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信人:孫昕晨宗崇茂
崇茂小弟:
仿佛只一轉身的工夫,2004年就只剩下最后半天了。
昨天無錫大雪,白茫茫一片,使我對這個城市產(chǎn)生了短暫的幻覺。我中午特地在風雪中騎行了一段時間,去一家書店,一路上篤悠悠地走,任風雪撲打,那種感覺仿佛是多年以前在故鄉(xiāng)鹽城,或是童年時在鄉(xiāng)村田埂上那種“渾然”的感覺。
我的青春期寫作中,曾無數(shù)次地運用過風雪的意象,它總是和村莊、母親、童年緊密相依的。所以,在接連幾個無雪的冬天之后,這場突然的降雪對我而言,的確是一份意外的禮物。
因為你去了江倉,失了聯(lián)系,我只能在心中默默惦記。前兩天,我還試著發(fā)一則短信,看你能否收到我的一點問候,這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舉動,有點聊以自慰的味道。想上蒼知我此心,也會護佑我的兄弟。
我前幾天去書店為你挑書,只買到一本張中曉的《無夢樓隨筆》。他是一個民族集體昏睡時的奇跡。如果說今天,眾多公共知識分子以為自己頭上長了一顆腦袋而自以為是,那么他們面對張中曉,只能自慚形穢。關于他,你通過閱讀,會尊敬并記住他。
你的內(nèi)心經(jīng)歷了真正的煎熬,而且這樣的煉獄仍未見霞光。作為朋友,我只期望你從苦難中汲取力量,活個明明白白,體味此生的黑暗,把煉獄當作一次旅行,銘記其中的大智慧,而千萬別與塵世中俗人的尺度較勁。你掙扎過,爬行過,你的血肉之軀在冰雪中洗浴過,你的肺腑就是一片碧洗的晴空,你就會懂得生命的大風景、深呼吸。讀魯迅《野草》,讀但丁《神曲》的某些篇章,讀荷爾德林的詩篇,就是這樣的節(jié)奏和氣韻。那些麻木中的痛楚,那些掙扎中的依戀,那些絕望邊緣上的暖意……
昨天我從網(wǎng)上下載了沃納·比肖夫的幾張黑白圖片。這位杰出的攝影家遭遇車禍英年早逝于安第斯山區(qū),他的《秘魯吹笛少年》在我最困難的日子里給了我溫暖。那時候,我沒有理由地長時間看著它,就像大雪天在火盆上烘手,一整天也不會單調。
人在無奈時,切不可專注于自己的困惑與苦痛,而要找到某種“通道”,專注于另一種看似無關、實則有所啟示的事物——比如信仰、閱讀,比如去關注更黑暗、更痛苦的人與事,或是像更多的俗人那樣,致力于物質利益。
我說這個,不是勸你向生活屈服,而是某種生存的策略吧。因為再純潔、再高貴的靈魂,都需要偉大的阿Q,只是我們?nèi)绾翁幹米约旱膬?nèi)心而已。更何況,你我都有老人、孩子,他們是我們最親切的系念和寓言。
你并不是孤單地存在,你和這個世界的聯(lián)系正是在這默默中?!耙驗闊暨€亮著,回答四面八方的問候?!睂懽鲗τ谀?,正是點燈的過程。朋友們從報刊上讀到你的文字,正是寒夜長路中對一盞燈火的眺望。
有時我會偶然這樣想崇茂是替我們?nèi)ナ芸嗟?,因為從他的煉獄中我們汲取了多少啊!所以,我內(nèi)心不時會涌起一種伴隨著感動的感激,這朵感恩之花是獻給你的。
江倉、西寧,西部的歲月必將是你值得驕傲的財富;我去西部僅十天,即感到心中裝了許多回來。
新的一年,我也希望自己能多寫點東西,不辜負你和更多好友的期待,也讓這匆匆而逝永不再來的歲月留下些痕跡。
濁世莫測,生命總是難以預料,所以,兄弟還是要堅定一些東西。我們已經(jīng)得到了許多;也逃避了許多,比如戰(zhàn)爭、災害、病痛和更多的人禍天災。這其實也是一種塵世的福分。畢竟,我們回家過年時能看看父母、孩子,看看曾經(jīng)的家園,那些親愛的土地、麥子、霜打過的青菜,聽聽那寒夜中穿墻而過的風聲……
期待著你平安回來,在家中和你喝茶。
回家的路上,在列車窗口前,你會一路看到大地上的風景,它仍會告訴你:兄弟,活著,這平凡的生活和平凡的大地,都是奇跡。
收到這封信的時候,你的身上已經(jīng)打滿2005年的陽光了。
聽晨匆匆
2004年12月31日中午于無錫
昕晨兄長:
今天大卡車進山送貨,想不到給我?guī)砹四愕男?
這是我新年收到的第一件禮物,在零下三十多度的江倉,它給我?guī)淼臏嘏苍S你無法想象。我緊握著司機師傅的手,久久不愿松開,好像這溫暖就是從他手中傳過來的。而一直刮個不停的暴風雪,此刻似乎也停歇了下來,薄薄的太陽出現(xiàn)在天空。
此次再來江倉,遇到了難以想象的艱難,返程變得遙遙無期。這里幾乎每天都在刮風暴,工程無法準時完工。前些日子,我們被八至九級的大風困在帳篷中兩天兩夜,不能出門半步。有一家工地,深夜一下子被卷走了七頂帳篷。那風像是千萬大軍同時揮舞著千萬面旗幟,在耳邊呼啦啦響得讓人心悸至絕望——只是圍困,卻不消滅,那感覺真是一種折磨。
祁連山腳下的溪流已冰封沉默,行人與車輛可在上面隨意踐行。這里的雪,既不像我們家鄉(xiāng)的雪,也不像童年時的,而是一種蒼茫的亂舞與沉郁的覆蓋。
自從進入冬季江倉草原一下子變得令人恐慌。狼的出沒似乎比人的活動更加頻繁。草原上的牛馬羊已遷移到冬季牧場,狼可能餓急了吧,現(xiàn)在我晚上再也不敢獨自一人出去看星星了。
我們只能在無助中等待。煩躁、易怒。無盡的荒涼中,寂寞無處可逃。最苦悶的時候,思想似乎也因缺氧而窒息。
但我沒有一天中斷過對兄長的想念。我一遍又一遍地重讀你寄來的信與文稿,或是打開手機,翻閱你從前發(fā)給我的短信。此時,我的思想與情感又會慢慢蘇醒過來,并起伏不停。
昨天,我在日記本上寫下了這樣兩句話,是完完全全在心里對你說的話:與你的交往,使我始終沉融于一股暖流之中;并且,這股暖流超越于塵世之上。你寒冷的時候,我正抖瑟得更加劇烈:我需要你的祝福,盡管這祝福并不能溫暖現(xiàn)實。
這樣特定的背景之下,有一種幸福是讀信。今天下午又起了大風,什么活也干不成,我們都歇在帳篷里。你的這封來信我已一連看了好幾遍。那幫民工兄弟在笑癡癡地望著我,仿佛我是一個偷食了美味的孩子。他們要求我念給他們聽聽。我就把大部分的章節(jié)讀出聲來,他們竟然深有體會地不住點頭。讀畢,整個帳篷靜默了好一陣。
許多時候,我想過這樣的問題:是否真有前世及因果報應?倘若有,那一定是我的前世做了壞事,讓我今生來償付。我被黑暗綁架已達十年之久,總是一次又一次寄希望于來日。我看到霞光了嗎?看到了,但還沒有觸摸到。好在有你,親愛的兄長!你苦心孤詣為我的內(nèi)心描畫門窗。掙扎仍在繼續(xù),但是,我已不說自己是一個不幸的人。
寫作已成為我最后的堡壘,我想堅守。它給我?guī)砹斯陋氈械呐d奮與依靠。風過無影,我希望我的生命通過文字,能存落一些哪怕是淡如羽毛的痕跡。
春節(jié)將至。想家,卻又怕回——因為每次離別都是一次舊傷復發(fā)。長久的無望反倒帶來相對的平靜。但是,我還是渴望與你的相晤以便能夠汲取什么。我是一個缺氧者。
“我要抱著你,坐在酒杯中?!?/p>
不知何日才能走出山外,也不知何時才能寄出此信。此刻,我正坐在帳蓬的被窩里,兩支燭光,映紅了我對你所說的每一句話。兄長,你聽見了嗎?
我的紙里包著火。
崇茂
2005年元月16日于江倉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