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陳嗣慶先生,一生最大的想望就是成為一個運動家。雖然往后的命運使他走上法律這條路,可是在日常生活中,他仍是個勤于活動四肢的人。父親小學六年級開始踢足球,網球打得可以,撞球第一流,乒乓球非常好,到了六十多歲時開始登山。目前父親已經七十五歲了,他每天早晨必做全身運動才上班;傍晚下班時,提早兩三站下公車,走路回家。這種持之以恒的精神,其實就是他一生做人做事負責認真的表率。
我的母親在婚前是學校女子籃球校隊的一員,當后衛(wèi)。婚后,她打的是犧牲球。
父親對于我們子女的期望始終如一:他希望在這四個孩子中,有一個能夠成為運動家,另一個成為藝術家,其他兩個“要做正直的人”,能夠自食其力就好。
很可惜的是,我的姐姐從小受栽培,她卻沒有成為音樂家。而今她雖是一個鋼琴老師,卻沒能達到父親更高的期許。我這老二在小學時運動和作文都好,單杠花樣比老師還多,爬樹跟猴子差不多利落,而且還能自極高處蹦下,不會跌傷。溜冰、騎車、躲避球都喜歡,結果還是沒成大器,一頭跌進書海里去,終生無法自拔。
大弟的籃球一直打到服兵役時都是隊中好手,后來他做了個不喜歡生意太好的淡泊生意人。小弟乒乓球得過師大附中高中組冠軍,撞球只有他可以跟父親較量,而今他從事的卻是法律,是個專業(yè)人才以及孩子的好玩伴。小弟目前唯一的運動是——趴在地上當馬兒,給他的女兒騎來騎去。
在我們的家人里,唯有我的丈夫荷西,終生的生活和興趣跟運動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他打網球、游泳、跳傘、駕汽艇,還有終其一生對于海洋的至愛——潛水。他也爬山、騎摩托車、跑步,甚而園藝都勤得有若運動。
我們四個子女雖然受到栽培,從小鋼琴老師、美術老師沒有間斷,可是出不了一個藝術家。運動方面,籃球架在過去住在有院落的日本房子里時總是架著的;父親還親自參與拌水泥的工作,為我這個酷愛“輪式冰鞋”的女兒在院中鋪了一個方形的小冰場。等到我們搬到公寓中去住時,在家庭經濟并非富裕的情形下,父親仍然買來了撞球臺和乒乓球桌,鼓勵我們全家運動。巷內的鄰居也常來參加。而打得最激烈的,就是父親自己。
記得當年的臺灣物質缺乏,姐姐學鋼琴和小提琴,父親根本沒有能力在養(yǎng)家活口之外再買一架昂貴的鋼琴,后來他拿出了小心存放著的、預備給孩子生病時用的“急救金”,換了一架琴。自那時起,為了物盡其用和健康的理由,我們其他三個孩子都被迫學音樂。那幾年的日子,姐姐心甘情愿也罷了,我們下面三個,每天黃昏都要千催萬請才肯上琴凳。父親下班回來,即使筋疲力盡,都會坐在一旁打拍子,口中大聲唱和。當時我們不知父親的苦心,總是拉長了臉給他看,下琴時歡呼大叫。父親淡淡地說了一句:“我這樣期望你們學音樂,是一種準備。當你們長大的時候,生命中必有挫折,到時候,音樂可以化解你們的悲傷。”我們當年最大的挫折和悲傷就是彈琴,哪里懂得父親深遠的含意。
至于運動,四個孩子都淡漠了,連父親登山都不肯同去,倒是母親,跟著爬了好幾年。雖然,那只是些不太高的山,但他們的精神是可佩的。
我的丈夫深得父親喜愛并不完全因為他是半子,父親在加那利群島時,每天跟著女婿去騎摩托車,兩人一跑就不肯回家吃飯,志同道合得很。
回想有一年我開始學打網球時,父親興奮極了。那一年我在教德文,收入極有限,父親資助我買二手球拍、做球衣,還付教練費,另外給我買了一輛腳踏車每日清晨騎去球場。這還不夠他的歡喜,到后來,父親下班提早,也去打球。父親打球不丟臉,抽球抽得又穩(wěn)又好。他不會打競爭的,他是和平球。
等到我又遠走他鄉(xiāng)一去不返時,我的生活環(huán)境有了很大的變化。我住在北非沙濱去了。那時最普通的運動就是走路。買菜走上兩小時,提水走上一小時,夜間去鎮(zhèn)上看電影走上兩小時,結婚大典也忘了可以借車,夫妻兩人在五十攝氏度的氣溫下又走上了一百分鐘。那一陣,身心都算健康,是人生中燦爛非凡的好時光。
后來搬去了加那利群島,我的日子跟大自然仍然脫不了關系。漁船來時,夫妻倆苦等著幫忙拉漁網。朋友來時,一同露營爬山拾柴火。平日種花、種菜、剪草、擦地、修房子,運動量仍然很大。夏日每天必去海灘,我泡水,我先生潛水。再不然,深夜里頭上頂了礦工燈,巖石縫中摸螃蟹去,日子過得自然而然,膚色總是健康的棕色。雖然如此,夫妻兩人依舊看書、看電影、聽音樂、跳舞、唱歌,雙重生活,沒有矛盾?;叵肫饋?,夫妻之間最不肯關心的就是事業(yè),我們安穩(wěn)地拿一份死薪水,絕對不想創(chuàng)業(yè)。
沒過幾年,我們家的下一代,也就是大弟的雙生女兒陳天恩、陳天慈進入了小學。父親經歷了對于我們的失望之后,在他的孫女身上又重新投入了希望。他渴望他的孫女中有一個成為運動家。暑假到了,當其他的孩子在補習各種才藝的時候,父親為我們的小女孩請來了體育家教。
天恩、天慈開始每天下午由體育老師帶著,在市立體育場上課。記得初上體育課時,父親非常興奮,他說,如果孫女有恒心、肯努力,那么小學畢業(yè)就要不計一切送到澳洲去訓練打網球。又說,經濟來源不成問題,為了培植孫女,他可以撐著再多做幾年事不談退休。很可惜的是,天恩、天慈所關心的只是讀學校的書,她們無視祖父對她們的熱愛,不聽祖父一再的“勸告”:“書不要拼命念,及格就好?!彼齻冊诩胰说目嗫喟笾聼o動于衷,她們自動自發(fā)地讀書,跑了一個半月的體育場,竟然哭著不肯再去。我們是一個民主的家庭,絕對不敢強迫孩子。在這種情形下,父親嘆了口氣,不再說什么。
我們的家族運動小史并沒有告一段落。小弟的大女兒天明今年八歲,得的獎狀里雖然包括體育,可是她最癡迷瘋狂的還是在閱讀上,小學二年級就在看我的《紅樓夢》,金陵十二釵都能背,她只運動那翻書的小指頭。小弟的二女兒天白在兩歲多時由茶幾上跳下來,父親觀察她的動作,她不是直著腳跳的,她先彎下膝蓋才借雙腳的力一蹦落地。這發(fā)現又使父親大喜,連說:“恐怕是這一個,可以訓練?!睆哪菚r起,天白每與父親見面時,祖孫兩人就在玩一種暗藏心機的運動游戲??墒翘彀赚F在已經四歲多了,她最大的成就卻是:追趕著家中大人講鬼故事。我們被她嚇得哀叫,她卻是一句一句笑笑地逼上來,用詞用句之外,氣氛詭異、森冷、神秘,像個幻想魔術師。她只做這種運動,四肢不算靈。每聽孫女造鬼不疲,父親總也嘆一口氣,他的期望這一次叫做“活見鬼”。
其實,要一個家庭中的成員成為運動家或藝術家并不那么簡單,可是保有活潑而健康的心態(tài)去參與,不必成家也自有意義。
其實每一個人,自從強迫出生開始都是孤獨的長跑者,無論身邊有沒有人扶持,這條“活下去”的長路仍得依靠自己的耐力在進行。有許多人,雖然一生都成不了名副其實的運動員,可是那份對于生活的堅持,就是一種勇者的行為。
我自然也是一群又一群長跑者中的一員,但誠實地說,并不是為了父親的期望而跑,支持著我的,是一份熱愛生命的信念,我為不負此生而跑。我只鼓勵自己,跟那向上的心合作。這些年來,我越跑越和諧,越跑越包容,越跑越懂得享受人與人之間一切平凡而卑微的喜悅。當有一天,跑到天人合一的境界時,世上再也不會出現束縛心靈的愁苦與欲望,那份真正的生之自由,就在眼前了。
(選自《鬧學記》,哈爾濱出版社2003年,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