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涼
葉筱茶突然想要一個小筱茶,陪著她慢慢長大,看青春慢慢在她身上萌動,發(fā)芽,肆意飛揚……
十年后,被呼嘯而來的三十歲瞬間攔腰斬斷生活的葉筱茶不會想到,關于開始漸行漸遠的青春,她最頻繁想到竟是林子浩。
此時,二十歲的葉筱茶正走在夏季雨后的校園里,長發(fā)氤氳,裙擺飛逸,頭頂上核桃樹枝葉鮮翠欲滴。
她對自己的美好渾然不覺。
一輛黃色的凌志跑車箭一般地飛快馳過,淺淺的水洼濺起點點水星打濕了她的白色帆布鞋,這本來沒什么大不了,只是,情況發(fā)生突然,葉筱茶本能地往旁側趔趄了一下,正撞上花壇的鋼筋短柵欄,一個重心不穩(wěn),就摔倒了草地上。
跑車在二十米開外停住,車的主人顯然也被自己造成的嚴重后果嚇了一跳——在連手機都還沒普及的年代里,一輛跑車在校園里掀起的風暴絕不亞于哈利彗星撞地球,林子浩連同那抹來去無蹤的靚麗黃色早已成為校園里人盡皆知的風景,只是,坐在副駕駛的女孩因為替換的速度過快,從來都面孔模糊。今天,他并無意從百分之百的關注率之外,格外吸引一個漂亮姑娘的注意。
林子浩遲疑地走到葉筱茶眼前時,她已經自己掙扎著站起來——白皙的臉龐漲紅,胳膊上、頭發(fā)上粘著草葉,淡藍色的裙擺吸足了草地上的雨水,濕答答地裹出腿的輪廓。
對不起啊。林子浩無從下手般,小聲而局促地說。不是他一貫的張揚風格。
葉筱茶沒有搭理他,開始往前走。
對不起。他開始提高音量。
她依舊沒有搭理他的意思,接著往前走。
喂,同學。他急了,伸手拉她的胳膊,她沒有防備,本能地掙扎了一下,卻甩落了臂彎里的兩本書,書本落在積水里,很快濡濕。
本來丟盡顏面的葉筱茶只想盡快離開現場,結果被這么一弄,惱羞擰成一股怒氣,沖破了她單薄的身板,她毫無預期地伸手給了他一個巴掌。巴掌清脆,卻不悅耳。被自己嚇傻了的葉筱茶,突然發(fā)現一大群人不知道什么時候從天而降,圍觀了這一幕。
青頌也在人群里。
從大學第一天,她就無數次地從人群中撲捉他的身影,他的白襯衫,藍色牛仔褲,帆布鞋,他騎著單車快速穿越林蔭道風一樣的身影,看書時微蹙的眉頭,還有嘴角并不經常露出的淺淺微笑……她去他打工的茶餐廳打工,卻從未能跟他排到同一個時段工作;她早早起床去圖書館,占到離他最近的位子看書,去聽他的選修課,去他打球的操場加油,卻從未真正得到過他一絲認真的目光……在近乎無望的一個人的戀愛中,她無數次地設想過和他四目相對,在他深情的注視下,她的心一定會變成晴朗春日午后綿軟的棉花糖……
兩年后的今天,她“如愿以償”地收到了他的關注——裙子臟污地,披頭散發(fā)地,還伸手打了一個男生一巴掌。
林子浩,你毀了我。葉筱茶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1
這件事情沒那么糟糕啦,說不定你能因此在學校名聲大噪呢,這大學也算沒白上,對吧。宿舍里,麥貝如是勸葉筱茶——她還沒有走出下午突發(fā)事件的陰影,怎么都不肯下樓吃晚飯。
不然,我去找林子浩,再扇他一巴掌。見勸說無效,麥貝有些氣急敗壞。葉筱茶趕緊拉住她:好啦好啦,我跟你去吃飯就是了。
葉筱茶知道麥貝說到做到——大一時,平時講課就心不在焉的法律老師,有一次上課期間,手機鈴聲突然響起,他居然讓大家自己看書,自己去門外走廊講了二十分鐘的電話還完全沒有結束的意思。全班同學都嘻嘻哈哈聊天,樂得偷懶。只有氣急的麥貝拍案而起,一陣風似的去教導處找來系主任,逼著法律老師給全班同學道歉才算完。期末,麥貝的法律考試不過關,自是在眾人意料之中。只是,還沒等看不慣她張揚的人看笑話,麥貝徑直踢開了法律老師的辦公室,打開錄音筆,讓法律老師把自己的試卷交出來,如果他拒絕,就說明他心里有鬼,她會把錄音發(fā)到校網上。然后,麥貝把自己寫滿漂亮答案卻被赫然批著59分的試卷貼在了學校公告欄上。舉校一片嘩然中,法律老師灰溜溜辭職……
自此,麥貝因敢說敢做的潑辣個性在校園里名聲大振。
麥貝如她的名字一樣,小麥膚色,雪白貝齒,一頭俏麗的短發(fā)蓬松飛揚,充滿不馴。同學們背后叫她“麥芒”——耀眼美麗,卻會扎人。
葉筱茶。麥貝。兩個人性格沒有任何雷同,長相沒有任何巧合,除了性別之外無任何共同之處,本來完全沒有任何交集。有次,葉筱茶在開水房打水,排了十分鐘的隊,卻被別人搶了先,葉筱茶雖然生氣,想想也就算了。排在更后面的麥貝卻不干了,她沖上來一把拉過插隊的同學,連同他的水壺,一起丟在了隊尾。那位同學見是大名鼎鼎的“麥芒”,不敢吱聲,頭也不回地溜走了。葉筱茶對麥貝感激之外,更佩服她的勇氣,再見面,她總是主動微笑打招呼,后來兩人一起吃飯,去圖書館看書時坐在一起,慢慢成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
學校歌唱大賽。葉筱茶被麥貝拉著上臺,合唱一首《你最珍貴》。唱女聲的葉筱茶白衣飄飄,溫柔婉轉,唱男聲的麥貝灑脫俊逸,深情款款。兩個人的表演引起全場叫好,掌聲不斷。葉筱茶看見坐在觀眾席第一排的學生會主席青頌眼角有欣賞流露,還來不及欣喜,她突然想起被青頌目睹的不堪的一幕,心像被針刺了一下。
有人上臺送花,是林子浩,他捧了大束的黃色郁金香,輕輕擁抱葉筱茶,在她耳邊說,對不起。
臺下掌聲更熱烈了,有人吹起口號,甚至有人開始尖叫。
葉筱茶慌忙下臺,下意識接過的那束花,幾乎成了她遮臉的工具。
她沒敢再看青頌一眼。
好不容易逃出禮堂,路過垃圾桶,她順手就要把花塞進去,卻被麥貝一把奪過來。
喂,雖然是送給你的花,但是也是因為我搭檔表演,你才這么出彩的嘛,所以這花是不是也有我的一份?
葉筱茶語塞??墒?,可是……
可是什么,這么好的花,扔了太可惜了,交給我吧。
那也好。反正只要不被我看見。葉筱茶想。
麥貝把那束花養(yǎng)在玻璃花瓶里,放在葉筱茶的宿舍窗臺上。
你幫我好好照看一下哦,它出了問題我跟你沒完。麥貝不顧葉筱茶誓死反對,一溜煙地跑掉。
郁金香在窗臺上開足整整一周。
2
如果讓二十歲的葉筱茶理解為什么麥貝和林子浩會成為朋友這個問題,她寧愿去做十道津巴布韋語一樣的高數題。后者只是嘲笑她的智力,前者簡直是對她情商和價值觀的無情顛覆——好朋友的敵人,不應該也是自己的敵人嗎?麥貝跟林子浩站到同一陣營,把我葉筱茶置于何地?!
事情起因是這樣的。麥貝約葉筱茶去郊外玩,在學校大門口,車來了,麥貝拉住正要上車的葉筱茶神秘兮兮地說,還要等一個人。五分鐘以后,在六月清晨的陽光里,她看見穿鮮黃T恤、細格子褲子、白色板鞋,頭發(fā)弄得跟刺猬一樣的林子浩從學校大門口走出來。葉筱茶像看見不該看的東西一樣,扭過頭去,只等他“不小心”打醬油路過,消失。
麥貝卻碰了碰她的胳膊,喂,人來啦,車也來啦,走吧。
葉筱茶在眼珠子掉下來之前,收起了瞪得過大的眼眶,但誰也別想讓她和顏悅色。她快速地上車,坐到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上,扭過臉去一言不發(fā),映在車窗玻璃上的臉,比窗外的樹還要綠。
坐在旁邊的麥貝有些尷尬,只好跟坐在更旁邊的林子浩聊天。林子浩不停地講笑話,他講自己剛學會開車時,技術很爛,有一天晚上在一個胡同“咚”地撞了一個東西,打開車門下車時,借著路燈看見地上紅色的液體咕嘟嘟地流,嚇得腿都軟了。結果發(fā)現自己撞的是個西瓜攤。最后他賠了賣西瓜的大爺600塊錢,大爺于心不忍送給他一把香蕉?;氐郊?,他每吃一口香蕉,心都流一滴淚——十塊錢又沒了……
他講他們藝術系有個女生喜歡擦香水,熏得人畜都難接近。有次上課,有只鳥不小心從窗戶外飛進來,在教室轉一圈都飛不出去,最后飛到這個女生身邊,一頭栽到了地上……被熏的!
麥貝問,這個女生叫什么呀?
郝翠翠。
名字好奇怪啊,翠是哪個翠???
不知道,跟她不熟,應該是“啐一口痰”的“啐”。
麥貝咯咯地笑著偷偷看葉筱茶。
葉筱茶仍舊固執(zhí)地不肯加入他們的“陣營”。她想,這個人嘴巴真是太貧了,性格跟他的外表一樣,張揚!
二十歲,和大多數同齡人一樣,葉筱茶對唾手可得的張揚不屑一顧,沉默、神秘、內斂才具有致命的吸引力。就像青頌。
郊區(qū)的餐廳飯菜做得難吃。葉筱茶嘗了幾口便放下了筷子。然后,她看著坐在對面的林子浩風卷殘云般地把飯桌上的菜一掃而空,整整吃了兩大碗米飯,最后抹抹嘴說,這家的飯菜做得真是太難吃了!
難吃還吃那么多,怪咖。葉筱茶想。她沒有發(fā)現自己臉繃得太久,早就撐不住放松下來。
回城路上,葉筱茶早早上車,故意挑了個兩個人并排的位置,坐在窗邊,后上來的麥貝坐在她旁邊。林子浩一個人溜到了后排。
長途汽車漫長又無聊,困意很快襲來。道路顛簸,睡著了的葉筱茶,腦袋不時被車窗玻璃撞得生疼,但是經不住瞌睡蟲的強烈襲擊,跟麥貝一起很快睡得東倒西歪。
醒來時,車已經進站停穩(wěn)。睡得迷迷糊糊的麥貝,發(fā)現自己的腦袋和車窗玻璃之間似乎有異物。她猛地坐直身子,發(fā)現那是一只手。手被主人迅速喚回,也暴露了它的來處——林子浩。為了保護她不被車窗撞疼,他一路小心地呵護著她的腦袋……
葉筱茶頭也不回地快速地下車,小偷一樣逃回宿舍。沒有跟林子浩說再見。跟麥貝一直無話不談的葉筱茶,沒有跟麥貝說這件事,不是她刻意隱瞞,不知為什么,她說不出來。
她對麥貝有了秘密。
3
林筱茶坐在圖書館常坐的位子上,看著攤開的筆記本發(fā)呆,有人在上面留了一句話:人群中,你是那么與眾不同,不是因為你光彩奪目,而是因為你內心有隱傷。
字體蒼勁卻不失俊秀。筆跡力透紙背。每個字結尾處,黑色墨水微微暈染。
嗨,同學,能否借用一下你的電子詞典。有人跟她打招呼。
葉筱茶迅速回神,是青頌。
喔,葉筱茶下意識地把辭典遞給他,他謝過后回到自己座位上,開始看書學習。
這是她和青頌的第一次正式互動,沒有電光火石,沒有熱情迸發(fā),沒有漫天花瓣徐徐落下,浪漫唯美。
最重要的,第一次,青頌沒有在出現在林筱茶身邊五十米范圍內就被她迅速感知。
林筱茶被這個發(fā)現嚇了一跳。
留下字句的會是青頌嗎?如果不是的話,又會是誰呢?自己今天夠漂亮嗎?剛才的反應是不是有點傻?等下他還字典的時候,要不要跟他多說幾句話?……
葉筱茶的心臟被緊張、疑問、欣喜、忐忑揉成一團。
她把事情告訴了麥貝。麥貝借著操場路燈微弱的燈光對著筆記本上的字跡煞有其事地研究半天,毫無收獲。
哈哈,有人暗戀你哦,無論如何,這是一樁好事,你按兵不動,對方憋不住了自會現身,沒必要為此費心思啦,不過,無論寫字的是不是青頌,你都要加油拿下他哦。麥貝合上筆記本塞給葉筱茶,拉著葉筱茶去學校書吧去吃綿綿冰。
這是她們都愛的甜點,清爽、甜蜜,像年少時無猜的友情。
葉筱茶看著坐在對面眼神明亮的好朋友,情不自禁地說,有你真好。
切,別酸了,冰里的菠蘿已經夠倒牙的了!麥貝做惡心狀,卻掩不住嘴角笑意盈盈。
窗外,有木棉花在微風中墜落,鮮艷碩大的花朵干脆地告別枝葉,不退色、不萎靡,一路旋轉而下,“啪”的一下應聲落地。
筆記本不見了。操場,書吧,走過的小路上的每一個角落,葉筱茶和麥貝都仔仔細細地找過。完全沒有結果。
回到圖書館,看門的大爺已經要關門,不停地催促她們離開。葉筱茶匆忙地收拾東西,沒有看見藍色電子詞典下壓著的紙條,“謝謝”兩個字清秀灑逸。
葉筱茶和麥貝被一路暗下去的燈光催促著離開圖書館時,門衛(wèi)已經開始小心翼翼地往大門上貼封條。
暑假來了。
4
麥貝回了東北老家避暑。葉筱茶依舊去學校邊的茶餐廳打工。午后休息,被冷氣吹得渾身冰冷的葉筱茶走出餐廳,明晃晃的陽光刺得她一片眩暈。有人在門外的大樹下朝她揮手,叫她:囡囡。動作輕微,聲音中充滿試探。
她穩(wěn)了好一會神,才看清是一個保養(yǎng)良好的中年婦女,皮膚白皙,墨綠色真絲長裙,卷發(fā)隨意地在腦后挽成一個松松的髻,優(yōu)雅而溫婉。
葉筱茶臉色變了一下,轉身就要進屋。
囡囡。身后的女人急急地叫住她,聲音中充滿懇求。
她不得不轉過身,朝樹下的女人走過去,臉似十二月的北方,掛滿冰霜。
囡囡,你還好嗎?女人伸手要摸她的頭,被她厭惡地躲開了。
你找我什么事?葉筱茶知道自己的聲音很冷,臉上的表情欠揍,但這已經是面對這個女人,能做出的最好表情。
我,我來看看你。女人有些怯弱。
我很好,你都看到了,你走吧。
哦。女人欲言又止,從包里拿出一個信封。對了,這些錢你拿著,交下個學期的學費,再給自己買幾件好衣服。
我不要。林筱茶拒絕得干脆。
拿著吧。女人拉過她的手,把信封往她手里塞,卻被她一把甩開,她幾乎吼起來:我不要你的錢!
葉筱茶轉身離開,背影決絕。
女人在她身后呼喚:囡囡,囡囡……聲音越來越低,似乎這兩個字被淚水重壓,讓她沒有力氣再輕易呼出。
是否,在自己還不記事時,她也曾這么一遍又一遍地叫過自己,目光溫柔,像別人的媽媽一樣慈愛深情,像別人的媽媽一樣以為會守護自己的孩子一生?越走越遠的葉筱茶在陽光下挺直脊背。
樹蔭里的女人是她的媽媽。十七年前,她為了追尋所謂的愛情,丟下葉筱茶和她爸爸,一去不回頭。一個女孩子成長中多么關鍵的十七年——三歲,需要媽媽的懷抱,得不到;六,歲拿到人生的第一張獎狀需要媽媽的獎勵,得不到;十二歲,身體悄悄地發(fā)生了變化,她需要解答,得不到;十五歲,生理期第一次造訪,她驚恐而手忙腳亂,是同班的女同學帶著躲在廁所一下午的她去買衛(wèi)生用品,叮囑她注意事項……十八歲,她開始不斷地收到男生的各種嗜好,她終于苦熬到成人,出落得獨立而孤傲,像是不需要任何人的保護。
媽媽突然出現,帶著完全陌生的氣息,帶著優(yōu)渥生活滋養(yǎng)出的良好氣質,以跟她設想中慈祥母親完全不一樣的面目,冷不防地出現在她眼前,在她不需要的時刻,來提示她被拋棄的過往……
有人在后面跟著她。
竟然是林子浩。
他像幽靈一樣忽然從地下冒出來。跟著她走過咖啡廳,走過洗衣店,走過學校,走過街心花園……頂著陽光穿過樹枝椏投射出的斑駁光影,穿梭在夏日密不通風的炎熱里。
在穿越過一個人行道時,葉筱茶突然停住腳步,回過頭看住林子浩,你知道嗎,我最討厭夏天,因為鄰居一家總會在晚飯后散步,爸爸、媽媽和小朋友手拉著手,有時候他們會吃一種奶油冰棒,小朋友吃到嘴角流滿白色的液體,媽媽總會掏出素色的手絹小心翼翼地給他擦掉。爸爸從來不準我吃冰,有一次,我實在忍不住了,偷著跑去買了一只鄰居家常吃的那種奶油冰棒,吃了一口,卻發(fā)現它并沒有想象中能把人融化的甜蜜味道。我突然覺得爸爸不讓我吃冰是對的,因為實在沒什么可吃的。好了,你不要再跟著我了。
林子浩站住。他看著身著白色長裙的葉筱茶在林蔭道下的紅磚路上慢慢走遠,長發(fā)覆蓋的背部早被汗水打濕。她不停地用手飛快地擦拭臉部。林子浩忍不住想,葉筱茶剛才不停地說話時,臉上肆虐的液體,究竟是汗水,還是淚水?
茶餐廳的暑期工作依舊。林子浩沒有再出現過。如她所愿,媽媽也沒再出現。
5
九月開學,學校召開迎新生大會,葉筱茶被邀請跟青頌搭檔主持。收到任務的葉筱茶自是欣喜。
青頌比她想象中還要優(yōu)秀,他博學、刻苦、穩(wěn)重而自持,不僅主動貼心地準備好兩個人文采斐然的主持詞,還不厭其煩地陪她彩排。
兩個人在大會現場默契十足,不時碰撞出火花,掀起觀眾席上一陣陣歡呼熱浪,后排甚至有人大聲起哄:在一起,在一起。
散會后,本來說好來后臺找她的麥貝意外沒有來。卸完妝換好衣服的葉筱茶走出化妝間,看到青頌在等她。
他送她回宿舍?;@球場上有人借著微弱的燈光盡情揮灑青春。單車少年箭一般跟他們擦身而過,留下響亮的口哨聲。路邊有年輕情侶相擁私語。
青頌叫她,葉筱茶。
嗯。
做我的女朋友好嗎?他的聲音磁性悅耳,充滿自信。
葉筱茶你等的這一天終于到來了,不能猶豫。晚風裹著裙擺輕輕拍打葉筱茶的小腿,青頌的眼睛在朦朧的黑暗中發(fā)亮。
有燈光從他們后方射來,汽車發(fā)動機的聲音由遠及近,青頌本能地往路邊閃了一步。葉筱茶呆呆著站著,忘了做出反應。車疾馳而過,雖然路燈光線微弱,她依然清楚地看到黃色跑車副駕駛上,麥貝的短發(fā)飛揚。
青頌順勢握住她的手,輕輕吻住她的額頭,葉筱茶心中竟有一絲微酸的失落。這就是戀愛的感覺吧,像巧克力糖,讓人拼命向往,欲罷不能,但甜蜜中永遠夾雜其他滋味。她安慰自己。
同樣光彩飛揚,同樣耀眼奪目,林子浩和和麥貝是多么合適的一對呀。葉筱茶默默想著,任憑青頌牽著她的手慢慢走回宿舍。
從此,葉筱茶坐在青頌的單車上晃動雙腳時,麥貝已經融入林子浩和那倆黃色跑車的風景。速度不可比擬,葉筱茶和麥貝相聚的時間也越來越少。見面時依舊親密無間,可話題明顯變少。兩個人不止一次地相約四個人的旅行,卻一次也沒能成行。
6
梔子花開滿校園時,驪歌唱響。麥貝要隨林子浩去英國繼續(xù)深造。葉筱茶幫麥貝收拾東西,在整理床下的書本時,她發(fā)現了一個似曾相識的筆記本,打開來,用過的前半部分最后一頁已經被撕掉。嶄新的一頁上,有筆跡凹陷。迎著光,依稀能看見上頁的字,人群中,你是那么與眾不同,不是因為你光彩照人,而是因為你內心有隱傷。
麥貝從外面進來,葉筱茶把筆記本輕輕合上,放在需要被扔掉的那堆書本里。
機場送別。葉筱茶抱著麥貝哭成淚人。直到機場廣播開往倫敦的飛機馬上關閉登機閘口才一一分別。
青頌摟著還在抽泣的葉筱茶走出機場大廳,輕輕給她擦眼淚,溫柔說,我知道你們姐妹情深,當初,是麥貝向學生會大力推薦你跟我一起主持迎新大會的,也是她告訴我你喜歡我,才鼓勵我追你,看,你的姐妹多為你的幸福著想,你可不要辜負她哦。
夏末的陽光依舊刺眼,卻少了份灼燒,葉筱茶呆立住,說不出話來,有風吹過,撩起裙擺,裸露的小腿一陣發(fā)涼。
半年后,雙雙留校的葉筱茶和青頌,順理成章地領了結婚證。萬里之外的麥貝寄來精細的骨瓷餐具做禮物,也捎來了她和林子浩要定居英國的消息。
夏天來的時候,葉筱茶再次收到來自英國的包裹,寄件人卻不是麥貝。那是一本厚厚的相簿。照片的內容是一個個熟悉的地點,她兒時的生活的大院,院門口的小賣部,她的小學操場,中學教室,高中時領操的高臺,泡過一整個暑假的圖書館,打過工的茶餐廳,陌生路口的人行道,綠葉掩映的紅磚路……相簿底部的白紙上,寫著一行字:這些是我從你母親那里得到的,關于你的成長軌跡。我曾一遍又一遍地走過這些地方,一遍又一遍地想,如果我看過你看過的世界,走過你走過的路,會不會更靠近你一些?囡囡,你一定要幸福。
字體蒼勁卻不失俊秀。筆跡力透紙背。每個字結尾處,黑色墨水微微暈染。
7
葉筱茶去看望媽媽。從未仔細打量過她的葉筱茶發(fā)現,媽媽老了——姿態(tài)依舊優(yōu)雅,氣質依舊溫婉,可精致的妝容已經掩藏不住歲月的殘酷,臉部輪廓開始模糊,眉眼再也沒有飛揚的神采,她甚至在媽媽轉頭時,看見她耳后一縷被精心掩藏的白發(fā)。
她不再是葉筱茶在照片中看到的那個風華正茂的女人,那時她光彩照人,眼神驕傲,嘴唇抿成倔強的輪廓。
媽媽見到她自是欣喜,表情小心翼翼,她小聲叫“囡囡,囡囡”,放佛她還是剛剛學步的孩子。
葉筱茶似乎理解了媽媽,女人芳華稍縱即逝的一生,如果沒被熱烈的愛情照亮過,該是多么無望而殘酷。為此,即便她拋下一切,也是值得的吧。
在學校一代又一代的青春更替中,葉筱茶迎來了自己的三十歲。青頌忙職稱,忙授課,忙項目,在家的時間少之又少。她有一天發(fā)現自己跟新入校的學生幾乎沒有話題可聊了,衣柜里衣服沒了鮮嫩的顏色,也不再好意思像少女一樣揚起聲調說話,眼神淡定疏離,步伐沉穩(wěn),不再輕易熱烈……她在鏡中自己的臉上,看到了媽媽的輪廓。
夏天來臨時,麥貝從英國回來。在學校的書吧里,她們像少女時那樣坐在一起埋頭吃綿綿冰。
麥貝給葉筱茶看空空的左手,無名指上有淡淡戒痕。我離婚了,跟林子浩。
為什么?葉筱茶吃驚。
他心里有別的女人,睡夢中不停地叫“囡囡,囡囡”……
葉筱茶愣住。
沒什么啦,強扭的瓜不甜,當初是我追求的他……還有一件事,我想要跟你坦白……
不,別說。葉筱茶打斷好友,我不想聽。
你跟青頌幸福嗎?
幸福。
那就好。
兩個人相視莞爾一笑,眼神中有默契流動。
窗外木棉花正紅。
走出書吧時,陽光很好。木棉樹下落英繽紛,靜靜躺在草地上的紅色木棉花瓣,不枯萎、不退色,灑脫地告別。
葉筱茶突然想要一個小筱茶,陪著她慢慢長大,看青春慢慢在她身上萌動,發(fā)芽,肆意飛揚……
然后,自己從容地老去,像媽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