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憲政地圖中,中國是大國憲政的“異數”。一八四零年以來,中國作為“尾隨者的國度”被強制納入西方主導的現代世界體系之中,在文化價值與制度系統(tǒng)的雙重層面經受著中國文明有史以來最為慘烈而綿長的生死考驗,至今在結構意義上尚未終結。然而,中國的政治現代化經驗又存在獨特之處:一則,以“半殖民地”之殘軀堅強捍衛(wèi)內地之政治主權與內地政治選擇與決斷的自主性,以一種左右激烈震蕩的非常政治模式回應革命建國主題,最終輸出以“八二憲法”為基本框架的主體性中國的憲制結構;二則,“八二憲法”的根本精神在于其“政治憲法結構”而非“基本權利體系”,前者對后者的正當性基礎、優(yōu)先順序與落實方案有著嚴格的限定,不可能經由“憲法的司法化”或“基本權利的教義化”而直接實現中國憲政的成熟轉型。因此,在憲法的政治理性與憲政動力學的意義上,我們除了依據比較憲法的教義學暗示展開以“基本權利”為中心的、沙盤推演式的規(guī)范憲法學學理性建構與技術性儲備之外,還應從政治自覺與實踐理性的角度瞄準作為中國憲政轉型之真實瓶頸的“政治憲法結構”,在轉型憲政的真實語境中嚴肅探討一種中國憲政演進的政治憲政主義路徑。
中國的憲法學術脈絡中為何會產生這樣一種“政治憲法學”的傾向呢?這要從二零零一年中國憲政進程中的一次偉大而悲壯的“制度模仿”談起,即著名的“齊玉苓案”。該案涉及受教育權侵權的問題,最終以最高院的專案司法批復和黃松有法官的代表性解讀而激起了中國初步成形的“法律職業(yè)共同體”對“憲法司法化”的熱烈討論與制度吁求,之后的憲法學研究在整體上也以配合姿態(tài)轉向基本權利體系和違憲審查技術。該案之細節(jié)與黃法官的具體論證不在這里展開,但其對美國司法審查模式的傾向性是十分明顯的。然而,這一場對兩百年前的“馬伯里訴麥迪遜案”的制度模仿式的“普通法革命”卻錯置了兩國迥然有別的法政傳統(tǒng)與憲制結構,最終導致該項寄托憲法學者無數情思的司法批復在二零零八年被明確廢止。這一批復是最高院司法能動主義的典型體現,從草草而悄悄地登場,到草草而悄悄地退場,“棧道”明修了,“陳倉”卻未能暗度。根由就在于:這不是一個普通法國家,憲法文本中的既定權力結構是中國憲法的真實存在,而非“虛置”,最高院的失敗嘗試本身就證明了中國司法從“職業(yè)天命”觀出發(fā)的憲法想象無法獲得中國憲法內部任何決定性政治力量或法律傳統(tǒng)的支持,證明了法官眼中的中國憲法遭遇到了另外一種中國憲法——政治憲法,還證明了憲法的法律性和直接依托普通法院的“憲法司法化”無法承載中國憲法的整體生命。
然而,一次失敗的嘗試,一個司法批復的被廢止,并不意味著中國憲政之路的中斷。相反,這啟發(fā)我們一方面要認真對待中國憲法的文本,另一方面要重新解釋中國憲法中的政治憲法結構與原則,從而呈現出“立法者”而不僅僅是“法官”視角中的中國憲法?!皯椃ㄋ痉ɑ奔捌渌械募夹g性儲備都是必要的,但更為關鍵的是,我們如何使中國憲法獲得真正的“政治生命”,如何通過憲法建構出意志飽滿、行為理性的“人民”,顯然,這些關于中國憲政轉型的核心目標很難通過僅僅賦予中國憲法以“司法生命”來達成。中國是后發(fā)現代化國家,沒有普通法傳統(tǒng),也沒有被普通法國家長期殖民的歷史,更因為其文明的連續(xù)性和堅強的“政治生命”而在所有非西方文明的現代化過程中獨樹一幟,反復地在“西化”與“化西”之間尋求自主性的建構之道。相比于黃法官對美國模式的鐘情,中國憲政更加合理的選擇似乎應該是歐陸式的建構理性進路。當然,如果我們是具有保守改良德性的憲法學者,我們就必須完整而嚴肅地對待憲法文本,科學而理性地解釋中國憲法自身的歷史背景和政治生命,從這一真正嚴格的科學起點出發(fā)討論中國憲政轉型的基本問題,這正是政治憲法學者(political constitutionalists)的核心使命所在。
讓我們回到中國憲法文本本身來進行解讀。這里構成解釋對象的當然是現行有效的一九八二年憲法(含四次憲法修正案)。對憲法結構的解釋存在不同的理論模式:法條主義者通常會采取法官的視角,以“限制權力”和“保障權利”作為緊縮而簡明的憲法解釋目的論結構,對于憲法中的政治原則通常存而不論;政治憲法學者通常會采取立法者的視角,側重憲法結構整體意涵和政治理性的解釋與闡發(fā),重視憲法的“權力構成”(constituting)功能和公民的參政權面向,凸顯憲法的共和主義維度,即國家構建與公民成熟。憲法司法化論者基本上是一種法條主義進路,或曰司法憲政主義進路,而政治憲法論者通常是一種結構主義進路,或曰政治憲政主義進路。以法條主義(司法憲政主義)的眼光看待中國憲法,則其許多內容無法納入法官式的規(guī)范分析的范疇或者并非嚴格意義上的完整的“憲法規(guī)范”,因此會有學者提出“憲法不應該規(guī)定什么”的命題,如張千帆教授認為中國憲法實施需要清除文本障礙,即中國憲法不應該規(guī)定基本經濟制度、公民積極權利和公民憲法義務,顯然,這里對中國憲法文本的“定點清除”的內容恰恰就是相對于美國憲法所“多”出來的內容:(一)基本經濟制度屬于社會主義的經濟基礎;(二)公民積極權利屬于現代憲法發(fā)展出來的“第二代人權”,作為近代憲法典范的美國憲法并未反映這一發(fā)展,也未有效吸納和包容;(三)公民憲法義務的倫理基礎不是國家主義,而是共和主義,完全可以在更加合理與正確的倫理基礎上予以證成。憲法司法化論斷有如下預設:(一)憲法實施=司法審查,不適宜司法審查的憲法規(guī)范不宜作為憲法規(guī)范;(二)中國憲法體量太大,普通法院無法承載,需要“清除”其過分張揚的政治內涵和多出近代憲法的現代憲法內涵。在政治憲法論者看來,中國憲法文本中需要“定點清除”的恰恰就是其“根本法”的政治生命所在,是其憲法權力結構和道德基礎得以確立的核心支點,是中國憲政轉型的“剛性約束”所在。
法條主義者的文本清理通常還只限于中國憲法本文,不包括獨具特色的“序言”部分。然而,中國憲法序言的真正意義絕不在于是否具有法律效力這樣的法條主義論辯,而在于對憲法的“歷史生命”與“政治生命”的正當性論證。沒有憲法序言,我們將無法理解憲法總綱中的國體條款,更無法理解現實政治生活中的大部分憲法現象。中國憲法的序言無疑是一種非常獨特的、很不具有現代性的、融合了中國古典政治的天命觀與西方政治神學的真理代表觀的政治合法性論證系統(tǒng),其中最為關鍵的是序言中對中國憲法主權結構的復合性界定,即“中國各族人民將繼續(xù)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陳端洪教授稱之為中國憲法的“第一根本法”,并基于“各族”無法滿足主權敘述單一性的要求,將之修正為“中國人民在共產黨的領導下”。根據序言的敘事格式,黨的領導權并非來自人民的周期性選舉,而是其真理代表資格通過歷史競爭與選擇而確證為一種“正確”的民族代表。這樣一種基于真理的代表制成為憲法總綱第一條國體條款的理論基礎。但中國憲法的復雜性在于其建立了二元的合法性論證系統(tǒng),第二個系統(tǒng)規(guī)定在憲法總綱第二條的政體條款之中,其制度化表述是人民代表大會制。陳端洪從中國憲法的主權原則出發(fā),結合中國憲法的結構性變遷,梳理出了中國憲法的“五大根本法”,這是對中國憲法之“政治憲法結構”的非常重要的理論概括。
在筆者看來,陳端洪對基本權利的價值評估與重要性排序過低,其根由在于陳端洪認為基本權利只具有消極性質。實際上,政治憲法學完全可以通過對基本權利積極內涵的解釋抬高公民作為參政權主體的憲法地位,賦予公民在人民代表大會制度之外更加寬泛的參與權利。這需要對中國憲法總綱第二條做出合理解釋。該條第一款規(guī)定了人民主權原則,這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根本政治原則,可以說,一切違背人民主權原則的制度形式都不具有憲法上的合法性。筆者認為中國憲法上的人民主權原則作為“憲法之道”化成了兩個代表制“肉身”:一是指向國體條款的真理代表制,其核心憲法含義是通過先進政黨完成代表性的制度化;二是指向政體條款、具有程序意義的人大代表制。在這兩種代表制之外,中國憲法還保留了人民實踐某種“直接民主”的制度空間,即憲法總綱第二條第三款規(guī)定的參與民主制,即“人民依照法律規(guī)定,通過各種途徑和形式,管理國家事務,管理經濟和文化事業(yè),管理社會事務”,這里的“依照法律規(guī)定”為作為代表制形式的人大系統(tǒng)施加了明確的立法義務,即通過有利于人民參政的立法來保障人民的參政權。這樣一種“非代表制的參與民主制”具有人民主權的“原型”意味,但不是制憲權意義上的人民的整體出場,而是憲(法)定權意義上的有序參與,在實踐中通常表現為公民依據法律對國家權力過程的參與權和公民在社會領域中的自治權。中國近幾年憲政發(fā)展的一個突出表現就是,人大立法和政府行政日益重視信息公開和公眾參與,在中央和地方呈現出對于“參與式治理”的高度共識和相應的制度供給行為,這正是對中國憲法文本中之“政治憲法”原則的回應,具體而言是對“非代表制的參與民主制”的回應。
筆者認為,中國憲法的道德基礎在于追求一種更優(yōu)越的民主生活,而不僅僅是一種西方式的原子化的消極自由,即在代表制民主之外發(fā)展出一種依賴憲法的共和倫理和公民的公共美德的參與民主制。因此,筆者認為中國憲法的“政治憲法結構”應該相對簡約地概括并排序為:(一)第一根本法:中國人民在共產黨領導下;(二)第二根本法:人大至上的民主代表制;(三)第三根本法:非代表制的參與民主制;(四)第四根本法:作為公民人格基礎的消極自由權。可見,中國憲法的“政治憲法結構”為人民主權的憲法實現提供了相對復雜的制度結構,第一、二、三根本法屬于“人民”之憲法存在的具體制度形式,屬于中國憲法之政治法屬性的直接標志,而第四根本法構成前三個根本法的正當基礎和邏輯前提。這里的排序標準并非基于道德基礎或邏輯優(yōu)先性,而是基于中國憲法落實“人民主權”的制度優(yōu)先性,即有關根本法在促進“人民主權”的憲法實現方面的制度功效。如果沒有以“自由”為核心的公民人格,任何一種代表制或直接參與制都不具有始原性的正當性。至于陳端洪所謂的“社會主義”、“民主集中制”、“現代化建設”等根本法可以相應歸并到此處的“四大根本法”范疇之內。經過這樣的結構性整理,中國憲法的“政治憲法結構”便更加清晰、更具規(guī)范性也更有實踐價值了。
本文意義上的政治憲法學是憲法學而非政治學的核心理據在于以“人民主權”之憲法實現為根本目標,堅持以更加科學與徹底的學術態(tài)度完整對待中國憲法文本,側重解釋和建構中國憲法文本內部的“政治憲法結構”,歸結出“人民主權”在中國憲法上的實踐形式,評估相關實踐形式的現狀、效果與制度理性,探索推進相關實踐形式的制度優(yōu)化路徑。根據這里的分析與整理,“人民主權”在中國憲法上的實踐形式呈現為一種“三分法”結構,即“雙重代表制+非代表制的參與民主制”,其中“雙重代表制”是人民主權的主要制度形式,包括真理取向的“黨的領導代表制”(憲法文本依據為序言中的“四項基本原則”條款和總綱第一條的國體條款)和程序取向的“人大民主代表制”(憲法文本依據為總綱第二條政體條款之第一、二款),而“非代表制的參與民主制”是一個巨大的民主制度容器,代表機關和其他國家機關有義務為這一制度容器的具體化和充實化提供制度與程序。
在此意義上,筆者認為法學家和司法精英推動的“憲法司法化”難以承載中國憲法的“政治憲法結構”,因而可能只具有相對有限的價值和意義,且很難成為推動中國憲政轉型的、具有充分之實踐理性的解釋框架與建構框架。經過結構性整理的中國憲法的“政治憲法結構”構成了中國憲政轉型的“剛性約束”,同時也構成了轉型成功與否的樞紐結構。
總之,從“八二憲法”文本結構與價值體系來看,這部憲法已經展現出準現代性的法體結構和憲政轉型的制度指向,包含了豐富的政治憲法內涵與基本權利序列,展現了百年共和歷史的現實成就。這就使得“八二憲法”尤其是四個憲法修正案所回歸的已經不單單是歷史上的“五四憲法”,而是百年中國共和憲政主脈。這個文本決然不是沒有被實施,或沒有效力,而是我們評價這一文本的規(guī)范尺度和效力觀存在一定缺陷,導致諸多理論工具僅能識別“憲法”,而不能識別“中國憲法”,從而導致在這些理論工具鼓噪下的以司法憲政主義為中心的中國憲政理論心智與制度模仿難以針對“八二憲法”的真實問題并提出有效方案。政治憲法學視角下的“政治憲法結構”理論就產生于對當下中國憲法理論與制度困境的積極反思之中。以權利為中心的司法憲政主義固然可以匯入寬泛的價值啟蒙與社會運動的潮流之中而彰顯為一種民間化的強勢存在,但因根本欠缺實證制度依托而難以在不訴諸進一步的激進措施的條件下獲得制度性進展,而以“政治憲法結構”為中心的政治憲政主義卻緊抓人民主權之根本原則與政治民主的寬口徑轉型通道,在憲法文本上具有充足的正當性依據,在制度依托上具有實在的代表制與非代表制基礎,在理論解釋與建構上可以貫通百年共和的政治憲法邏輯,因而具有憲政轉型背景下的歷史解釋、制度詮釋、價值證成、實踐評估與路徑設計上的比較優(yōu)勢。當然,這也只是比較優(yōu)勢而已,因為憲政轉型的政治路徑與司法路徑在存有差別的同時更有協同之效,共同面對威權政治結構和有缺陷的“八二憲法”體制,甚至政治路徑也需要以司法路徑所依賴的權利為基礎和背景,畢竟,沒有權利也就沒有現代政治,更沒有現代政治憲政主義。只是,二者對權利的消極/積極、政治/司法的性質認知與實踐運用存在規(guī)范性分歧。借助“政治憲法結構”的科學解釋與制度建構,我們期待“八二憲法”之成熟轉型在適度保守的軌道上和平而理性地展開與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