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梅
當生活的復雜性超過了想象,虛構的動力以及人們閱讀虛構敘事的愿望就大為減低。當生活之惡超過了虛構,紀事就具有了非凡的力量。最重要的是總要有人將故事說出來。講不出故事就一切都無從說起。敘事的失敗是受害者最終的敗訴。敘事的失敗是壓迫者和罪責逃避者所巴望的最終的免予起訴。
自“文革”結束至今,在相對松動的環(huán)境里,遲遲沒有人像《尋找家園》、《夾邊溝記事》和《定西孤兒院》這樣寫下有力的證詞。傷痕文學或反思文學剛剛觸及歷史與現(xiàn)實的表面就過早地終結了。更糟的是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一些學院派的研究反倒把十七年時期的虛構敘事——而且是非文學的意識形態(tài)化的虛構敘事——視為對那個社會里人民當家作主之類的真實表述,或作為反資本主義現(xiàn)代性的另一種現(xiàn)代性經(jīng)驗加以敘述。一個時代的圖景被沒有經(jīng)驗與記憶的概念堆積所遮蔽了,以至于紀實的力量、抵達歷史記憶的穿透力被不經(jīng)意間消弱了。
雖然“文革”后就有巴金關于說真話的倡導,但說真話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首先我們得知道什么是真話,我們還要知道怎樣才能說出真話。況且,這樣的書寫逐漸淹沒在過剩的信息和時尚文字的堆積之中,被影視中泛濫成災、獻媚權貴、關于帝王們文治武功的偉大敘事覆蓋了。經(jīng)驗沒有成為一個社會有意識的記憶,記憶未經(jīng)反省與批判,社會政治心態(tài)史中“惡”的連續(xù)性不是經(jīng)濟起飛所能夠打斷的,社會倫理情感的救贖也不是單靠經(jīng)濟發(fā)展所能夠拯救的,相反,由于缺乏社會公正,經(jīng)濟奇跡甚至加劇了這一狀況。
那些知道的人將要離開,將要陷于永久的沉默;那些不知道的人、所知甚少的人在言辭鑿鑿。幾位年輕的學人研讀高爾泰、楊顯惠的作品,致力于捍衛(wèi)社會記憶,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
——欄目主持
1
高爾泰在《尋找家園》中寫道:“如果沒有記憶,也就沒有事實?!蹦且簿蜎]有以事實為基礎的歷史敘述。在此意義上,我們都失去了家園。不是空間上的家園,而是人類社會記憶和歷史的根基。
如果沒有高爾泰,沒有楊顯惠,我們很多人將永遠不知道酒泉戈壁灘漫漫黃沙中曾有一個“國營夾邊溝農場”,也不知道安兆俊近三千個生命曾經(jīng)在這個世上如此存活過。他們滿含冤屈的魂靈如今是否還像大漠孤煙盤桓于我們頭頂,我們無從知曉,或者根本不關心:那足夠肆虐的沙塵與霧霾,遮蔽了這些魂靈絕望的逼視,也早已湮滅了我們的心靈。此刻,我忍不住要讓見證者出場,讓我們默默地看見他們,因為我們從未看見過——
“勞動教養(yǎng)”這個詞,以及它所指謂的事物,是1957年的新生事物,歷史上從未有過。進來以前,沒人知道勞動教養(yǎng)是個什么樣子。來自五湖四海的人們,帶來了許多事后看起來非??尚Φ臇|西:二胡、手風琴、小提琴、象棋、溜冰鞋、啞鈴、拉力器,等等之類?!行〇|西,進門時被沒收了。沒有被沒收的,持有者生前是個累贅,死后都成了后死者們生火取暖的材料。
我喜歡“農場”這個詞的牧歌意味,心想到這里就安全了。沒想到入場時要搜查行李,還搜身。那本要命的日記,也同現(xiàn)金、藥片、皮帶、球鞋帶、手表、問題書籍一起,落到管教干部手里。從那時起我一直做噩夢?!客淼男£爼希斜響B(tài)是少不掉的,每當我表態(tài)擁護社會主義的時候,心里總是擔心,這會和日記聯(lián)系起來,構成欺騙罪,被加上去算總賬。(高爾泰:《尋找家園》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139—140頁)
一個叫安兆俊的歷史學家保護了這個年輕的右派。安原先在民族學院研究新疆史,是夾邊溝監(jiān)獄改為勞教農場后第一批關進來的右派分子,安是勞改隊和勞教隊里“用犯人來管理犯人”的農業(yè)隊第一大隊的大隊長。管教干部也把一些雜事交給他做,包括把沒收來的東西分類登記,他看了高的那本日記,“沒登記,趁幫灶時,堆在灶膛里燒了”。這使得高得以逃脫了足以致命的懲罰。
1959年3月初,高爾泰被甘肅省公安廳的警察帶離了夾邊溝,到蘭州為“十年建設成就展覽”作畫。“完了還得再回來。但這一年期間,夾邊溝農場因死人太多,已經(jīng)面臨關閉。無‘家可歸的我,被送到了另一個農場——靖遠夾河灘勞改農場。”1961年夏天高爾泰遇上一個夾邊溝的幸存者劉文漢,詢問安兆俊的下落,劉說:
掩埋組的人天天拉著板車大院里轉一圈,哪個號子里死了人,拉出來放在門邊,他們就撿走了,后來板車不濟事了,改用了大馬車……
我問他人埋在哪里,他說埋什么!誰還有力氣挖坑!拉出去,丟在野地里就是了。蘭新鐵路遠著哩,望都望不見,列車上來來往往的乘客,都聞到一陣一陣的惡臭,弄不清哪里來的。(同上書,第147—148頁)
死亡的氣息一直籠罩著人們的生活。高爾泰寫道:“酒泉二字,曾使人談虎色變。恐怖的死亡集中營——地方國營夾邊溝農場,就在酒泉境內,無數(shù)人進去了,消失了,至今連尸骨都找不著?!保ㄍ蠒?,第292頁)文革期間,他曾到夾邊溝農場滿目荒涼的遺址上轉過一圈。“短短十年,我們開的那些溝渠都已被風沙填平。住過的土屋只留下一些斷斷續(xù)續(xù)的短墻,黃沙簇擁,如同荒丘。大自然又恢復到原來的面貌。有些地方白骨露出地面,時不時拉住那些隨風滾動的草球。駕駛員說,這里有過一個農場,人死光了打烊了。我說是嗎?看不出來。看不出來是真的,如果沒有記憶,也就沒有事實。多少文明多少星球有了又沒了,誰能證明?”(同上書,第295頁)
這個世上到底有多少個夾邊溝農場,多少處使人湮沒無聞的黑洞?那些無辜的甚至帶著改造生活的熱情走進“夾邊溝”的人們,竟不能留下個尸體或墳墓之類表明先前存在過的普通痕跡。像漢娜·阿倫特所感嘆的,這種新的死亡方式,與舊式的政治謀殺或犯罪謀殺相比,當真是效率頗高。一切痕跡被徹底抹掉,不論是受害者還是幸存者那里,似乎從來就不曾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
高爾泰的《尋找家園》,此外還有楊顯惠的《夾邊溝記事》,拒絕讓夾邊溝近三千個生命消失,這種紀實性、記述式的文學有著自身不可替代的敘事倫理功能。就像赫爾岑用《往事與隨想》拒絕讓俄羅斯十九世紀黃金時代那些有著黃金品質的人消失,利季婭·丘科夫斯卡婭用《捍衛(wèi)記憶》拒絕讓蘇聯(lián)鐵桶般黑暗牢籠里的知識分子們消失……
2
生命與死亡的印跡不僅容易被風沙自然所湮滅,也容易被一個社會的遺忘工程刻意磨滅。時值1982年,高爾泰已經(jīng)供職于蘭州大學。然而——
有一天,系上的同事楊梓斌氣沖沖跑來,說他要抗議,抗議甘肅省委批準蘭州醫(yī)學院到夾邊溝挖掘完整人骨,做實驗和教學用具。那件事本來是嚴格保密的,但醫(yī)學院的辦貨人事先答應附近的農民按計件工資付酬,后來發(fā)現(xiàn)不用挖掘,只在農場大門遺跡前面的第一道沙梁子底下?lián)煲惶炀蛪驍?shù)了,覺得太虧,要求修正合約……雙方一沖突,秘密就公開了……但是,抗議發(fā)動不起來。這樣的事情,沒人覺得有趣。(同上書,第149頁)
開始的時候,記憶的承載者是個人,是飽嘗苦痛的肉身;隨著時間和死亡,記憶的承載者是文字,是良知的寫作,然而,消滅記憶比消滅肉身歷來有著更多的方式。
赫爾岑曾說過:“凡是不敢說的事,只存在一半?!崩緥I想起這句話時總心有余悸:“先存在一半,后四分之一,再后十分之一。如果及時封住報刊的嘴,最后等到受難者和見證人統(tǒng)統(tǒng)死光,新的一代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不能理解發(fā)生過的事,不能從祖輩和父輩的經(jīng)歷中吸取任何教訓了?!保ɡ緥I·丘科夫斯卡婭:《捍衛(wèi)記憶》,第72頁)
赫爾岑的憂慮意味著,一段歷史絕不僅僅是當時的人和事在一段時間維度上的存在,它更關乎這種存在所呈現(xiàn)的意義,特別是對后人的意義。利季婭的擔憂則反映了這樣一種事實:權力階級總在盡可能地“封住報刊的嘴”,扼住所有人的喉嚨。不得不承認,他們的擔憂在許多時候、許多地方已成為事實。誰能統(tǒng)計出僅僅在20世紀里存在多少集中營?又消失了多少位“多余者”?然而也正是他們,這些人類記憶的捍衛(wèi)者,生命故事的講述者,讓我們得以保持著一種微弱的希望:雖然暴力擁有綿延的勢能和不斷出現(xiàn)的助推力,然而終有它的局限性,比如它們在赫爾岑、利季婭、高爾泰和楊顯惠等人的回憶與紀事話語面前就不得不宣告道德上的敗退。在制度缺失、政制失明的歲月里,這幾乎是唯一可以依靠的抵御靈魂墮落的護身衣了。
“何況除了活著,還有更多?!闭绺郀柼┰诨貞涗浀男蜓灾兴f:這個“更多之一,是意義的追尋,化作了文字。早年冒這個險,是因為心靈的需要。窒息感迫使我用手指在墻上挖洞,以透一點兒新鮮空氣?!瓕懽鳌秾ふ壹覉@》,又像是在墻上挖洞。這次是混沌無序之墻,一種歷史中的自然。從洞中維度,我回望前塵?!吘梗抑运氖嗄陙頉]有窒息而死,之所以燒焦了一半的樹上能留下這若干細果,都無非因為,能如此這般做夢?!?/p>
3
一種政制的高妙在于同時壟斷人們生的基本權與死的解釋權。這意味著它擁有自我豁免的絕對權力——那曾經(jīng)是上帝的特權,同時一勞永逸地取消了對立面。這實在令其他政制所向往和渴慕。就像高爾泰的發(fā)妻李茨林年紀輕輕就在被下放的村里死去了,下葬時村里十幾個人排成一列所念叨的語錄:“要革命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尋找家園》第317頁)符合二十世紀大盛其道的觀點:為了某個主義,“生命”奔赴一場接一場的戰(zhàn)爭、運動、革命,充當齒輪、子彈,或靶子。
“要革命就會有犧牲”,這種對死亡所做的預言式的解釋在二十世紀是一種極為有效的意識形態(tài)灌輸方式。還有兩個卓越的例子:希特勒當年大肆屠殺“精神病人”并非為了節(jié)省戰(zhàn)備糧食,而是根據(jù)“千年至?!钡挠^點來實施計劃的;斯大林于1930年準備清除黨內右派和左派“分裂主義分子”時形容他們是“垂死階級”的代表??梢姡@些群眾領袖有一個共同的觀點:清除一些人的生命是符合歷史規(guī)律的,那些人的死是必然和應然發(fā)生的。他們也擁有一個同樣的野心:“永遠無誤”。他們自信或假裝自信于自己的睿智足以先于其他庸人看到歷史隱藏的“發(fā)展規(guī)律”,因此他們所有對未來的描述和預言都基于科學的唯物主義,他們所有的政治行動,所有造成的犧牲也都是為帶領群眾更快地奔赴一個光明燦爛的未來??v然途中出現(xiàn)一些失敗和毀滅,也不能證明他們的政治意圖是錯誤的,因為站到未來看,歷史會自動證明他們的無比正確。
當然,類似的上述“真理”經(jīng)常會觸礁于常識。宣稱每畝地可達萬斤高產(chǎn),餓殍遍野之時宣稱跑步奔向按需分配的共產(chǎn)主義社會,如此等等。正是如此統(tǒng)治者需要“科學”的協(xié)助:將意識形態(tài)的科學性抬高到“戰(zhàn)略”的絕對高度,以免撞擊生活中隨處可見的荒謬和矛盾,同時將判審的權力置于未來以回避眼下的常識判斷。
這種將暴力與現(xiàn)代科學完美融合起來的現(xiàn)代政治宣傳方式濃墨重彩地登場二十世紀。當然所謂現(xiàn)代科學并非無辜地處于受利用的境地。按照哈貝馬斯的說法,從伽利略時代起,嚴格的科學研究和實驗的意圖“變得較少考慮心靈而較多考慮人為地再造上帝創(chuàng)造過的自然過程”;科學成為一個“由規(guī)律支配的有目的的理性活動系統(tǒng)”。于是,通過有意無意地驅散傳統(tǒng)的神話和現(xiàn)代形式的宗教,通過在“計算、核算、計量、觀察和操作”方面取得碩果累累——這些本質上都是不能賦予人類生活以意義的微不足道的“小事”,科學一面消滅想象的因果關系,一面促進著出現(xiàn)一個看似熱鬧實為亂糟糟、看似充滿目的實則毫無意義可言的虛無主義世界。(約翰·基恩:《公共生活與晚期資本主義》第253頁)
不僅僅是統(tǒng)治者歡呼這種虛無主義世界的到來,身染“集體主義”病患的群眾也對其宣稱所掌握的“歷史發(fā)展的自然規(guī)律”十分受用:它能消除個人行動與行為的無法預示性。歷史不再是一個自言自語的瘋子而變身勤懇忠誠的仆人。每一個人都恍然成為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和主人。當然,最睿智與富有遠見的主人還是那些群眾領袖:“事實上,我們越是認識和觀察自然和生活的規(guī)律,……我們就越是服從萬能之神的意志。我們越是深刻認識到萬能之神的意志,我們越是能獲得更大的成功?!?/p>
站在現(xiàn)在的位置,這種現(xiàn)代政治的全部結果已赫然裸露在我們面前:私人日常生活的機械化,公共生活日趨干涸與萎縮,人們曾堅持的政府的合法權力“只能在訂約個體之間達成一致意見后才能產(chǎn)生”這一契約合法論遭到拋棄,政治的天然職責——提供并保護公民的公共生活與交往空間——逐漸被淡忘乃至完全被偷梁換柱,本就模糊的個體形象徹底淪為原子化的群眾之一。政制的關注點更傾向于從個人轉向“群眾”,換句話說,一己福祉需服從于集體利益。
4
苦難從來不能直接孕育思想,傷痛也不見得能令人清醒。如果人們僅僅只是經(jīng)受苦痛、災難與死亡,而不是自覺到——像高爾泰和楊顯惠,像赫爾岑和利季婭——必須捍衛(wèi)記憶,艱難地創(chuàng)造出對苦難與死亡的敘事,那么便不能擁有對自身經(jīng)驗的理性敘事和解釋。因為父親曾是國民黨將領而被打成右派屢遭批斗幾次險死的唐素琴,直到頭發(fā)花白仍然“正確得可怕”:“社會問題不是那么簡單的,這么大的國家,這么多的人口,文化素質又這么差,一民主就亂,亂起來不得了。要是你當了領導,你怎么辦?”(《尋找家園》第80頁)可見,意義的呈現(xiàn)不僅關乎人們如何捍衛(wèi)記憶,也關乎人們如何轉化個人經(jīng)驗進而與某種“公理”取得聯(lián)結。
高爾泰、楊顯惠自然是社會中的少數(shù),而唐素琴依然占據(jù)多數(shù)。這樣一些人自小經(jīng)歷種種政治風雨,思想上所接受的是“唯一一條正確真理”:高爾泰初學繪畫正趕上國家全盤學習蘇聯(lián),所有的美術院校、美術科系、教材和教學方法都是蘇聯(lián)來的:獨尊觀察力和精確性,排斥個性和想象力……高爾泰不想學,要求轉系,系主任蔣仁找他談話,說自己“留學法國十幾年,什么流派都見過,摸索一輩子,才知道蘇聯(lián)的現(xiàn)實主義藝術最先進。你們不必走彎路,是趕上好時代了,不要身在福中不知?!?!這種思維方式所表達的是,真理已經(jīng)有人替我們思考好了,真理的表達也已經(jīng)一勞永逸完成了,最好的個人發(fā)展道路當然是“聽組織的話”和自我犧牲。個人的獨特性意味著,被打成右派,被攻擊、告發(fā)、毆打,加上饑餓、寒冷、病患……總有一道門檻是邁不過去的。要么肉體的死,要么精神上的死,要么肉體和精神俱亡。
高爾泰也曾面對肉體與精神的痛苦抉擇。他參與繪制“建國十年成就展”大型宣傳畫的敘述稱得上是一個悖謬:畫大畫使他免于餓死在夾邊溝,并屢次為他帶來“好運”,但他知道這并非藝術創(chuàng)造,而是一種平庸的“體力勞動”。這種勞動帶給他的是良心不安而不是精神慰藉?!坝幸环鐔T之家最受好評。畫的是人民公社的公共食堂,桌上魚肉酥脆流油,饅頭熱氣騰騰,男女老少個個滿面紅光小口大張。當時全國性的大饑荒正在蔓延。我一門心思制造效果,致力于細節(jié)逼真氣氛熱烈,想不到自己是在撒謊,是在參與擴大災難?!保ㄍ蠒?,第185頁)
在極其不自由的環(huán)境中,唯有反思與寫作才能給他帶來踏實感,盡管為此擔驚受怕、屢屢冒險:“自知是在玩火,但也顧不得了。除了玩火,我找不到同外間世界、同自己的時代、同人類歷史的聯(lián)系。我需要這種聯(lián)系,就像當初需要寂靜與孤獨。寫起來就有了一種復活的喜悅。但同時,也就失去了安全感?!保ㄍ蠒?,207頁)這或許是一種自由的辯證法,放棄生存的安全感以換取內心自由。阿倫特這樣說過:“自由作為人的一種內在能力,與他開始做人的能力是一致的,正如自由作為一種政治現(xiàn)實,與人際活動的空間一致。”(《極權主義的起源》第590頁)對高爾泰來說,或許寫作就是這樣一種虛擬的“人際活動的空間”。
可以說,高爾泰是在殘酷現(xiàn)實中保持了心靈自由的卓越典范,而鑄就這種奇跡的力量正源于他對勞動之外事物的不間斷地思索,以及偷偷將上述思索寫成文字。這使他在孤立處境中建立起“同外間世界、同自己的時代、同人類歷史的聯(lián)系”,也使他免于被摧毀,從而避免淪落為在人性底線之下謀生的動物——而這構成了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中國的主要社會圖景。這仍然是一種悖謬:高爾泰一直用為他招致種種不幸的寫作來捍衛(wèi)記憶并完成經(jīng)驗的轉化,從而獲得內在的自由,也幫助他人獲得一種文化力量以抵御權力的威脅。
5
《尋找家園》遠非一種個人經(jīng)驗的回憶,高爾泰所尋找的精神家園意味著一種承載著真實的個人記憶與集體經(jīng)驗的敘事活動,恢復自身“同外間世界、同自己的時代、同人類歷史的聯(lián)系”,或許能夠借此對恢復文化與政治、政治與道德的聯(lián)系懷著一線希望。對記憶的捍衛(wèi)與轉換既非個人恩怨的表達也不是政治上重新站隊。相反的情況正如1980年代高爾泰的老同事楊梓斌所講述的其恩師、八十四歲的馮友蘭的遭遇:馮因為在“文革”中的表現(xiàn),現(xiàn)在被眾人圍攻,備受羞辱。楊梓斌說,當年江青代表毛澤東到防震棚看馮老,北大的人爭先恐后夾道歡迎,搖紅旗喊萬歲,激動得直蹦亂跳。正是這些人,現(xiàn)在一下子都成了解放派!“這些人不是變了,而是沒變。他們現(xiàn)在對‘左派落井下石,同當年把“右”派斗得死去活來一樣,都不過是自我的重復。沒有記憶、沒有懺悔的改變,不是改變?!保ā秾ふ壹覉@》第346頁)高爾泰的回憶錄最重要的意義也在于此,文化的毀滅與生命尊嚴的消失、記憶的湮滅與政治倫理的喪失是一致的。
按照一種保守派的政治想象,文化和政治生活在古典社會里曾有過很好的融合,彼時的政治是“既有廣度又有深度的高貴激情與德行發(fā)揮作用的舞臺”(阿蘭·布魯姆語)。文化對民族精神的塑造,早已無須贅言。蘇格拉底曾說荷馬是希臘人的老師,因為荷馬史詩為希臘統(tǒng)治者設定了人的類型,希臘也因荷馬而獲得了民族記憶和民族靈魂。而根據(jù)希羅多德的說法,荷馬和赫西俄德一樣創(chuàng)造了為后代所崇拜的神■。荷馬是希臘這個與眾不同的民族的真正奠基人。毫無疑問,荷馬是胸懷抱負的詩人們的楷模。歌德對荷馬的虔敬則包含著更深一層的理解:“偉大的戲劇詩人,如果同時多產(chǎn),又受滲透在他所有作品中的高貴目的所驅動,那他就會成功地使他的戲劇中的靈魂成為民族的靈魂。我想,在這方面遇點兒麻煩是值得的?!?/p>
文化“遇點兒麻煩”的歷史也可謂悠久。文化的特點之一是展示一個真實的世界并喚醒沉睡的民眾,文化和生活的融合自然會引起人們考慮自由的藝術和獨立自主的公共領域等問題的必要性,而統(tǒng)治者出于統(tǒng)治的穩(wěn)定加上庸眾的反精英情緒,文化人常常被攻擊為懷有異見的、對祖國不夠熱愛與虔敬的人。我們不該忘記,正是對不虔敬的控訴,致使蘇格拉底被處死。同樣基于惡劣的政治環(huán)境,赫爾岑被迫流亡,利季婭被斥責為“國內僑民”,高爾泰在異國他鄉(xiāng)“尋找家園”……
“文化”這個詞,首次由康德在其現(xiàn)代意義上加以使用,是從盧梭的意圖的闡釋中得來的。與多數(shù)人所誤解的那個“左翼極端分子”恰恰相反,在真實的盧梭那里,政治存在的意義包括助長人性的良善友愛,鼓舞公民德性的塑成??梢哉f,政治的關懷和文化的關懷相聯(lián)并不可分離。盧梭堅持只有“純然正義的政制”才是正當?shù)?。雖然在他生前身后,文化觀念與政治一步步分離,直至二十世紀,政治在其狹窄的現(xiàn)代意義上所關系的僅僅是國家在人們之間進行的交往所施行的最低程度的統(tǒng)治,它不再關系人性的健康發(fā)展,更毋言人的幸福。然而仔細辨識,縱然是在政治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年歲里,政治所扮演的仍不過是現(xiàn)代人生活的背景,文化——只有文化才構成人們作為一個整體而生活的場域,框定并塑造著人們可能的生活方式、人們抵達幸福的方式、人們死亡的方式以及死后被追憶的方式。用阿蘭·布魯姆的話說,文化,才是“更深一層的現(xiàn)象”。(阿蘭·布魯姆:《巨人和侏儒》,第245頁)高爾泰所尋找的,不是浪漫主義家園,而是塑造和影響著人們生活的這一文化力量:對記憶的捍衛(wèi),對經(jīng)驗的敘述與轉化。
米沃什認為,記憶是人類這種生物的一條尾巴,它的存在與擺動把握著人們生活與前行的方向。這就是為什么赫爾岑的“往事”那樣令人刻骨銘心,利季婭的“捍衛(wèi)記憶”具有那么重要的政治功能,這也是我們閱讀高爾泰、楊顯惠的意義。高爾泰捍衛(wèi)記憶的寫作早在“文革”前夕就開始了,但這批文章在“文革”中“大都落到革命群眾手里,成了我的罪證”。文章并沒有得以保存,但他說“我無悔,因為寫作它們,我已經(jīng)生活過了”。讓我們回味作為幸存者的高爾泰于“文革”時期秘密寫作的那一時刻吧——
我翻出那些在夾河灘農場用很小的字寫在各種碎紙片上的所見所聞所想,仔細地一張一張看起來??粗粗?,仿佛又回到了那充滿著勞役、饑餓和屈辱的生活??傆X得即使是那樣的生活,也比現(xiàn)在這樣,變成千年古墓里的行尸走肉要好。看著看著,不知不覺,又寫了起來?!灾窃谕婊?,但也顧不得了。除了玩火,我找不到同外間世界、同自己的時代、同人類歷史的聯(lián)系。我需要這種聯(lián)系,就像當初需要寂靜與孤獨。寫起來就有了一種復活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