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志剛
秋日,我在北京小住,聽說馬致遠的故居在京西韭園,翌日便踏上造訪之旅。
還是在中學的時候,偶然讀了馬致遠的小令《天凈沙·秋思》:“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一種秋老日暮的蒼涼之情頓時浸淫心魄,而渲染這一情境的馬致遠僅僅用了28個字,不能不被他的才思所傾倒。
從蘋果園乘車西行,大約半個小時就到韭園了。近山蔥蔥,遠山蒙蒙,兩耳灌滿了蟬聲。順路向南,東松西柏,或紫或紅的喇叭花攀緣上枝干。穿過西馬格莊的時候,見莊子依坡而建,一家家順坡勢壘墻成臺,建房于臺上,甩下一條彎曲的石階來,使整個的莊子像個城堡。時值中午時分,路上見不到行人,我仰頭張望,見一老者在墻里忙著什么,便問道于他,老人朗聲道:“沿著水泥路向上走,拐過一座山就到馬致遠的家了?!痹捓锿钢l(xiāng)間的淳樸,好像馬致遠就是他的鄰居。
山路上靜靜的,蟬鳴如潮,蟈蟈的聲音和于其中,天地間是自然的交響。路邊偶有山棗樹,紅綠小棗點綴相間,摘一個品味,酸里泛甜。間或有馬蛇子從路上穿過,似乎告訴我這里是它們的領地。拐出一個山口,山路盤旋向下,迎面是一個叫西落坡的地方,當年馬致遠就落生在這里。
村中有一涌泉,汩汩而出,掬一捧涼爽至心底,馬致遠的家就在溪水邊。門前白石小橋,橋下清流潺潺,青灰色的四合小院留著歲月的斑駁,真?zhèn)€是“小橋流水人家”。影壁墻前有馬致遠的雕像,面目清癯,眉眼如月,胡須飄逸,青衫瘦削,臉上的皺紋有如重疊的山壁,儼然一個慣看時事冷暖、世態(tài)炎涼的長者,這正是我心目中馬致遠的形象。是我與雕像作者的情思耦合呢,還是馬致遠早已走入了我們的心扉?
遙想當年馬致遠(1250—1324)隱居于此,寄情山水,雖字千里,卻號東籬,千里該是他的抱負,而東籬卻是一種無奈后的毅然取向。元朝統(tǒng)治者將“知識分子與娼妓、乞丐并列為最卑賤的人”,縱令馬致遠滿腹珠璣,有“佐國心、拿云手”之抱負,卻也是“困煞中原一布衣……恨無上天梯”,僅做一個地方小官吏而已。仕途不得志,他沒有“明朝散發(fā)弄扁舟”,而是醉心于元曲的創(chuàng)作,于是有著名小令《天凈沙·秋思》問世,被譽為“秋思之祖”,成千古絕唱。
所謂“大隱隱于市”,我想該是心中仍躁動著復出的期待,更何堪居于繁華而轉向孤寂呢?能向情山水,“采菊東籬下”并非易事,真正取“淡泊明志,寧靜致遠”的小隱者,古來有幾人?
馬致遠故居坐西朝東,小院規(guī)整,有房十七間,以石板為頂,周遭圍之青瓦,瓦縫間拱出幾絲草葉;窗欞橫豎交叉,陳舊的窗紙上數(shù)個漏洞,似是秋風所破;墻壁深灰,綠苔附潤下端,顯現(xiàn)著院庭的古老;只有四周的香椿樹,密密匝匝郁郁蔥蔥簇擁著馬致遠的故居,給人一派生機和綠意。
大約是馬致遠愛馬,院里塑了兩匹馬,一匹于東北角的馬廄里,膘肥體壯,有刨蹄欲奔之勢;一匹于西南檐下,瘦骨嶙峋,低首噴鼻,與馬致遠仰天沉吟的塑像組合成“西風瘦馬”的圖景。隱居的生活該是閑適的,他的《清江引·野興》“西村日長人事少,一個新蟬噪。恰待葵花開,又早蜂兒鬧,高枕上夢隨蝶去了”,述說著六百多年前他在西落坡的生活景況。
正房三間,內有元曲和馬致遠生平簡介;北廂房為起居間,有榻、柜、桌等器物。最可看的該是南廂房,門上有匾額,上書“東籬館”;兩側有聯(lián):“一曲秋思成絕唱,半生雜劇到名家”,這該是對馬致遠一生的歸結。進得門來是馬致遠躬身撫琴的塑像,神態(tài)悠然,氣韻淡定,十指輕動,彈撥出的是閑適。墻上掛有許多書法家的作品,最讓人震撼的是掛在一角的毛澤東手書的《天凈沙·秋思》,筆走龍蛇,張弛之間可見毛澤東對馬致遠的這首小令也是喜愛之至。
我在小院里流連許久,思想六百八十多年前的一個秋日,馬致遠該是立于門前的老樹下,立于黃昏的西風之中,看遠處古道上馬瘦人疲的羈旅,生發(fā)出對時境和人生的嗟嘆,于是留下了元曲濃濃的重重的一筆。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馬致遠不是仙,盡管他自謂“酒中仙”,但一篇小令卻成就了他千古之名,被譽為“曲狀元”、“元曲四大家之一”。馬致遠遠去了,留給了我們15種雜劇、120多首散曲,成為人類永遠的財富。由此想來,馬致遠的仕途失意,卻是文學史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