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業(yè)陶
案頭一部書,翻閱半年有余依然不舍收起,每每目光觸及,珍愛之情油然而生,這書便是李方膺所修《樂安縣志》。
李方膺,何許人也?
若知揚州八怪,必定亦知李方膺。作為“八怪”之一的李方膺文采出眾,散文和詩詞造詣頗深,更以畫而名聞天下。
李方膺1697年生于南通州一個書香世家,1728年雍正皇帝更新吏治,李方膺以“賢良方正”受到舉薦。先后擔任山東樂安知縣、莒州知州、蘭山知縣、安徽潛山知縣、合肥知縣,1751年從合肥知縣位歸隱,此后與一些著名的文人結為摯友,詩畫為伴度日月,1755年因病卒于南通州。
李方膺生性正直、豁達,作品也如其人,用筆縱橫跌宕,用墨酣暢淋漓,雄渾、恢弘之氣噴薄于紙上。李方膺善畫松、竹、梅、蘭和草蟲,尤以畫梅見長,間作山水、人物,盡顯豪放蒼勁,水墨淋漓,風格獨特。畫梅以瘦硬見稱,老干新枝,欹側蟠曲。傳世作品有《梅蘭菊松圖冊》、《秋菊圖》、《墨梅卷》、《雙勾竹石圖》、《蒼松怪石圖》、《盆蘭圖》、《風竹》等。鄭板橋?qū)罘解叩漠嬎嚇O為佩服,他認為李的墨竹連圣手蘇軾、文同都“畏之”。鄭板橋在李方膺逝世五年后所作的《題李方膺畫梅長卷》中稱頌李方膺畫梅為天下先。“日則凝視,夜則構思,身忘于衣,口忘于味,然后領梅之神、達梅之性,挹梅之韻,吐梅之情,梅亦俯首就范,入其剪裁刻劃之中而不能出?!薄坝迊硗ㄖ?、得睹此卷,精神浚發(fā),興致淋漓。此卷新枝古干,夾雜飛舞,令人莫得尋其起落,吾欲坐臥其下,作十日功課而后去耳。”
李方膺之所以為詩為畫出類拔萃,一則源于天賦,二則勤勉好學。李方膺六世祖曾任明戶部郎中,父親兩度做過京官,后任福建按察使,李方膺沒有躺在祖宗功勞簿上吃老本,而是秉承詩書家風,勤苦讀書,終于成為詩文書畫無一不能的博學之才,與一些官宦家庭的紈绔子弟大相徑庭。
李方膺人品如梅,潔身自尊、不畏霜邪,官德也堪稱后人楷模,以親民、勤政聞名,獲得百姓愛戴。1730年夏秋之際樂安大水成災,萬家漂櫓,情勢緊迫,李方膺未得上司批準,開倉賑濟,下令動用庫存皇糧1200石,以工代賑,募民筑堤,緩解了災情。1732年李方膺赴莒州任職,時為雍正八年洪水淹莒后兩年,又加雍正九年蝗蟲為禍,州內(nèi)哀鴻遍野,百姓流離失所,人口稀少,李方膺上書皇帝,慨然陳詞,奏報災情,懇求赦免錢糧,獲得恩準,特旨減免莒州錢糧。次年莒州再次蒙受冰雹風暴之災,災荒益重,民生不安,李方膺不顧官場迭次報災的禁忌和同僚勸阻,再次為民請命,終于又討取了“分別災情地域,酌減田賦”的旨意。與此同時,他還張貼文告,招撫流民,動員農(nóng)民生產(chǎn)自救,因此,莒州百姓生活狀況大有好轉。在莒州期間,他深入調(diào)查,深以戰(zhàn)亂、天災致典籍散失為憾,認為莒地“而數(shù)千百年以來,圣賢所居,豪杰崛起,忠孝節(jié)義,以及文人才士,炳炳烺烺,多可紀者。若缺而不修,非所以彰往事,示將來也?!币虼耍诶m(xù)修樂安志后,又題修莒志,歷經(jīng)一年成稿。
李方膺德才兼?zhèn)洌究蔀閲畻澚?,但由于為官清正,不善逢迎,自然官運不暢,李方膺自題詩曰“波濤宦海幾飄蓬”,便是其為官多年的真實寫照。他先是因在樂安私自開官倉賑災被彈劾,又于蘭山任內(nèi)反對新任總督王文俊墾荒令,抵制勒索鄉(xiāng)民,上書直陳弊端,觸怒上司,被投入監(jiān),冤獄三年。李方膺自知縣起始為官二十余年,未得升遷重用,反而屢屢遭受打擊迫害,最后在合肥知縣任上時適逢饑荒,李方膺自訂救災措施,且不肯“孝敬”上司,被太守加之莫須有的“貪贓枉法”罪名而罷官,晚年常常賣畫以資衣食。人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對比之下,李方膺為官清廉可見一斑。
“為官正不正,百姓心中有桿秤”,李方膺1735年被冤入獄,蘭山、莒州一帶農(nóng)民成群結隊帶著雞黍米酒前往青州監(jiān)獄探視,獄吏不許他們見李方膺,老百姓就把帶來的錢物、食品往監(jiān)獄的高墻里扔,留下的酒壇子堵住了監(jiān)獄的大門和甬道,以這樣的形式表達對李方膺的擁戴和同情,宣泄對官府行為的不滿。
由于親感實受官場黑暗和百姓疾苦,李方膺把自己的愛與恨融入筆端,“自笑一身渾是膽,揮毫依舊愛狂風”,表達不屈服于腐敗朝政的堅強意志;“愿借天風吹得遠,家家門巷盡成春”,寄托了對勞苦大眾的關懷和同情。從某種意義上講,正是這種愛憎鮮明的情感,為李方膺的詩畫作品注入靈魂、升華境界,從而成為傳世藝術珍品。
世人多以詩畫家評述李方膺,見過李方膺所修志書的人并不多,筆者有幸得到廣饒縣史志辦公室整理、中華書局出版的雍正《樂安縣志》,實為幸事。
古樂安即今山東省廣饒縣,有五千余年的人類居住史,有志始于明朝中葉,李方膺于清雍正十一年(1733年)重修《樂安縣志》,故該志也稱雍正《樂安縣志》。志書灑灑洋洋二十卷十二萬字,涵蓋地理、人文、社會生活方方面面,圖文列表,應有盡有,并且增補了60余年未載之事。時任登萊青道按察司副使劉柏在序言中稱頌李方膺所修《樂安縣志》“考據(jù)詳明,瞭若指掌?!薄皻v歲之禨祥,山川之封浚,戶口田賦之登耗,嘉言懿行之景爍,莫不秩然有條,燦然有文,贍而不誣,簡而能括,龍門扶風之勝兼而有之?!庇卯斀裾Z言簡而言之,就是行文有據(jù)、內(nèi)容豐富、詳略得當、條理清晰,頗有司馬遷、班固史學大家的風范。
手捧古香古色的《樂安縣志》,“八怪”之一李方膺躍然眼前,他于夏日行走曠野,實地勘察一方熱土,冬夜燈下殫精竭慮,披沙瀝金,成就了一部經(jīng)典名志。成就自不必說,更令人欽佩的,是李方膺在主編《樂安縣志》四年間,還先后任知縣、知州之職。一位地方最高長官,在操持政務的同時親自續(xù)修縣志,其熱心修史的歷史遠見,以及勤勉嚴謹?shù)膭諏嵕瘢挥闪钊嗣C然起敬。
“愿借天風吹得遠,家家門巷盡成春”。這是李方膺在200多年前的一份祈愿。他留給后世的絕不僅僅是志書和詩畫藝術;挺直脊梁做人,胸懷蒼生為官,李方膺梅潔竹直浩然之氣,愛民勤政殷殷之情,定然隨著歷史的“天風”,越吹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