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蘇水袖
1
她的頭發(fā)很短,露出整個耳朵輪廓,可長得并不漂亮,有點(diǎn)黑,牙不太整齊,而且非常瘦。
我看著她走進(jìn)地鐵車廂,斜背一個帆布包,拎著兩個塑料袋,這些繁瑣的行頭令她舉步維艱。
我便給她讓出了座位,說:“我馬上到了。”
她道一聲“謝謝”,終于安穩(wěn)坐下,一個塑料袋滾到腳邊,我替她撿了起來,里面是好幾本書,都很厚。
她看起來并不像學(xué)生,年紀(jì)二十五是有的。
可是過了一站又一站,我還是沒有下車,眼神不小心與她對上,便看見她偷窺一般觀察我。
我也只好打量一下我自己,剪著平頭,穿淡藍(lán)色襯衣,舉止坦蕩。
于是我再次笑一笑,說:“忽然想去東門大橋?!?/p>
她遲疑一下,說:“我也在那里下?!?/p>
“好巧?!蔽艺f。
“你去那里干什么?”她問。
“那里有個川劇社,每周五有一場清音大鼓,聽膩了流行歌曲,偶爾換換口味也是不錯的。”
我們就這么攀談起來。
出了地鐵口,和她道別,并交換了電話,然后一左一右地走遠(yuǎn)。
我已經(jīng)知道了她叫寧小桐,很安穩(wěn)的名字,和她這個人很配。
她說她有第六感,在和我對上眼神的第一眼,就知道我會向她要電話。我問她這樣的第六感在過去是否也有過,她搖頭說:“沒有。你知道的,我并不漂亮?!?/p>
這晚我花了半晚的時間在想著她。
2
寧小桐喜歡蕩秋千。她瘦弱的身軀被蕩在空中,簡直像一片樹葉似的快要飛出去。
于是,我們的約會便是去免費(fèi)的公園蕩免費(fèi)的秋千。蕩累了就在秋千上坐著,她從塑料袋里拿出兩本書,分給我一本,看幾頁,講兩句話,直到被后面想要蕩秋千的人趕開。
通常她遞給我的書都是同一本,因?yàn)樗牢也粫J(rèn)真看,于是無論遞給我多少次,好像都沒什么關(guān)系。
我只記得那本書的名字,它叫《絕愛》。
這樣的約會大約一周一次,別的時候,寧小桐很忙,她是做辦公室文員的,收入不高,被老板壓榨得很辛苦。
而我很閑,寧小桐問過我為什么不去工作,我說以前是有工作的,但是生了一場病后,就提不起做任何事的興致。
她沒有如我預(yù)料的那樣鼓勵我一番,如果她那樣說,我立刻會從秋千上站起來,把書還給她,然后揚(yáng)長而去。
她說的是:“那你談過戀愛嗎?她叫什么名字?”
我說:“談過。她叫悠悠?!?/p>
她說:“我沒有。”
看我不相信的樣子,她柔弱地一笑,不好意思地說:“我二十五歲了,連接吻都沒有?!?/p>
于是我說:“那我們接吻吧?”
“現(xiàn)在?”她看看四周,緊張得好像我是一個搶劫犯。
“晚上,去你家??珊??”
這句話,我分三段說出來,每說出一段,便看見她臉上的紅色更深一層。
這天我們在夕陽下分手,臨走時寧小桐說:“你真該看看那本書,很好,真的?!?/p>
這晚我去了寧小桐家,她住的地方居然不壞,家家都是那種明亮寬闊的落地大窗。
屋里卻連電視機(jī)都沒有。寧小桐說:“有一陣子缺錢用,就把電視機(jī)賣掉了?!?/p>
房子卻不能賣掉,因?yàn)槭撬ナ赖母赣H留給她唯一的財產(chǎn)。
這晚我和寧小桐接吻了。不僅僅是接吻,我們把什么都做了。
她的身體我很陌生,可是她到達(dá)顛峰時身體散發(fā)出來的氣味,我似曾熟悉。
然后寧小桐問我:“我讓你想起她,是嗎?”
我說:“不是,你的聯(lián)想真豐富?!?/p>
她說:“我有第六感,你忘了?”
我說:“你的第六感不準(zhǔn)?!?/p>
她的睫毛差一點(diǎn)就戳進(jìn)我的眼睛里,然后她說:“準(zhǔn)的,我還猜到你下一步就要離開。”
“為什么?”我問。
她說:“書里都這么寫?!?/p>
那本《絕愛》也這么寫?我不服氣。
她頓了頓說:“知道我為什么喜歡那本書嗎?因?yàn)樗俏铱催^的唯一一本沒有把愛情寫死的書?!?/p>
3
我確定寧小桐在我之前,從來沒有過男朋友。
我還確定她想要這么一個男朋友,剪著寸頭,穿淡藍(lán)襯衣,和她在周末約會,蕩秋千,看書,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她非常非常的寂寞。
我似乎很了解她,可事實(shí)上,在地鐵邂逅之前,我真的不認(rèn)識她。
但我認(rèn)識她手上的那本書。第一次見到她,是在東門大橋的布克書店里。她穿著與地鐵邂逅那天一模一樣的外套,流連在一排排書架前。
我看著她抽出了那本《絕愛》,翻了幾頁。就在我以為她很快會放回去的時候,她帶著那本書去了收銀臺結(jié)賬。
我因此跟蹤了她。
那一周,我守在她家小區(qū)門口,看著她出出進(jìn)進(jìn),有時候她很匆忙,頭發(fā)都沒梳理整齊。有時候又很悠閑,下班途中會經(jīng)過一段壞掉的路面,她艱難地行走于此,試圖挑揀出一塊塊確保不會濺出污水的磚塊,俏皮地跳來跳去。
她的外形一點(diǎn)都不引人注目,平淡到稍有點(diǎn)要求的男人都不會多看一眼。
可事實(shí)上她的內(nèi)心多么火熱。我偷窺過她的博客,她寫一篇篇絮絮叨叨的文章,把對愛情的渴望像金線一般密密織進(jìn)文字里,打開任意一篇,都灼得人焦躁不安。
就在那一刻,我決定給她她想要的。因?yàn)槲抑兰拍嵌嗝慈菀讱⑺酪粋€人。
還因?yàn)樗I了那本《絕愛》。本來我以為那是一本絕對沒有人要買的書。
因?yàn)槟潜緯俏覍懙摹?/p>
可惜我的才華并不多,寫出書來也沒有人給我出。于是自費(fèi)出版,印了五百冊,直到此刻,庫存還剩下四百二十冊。
少掉的那八十本書,也多半是被送掉而不是賣掉的。于是我對自己發(fā)過誓,如果碰上任何一個買我書的人,我都會盡我所能地報答他(她)。為此我花了很多時間守在那個書店里,眼睜睜地看著人們從我的書面前掠過,目不斜視,任它落滿灰塵。
悠悠因此嘲笑了我。當(dāng)初她努力阻止我自費(fèi)出書,說不如去找個正經(jīng)工作。
那天她說了很難聽的話,傷害到了我的自尊,于是我打了她一個耳光。
那天悠悠徹夜不歸,我也一直沒有從怒氣中解脫出來。我想她怎么可以嘲笑我,那本書寫的是我和她的愛情故事??!
我以為我們的愛情永遠(yuǎn)都在,可惜現(xiàn)實(shí)比我給悠悠的那記耳光還要?dú)埧嵋话俦丁?/p>
第二天悠悠的遺體被人從護(hù)城河里撈起來。有目擊者說她是失足掉下去的,可我永遠(yuǎn)都沒辦法讓自己接受這個理由。
我知道悠悠是怎么死的,那一個耳光把她活下去的勇氣打碎了。
我大病一場,出院后就寫不出一個字了。悠悠生前的擔(dān)心成了現(xiàn)實(shí),我真的成了一個廢物。
除了去死,我別無他法。
寧小桐是個美好的女孩子,除了不漂亮。沒有人給她愛情簡直不應(yīng)該。我想我可以給她一段回憶,即使不真實(shí),可總比從來沒有擁有過的好。
我們的相識和交往,簡直是按照腳本演練的。我刻意讓自己和她想要的那個男人一模一樣。
我以為我僅是給予者??墒?,在這個離開的清晨,我忽然覺得很沮喪,還沒下樓,就差一點(diǎn)要嚎啕大哭。
4
我不知道寧小桐找不到我會怎么樣。我想她會很快回到過去的平淡中去,因?yàn)樗侨绱说南嘈抛约旱牡诹?,那就是我遲早會離開。
只是與她的預(yù)感稍有不同的是,我將一張銀行卡留在了她的茶幾上。里面有大約四萬元,是悠悠和我的共同財產(chǎn),也是我最后的一點(diǎn)錢。我想我就要見到悠悠了,她看在我不顧一切也要和她相聚的分上,大約也不會計(jì)較我把錢留給另一個女人。
有了這筆錢,寧小桐是否會去買一臺電視機(jī)呢?
這天的天氣好得不尋常,從窗戶看出去,一大塊的藍(lán)就壓在我的眉心上,讓人想不喜悅都不行。
在喜悅的日子去死,總比哭哭啼啼去死好。
我關(guān)閉了所有的門窗,點(diǎn)燃了去年冬天積攢下來的一小袋木炭。當(dāng)室內(nèi)空氣開始變得稀薄又難聞時,我忽然想最后看一次寧小桐的博客。
我猜她會在博客里罵我一頓。
我替她高興,至少在她二十五年的人生里,還從沒有機(jī)會用文字罵一個曾經(jīng)具體存在的男人。
然而我在她的博客里卻看到這么一段,她說:“爸爸,我來找你了。我知道你會因此失望,可是我的愛情死了,撐不下去,對不起?!?/p>
空氣持續(xù)稀薄和難聞,我頭的某個部位已經(jīng)有些木。
我長久地瞪著電腦屏幕,然后窗外那塊透明的藍(lán)再度壓上我的眉心,身體里那些茫然無辜的細(xì)胞便不可控制地悸動起來。
我的靈魂飄在空中,看見自己艱難地在地板上爬行,拼命去夠門的把手,夠不著,就用腦袋一下一下撞到門上。
我終于將門打開,奮力爬出去,當(dāng)呼吸到第一口新鮮空氣時,差一點(diǎn)昏厥。
我跌跌撞撞跑下樓道,攔了一輛出租車。街上車很多,堵得幾乎寸步難行。
最終到達(dá)寧小桐的家門口時,我卻仿佛消失了所有的勇氣,甚至不敢去敲她的門。
然而門自己開了,寧小桐站在眼前,頭發(fā)短到耳朵之上,黑黑的皮膚,尖尖的臉,瘦得像一片樹葉??墒茄劬锏墓饷H彳浂鵁崃?,像雪山頂上的第一抹朝陽。
我們彼此沉默對視。我講不出一句話,是因?yàn)槲疫€沒有從驚恐中恢復(fù)過來。而寧小桐,很顯然她成竹在胸。
因?yàn)樗f:“我一直站在門后,數(shù)著秒,就是看你什么時候會來敲門?!?/p>
不是只有我會偷窺寧小桐的博客,其實(shí)寧小桐也會偷窺我的,況且她一直就知道我是《絕愛》的作者,因?yàn)闀膬?nèi)頁里,有一張我的照片。
她一直不能明白的是,為什么有些人會以死去證明愛情的存在。
她已經(jīng)決定好,如果我看了她在博客上留的那句話,還是決意自己死自己的而不管她的話,那么她將不會為我掉一滴眼淚。
我自認(rèn)給過她一些東西,卻不知道自己從她這里得到過更多。比如那些在夕陽里蕩秋千的日子,時光被拉得很長,一切變得安靜而柔軟。甚至?xí)徊恍⌒耐浕诤藓捅瘋?/p>
這天是周五,寧小桐拉著我的手,一一躍過那些隨時會濺出污水的方磚街面,去川劇社聽了一場清音大鼓。寧小桐緊緊握著我的手,嘴角噙著笑,可是眼淚流了滿臉。
(責(zé)編 子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