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她到底是誰，可收到過她的一封信，沒有字，只是一些小圓點(diǎn)。接到過她的許多電話，第一句總是問我：“你好嗎？”

那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當(dāng)時，我辦公桌上的分機(jī)是條情感熱線，號碼印在雜志上，所以響個不停。打進(jìn)電話來的人，總有紛擾的情事要訴說，剪不斷理還亂。

她是個例外，第一次打來電話，她只是問：“你好嗎？”像老友。我問她是誰，她說：“我是誰沒關(guān)系呀。只是從收音機(jī)里聽到過你的一篇文章，想了好多辦法才找到這個電話的?！鳖D了頓，她又問，“你確定那個文章是你寫的吧？”我笑起來。

之后，她隔三差五打電話來，也沒什么事情，好像就是想問我一句“你好嗎？”這讓我受寵若驚。突然被人沒來由惦記，這有些奢侈，也讓我稍稍不安。

有一天，她問我，為什么不撕掉舊的日歷，讓它永遠(yuǎn)停在一個日子上？然后她自顧回答：“那是為了記住一些事情?！蔽覇査骸澳阌羞@樣的日歷？”她說沒有。我問她的名字，她說媽媽叫她“小明”。我說，我在日歷上記著。她笑了笑說，寫了封信給我，但不是情書。

隔了幾天，我果真收到她的信。一張有點(diǎn)特殊的紙，沒有字，是些或疏或密的小圓點(diǎn)。以為是些象形字，看了很久，我一個也不認(rèn)識。

她再打電話時，我問寫的是什么，是在紙上繡花嗎？她沉默了一下說：“是盲文呀?！蔽覇枺骸澳銜懨の陌?？”她咯咯笑起來：“我是個盲人呀?！?/p>

這實(shí)在出乎我的意料。我找不到一句合適的話，只能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彼Φ溃骸拔乙膊皇枪室獾难??！?/p>

她說：黑夜給了她黑色的眼睛，白天也給了她黑色的眼睛……可她什么也看不見。她問我：“你是作家，你能跟說我什么是紅？再跟我說說大象到底是個什么樣子？一定不是《盲人摸象》的樣子吧？”

我沒辦法跟她說“紅”、“大象”，看見或看不見，是兩個不同的世界，兩種不同的語境。我只能跟她說“對不起”。她說：“那也不要緊，我想戀愛呀。雖然看不見，但總能摸得著吧。你可不可以跟我說個故事，讓我覺得愛情它真的挺好的？”

我說，有一個男孩兒，從小失聰了，聽不見聲音，所以他不會說話，但他依然聰明。他長大了，于是他戀愛了。那個女孩好好的，很奇怪的，他們一見鐘情。為了和他交談，那個女孩去聾啞學(xué)校學(xué)會了手語。他們用手說愛，說想念。有天，女孩想，雖然那男孩用手說了好多次“我愛你”，但她覺得還不夠。她想，要是他能開口說一句那該多好?。∷檬謱λf，如果他不開口說他愛她，她就和他分手。男孩用手比劃：“那是不可能的?！迸⒂檬终Z告訴他：“為什么不試試？”然后，女孩開始教他說“我愛你”。他看著她的口形，她每天都要教他說好多遍“我愛你”。他終于發(fā)音了，可發(fā)出的不是那三個字。女孩失望了，準(zhǔn)備離開他。他舍不得她，追上了她，喊出了那三個字后，他的世界歸于沉寂，再也發(fā)不出聲音。但是，女孩又回到了他身邊……

她靜靜地問：“這是真的嗎？”我說是真的。她說：“我信?！彼嬖V我，她沒看過多少書，好多故事都是爸媽念給她聽的，那些故事也好聽，可她還想知道一些別的，比如男孩子的那些事，比如約會的事，比如接吻。那天，她在收音機(jī)聽到我寫的故事里說到“親吻”，我說“親吻像是兩個幸福的啞巴”讓她來了興趣，她說，她也想做個幸福的啞巴。

某天，她又打電話給我，語氣哀怨：“我看不見，我想知道爸媽的樣子，一點(diǎn)辦法也沒有，我只曉得老爸的下巴有胡子，媽媽手上有繭，我還想照一下鏡子。我看不見太陽，可知道它是熱的，月亮是涼的?？床灰娧?，可走在雪地上不小心會摔跤……”

她說她想要一條導(dǎo)盲犬，可她媽說她和父親就是她的導(dǎo)盲犬。我說：“這證明你父母有多愛你，瞧瞧你多幸福呀！”可她說：“我媽慢慢會老的呀?！彼€說，有個男孩跟她說，要一輩子做她的導(dǎo)盲犬。我告訴她：“那就接受他吧。”她卻擔(dān)心了：“我好喜歡他，可我又好害怕。他好好的，為什么會喜歡我呢？”

我告訴她：“有時候愛情就是傳奇，你能想到的，總會有個人來幫你完成?！蔽覜]料到，這句話讓她興奮極了。她在電話那頭笑：“要是我和他戀愛了，結(jié)婚了，一定要請你來喝我們的喜酒?！蔽艺J(rèn)真應(yīng)答：“我等著，等你的好消息。”

這是她和我最長的一次交談，之后，我還接到幾次她的電話，第一句話依然是“你好嗎？”至于她和那個男孩怎樣了，她沒說，我自然也不好問。再然后，就沒了她的消息。我想，也許她沉浸在甜蜜里，都結(jié)婚甚至當(dāng)母親了吧。然后，她就把我給忘了。

只是，被她問了那么多次“你好嗎？”如今，我真的很想問她一聲：“你好嗎？”但是，這個可愛又純凈的女孩，你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