制，統(tǒng)統(tǒng)用筆隨意而畫，這真犯了傳統(tǒng)大忌。自古言道：“畫無印章是假的”，但由他起始偏破了這千年規(guī)矩。記得我看到他寫畫的一件長幅手卷，尾部印章竟畫了二十一方之多，最后一方畫了一個小烏龜，“石魯”二字藏在其中，妙趣盎然，熠熠生輝，使人不能不佩服他的匠心獨具。

作為一個開宗立派的大師，他無疑享有“長安畫派”的領袖地位。老畫家何海霞就曾對人說過：“石魯是我的第二老師?！狈催^來石魯對何海霞的敬重也超乎尋常。這都是畫家之人品、畫品和友誼的綜合表現(xiàn)，不必多言。至于那些說歷史承認不承認的人，即使石魯活著也絕不會膠柱鼓瑟地去強求他們。俗語說：“強扭的瓜不甜”，何況石魯也不是足金之人。他既要在藝術(shù)上探幽覓勝，就顧不得那許多揶揄之言、貶謫之聲、蜚短流長，更不會受到攻擊，就無名火撩撥起來，還以牙眼，過去不會，如今就愈發(fā)不能了。

石魯?shù)淖髌窙]有那堂皇、矞麗的風度，卻不乏豪放壯偉的氣魄，這便是他心馳神越、精誠凝蘊的結(jié)晶，由此而構(gòu)成了“長安畫派”的主骨靈魂。當然，石魯和他的“畫派”也有不足，因為任何人也免不了局限性，包括豐碑巍巍的革命導師在內(nèi)。一切崇樓杰閣都要在某一個基礎上建造，種種內(nèi)外因，使它必然存有或多或少的缺陷。只是不要因這缺陷，竟然連樓閣也視而不見了。

寫到此處，我不由想帶上一筆，石魯本人并不承認“長安畫派”。這個名稱的叫法，是從外邊喊到陜西的，如今這定義就更加含混，似乎只要是西安畫畫的，就算作“長安畫派”了。石魯曾對我說：“‘長安畫派的叫法不妥，準確一些應稱為‘窯洞畫派或‘黃土高原畫派。”我亦認為石魯?shù)囊庖娛菍Φ?，如前所述，他主要表現(xiàn)的作品內(nèi)容，不正是這兩個范疇嗎？所謂“長安畫派”的幾個主力畫家，也不是在主攻這兩個陣地嗎？

“長安畫派”與“窯洞畫派”是一場沒有引起爭論的爭論，從中也可以看到石魯對他的事業(yè)是何等的認真，何等的嚴肅！

他短促的一生，對眾口交詈的贊譽會感到寬慰，對無端的責難也不會煩惱，若說痛苦，那倒是中途夭折了的事業(yè)，而不是他的生命！在生與死的搏斗中，他失敗了，但由此就說他是“失敗了的英雄”，總未免有點褻瀆了石魯。想來想去，我想起曾剛、劉峰二位同志兩首“挽石魯”詩。曾剛詩曰：

云天聲斷雁驚寒，君鎖囚棚誰復憐。

才冠長安遭惡陷，情重圣府遇鷹殘。

肢顱俱損節(jié)彌亮，臟腑皆傷老不癱。

一代畫家艱苦創(chuàng)，黃泉無愧謁軒轅。

劉峰詩曰：

俊杰有慧眼，是非能倒顛？

分明梅花俏，偏作楣花看。

大才已遠去，唯有書畫傳。

勸君善自珍，且莫再妒賢。

如果這詩仍不能作為對某些人的回答，那我不妨再抄錄一段羅曼·羅蘭的話：

“沒有偉大的品格，就沒有偉大的人，甚至也沒有偉大的藝術(shù)家、偉大的行動者。所有的只是些空虛的偶像，匹配一般慵人的，時間會把他們一齊摧毀。成敗有什么相干，主要是成為偉大，而非顯得偉大?！?/p>

闖將和他身后的“空白”

契訶夫在談到莫泊桑的創(chuàng)作時曾詼諧地說：“所有的狗都得叫，各自用上帝給他的聲調(diào)叫?！?/p>

作為畫家，也應當永遠憑獨創(chuàng)精神從事自己的事業(yè)，大可不必去“東施效顰”。

石魯在藝術(shù)創(chuàng)造上一貫強調(diào)個性，強調(diào)要表現(xiàn)主觀，要表現(xiàn)“自我”（小我）的，但是，他又是以客觀現(xiàn)實為基礎，以“大我”為前提來進行探索的。

石魯說：“最真抒情，大膽發(fā)揮個性，是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不可輕視的因素，也可以說是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內(nèi)在因素。一切外因都必須通過內(nèi)因而起作用，自然內(nèi)因也受外因的影響而起變化。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上，個性是風格的主要因素，為個性而個性是資產(chǎn)階級個性論。任何時代，任何階級，值得贊美的個性都是部分地代表著全體的意義。所以社會主義的個性，不是什么可有可無的東西。相反，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上，必須有鮮明的體現(xiàn)。因為這個個性和共同性，不是對抗性的矛盾，而是共同性的個性化——強烈化。所以敢于發(fā)揮個性，是促使藝術(shù)創(chuàng)作更強烈、更鮮明的傾向。”

一九八零年十二月，當時他還病在醫(yī)院，張建文同志攜了幾幅剛畫的習作去請他提意見。他靠在病床邊，戴上眼鏡一幅幅地深思了好久，才說：“都成了沒骨法了。”那意思是說太像他的畫法了。

接著他說：“畫要有自己獨特的表現(xiàn)方法，不能雷同。不僅自己不能與別人雷同，即使自己的作品，也不要互相雷同為好。寧可萬法繪一，不可一法予萬。如峨眉、三峽、黃山、華山其法各異，怎能用一種方法呢？在表現(xiàn)方法上，你還可以吸取版畫的強烈對比的效果，來充實自己?！?/p>

石魯從來不贊成他的朋友和學生臨摹自己的作品，而是要他們臨摹古代各家各派的名畫。他對學習古人要求非常嚴格，要求臨摹之前要認真“讀畫”，深入理解，臨摹時一絲不茍，臨誰像誰，生怕學生們養(yǎng)成“習氣”。他平時話不多，但看起學生作業(yè)時往往一講就是一兩個小時。但他不大講這塊石頭那棵樹應該怎樣怎樣畫，而是講各家各派的特點及他們的創(chuàng)造和演變，特別注意講授藝術(shù)的基本規(guī)律，講古人為什么要那樣畫，講古代名家是怎樣從生活到藝術(shù)的路子，要求學生“不僅是眼追、手追，更重要的是腦追”。他希望學生們都能畫出自己的風貌，而不要和某個畫家包括他自己在內(nèi)一樣。

石魯?shù)男愿袷且惠呑硬划嫷诙埻瑯拥漠?，即使同一題裁打算再畫一張，也要和以前有所不同。

石魯每一段時期的作品，都會有新的表現(xiàn)手法涌出來，但這些作品的技法，師古又脫于古，師今又脫于今，獨具他個人的面目。他正是從摸索中悟出了“師古師其心，得其神，遺其貌”的深刻道理。他六十二年中運用的墨破色、色破墨的畫法，特別適合表現(xiàn)黃山高原的結(jié)構(gòu)和質(zhì)感，于是在一幅小畫上題詩道：

脫盡稚氣始成精，創(chuàng)獨何須仿古魂。

自出心裁真價貴，高峰突出萬山群。

這個自出心裁的特點，正是他藝道途上開辟新路的核心。

畢加索一生創(chuàng)作了成千上萬種風格不同的畫，有時他畫事物的本來面貌，有時他似乎把所畫的事物掰成一塊塊的，并把碎片向你臉上扔來。他要求著一種權(quán)力，不僅把眼睛所能看到的東西表現(xiàn)出來，而且把思想感受表現(xiàn)出來。他一生始終抱著對世界十分好奇的心情。石魯也正是以這種對世界始終好奇的心情，要求著一種權(quán)利，用千變?nèi)f化的風格手段，來表現(xiàn)他所認識的世界。

石魯曾說：“創(chuàng)造偉大的文化，開辟社會主義文藝的新時期，沒有闖將是不行的?！?/p>

什么叫“闖將”？闖將就是敢于沖破一切法規(guī)、界線、障礙，越出“雷池”的勇士！闖將必然摒棄“人云亦云”、“一老本等”、“千人一面”、“永步后塵”的暮墮之氣，然后才能為藝術(shù)拓開一片清新悅目的光明天地。

方濟眾說：“從中國繪畫發(fā)展的進程來看，像石魯同志這樣的畫家，也應該算是一員卓有功績的‘闖將了吧！”

我想，對此不會有人提出異議。

難怪石魯逝世以后，不少同志對中國畫的創(chuàng)新問題表現(xiàn)了憂心忡忡的情緒。如李樹生同志說：“石魯同志死得太早！太可惜！他的早逝，是我黨事業(yè)的損失，是美術(shù)事業(yè)、新中國畫事業(yè)的一大損失。中國畫創(chuàng)新怎樣繼續(xù)下去，這恐怕要經(jīng)歷一段時間了……”

徐庶之同志也說：“石魯同志去世了，我心里有種不能用語言表達的頹喪。這是黨和人民的一大損失，這損失是無法彌補的，它不僅僅是長安畫派的問題。要想再找一個，是很難很難的了?！?/p>

（未完待續(xù)）（責編：魏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