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雁飛天

新來的牛老師

春天的太陽溫暖而明亮。

天氣宜人，春風吹蕩，坐在教室的角落里，我的內(nèi)心感到一種蠢蠢欲動的興奮。

作為班上最差的學生，上課對我來說是一種煎熬。兩年前，經(jīng)常打架的父親和母親終于離婚了，每日借酒消愁的父親卻不允許我退學，所以遲到、早退便成了家常便飯。為了出風頭，我經(jīng)常氣老師，即使經(jīng)常挨父親的揍，我也屢教不改。前兩天，我打聽到有一個叫牛長偉的實習大學生將成為我們這學期的新班任，為了給他一個下馬威，一個惡作劇的念頭在我腦中誕生了。于是，開學的第一天，我在黑板上寫下了搜腸刮肚才想出來的與牛有關(guān)的詞匯。今天，將成為我出盡風頭的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我想。

上課鈴聲響了，我以一種自豪的心情欣賞著黑板上自己的杰作，等待著新班任牛長偉的到來。

門開處，我感到眼前一亮。一個陽光帥氣，比我們大不了多少的男老師出現(xiàn)了。起立，互相問好，坐下之后，他作了簡短的自我介紹，然后開始講課。然而，當他轉(zhuǎn)向黑板時，我注意到他的臉瞬間漲紅了。

黑板上正是我的杰作，橫七豎八地寫著與他姓氏相關(guān)的詞匯：牛魔王、牛鬼蛇神、牛頭馬面、牛皮哄哄、風馬牛不相及……牛長偉的眼睛從黑板掃向下面的同學，大多數(shù)學生都低著頭，偷偷地用眼睛掃瞄他，等待一場狂風驟雨的暴發(fā)。也有幾個同學雖然低著頭，眼里卻含著一絲笑意—— 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只有我，滿不在乎地高揚著一頭亂發(fā)的腦袋，眼睛挑釁地盯著他。

沒想到，牛長偉居然呵呵笑了，說：“不錯嘛，我非常感謝這位同學搜集了這么多有關(guān)本人姓氏的詞匯，說明你的語言功底很好，本人收下這份特殊的禮物！可是，作為教師，我想我有責任告訴你，你還沒有搜集完有關(guān)‘牛的詞匯。除了上面的貶意詞，還有許多褒意的詞語，比如，形容一個人勤勞工作不畏辛苦，我們稱之為‘老黃牛，而走在時代前列，勇于進取，我們稱之為‘拓荒牛，最值得一提的還有魯迅先生提到的‘孺子牛。”說著牛長偉拿起粉筆寫下了“俯首甘為孺子?！?。字跡俊秀遒勁，與我原來在黑板上寫下的字跡相比，顯得格外精神。同學們的表情也由原來的緊張變?yōu)轶@奇，最后變成了佩服。

牛長偉接著說：“‘俯著甘為孺子牛是魯迅先生的著名詩句，魯迅先生所處的時代是一個動蕩不安的時代，但他不愿與腐敗無能的當局同流合污，將自己手中的筆化做長矛、利劍同敵人戰(zhàn)斗。卻又愿意低下頭來給人民當牛做馬，為人民服務。我們也應該向魯迅先生學習，多為社會為集體為別人著想，做有益的事，不做無聊的事，尤其不做損害他人的事！”同學們熱烈地鼓起掌來。而我，在同學們的掌聲里自慚形穢，情不自禁地把頭一點點地低下去。

我知道，我這次遇到了對手。若在以往，我的行為早已讓老師暴跳如雷了，這樣的老師其實不可怕，幾個回合下來，他就必走無疑?？膳ｉL偉不同，他有一種變不利為有利的能力，我輸?shù)眯姆诜?/p>

我內(nèi)心的秘密

我之所以喜歡惡作劇，不單單是因為無聊。其實，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那就是我希望引起一個女生的注意。

那個女生叫白云朵，是從內(nèi)蒙古轉(zhuǎn)來的寄讀生。在我的想象里，那是一望無際的大草原，每天都刮著烈風，風吹草低現(xiàn)牛羊，吃手抓羊肉，男人們喝醉了酒就摔跤，那么粗獷豪放的地方怎么孕育出這么個文文靜靜的女孩子呢？

白云朵寄住在她的姑姑家。而她的姑姑家和我家同在這個城市的南郊。爬上我家門前那棵高逾屋頂，虬枝參差的老杏樹，就可以望見女孩兒云一樣裊娜地飄過花溪上窄窄的小石橋，飄進她姑姑家的籬笆院落。

白云朵正好被安排在我的前桌，她那一條馬尾辮油亮亮地垂落下來，在我的眼前垂落成一道美麗的風景。白云朵晃動腦袋的時候，發(fā)梢劃過課桌上的書本，沙沙地響起來。但我感覺那發(fā)梢是在我的心上劃過，搔得我的心癢癢的，我不由得渾身不自在起來。

我很希望引起白云朵的注意，為此我經(jīng)常會在課間到黑板上胡涂亂抹，做一些調(diào)皮搗蛋的事，或者猛然間吼一兩聲，以期引起白云朵的注意。但讓我失望的是，白云朵似乎從來沒有注意過我，甚至沒有正式地看我一眼。她每天只是細聲細語地和同桌說話，剩下的時間，差不多都在自己的座位上靜靜地坐著。

對于我捉弄老班牛長偉這件事，我也一直關(guān)注著白云朵的態(tài)度。但讓我泄氣的是，白云朵對我的行為不屑一顧，牛長偉在課堂上化險為夷，轉(zhuǎn)敗為勝，最先鼓掌的卻是她。

班主任的家訪

我沒想到牛長偉會來我家家訪，更沒想到，他會因我而受傷。

因為無聊透頂，我已經(jīng)非常討厭到學校去了。現(xiàn)在，老班牛長偉和同學們相處得極好，成了最受歡迎的人，包括以前和我一起惡作劇的同學，都圍在牛長偉身邊轉(zhuǎn)了。最讓我痛心疾首的是白云朵，以前她很少說話，現(xiàn)在卻成了語文課上的活躍分子。她的作文越寫越好，幾乎每一次都作為范文在全班朗讀。這一切，都讓我越來越感到孤獨，別人都有滋有味地生活著，只有我無所事事，無聊透頂，不被人注意。所以我也越來越討厭學校。

盡管牛長偉找過我?guī)状?，但我已?jīng)自暴自棄了，他的話都成為刮過耳邊的風。

我孤魂野鬼般地在外面游逛了幾天。

這天，天已經(jīng)黑透了，我才一步步走回感受不到一點溫暖的家。一進門我就發(fā)現(xiàn)，父親又一次喝醉了。見我回來，他瞪著通紅的眼睛吼道：“小兔崽子，你不好好上學，又跑哪兒鬼混去了？”我大聲說：“我不讀書了，我再也不到學校去了……”可是，沒等我說完，父親已抓起一根木棍向我打來。好漢不吃眼前虧，我推開門就跑，卻與一個人撞了個滿懷。我抬起頭，借著窗戶透出的微光一看，頓時呆住了——進來的人竟然是牛長偉。我還沒來得及叫一句牛老師，就聽見腦后的風聲，我看見牛老師毅然伸出胳膊，擋住了父親打來的木棍。木棍斷了，牛老師的手臂也流出了血。

我的進步

在醫(yī)院里，父親給牛老師道歉。牛老師勸父親不要再酗酒，不能再打我。牛老師又對我說，他這次家訪有兩個目的，一是讓我不再逃課，二是市里要舉辦一次作文競賽，他已報名讓我和白云朵參加。這個消息讓我感到驚訝，我吞吞吐吐地說：“我……我行嗎？”牛老師說：“我早就注意到你的語匯很豐富，對語言的掌控能力和表達能力也很不錯，老師相信你能行！”我含淚點頭答應了。

每次看到牛老師手臂上的傷疤，我都深深地自責和羞愧。那段時間，我把自己埋在書本里。全身心投入之后，我才感覺到以前認為困難重重的題目其實很容易。我每天寫一篇作文，然后交給牛老師修改，連我自己都感覺到了作文水平的突飛猛進。更沒想到的是，白云朵竟然開始主動和我接近，和我一起研究作文的寫法了。每個人都說我變了，頭發(fā)清爽了，不遲到早退了，努力學習了。

兩個月后，我和白云朵一起去市里參加了全市學生作文大賽。忐忑不安地等待了一周后，牛老師宣布，白云朵和我都取得了競賽的好成績，我得了三等獎，白云朵得的是二等獎。從牛老師的手里接過紅紅的獲獎證書時，我哭了。

對我來說，學習成了一件有趣的事情。有時候，我能看書做題到很晚，父親也真的不再酗酒，有時候，看我用功太晚，他會沖一杯香甜的熱牛奶端給我，其實父親是愛我的。

我的學習成績上升得很快，幾乎每次考試，我的排名都會提前十名。很快，我就進入了班級的前十名，與遙遙領先的白云朵越來越近了。而白云朵也把我當成了朋友，我們在學校一起探討問題，放學一起回家。

我和白云朵

我偷偷地買了一條紅紗巾，打算送給白云朵。

我覺得白云朵的臉總泛著紅，一定是大草原的烈風吹的，我想象著白云朵戴上紅紗巾站在草原上的樣子，一定很好看。

在放學的路上，我?guī)缀跏前鸭喗砣M白云朵手里的，然后就落荒而逃，我想當時我的臉一定很紅。那一晚，我做了一個綺麗的夢，夢見自己將親手編織的花環(huán)戴在了白云朵的頭上。

我和白云朵有過幾次約會，就在小石橋頭的溪邊，兩個人一邊走一邊看高高的香蒲草和葉子闊闊的臭蒲草，有小魚時不時地在水里翻起一朵朵水花，這時白云朵會很好看地笑起來。但我和她連手都沒有拉過。

無言的結(jié)局

牛老師的家訪是悄然進行的。那時，青青的杏子正綴滿枝頭。牛老師一直對父親夸獎我的進步，可我卻如坐針氈，感到很不自在。好不容易熬到家訪結(jié)束，走到院子里的時候，牛老師又停了下來，信手摘了一顆杏子，遞給我，讓我嘗一下。我把青杏放在嘴里，酸酸澀澀的感覺頓時讓我皺緊了眉頭。牛老師不失時機卻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地對我說：“現(xiàn)在你應該明白，只有成熟的果子才會甜的道理了吧？”我愣了愣，抬頭看牛老師，見他正意味深長地對著我微笑，不禁低下了頭。

白云朵不久就轉(zhuǎn)回到內(nèi)蒙古讀書了。她寄來一張照片。照片上，她戴著紅紗巾，站在廣闊的大草原上，風吹拂著她的頭發(fā)和紅紗巾，果然非常好看。我的心上涌出一絲甜蜜，那一定是我送給她的紅紗巾。

可是，有一天我在柜子里找衣服的時候，忽然看見了一條紅紗巾。我問父親，這條紅紗巾是哪兒來的，父親說是一個女孩子送來的，說是送給我留做紀念的。

那晚是個月夜，我在無數(shù)次望過白云朵的老杏樹的樹腰上坐了很久，摘下一顆顆青青的杏子，但每一顆都是酸酸澀澀的，從牙齒一直酸到心底。

最后，我把紅紗巾系在了樹頂?shù)囊粭l枝椏上，整個夏天，它都在熱烈的風里飄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