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安慶
只要悉心鑒賞與研究中國傳統(tǒng)書畫藝術,人們便不能不提及到當執(zhí)晚明畫壇之牛耳的文人畫大家、“華亭派”領袖董其昌。
董其昌(1555-1636年)字玄宰,號思白、香光居士,明后期松江府華亭(今屬上海閔行)人。他自幼家境貧寒,發(fā)奮用功努力,《明史》卷二百八十八中有傳,稱其“天才俊逸,少負重名”。萬歷十七年(1589年),董其昌考為進士,改翰林院庶吉士、遷授編修。曾任當朝皇太子的講官,后來出任湖廣副使,再督湖廣學政,又任山東副使、登萊兵備、河南參政等職。期間幾次退隱,又被重新啟用,晚年曾任禮部尚書、太子太保。卒謚“文敏”。
作為士大夫、文人的董其昌,個人學識淵博,自身閱歷豐富,畢生受到過儒、道、佛家等思想熏陶,而且擅長繪畫及理論。董其昌在山水畫藝術方面,走的是廣取博收之路,遠宗五代以降董源、巨然、趙孟頫和“元四家”等南宗畫格(其中實際上也兼及唐代李思訓、宋代郭熙等北派名家的筆墨精髓),近受明代“吳門畫派”等名家的藝術影響,從而集大成于一身。董其昌注重師法丹青傳統(tǒng),十分講究筆墨韻致,文人氣息濃郁,因此個人名聲頗大,其畫風曾被藝壇奉為“主流”、“正統(tǒng)”。明末理論家朱謀垔在《畫史會要》中,贊譽董其昌“山水樹石,煙云流潤,神氣俱足,而出于儒雅之筆,風流蘊藉,為本朝第一”,可見對其藝術評價極高。
董其昌通曉釋門“南北禪”論,并據(jù)此提出了影響深遠的“南北宗”畫理。正如他在《容臺別集》中所闡述的那樣:
“禪家有南北二宗,唐時始分;畫之南北二宗,亦唐時分也,但其人非南北耳。北宗則李思訓父子著色山水,流傳而為宋之趙斡、趙伯駒、(趙)伯骕,以至馬(遠)、夏(圭)輩;南宗則王摩詰(維)始用渲淡,一變勾斫之法,其傳為張躁、荊(浩)、關(仝)、董(源)、巨(然)、郭忠恕熙、米家父子(米芾、米友仁),以至元之四大家(即黃公望、吳鎮(zhèn)、倪瓚、王蒙)。亦如六祖(即慧能)之后,有馬駒(馬祖道一)、云門、臨濟兒孫之盛,而北宗(以神秀為代表的禪宗一支)微矣……文人之畫自王右丞(維)始,其后董源、巨然、李成、范寬為嫡子,李龍眠、王晉卿、米南宮及虎兒,皆從董(源)、巨(然)得來;直至元四大家黃子久(公望)、王叔明(蒙)、倪元鎮(zhèn)(瓚)、吳仲圭(鎮(zhèn)),皆其正傳;吾期文(徵明)、沈(周),則又遠接衣缽。若馬(遠)、夏(圭)及李唐、劉松年,又是大李將軍(思訓)之派,非吾曹所宜學也?!倍洳彩肿⒅責熢乒B(yǎng),一方面崇尚所謂南宗畫派(在很大程度上亦即文人畫)的“頓悟”修行,追求圓柔疏散、含蓄自如的渲染畫風;另一方面又輕視所謂北派畫家的苦行修煉、勾斫造作、匠氣刻露一脈,因而開啟了一代文人畫崇“淡”尚意的中興之風。
此外,董其昌不僅精通字畫鑒藏,還擅長書法,善于博采晉、唐、宋、元、明諸書家之長,汲取個人所需,尤以行草造詣至高,曾與“邢(侗)、張(瑞圖)、米(萬鐘)”并稱書壇上的“晚明四家”。所作筆墨有致,飄逸空靈,別具一格。清代文人王文治在《論書絕句》中,稱其書法乃“書家神品”。董其昌畢生書畫創(chuàng)作較豐,在古今藝術品市場上一直較受追崇,并有《畫禪室隨筆》、《容臺文集》、《骨董十三說》等著述存世。
縱觀董其昌80多年的人生經(jīng)歷,數(shù)人宦海起伏不定,面對仕途功名和恬淡退隱生活,他的心境始終較為復雜。一有風吹草動或處境不佳時,董其昌便會選擇辭職歸隱,退出官場以求得自保。天啟五年(1625年),時任南京禮部尚書的董其昌“深自引遠,逾年請告歸”。此間混亂不定的政局態(tài)勢變化,促使董其昌在個人的內(nèi)心深處,產(chǎn)生了期盼尋找一方清凈天地的愿望,自然便很容易地聯(lián)想起金陵東北郊的柄霞山等佛教圣地了。上海博物館藏的《棲霞寺詩意圖》,正是他在天啟六年(1626年)辭官后創(chuàng)作的一幅內(nèi)心禪畫。
觀《棲霞寺詩意圖》,畫家融“深遠”、“平遠”于構圖布局之中,突破了棲霞山一帶原有的自然地理形貌束縛。董其昌在畫面中雖未鈐印,但右上側卻親筆題有唐人權公(德輿)的禪詩、并且自署款識:“一徑縈紆至此窮,山僧盥漱白云中。閑吟定后更何事,石上松枝常有風。權德輿棲霞寺壁詩中畫也。丙寅(1626年)六月寫于蕭閑館。丁卯(1627年)五月望題。玄宰?!碑嬅娼盀榍率?,紛雜林木,不遠之處乃樹叢掩映中的村舍人家。一徑縈紆入山,峰回路轉,山勢突兀挺拔。在陡峭峻險的山腰間,古樸莊嚴的名剎棲霞寺,佇立于煙云繚繞之下。遠眺山巒聳秀,氣勢磅礴,云嵐煙靄,縹緲虛無。崖下溪水汩汩,迂回流轉,平添了不少山野幽趣。整幅畫面但見山明水凈,而不聞人禽鳥獸,幽寂之中似乎帶有某種神秘的禪意氛圍。這些皆為權氏的詩意,董其昌渲染烘托出清澈澄明的佛家情境。畫面之外,為人們留下了廣闊無垠的馳騁想象空間。
釋門素有“佛即是心,心即是佛”之說。崇尚“頓悟”修行的董其昌,醉然寓禪于畫中,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種禮佛參禪的避世情懷,進而表達出超然豁達的人生感受,藉以開悟性靈、凈化人心。
天啟年問是董其昌個人畫風的轉折時期。抑或是受到參禪修釋的影響,他對繪畫藝術已從思摹唐宋前賢開始,轉而重新追索元代文人的逸氣畫格,進一步追求澄懷觀道、天人合一的境界,更加注重對個人性情的闡釋和心緒的宣泄。
就表現(xiàn)技法而言,董其昌在該畫軸的創(chuàng)作中,能夠排除外界雜念干擾,寓情于景,借畫寄情,并且糅合了巨然、王蒙、倪瓚等前代名家的筆墨精髓。他堅持以書法入畫,運筆剛柔相濟,轉折頓挫靈變,凸顯筆法骨力,筆墨縱橫交錯,看似疏簡,實則厚重。他依據(jù)南京棲霞山貌的不同地理特征,有機地進行勾勒渲染,又運用披麻、解索、折帶等皴法,盡情地表現(xiàn)山石的肌理質(zhì)感,譬如迎陽凸起的山石外表多作留白處理,而陰背凹洼之處則以清墨渲染;近坡雜樹與遠山叢林,畫法各彰其妙,彼此之間還形成一定的遠近、繁簡和濃淡對比。
中國傳統(tǒng)山水畫歷來屬于主體性追求,盡管描繪的大都是客觀自然現(xiàn)象,其實所表現(xiàn)的正是畫家心中的山水意境?!霸娛菬o形畫,畫是有形詩。”在明代中葉畫壇以沈周為首的“吳門四家”之后,從學者較多,不少人常以賣字鬻畫為生,濫殤于書畫商品化的不斷影響,文人畫開始由雅轉俗,呈現(xiàn)日下之勢,所作大都因襲陳規(guī),難以超脫前人的窠臼,甚至發(fā)生異化現(xiàn)象。董其昌在認真審視當時畫壇平庸、媚俗等衰落陋象后,別開蹊徑,為明末文人畫的再度崛興,以及文人畫價值的重新構建,可謂功不可沒。人們透過《棲霞寺詩意圖》可以窺見,畫家澄懷味象、平淡天真的文人個性,高超嫻熟的筆墨技法更是得到了充分地展現(xiàn)。此作更像是從其胸壑之中涓涓流淌出來的“心畫”,既古樸蒼秀、悠然閑雅,又清雋高逸、氣韻生動,極盡筆墨韻律和造化傳神之美,充溢著仁山智水的詩畫妙境。觀者臥游其間,神清氣爽、怡然萬分。
不過客觀理性地分析看待,后世對于董其昌的書畫藝術也是褒貶不一。他雖曾提出過“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參見其《畫禪室隨筆》)等著名觀點,然而他自己大半生卻埋頭于古畫堆中,外師造化不足。300多年來,董其昌所倡導的文人畫格,以及由其引起的畫壇摹古之風,對后世的繪畫創(chuàng)作與審美取向等皆產(chǎn)生了較大影響,此后的從學者較盛,不少畫家一味地變相摹古而創(chuàng)造不足,個人風格過于雷同,論人喪失自我個性的境地。這或許是畢生追求文人美好理想的董其昌,身后所未曾想到的一種藝術現(xiàn)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