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潔
序
面貌蒼老的羊
莫小南從十五歲開始想象初戀的樣子。
第一次牽手的對象,第一次接吻的對象,第一次愛撫的對象,第一次做愛的對象……究竟會是怎樣一個人呢?他有怎樣的面孔,會不會高大寬厚?對自己會不會很好?會不會打籃球,會不會彈吉他,喜不喜歡臺灣的文藝片,有沒有興致周末一起騎單車去看?!T如此類。當然,十五歲的莫小南不會想到也許這幾個對象并非是同一個人,甚至都不在初戀發(fā)生,那時候莫小南覺得初戀就會順理成章地做完這些事,包括最后走向婚姻。
在我們城莫小南這樣的十五歲女孩有很多,她們穿著整潔的校服背著大大的雙肩包在尚未喧囂忙碌起來的清晨從四面八方徐徐邁進不同的學校。但莫小南覺得自己和她們誰都不一樣,甚至每每和這些同齡的女生交流,總有一股吞進異物的怪滋味從心底不斷涌上來。每當這個時候莫小南就特別想念一個人。莫小北。這個世界上,她的心事只能對莫小北說,棉絮一樣的夢想和煩惱,以及對初戀的想象。
莫小南很小的時候就知道有一個莫小北。那時她和爸爸媽媽剛剛搬到一棟離某段廢棄鐵路很近的公寓內(nèi),每天清晨媽媽會打發(fā)莫小南到鐵路那找一位老婆婆擠新鮮的羊奶。由于鐵路已經(jīng)廢棄好幾個年頭了,鐵軌外圍、枕木之間逐年長出綠油油的野草,老婆婆的羊就放養(yǎng)在這段鐵路上。于是,那些面貌蒼老的羊得以取代鐵皮火車每天在這條鐵路上來回踱步。清晨六點半,剛剛上小學的莫小南拿著個鋁制小杯準時出現(xiàn),穿梭在羊群之間,小小的身體和眼神一起躲躲閃閃的。老婆婆看見她便跑過來樂呵呵地接過鋁制小杯,拉過身邊一頭羊埋頭利索地“滋滋”擠起來。老婆婆擠羊奶的時候,莫小南站在一邊依舊小心翼翼地躲避著,她怕那些尖尖的羊角,也怕那些老氣橫秋捉摸不透的羊臉。老婆婆擠夠一杯子,抬起身遞給莫小南。莫小南把手心捏得暖暖的零錢放到老婆婆手上,轉身更加小心地離開。
如此過了大概三四個月。一天清晨,老婆婆擠罷羊奶,沒有立刻交給莫小南,而是盯著她細細端詳了一會,開口說,你們是雙胞胎吧?昨天來的是阿大,你是阿小。老婆婆對自己的判斷顯得不是特別懷疑,問完之后并沒有流露出迫切需要莫小南回答的眼神,像只是隨口問問罷了。但莫小南卻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問懵了。真的,年幼的她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該怎么回答。親愛的,如果有人突然問你,你是雙胞胎嗎,你會怎么回答?多年以后,莫小南在喧鬧的舞廳里扯著嗓子問男友。
七歲的莫小南沒有回答,面目含糊地拿過鋁杯慌張地跑掉了。從此她的心里漸漸有一個莫小北。
總的說來莫小南不是一個特別有男人緣的姑娘,在任何場合都不會出現(xiàn)男人們圍著她轉的場面,但她也不缺少男朋友,至少在二十五歲之前是這樣。談了幾次戀愛,莫小南始終沒有找到十五歲時設想的那種初戀的感覺,她和前后兩三個男友的關系似乎都是那種慵懶的不咸不淡的類型,并且一點都沒有初戀應該被賦予的單純和美好——當然,阿燦除外,但莫小南覺得那是她生命里不能被納入總結的一個突兀,如同非洲大草原的角馬群里莫名其妙冒出一頭長著獠牙的野豬。莫小南不知道究竟是初戀這東西根本就從未打算在她身上發(fā)生,還是她對初戀的定義從一開始就是錯誤的。
好在有沒有初戀終究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既不影響吃飯睡覺也不影響升遷發(fā)財。現(xiàn)在的莫小南貌似已不在乎這些了,偶爾想起,覺得十五歲的自己真是傻氣得要命。莫小北一定在什么地方“噗嗤噗嗤”地笑我呢,可是親愛的莫小北,你知道自己的初戀丟在哪里了嗎?
現(xiàn)在莫小南二十八歲,在我們城的一家晚報當記者。
報社里有一些聯(lián)想能力很強的同事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會脫口而出:莫小南?你有個兄弟或姐妹叫莫小北嗎?小西小東有嗎?——好像在超市里買豆子,紅豆?綠豆有嗎?黃豆黑豆呢?——這時候莫小南總是儀態(tài)萬方地笑笑,緘默不語,顯得很神秘,別人也就不好意思再問下去了。
這就是文科生的特點,他們總有很強的聯(lián)想能力。第一次有人問莫小北的時候,莫小南很驚詫,汗如雨下,似乎以為這個人也會同時知道她和莫小北之間的所有秘密。后來知道對方只是按照思維慣性隨口問出來罷了。事實上,問話者根本不在意是不是真的有個小北小西或小東,這么問,只是因為好玩,甚至是一個Joke,雖然莫小南一點也不覺得這里面有什么幽默的成分。
大學畢業(yè)后莫小南順利進了這家晚報,頭兩年,她跑社會新聞。幾乎所有的新記者都會被派去采訪社會新聞。所謂社會新聞,其實是包羅萬象無所不包,一般來源又以市民爆料為主。十來個稚氣未脫、雄心勃勃的畢業(yè)生擠在“市民熱線”的小黑屋里,一有線索就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往外沖。莫小南本以為報社都是文化人,翰墨飄香,沒想到需要如此肉搏,因此出發(fā)點就比別人慢了,根本搶不到重要線索。她的第一篇稿子是采寫城東老李家難得一遇的巨型柚子,青青黃黃的裹著粗糙的皮,有籃球那么大——我們城就是有那么多無聊的人,他們在屋頂上陽臺上種菜種水果,長成了奇花異果就趕緊把媒體記者請到家里來,那些上報的照片里,主人總是開心得像畫報里的農(nóng)民伯伯。
往后很長一段時間,莫小南一直在采寫這類柚子仙人掌的豆腐塊,并由此走進我們城東南西北各個角落的街頭巷尾。她從那些城市農(nóng)民伯伯或農(nóng)民大嫂家里走出來時,太陽已經(jīng)快要下山了,只在西面的天空隨隨便便留了一些艷俗的紅顏色,像黃土高坡的農(nóng)民白襖子上扎著的紅腰帶??諝庵杏泄伤岽孜?,晚風不停地把這怪味輸送進鼻子。莫小南發(fā)現(xiàn),我們城其實是一個神經(jīng)質(zhì)的城市。而這個發(fā)現(xiàn)如同一個掛在門梁的陳年柚子,終于找到刀具來剝皮的時候早已被風干。
春風沉醉的晚上
有些女人喜歡穿剪裁合身的衣服把自己包裹得玲瓏有致,有些女人喜歡寬大寬松的衣服不經(jīng)意把自己偽裝得像個孕婦。莫小南無疑屬后一種。衣服總買L碼的,無論是上衣褲子還是裙裝能讓她一眼看上的總是日韓系的娃娃款或者歐美風的藝術范。因此你可以想象一個瘦小的女人穿著麻袋一樣的衣服在報社大樓狹長曲折的走道來回穿梭,從高處窗口吹來的、原本只游蕩于我們城林立的高樓間的風灌進寬闊的下擺,把整個麻袋吹得鼓脹,像一朵含苞待發(fā)的花兒。
禿頭總編有時會瞇著眼睛,灰黃的指間夾著一個煙屁股,站在辦公室門口看這只每日平均晃過二十趟的麻袋,流露出困惑的表情,他想知道這個人整天在忙些什么?
進晚報一年后,莫小南終于發(fā)了平生第一個專版,是關于市民投訴行道景觀樹木棉樹在春末如失控的吹雪機不斷制造棉絮飄進家家戶戶。打掃?怎么打掃?!主婦向莫小南發(fā)泄對外頭那幾株植物的不滿。市政園林部門、醫(yī)院呼吸道疾病專家、植物學者、木棉樹附近居民、行人……幾天時間里,莫小南把能涉及到的方方面面上上下下都跑了個遍,采寫了一組生動翔實科學嚴謹?shù)年P于木棉棉絮所引發(fā)的社會問題的文章,總算讓禿頭總編記住了那個穿麻袋的女人名叫莫小南。呃,她也許有一個姐姐或妹妹叫莫小北吧——禿頭總編坐在旋轉椅上,看著油墨未干的樣報想。
然而,就在出了第一個專版之后,莫小南開始了持續(xù)半個多月的流鼻涕、咳嗽,并最終導致她和當時的男友分手。往后的兩三個月里她常想,為什么自己非要去采寫什么木棉棉絮不可呢,最后還染上了呼吸道疾病,真是太倒霉了。想得愁眉苦臉,好似悲情劇的女主角。更不用說還在紅著眼睛流鼻涕的時候得知男主角的移情別戀——如果有觀眾,一定到了該飆淚的橋段。
莫小南當時的男友有個像極了白衣飄飄的偶像劇男主角的名字:樂小天。莫小南十分中意這個名字,他擁有她二十來年生命中所認識的人里最好聽的名字。也許,她其實是先愛上這個名字才愛上他的。
家門口那條街上的隨心網(wǎng)吧,自莫小南讀小學的時候就在那里了,最早是游戲機室,后來變成了網(wǎng)吧。莫小南從未進網(wǎng)吧。家里還沒電腦的時候,上網(wǎng)也只去圖書館的電子閱覽室,因此也從來沒對隨心網(wǎng)吧為何十來年屹立不倒產(chǎn)生過興趣。
樂小天成為隨心網(wǎng)吧的常客是在那年春節(jié)剛過。小天和小南是大學同學,他是外地人,畢業(yè)后陪莫小南一起留在我們城工作。離校一年多了,換了幾份工作,似乎還沒找到自己在這座城的位置。直到有一天,偶然走進隨心網(wǎng)吧。
在隨心網(wǎng)吧怪異的熟赭色燈光下總能看到一些粗糙又微小的白色顆粒漂浮在空氣中,好像有人在抽煙,可誰也找不到冒煙的確切位置,由此制造出某種似真似幻的超現(xiàn)實氛圍。樂小天瞇著眼睛狠狠吸了幾口這渾濁迷離的室內(nèi)空氣,目光聚焦在最東邊的一角:十幾臺電腦正在聯(lián)機,每個人頭戴耳機,雙眼亮晶晶地閃光,嘴角洋溢微笑,對著CS閃亮的屏幕沖鋒陷陣熱火朝天。樂小天不由想起中學時的一篇自讀課文《春風沉醉的晚上》,寫什么的他早已忘得一干二凈,但就是恍然間無師自通地明白了何為“春風沉醉”的感覺。那天樂小天剛剛失去畢業(yè)后的第三份工作,可他覺得這是一個春風沉醉的晚上。
從此樂小天成為隨心網(wǎng)吧的??汀L一ㄊ㈤_的初春時節(jié),我們城休眠了一個冬季的植物們悄然抽出新枝,樂小天也意外窺見了他生命中的春天。原來人生的意義不是坐在格子間里沒完沒了地打報表或是和有狐臭的客戶唧唧歪歪,而是坐在散發(fā)迷離氣息的網(wǎng)吧里和熟悉的陌生的戰(zhàn)友們一起打CSOL、AVA、COD……大學的時候,樂小天不是沒玩過網(wǎng)絡游戲,但沉迷過一段時間后,漸漸就厭倦了成天獨自對著屏幕練升級和打裝備。隨心網(wǎng)吧的聯(lián)機游戲才讓他真正理解了游戲的真諦,感受到游戲的高貴。高質(zhì)量的畫面音效打造了逼真完美的槍械彈藥和實戰(zhàn)場景。更重要的是,他是和真真切切的隔不了幾個位置、有血有肉的人在作戰(zhàn),興起時甚至可以彼此吆喝擊掌呵斥歡呼——回應的聲音總在對面,而不是網(wǎng)絡深處的虛幻。
森林里的莫小北
三個月后,莫小南知道自己因為不會玩CS、COD敗給了一個高職的女生。樂小天說,他喜歡上了一個女戰(zhàn)友。那時候,莫小南正縮在床上一邊趕稿子一邊擤鼻涕。
女戰(zhàn)友?她沒有明白。目光留在屏幕上,騰出一只手胡亂抓了兩張衛(wèi)生紙。她以為樂小天是在跟她討論哪部電影劇情。畢竟他那么有空,沒上班,有的是時間看些無聊的片子。
等莫小南明白整件事情的結局的時候樂小天已經(jīng)放棄再跟她解釋一下過程了。他說莫小南我們再沒有彼此交流的余地了,我們分手吧。說完就昂揚地走了出去,好似真的是個反恐戰(zhàn)士。留下莫小南愣在那里半天沒回神。后來她對莫小北說,我看著他的背影,眼前竟然出現(xiàn)歷史書里圣雄甘地的形象。莫小北撇了撇嘴,他成天泡網(wǎng)吧玩游戲,瘦了才像甘地。莫小北對樂小天滿懷憤懣,這樣的男人不過空有個好名字不要也罷!可莫小南真的有些留戀,因為樂小天會騎單車、會彈吉他、也會打籃球,對了,他還能把張學友的歌唱得很好。直到現(xiàn)在,他也憑借這些特長成為莫小南記憶里男友的翹楚。
莫小南其實在每次戀愛都不是特別投入,有些游離,可分手后的悲傷卻是扎扎實實的投入。分手后她想了很久也沒明白為什么三年的感情比不上三個月的CS。她一度決定化悲痛為力量利用媒體的力量打擊我們城所有黑網(wǎng)吧,可一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隨心網(wǎng)吧竟是牌照齊全而且已在公安局打通關系的正規(guī)網(wǎng)吧,頓時就喪失了戰(zhàn)斗力。莫小南頹然地想起小時候,曾長久地站在隨心網(wǎng)吧的前身——隨心游戲機室里觀摩鄰居哥哥操作按鈕和手柄玩名將、街霸、雷電、恐龍快打……看到大人來喊吃飯都不舍得離去,她已經(jīng)忘了游戲是否有情節(jié),總之是和開火拳擊勝負決斗之類有關的,因為她看得很揪心——可是再揪心她也一點沒想過要自己上去握住那個手柄拍打那些按鈕,只是默默地當個旁觀者,莫小南的童年原來是連超級瑪麗都沒摸過的童年。
而那多年以前的揪心,也許是和今天的悲傷相通的。
那年莫小南二十三歲,經(jīng)歷人生的第二次失戀。也是那一年,她又一次神色戚戚地走進了莫小北的森林。莫小南親近莫小北,甚至成為莫小北,可以把在這個世界里蜷縮著的身子暫時舒展開,暢快呼吸清新氧氣。她真高興有一個莫小北存在。
莫小北住在北部的森林里,從她的小屋窗口可以看到許多高大的喬木,銀樺、雪松、柏木、冬青、老槐、香樟、杏樹等等無所不有。屋外延伸著一條鋪著鵝卵石的不足一米寬的小道,一直通往木柵欄圍起的小院門口,莫小北天天趴著窗口往外看,想象著有一天,會有一個身材魁梧、臉蛋紅撲撲的獵人從那條小道走來,身后背著一桿獵槍和一頭死去的狼。
七歲的那天清晨,莫小南從那些面貌蒼老的羊群里疾步走出來。她記得那天天空是紫紅色的,按現(xiàn)在的理解是有些陰陽怪氣,但年幼的莫小南并不能感受“陰陽怪氣”這個詞所彰顯的氛圍,她只有最質(zhì)樸的認識:好像要下雨了。童年時莫小南一旦覺得周圍的空氣有些不對勁就會做出“要下雨了”的判斷。她只懂得用下雨來解釋一切怪異和不合理。
小女孩端著自己的鋁制小杯幾乎是小跑著走在那條長滿雜草的鐵軌上,仿佛擔心賣羊奶的老婆婆會突然改變主意率領那群羊追趕上來要一個答案。
你是雙胞胎嗎?
從事實的角度看這應該很好回答,莫小南十分清楚和爸爸媽媽一起住在那棟蘇聯(lián)式火柴盒房子里的只有她一個孩子,昨天前天以及今天拿著鋁制小杯來裝羊奶的也都是她莫小南??墒抢掀牌诺脑捯廊蛔屗Щ蟛灰?,也許真的是有一對雙胞胎呢?要不為什么會有人認為她是雙胞胎之一呢?下雨天總會把一切搞得亂糟糟的,雖然還沒開始下,莫小南已經(jīng)覺得煩透了。
自打那天起,莫小南時常會想到雙胞胎的問題。有時候她看著爸爸媽媽忙忙碌碌的背影,真希望有一個面貌相似、心有靈犀的雙胞胎姐姐,叫莫小北,會和她拉手做游戲,會傾聽、理解她的一切想法??捎袝r候,她又不希望有一個雙胞胎姐姐來與她分享一切東西,和她比較學習成績和收到男生紙條的數(shù)量。
莫小南就在這樣痛苦的矛盾中長大,好在她還有一個關于二十一世紀的幻想,這使得矛盾不那么令她心煩了,因為一切問題到了二十一世紀都可以迎刃而解,我們將擁有一個像剛剛剝殼的白煮蛋一樣完整圓融順理成章的世界,更妙的是我們還是這個世界的主人——當然你知道最終這個對于二十一世紀的假想也被現(xiàn)實擊碎了,好在那時她已經(jīng)長大了,并且已經(jīng)漸漸明白莫小北實際上意味著什么,她在哪里。
跳出來的云母片
進報社的第六年,莫小南已不用擠在小黑屋搶線索了。她還在社會新聞部,但專門做訪談欄目,比以前的豆腐塊檔次高很多。這一天清晨,不知名的鳥兒在窗外唧唧喳喳,把她從深深的睡眠中喚醒,大大地伸了個懶腰,睜開眼睛,有陽光從臥室的百葉窗縫隙傾瀉進來,像把一整鍋的云母片倒進室內(nèi),瑩瑩地閃著光。莫小南覺得一切都很祥和,美好得像童話故事。有一瞬間,她甚至以為自己變成了森林里的莫小北。但她很快確信,這并不是森林的小屋,而是我們城南邊的一棟老公寓的三樓,而自己還是那個當記者的莫小南。
我們城的看守所就建在一片黃黃的土丘上。四四方方的形狀隔開氣場,好似兀自生長于宇宙間的一片孤獨建筑。外墻體很厚,周圍沒有樹木,只有郊區(qū)撲面而來的荒涼。莫小南在聯(lián)系人的帶領下走進大院,然后再一個拐彎,進入辦公樓一樓東面走廊最盡頭的一間辦公室。莫小南知道,這個院子后面還有好大一片建筑,但眼下,它們都被這棟白得像醫(yī)院床單的辦公樓遮住了,仿佛已習慣了躲在這棟樓的陰影下沉睡。
這間房間正中面對面擺著兩張上世紀八十年代風格的辦公桌,墻壁刷得比外墻還白,白得有些刺眼。在這刺眼的白上面整齊地掛著幾面錦旗——三角形和四方形的交錯排列,像在演奏一支乏味的曲子。一走進這個房間,莫小南就情不自禁地跺了兩下腳,感受到這個矩形空間里原本規(guī)矩流動的空氣被攪得像無頭蒼蠅一樣四處逃竄,她心里就有一種莫名的得意。所以說,莫小南本質(zhì)上還是有點兒壞,雖然報社的領導同事們都以為她是乖小孩。不過對此莫小北會有不同的看法,她會說這都是從阿燦那里學來的,莫小南你擺脫不了他,他在你身上留下烙印啦。毫無疑問,聽到這些,莫小南會捂著耳朵尖叫起來。
當然,現(xiàn)在并沒有莫小北來提醒她阿燦這個人的存在,所以莫小南還在為跺幾下腳就趕走了這里陳腐的空氣得意著,延續(xù)著清晨的神清氣爽。她不知道今天要采訪的是什么人。聯(lián)系人只是說,有一個模樣兒很端莊的小伙子,本市戶口,家境也不錯,還大學畢業(yè),卻干起了辦假證的勾當,結果被抓了。她昨晚做了一些功課,知道這樣的個案雖然挺有特點,但從新聞的角度看也不算特別有新意,現(xiàn)在都市人壓力這么大,大學生工作這么難找,什么不正常的事都做得出來。她決定從這個表面現(xiàn)象里挖掘出更深的一些東西出來,比如該小伙子的成長背景、情感經(jīng)歷啦;她還想從這個個案適當做一些延展,最好能切入這個看守所里不同群體的精神狀態(tài)。
總之,第一次來看守所做采訪,莫小南的職業(yè)嗅覺確信這會是不錯的題材——直到看到瘦瘦高高、面色蒼白的小七出現(xiàn)在她眼前,她才恨恨地想,這真是一個不錯的題材,好得簡直可以詮釋她人生的主題了。
莫小南人生的主題就是失望、妥協(xié)與懊悔。不可否認,這凈是一些負面的詞匯。但莫小南覺得,如果說有誰人生的主題全都是積極正面的,那一定是雷鋒叔叔之類的勵志人物了,況且鬼才知道勵志人物是不是真實存在的人呢。
我們來說說小七是怎么回事吧。
小七曾經(jīng)是莫小南的一個追求者。比她低兩級,算是學弟吧。在莫小南的印象中小七是一個異常靦腆的男孩子,除此之外,關于小七,她就沒有更多的了解了。當時大四下學期的莫小南正為找工作的事焦頭爛額,她與樂小天的感情也處于穩(wěn)定期,根本無暇與一個比自己小的男生再掀波瀾。事實上,莫小南一直只把小七當作一個偶然認識的、可有可無的學弟,直到他終于向她表白——還是通過QQ,真是幼稚至極。
我們說過,莫小南并不是一個特別有男人緣的姑娘,從小到大,追求過她的男生也就那么幾個,扳手指頭數(shù)都嫌多余,所以她很容易就陷入對這種追求的感動之中,奇怪的是唯獨對小七,始終有一種戲謔的成分,她并不為他的愛感動,只是覺得幼稚可笑,莫名其妙,因此拒絕也根本不假思索,連措辭和理由都懶得講究一下。
從此以后,小七就在莫小南的視野里消失了。
在莫小南的記憶里也很難再浮現(xiàn)出來。直到這個六年后。
仕女的緊身胸衣
偉大的先哲們很早就意識到,女人這個物種帶有許多一廂情愿的成分。自以為脫俗的莫小南也不能免俗,甚至根本就是“一廂情愿”的杰出代表。比如對于初戀這件事,在客觀層面上,初戀就是一個人的第一次戀愛,雖然很難判定暗戀、單戀、網(wǎng)戀、三角戀、多維戀之類算不算,不管怎樣,“第一次戀愛”總是一個明確的所指,一個談過幾次戀愛的人怎么能說自己沒有初戀呢?可莫小南偏偏就是這樣的人。因為她所經(jīng)歷的那些戀愛都不符合她十五歲時對初戀的設想。換句話說,她自己做了一個模具,后來自發(fā)產(chǎn)生的東西都不符合這個模具的形狀,只能判斷那些東西都是錯的。當然,如果愛情是可以靠模具生產(chǎn)出來的話,莫小南就不會是一個沒有初戀的人,遺憾的是,這個一廂情愿制作出來的模具只有質(zhì)檢的作用,毫無生產(chǎn)的功能。
自從三年前中斷了和阿燦的關系,莫小南似乎就成了愛情、男人的絕緣體。也不知道為什么,也許是阿燦抽空了她的力比多,也許就將這樣孤獨終老吧。現(xiàn)在在看守所里意外見到小七,不僅勾起了莫小南的所有記憶,還激起了某些一廂情愿的情緒。
那天的采訪草草結束了,圍繞著訪問提綱把一個個問題拋出去,小七選擇性地沉默或回答。他們就像陌生人一樣展開訪談,氣氛不算熱烈也沒有冷場。只是在采訪的過程中,莫小南漸漸覺得來看守所采訪真是無聊透了,這樣的訪談訴求是什么呢?展示犯罪嫌疑人內(nèi)心隱痛和人性之復雜?揭開看守所的神秘面紗?
小七當然也認出莫小南了,但他除了臉上牽扯出一絲似笑非笑的表情外不再有別的表示,甚至有些吊兒郎當,仿佛根本和她沒什么交情似的,更別提曾經(jīng)愛過她了。這漠然的神情卻鐫刻進莫小南的大腦揮之不去。我們說過,莫小南人生的主題就是失望、妥協(xié)和懊悔,最初最深刻的詮釋就是那個她堅守了整整十年的關于二十一世紀的歡快暢想終于被平庸的現(xiàn)實取代,后來莫小南還經(jīng)歷過許多大大小小讓她失望、妥協(xié)、懊悔的事,直到她已習以為常,認識到人生本就是這么一回事。然而小七的出現(xiàn)仿佛在她腦海里又奏響了這一主旋律。莫小南無法理解靦腆的小七為什么會變成辦假證的小七?為了解開這個疑問,她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納入小七的人生軌跡中。
如果你曾對艾弗雷特的量子力學多宇宙理論有所了解,那么你也許更能理解莫小南現(xiàn)在的思維方式。我們的人生常常會走到一個岔口,面臨著左和右、0和1、以及更多的選擇。當然耶穌說,要走窄門,但畢竟還是有人走了寬門,走窄門的人生和走寬門的人生從此截然不同——甚至影響到下輩子的前途。在多宇宙的體系中,左和右、0和1、窄門和寬門并不是非此即彼的選擇,而是完全可以在不同的時空領域內(nèi)共在,并且是基于樸實、自洽的邏輯。所以我們可以說,莫小南現(xiàn)在開始暢想的是另一個宇宙的事——如果當初她沒有忽視小七的愛,甚至接受了他,小七好好地畢業(yè)了、工作了,還會走上辦假證的道路嗎?
莫小南像中世紀那些穿緊身胸衣的仕女們一樣為自己加上了一道原罪。更要命的是,她根本無從知曉另一個平行宇宙里事情的走向,所以她的設想既無法得到印證,也無法得到否定,于是她的原罪感始終無從消解。
看守所的那期訪談專欄出來了,效果很平淡,因為文章讀來有一股沉滯的氣息。禿頭總編依舊站在辦公室門口抽煙,那穿著寬大衣服的女人依舊忙忙碌碌地走來走去,只是他不覺得她像含苞待發(fā)的花兒了,倒更像一朵枯萎的月季。
小七被判了九個月的拘役,繼續(xù)在那個白床單一樣的看守所服役。
莫小南幾乎每星期都會去看他,帶自己做的飯菜,醬油水魷魚、清蒸鱸魚、糖醋小排、白灼蝦,炸雞排等等;也帶水果,蘋果梨橘子龍眼荔枝;甚至還有小說,馬爾克斯、卡夫卡、余華、麥家,后來又開始帶漫畫,日本的,美國的,比利時的……從我們城市區(qū)開往城郊看守所的公車只有一輛,每天來回四趟,司機總是那個戴墨鏡絡腮胡的王師傅,關于王師傅的事情我們可能在另一個故事里展開,而在這個故事里,王師傅只是漸漸發(fā)現(xiàn)一出城就乘客稀疏的車上增加了一個??停莻€瘦小的姑娘,卻穿得足以使自己成為一架鼓風機,當然她更引人注目的是總是提著大包小包,顯得十分笨拙累贅——按理說,一個探視頻率那么高的訪客不該老是這樣,除非她是想把家搬到看守所里去。
納木錯湖邊的狗
進入冬季以來,北部的森林里蕩漾著一股霧靄沉沉的氣息。這里不下雪,但落著霜,不僅結在枝頭上,也鋪在地上,白晶晶的,有點像戈壁灘上的鹽堿。
莫小北升起了火爐,戴上了橘紅色的毛線帽。小屋里還是溫暖,其實外面也不算太冷,除了呼出氣來會有白白的氣體罷了。莫小北喜歡的那株紅花羊蹄甲今冬已經(jīng)開花了,紫紅色的花朵,飄出若有若無的香味;她還喜歡揀幾片形狀完好的葉子進來,那是青綠色的,背面有短茸毛,腹面光滑,頂端裂開,形成駝峰一樣的兩瓣,整體造型像羊蹄子似的——這就是羊蹄甲。莫小北把它們夾進厚厚的《二十四史》第三卷里,等剝離了水分變成書簽。
我們知道,莫小南的故事在二十八歲那個頗有蠱惑性的美好清晨之后好像走進了一個死胡同,像死水一樣無從打破,我們也不知道她將如何走下去,又無法幫她想,亂翻了一通蘇格拉底的典籍也毫無用處,像蘇格拉底這樣的導師級人物從來不直接給人一個答案,只會不斷地提示暗示,真是又啰嗦又裝逼,活該娶個悍婦。我們和莫小南一樣,在一籌莫展的時候就回過頭來找莫小北;我們和莫小南一樣,都很高興有個莫小北存在。
毫無疑問,莫小北是個和莫小南同齡的姑娘,這在前文已經(jīng)反復明示或暗示過。但只有一次,在莫小南的心里,那個陪她一起長大的莫小北變成了一個男的——那就是阿燦。莫小南一度把阿燦當成了莫小北,對他訴說不能對別人說的心事,甚至會不由自主地大聲問他:親愛的,如果有人突然問你,你是雙胞胎嗎,你會怎么回答?
作為一個了解莫小南的人,你一定知道,這個關于雙胞胎的疑問是莫小南的人生密碼,她不假思索地對阿燦問出了這樣的問題,足以見她把他當成什么人了。
和阿燦認識還是緣于一次采訪。和樂小天分手后的第二年夏天,那時莫小南雖然已經(jīng)出過專版,但還是一個小兵。專副刊中心情感版的編輯是個戴著黑框眼鏡的老女人,她跑到社會新聞部叫囂人手不夠要借個丫頭片子過去用用,正好莫小南站在門邊復印材料,就把她拉過去了。
喏,這個男人,開著一輛破吉普,要把死去的愛犬送到西藏納木錯湖邊安葬。情感編輯塞過來一張寫著電話號碼的紙條。聽說他把狗鎖在車里去超市買東西,因為遲出來了一會兒,狗被悶在車里,中暑死了。你去和他聊聊!
說實話,莫小南真不想去報道這樣的事情,一方面她對狗沒有絲毫愛好,也絲毫不能理解那些愛狗勝過愛人的行為;另一方面,她覺得一個大男人專門跑到西藏去安葬一條死狗實在做作透了——還有那狗就不會發(fā)臭嗎?
但在報社里,人人都是她的boss。
情感版的行文規(guī)則就是——肉麻、煽情,我們城總有許多人平時對周圍的人和物吝嗇情感,只好把多余的感情投入一篇篇情感文章,與紙面上的陌生人同情同感。晚報的情感版一周出兩期,周三和周六,每到這兩天,報紙的銷量就直線上升,甚至超過周一和周五的股市金融版,足以見我們城的空氣里涌動著多少尋求疏導的荷爾蒙。
十七歲以后,莫小南就變得缺乏夢想,也不相信奇跡,從表面上看來,還有些隨波逐流——總之,對整個人生都不是特別上心。一個人遭受重大挫敗,總會很容易走到原先的反面,莫小南就是這樣的例子。她很快就發(fā)現(xiàn)坐在對面的阿燦和自己不是一類人。阿燦并不是她見面之前所設想的那種留長發(fā)蓄小胡子自由職業(yè)的文藝青年;相反,他在一家外企做數(shù)據(jù)處理,有一頭利落的短發(fā),個子很高,膚色偏黑,眼眸清亮,除此之外,外形沒什么特別之處,但從整個人的氣質(zhì)看來卻有一股執(zhí)拗和欠揍的壞勁,不知道具體是從什么地方散發(fā)的,反正莫小南就是能看出來,這個人的生命氣場與自己完全不同。
換句話說,他激蕩起了莫小南內(nèi)心已死掉的某些東西。
采訪結束后,莫小南半開玩笑地脫口而出,祝你一路順風,給我寄明信片哦~正常情況下,莫小南不會對采訪對象說出這種帶港臺腔的話,真是肉麻死了。但那一天,她好像真的很想收到這個要去納木錯葬狗的人的明信片,正經(jīng)說出來又顯得不太好意思,只好用不正經(jīng)的港臺腔來掩飾。
后來,阿燦真的從納木錯給她寄來明信片。天空藍得像假的,湖水比天空還藍,倒映著遠處的雪山——他沒有把她的港臺腔當成玩笑,讓莫小南很欣慰。
米老鼠卷筆刀
要說莫小南現(xiàn)在是不是愛上小七了,我們真的很難回答,連莫小南自己也說不清楚,但她從來就是一個優(yōu)柔寡斷的姑娘;爽快利落的是莫小北,她急得直跳腳,莫小南你又犯傻了,小七只是一個和你不相干的人,你影響不了他什么,更不可能對他的人生負責任!當然她也知道,莫小南絕不是愛上小七了。奇怪的是,這樣的事,莫小南本人偏偏不知道。人有的時候就是這么糊涂。
阿燦從西藏回來已是那年八月底。他開始瘋狂的加班以彌補休假一個月中斷的業(yè)務。莫小南跑到他們公司去給他送樣報,其實送樣報當然只是借口,她著實出于一個女人熱愛八卦的好奇心,想看看阿燦從西藏葬狗回來有沒有什么變化——結果自然令她失望了,雖然埋頭加班使眼圈有些發(fā)黑,那副欠扁又固執(zhí)的神情依然如故。西藏不是能使人脫胎換骨么?
如果阿燦真的被雪域高原凈化得像雪山一樣恬靜,阿燦就不是阿燦了,莫小南也不會不可抑制地愛上他。后來她和阿燦在一起,經(jīng)常去做一些出格的“壞事”。比如跟蹤虐貓分子,把一大袋垃圾灑開來堆在他家門口;比如把愛假正經(jīng)的總監(jiān)送進干洗店的衣服偷偷調(diào)包,將所有BOSS領帶全部換成迪士尼的唐老鴨;比如買了兩把噴槍,夜深人靜的時候在那些老是霸占公共停車位不挪的車子上寫大字報……阿燦像莫小北一樣爽快利落,并且不止是判斷,在行動上也從不遲疑,莫小南忍不住想,當莫小北在森林的小屋里等到了獵人和狼,就會變成阿燦這樣膽大妄為又可愛得要命的人吧。
獵人和狼對于莫小南來說是一種隱喻,象征著某種朦朧未知的生命力量。如果說莫小南活得有些隨波逐流,莫小北則堅守得有些寂寞,而無論是莫小南還是莫小北都希望有一個臉蛋紅撲撲的獵人朝自己走來,最好他的肩上還背著一頭死去的狼——這樣他們晚上就可以升起柴火吃烤狼了,多么愜意的人生!
阿燦覺得,遇到莫小南,好像是找到了一個玩伴。他讀小學的時候,鄰居有個膚色特別白的小姑娘。這個小姑娘頭有點歪——就是小時候把圓圓的后腦勺睡扁了,扎起辮子來就看得特別明顯,她只好總是披散著頭發(fā),看起來就有些邋遢。因此周圍的男生和那些愛漂亮的女生就愛嘲笑她。阿燦卻喜歡她,當時他以為是喜歡她的皮膚特別白——而他自己好像天生就是一副黑黑皮厚的樣子,現(xiàn)在看來滿不是那么一回事。不過究竟是喜歡什么現(xiàn)在也不值得再追究了,“喜歡”這件事從來就是無緣無故,無論你是八歲還是八十歲——當然我們城有不少人會持不同意見,他們中有的是因為太勢利,有的是因為缺乏安全感,有的是因為無知,有的是因為被生活強奸了……好在我們這個故事里并不需要展開來分析這些。
鄰居的小姑娘在阿燦五年級的時候轉學了,臨走前送給阿燦一個當時流行的米老鼠卷筆刀。那時他們已經(jīng)有了近三年的友誼,常常以“黑白雙煞”的形象出現(xiàn)在上學和放學的路上。他去拔老是罰人抄課文的老師的自行車汽門芯,她就幫他放哨;他跳到別人養(yǎng)魚的池子里游泳,她就幫他看著脫下來的衣服鞋襪紅領巾……她還會幫他出主意,比如天晴的時候去把數(shù)學老師晾在竹竿上的衣服收起來,等到下雨天再把它們晾回去……總之,有了這個皮膚雪白的玩伴讓兒時的阿燦開心死了,到處使壞都干勁十足,即使被發(fā)現(xiàn)了受批評也不覺得懊惱,至少還有人作伴呀,那時候他覺得生活真有意思——據(jù)我們所知,有這樣想法的小孩可真不多。
和阿燦在一起的九個月里,莫小北在莫小南的生活里漸漸隱退,因為一個阿燦就足以給她整片貫穿南北的遼闊森林。阿燦也對她講他的過去,講到鄰居的小姑娘,莫小南笑得很開心,仿佛聽到的是另一個自己的故事,她也曾有過這樣的故事,在這樣的故事里充當主角。她猛然發(fā)覺,彼此尚未相遇的二十幾年里,在靈魂的原點上,關于這個世界的困惑、以及與這個世界的抗爭與和解……竟有深刻的交集,盡管表現(xiàn)方式不盡相同,盡管所形成的生命氣場如此迥異。十五歲時,莫小南用堅硬的冷漠來抗拒周圍的粗鄙,阿燦則用超乎尋常的狂熱來回應周圍的無聊;長大成人,莫小南學會了適應社會的規(guī)則,然而誰都不知道她的心里有一個莫小北和一片森林。
獵人和狼的隱喻
一直到二十八歲,莫小南還常常會做這樣的夢。媽媽穿著帶船形胸針的紅色洋裝,新燙了一頭大波浪卷發(fā),喜氣洋洋地把一個下巴尖尖,眼睛圓圓,個子不高的小姑娘領到她面前,莫小南,你有個雙胞胎姐姐,叫莫小北。然后那個叫莫小北的姑娘就跑過來拉起她的手,兩個人都瞪大了眼睛彼此端詳,好像在照鏡子一樣,好玩死了。過了好一陣,莫小南才大膽地伸手摸了摸對面姑娘的眉毛、眼角、鼻子、嘴,她看出來了,這個姑娘雖然長得和自己一模一樣,臉上卻分明有種她不能企及的淡定和勇氣。她快樂得心都要飛出來舞蹈啦,真想使勁擁抱莫小北。
然而這樣的夢總是在擁抱之前就中斷了。
兩年前的初秋,我們城所有樹木都還干勁十足地綠油油生長著,仿佛這既不是一個離別的季節(jié),也不是一個豐收的季節(jié)。對于樹木來說,一切存在都與意義無關,意義只對人才有意義。阿燦就是在那個甚至還十分炎熱的初秋時節(jié),開著他的破吉普離開了我們城。盡管后來的日子里,莫小南一直試圖抹殺那個初秋對于她人生的意義,但連我們城的樹木們都看得很清楚,一切都是徒勞。
有一天,我們可以像游牧民族,趕著一群毛發(fā)沉重的牛和羊,走很遠的路,找到一片綠洲,然后躺在這戈壁綠洲里嚼著水草吃。即使過了這么久,我們都說不清究竟是誰對這樣心向往之的畫面感到怯懦了。 阿燦離開了我們城,據(jù)說去尋找他曾許諾和莫小南共享的畫面。莫小南本應該登上他的破吉普,歡天喜地地坐在副駕駛位置上指手畫腳。可不僅她沒有勇氣上去,作為司機的阿燦也甚至連一個正式的邀請都沒有,他們好像突然在一夜之間彼此逃開了對方。莫小南和阿燦一度連成一片的森林又如魔幻演出一樣“轟”地分開,迅速地左右位移,越來越遠。
當兩個人想永遠擁抱在一起的時候,夢就中斷了。究竟是命運,還是怯懦?如果讓我們來評述,也許更傾向后者吧。這也是莫小北的意思,雖然莫小南一直嘴硬不承認。
幸運的是她又找回了莫小北,原來莫小北還在她的森林小屋里,哼著曲兒收藏紅花羊蹄甲的書簽,獵人和狼也還沒來,就像被按了return鍵的電腦程序,一切照舊。莫小南還是那個被生活打磨得隨波逐流的莫小南,莫小北也還是那個堅守得有些寂寞的莫小北。
我們城的冬天并不像北方那樣寒冷,天不會下雪,水也不會結冰,甚至連掉光葉子的樹都少見。今天是小七被減刑釋放的日子,莫小南站在看守所的大門外,冬日的陽光灑在身上像一雙無形的手在演奏鋼琴曲,暖洋洋的。午后一點,小七還沒有出來。她早晨七點就到這里了,那時候天還沒太陽,只有南方冬季陰冷的寒,她站在那里不停地跺腳,摩擦雙手取暖。這片光禿禿的土丘,連坐都沒地方坐,莫小南無所事事地站在這里,只好回想小七、樂小天和阿燦,時間在回憶里漫長得仿佛過了幾個世紀。
在記憶的跋山涉水里,莫小南也看到了北部森林——那里不僅有北方的植物,也有南方的植物,它們在一起生長,盤根錯節(jié)。顯然,南方、北方之類具體的地理概念對這片森林毫無用處,它可以布滿各種奇花異果,也可以只長一種樹、只開一種花、只結一種果。重要的是,它一定有一座可以棲居的小木屋,有個下巴尖尖、眼睛圓圓的姑娘,她總是很快活、富有見地,有勇氣面對從那條不足一米寬的小徑上走來的一切事物,包括穿著馬靴、扛著雙筒獵槍、身材魁梧的獵人,他的身后,跟著一頭狼:紅紅的舌頭垂下來,雙目炯炯。
你想過沒有,也許等來的獵人并不是一個臉蛋紅撲撲的慈祥大叔,狼也不是一頭死去的狼?莫小北把整套《二十四史》讀了兩遍,然后透過昏黃的歷史問莫小南。
莫小南蜷縮在森林小屋的火爐旁,脖子上纏了一圈又一圈的圍巾,仿佛整個人就長在那堆厚厚的圍巾里。她像是沒聽見莫小北的問話似的,只顧不停地轉動手中那杯熱氣騰騰的黑咖啡。從窗口望出去,她看到了銀樺、雪松、柏木、冬青、老槐、香樟、杏樹……最后,她就看到了一個披著皮草的獵人遠遠地走來,后面跟著一團灰灰晃動的東西……
生活和愛情都是漫長而困難的事情。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叫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拉美人在一本書里這樣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