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利昂身上發(fā)生的不幸，極其可悲。這是個可悲而又可憎的家伙，死了死了，還要拉上我給他墊背。

毋庸諱言，我從未喜歡過這個家伙，他比遭到卡車碾壓的松鼠還要低微。也許我們互相沒有好感。但沒人能把這觸目驚心的可怕后果歸咎于我，誰都不能。我啥都沒做，滿屋的證人可以證明。

對，我說了，滿屋子都是證人。

那天，一開始并不糟糕。我從睡夢中醒來，懷著與平時同樣的愉悅、渴望和痛苦等五味雜陳的心情。干咳提醒我，只剩下最后幾支煙了。

就是這樣，每天都是老一套。床單由于我夜晚盜汗而略顯潮濕。我站起來，伸了伸懶腰，很紳士的樣子，并沒把全身關(guān)節(jié)伸張得咯咯作響。我的頭發(fā)稀稀疏疏地在頭皮周圍擺成一圈，雙頰皺紋溝壑縱橫。查倫說，我的眼睛渾濁昏花，活像個老頭。天啊，我才三十八歲呢，怎么已呈現(xiàn)出老態(tài)！唉，還能指望什么呢？沒有人為韋恩·米萊量身建造那種舒心的庇護(hù)所，讓我滿懷歡樂地生活著。

梳妝臺頂格抽屜又被卡住，我猛地一拉，把右肩關(guān)節(jié)扭扯了一下。哦！路易斯安那的潮濕氣候絕不適合使用木制家具，至少，這些低檔的松木家具很不適合。

我揉著酸痛的肩膀，將堵在喉嚨的濃痰吐向窗外，穿上松松垮垮的綠色長褲和白大褂，套上白色膠底鞋。哈，他們將員工打扮得像個醫(yī)生，這種不倫不類的工作服，總讓我忍俊不禁：韋恩，假如媽媽能看到這身服裝，一定為兒子自豪呢。

穿過屋后草坪來到廚房，今天還不賴，灰色云層遮蔽了太陽，待我走向大屋子的時候，沒有像往常一樣，毒辣辣的太陽照射在脊背，以致火燒火燎的刺痛伴隨終日。

是什么蟲子？這么多！像馬達(dá)纏繞著密密麻麻的線圈一樣，緊緊地圍成一圈又一圈，不停旋轉(zhuǎn)，在我頭頂形成一根向上延伸的黑柱，我可是六英尺三英寸的個頭呢。

與所有對現(xiàn)實(shí)惶惑的人一樣，利昂·馬洛尼十分迷信，希望他沒看到這些蟲子。他若看見了，可能會說這是不祥的兆頭。利昂無論遇到什么，都會感到什么什么預(yù)兆呀之類，夠煩人的。有時候，我只有揍他一拳，他才肯閉嘴。

他告訴我，他母親在法國區(qū)擺攤算命，教給他解讀發(fā)生吉兆霉運(yùn)必備的一切因素，卻沒有教他算出好運(yùn)氣的那些妙招。

是啊，利昂是個苦命的家伙。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要將這些告訴別人？讓別人同他一起備受折磨。

不錯，他倒過幾回大霉。比如去年，一個老家伙殘酷地挖出了他的左眼。當(dāng)時，利昂只是想為他端上一盆該死的湯煲。

我拉開紗門走進(jìn)廚房，一個勁地在臉上拍打可惡的小蟲子。那是一種濕地蒼蠅，不知怎么會生長在林子里。也許，是從某個地方飛過來的？

我想給自己一點(diǎn)挑戰(zhàn)。這能使我始終保持頭腦清醒。但你可不要嘗試。是啊，你可能會說，我有一點(diǎn)小心眼。我媽說過，如果我長更多的牙齒，我會一口咬住鱷魚不放——我就是那種頭腦冷靜、愛認(rèn)死理、敢于挑戰(zhàn)一切的人物。

我生長在小河灣，身體里流淌著的是大澤之水而不是血液，我見過孩子不應(yīng)該看到的許多東西，它們從棕黃渾濁的河水里被拖拽上岸。

哦，我怎么說起那些事了？說到棕黃渾濁的河水，我就想到咖啡真香，今天早餐，他們有雞蛋三明治和英式烤松餅，三明治夾的培根肉不像往常那樣焦糊。所以呀，培根肉烤得糟糕成這樣，事情還能糟糕到什么地步呢？

利昂已將手頭的事情做完，從盛著燕麥粥的碗里抬起頭，吼叫似的拋給我一個早晨問候。

利昂有著長而厚密的金發(fā)，微微呈現(xiàn)著波浪。他喜歡重金屬音樂，一次，他對著電臺播放的吉他樂曲發(fā)瘋狂舞，以至滿頭金發(fā)狂亂翻飛，人也激動得面紅耳赤。他說，如果阿爾曼兄弟樂隊(duì)有可能要他，他一定加入。

這是笑話還是真的？不知道，我從來搞不懂利昂。你很難讀懂獨(dú)眼龍。

他真失敗呀。

內(nèi)爾醫(yī)生讓利昂保證，不在員工宿舍播放此等激烈音樂，這樣會激怒那些老人。利昂點(diǎn)頭同意了，但是栽滿硬茬胡須的腮幫在不斷抽搐，他對醫(yī)生的囑咐十分生氣。

我不想惹怒利昂，得讓他安安靜靜地照顧那些退休老人。一次，他拿刀切水果，為午餐準(zhǔn)備水果沙拉。他告訴我，他曾用這把刀砍死過人，并把死者切割，過后也沒有罪惡感。

他說完后，提著刀站在我面前，臉上掛著怪異的笑容，這是在對我警告還是威脅？我不知道。

以前，我們曾有過一些口角，那時我們已是那兒的“房客”，不花錢能夠長期居住的“房客”，直白地說，是路易斯安那州立監(jiān)獄的服刑人員。那時候，我就學(xué)會留一只眼睛提防他。啊，不對不對，是留著兩只眼睛，哈哈。

不管怎樣，我吃完早飯，喝干咖啡，并將盛過咖啡的紙杯用手捏扁。利昂的白大褂胸前有塊污漬，我可不想告訴他。我跟他來到廚房，開始準(zhǔn)備早餐。

這兒是座養(yǎng)老院，住著兩百多個老家伙，每天要做兩百多份水果冰沙。利昂與我把水果切成塊，塞進(jìn)冰沙機(jī)攪拌，將打出的冰沙倒進(jìn)玻璃杯里。在這兒，工作人員用紙杯，住客得用玻璃杯。

查倫·福勒走進(jìn)來，在熒光燈下，她那抹了唇膏的雙唇愈加性感，染成淡色的金發(fā)閃閃發(fā)光，充滿笑意的綠眼瞇成了一條細(xì)縫。她沒穿制服，而是穿了件及腰的洋紅色短上衣，配一條白色短褲，很暴露，能看到文身的花朵。

她將熱氣呼在我臉上，伸出一根指甲上涂了紫色蔻丹的修長手指，在我臉頰上輕輕地向下摩挲，顯而易見地極度輕浮，更準(zhǔn)確地說，有點(diǎn)放蕩，好像我們兩人有那回事似的，其實(shí)什么都沒有。

我知道她甩了利昂。我敢肯定，不止甩過一次了。她也總是輕薄我，只是想尋釁滋事，使我和利昂的關(guān)系更加緊張。我一定會拿下她的，特別在這個寂寞的地方，她是個性感尤物，值得。

一次，利昂警告我離她遠(yuǎn)點(diǎn)，只是他不想打架，說話時顯得異常平靜，并沒有逼視我的眼睛。我倆都知道小心點(diǎn)兒，內(nèi)爾醫(yī)生總是虎視眈眈地注意著我和利昂的一舉一動，我們不敢輕舉妄動，只想保住這個飯碗。

就像我說的，我們在樹林那頭的監(jiān)獄蹲過，從樹林冒出的石墻時刻提醒著，比起那兒，這座“良港”養(yǎng)老院已是天堂。

查倫幾乎臉靠臉站在我跟前，香水的橘子味飄進(jìn)我的鼻孔。也許，這是冰沙里釋放的水果味道。“你們忘記了沒有？今天早上，職員都不在這里?！彼f時一直喘息，好似在做著下流的暗示，“就剩下你們兩位了?！?/p>

我聳聳肩膀，肩膀因早晨在梳妝臺前的扭扯而疼痛，“查倫，我們可以搞定的?！?/p>

利昂在一邊咯咯笑了，你永遠(yuǎn)弄不明白，啥事會惹得他如此發(fā)笑。

“內(nèi)爾醫(yī)生說，不要忘記了，艾達(dá)在服用抗生素?！辈閭愓f，“還有，沃利不許吃零嘴，他體重又增了好幾磅。還說讓你把手機(jī)開著，她會隨時同你聯(lián)系?！?/p>

查倫說時，給了一個惡魔般的笑容，這笑容正適合她的面孔?！安碌搅税?？內(nèi)爾醫(yī)生不信任你們?！?/p>

利昂從正切的香蕉上抬起頭說：“查倫，你信任我，是不？”

查倫不客氣地回答道：“信任呀，可程度幾乎為零。”

“你為啥不停地對著他揉搓乳房？”利昂問，聲音突然間堅(jiān)硬如鐵，“過來，也讓我吃吃豆腐?！?/p>

查倫伸出頭，像讓人砍腦袋一般，綠眼珠熠熠閃光，“你為啥不強(qiáng)迫我？啊，來?。　?/p>

利昂沒給查倫任何警告，撲過去抓住她的脖子，像捏住一只小雞，猛一下攬進(jìn)懷抱，嘴巴壓住查倫的嘴唇。

查倫掙扎著，發(fā)出呼嚕呼嚕的響聲。

我大腦一片空白。本來我應(yīng)該站在原地泰然處之，任由眼前發(fā)生的一切。可正相反，我失控了，撲上去抓住利昂的手臂，把他強(qiáng)行同查倫分開，并將他壓在地上。

連我都感到驚訝，這是干什么？難道是吃醋？是我想要查倫了？或者是，只想找個借口同利昂打架？

沒有時間想了，利昂像沼澤中的怪物號叫一聲，反將我扭倒在地，還沒等我喘過氣，兩個人已在那堆果皮垃圾上打斗得亂爬亂滾。

他跨在我的身上，用拳頭照準(zhǔn)我肋骨雨點(diǎn)般捶打，又如鑿巖機(jī)敲擊巖石。真不知道，他那瘦小的軀殼里，竟然蘊(yùn)藏著雷霆之力，他手骨特別突出，打在身上痛徹骨髓。

幸虧，查倫沒裝孬，不知怎么的，她一把將利昂拽下去，并擋在我倆中間。我躺著，摩挲著自己的肋骨。利昂跳起來站直了，好似隨時會撲上來的惡貓。他的肩膀垂下了，這是我的豐功偉績。大概是疼痛，他把臉轉(zhuǎn)了過去。

肯定，他現(xiàn)在想的同我一樣，都必須退讓一步冷靜下來。這里的工作雖然不是金不換，卻是有著前科的我等只能在這兒找到的飯碗。我站起身，舉起雙手：哥們兒，停戰(zhàn)吧。利昂點(diǎn)點(diǎn)頭，回廚房去了。

我轉(zhuǎn)身看到查倫的笑容，她的眼睛閃爍著，非常興奮?！芭叮炷?！”她嗲聲嗲氣地問道，“是因?yàn)槲覇?？”問罷咯咯地笑了，“哎，果真是為了我呀？”

“鬧著玩兒罷了?！蔽夜緡佒?/p>

“我們只是讓自己醒醒神而已?！崩涸趶N房里邊說邊伸伸懶腰。

“這事，我一定得告訴內(nèi)爾醫(yī)生嗎?”查倫戲弄地說道，“我希望你倆能對今天擔(dān)當(dāng)起責(zé)任，沒問題吧？”

不等回答，她就出了廚房門。一分鐘后，就聽到吉普車碾過礫石鋪成的道路，這兒就剩下利昂和我，獨(dú)立看護(hù)兩百多位老年住客。我倆能分工合作的，沒啥大不了的事。

寄居此處的老人大多十分配合，不給我們添麻煩。我最喜歡艾達(dá)了，可憐她正在生病。平時，她像查倫一樣愛挑逗我們。這老娘們喜歡拉我的耳朵，把我的腦袋摁下來與我摟抱與我親吻。但最近幾天，她一直躺著不斷呻吟，像老獵狗一樣可憐。

利昂和我端出盛著水果冰沙的果盤，一份份挨個遞給每位。幾個老家伙已坐到電視機(jī)前，他們喜歡動畫片，音量開得越響越好。我把杯子遞給弗蘭基，他舉起粗糙的雙手做了個手勢，“謝謝你?！?/p>

我也回道：“不客氣。你今天好嗎？”

他的手指慢慢動著，有氣無力地說道：“老了，老了?！?/p>

利昂總拿我與房客交談的事情開玩笑，他能同他們大多數(shù)友好交談，沒理由不同他們閑聊幾句，他們也總是樂意交流。弗蘭基拍拍我肩膀，打著手勢問：“餅干？餅干？”

我笑了，回了個“等下”的手勢。弗蘭基是此地年紀(jì)最老麻煩最少的住客之一，他曾在得克薩斯州一間科學(xué)實(shí)驗(yàn)室工作，老友弗蘭尼是他的同事。

我最不喜歡的兩個老家伙，斯威尼和老博兩個，這倆家伙曾從事影視生意。那有啥大不了的，??？他倆把這里當(dāng)成了自己的領(lǐng)地。我試著反擊過他們，婊子養(yǎng)的斯威尼還咬了我兩次。你信不信？反正是真的。

他們本來就令人討厭，再加上脾氣暴躁，總是激怒其他住客，還不斷傳播別人的隱私以及別人遇到麻煩的消息。唯一能使他倆眼睛亮起的，便是想惹點(diǎn)麻煩。

利昂和我的托盤都余著兩份水果冰沙，斯威尼和老博將手伸出，貪婪得就像雞籠里的黃鼠狼。我似乎想將冰沙遞給他，然而又馬上將手縮回。

“嘿，斯威尼，瞧這個，伙計(jì)?！蔽艺f時，將玻璃杯傾斜地?cái)R在嘴邊，一口把冰沙喝下去，用手背抹去嘴唇的余汁，還挑釁地說道，“唔，味道真好啊。”

利昂不懷好意地笑笑，“伙計(jì)們，今天我倆全權(quán)負(fù)責(zé)。”他說，“我們不會讓你倆壞孩子好過的，噓——”他照我那樣，當(dāng)面將要給老博的冰沙一飲而盡，還余興未盡地舔著嘴唇。

斯威尼和老博望著我們，似乎不相信眼前發(fā)生的一切，接著老博用手向我們指指，將兩根食指來回揉搓，用以表示丟臉，丟臉。

“今天不是好日子?！蔽腋嬖V他們，“大家都到城里去慶祝生日，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今天，利昂和我有一點(diǎn)債務(wù)要你們返還。”

利昂像平時一樣，又做得有點(diǎn)過頭。

他伸手扇了老博一巴掌，巴掌不重，似乎把他打暈了。利昂笑笑，搔弄地問道：“這巴掌不是自找的吧？”

跟往常一樣，我做不到袖手旁觀，我過去拉他的手臂，警告道：“小心，利昂，別傷著他?！?/p>

他吃吃地笑了，“他們還能怎么樣？”利昂舉起手又給了斯威尼一巴掌。這巴掌打得很響，老家伙腦袋被抽得往后彈去。

這很不妥當(dāng)。利昂與我出獄后到這里工作，已經(jīng)六七個月了，一直照顧著這些老年住客。直至目前，我們做得還能說過去。對這些老家伙們，我同利昂的態(tài)度一樣，不可能喜歡，但是也不用自找麻煩。

利昂又對準(zhǔn)斯威尼的臉頰扇了個巴掌，戲謔地問道：“滋味如何呀，哥們兒？”

斯威尼悲哀地垂下腦袋，兩根食指來回揉搓著，喃喃地說：“丟臉，丟臉?！?/p>

利昂笑著，又給了老博一耳光。

“利昂，你最好別再這樣……”我開始解勸。

沒等我說完，老博一把按住利昂的肩膀，抓住他手臂，猛地把利昂拖倒在地，不斷抽打著利昂的腦袋，接著將他使勁一推，利昂踉蹌著滑向墻根，我哇地驚叫一聲。

利昂的身體撞到了墻壁，似乎整間房子都在晃動，架子上的一大摞影視碟片亂七八糟地傾倒在地板上，他跌倒在地，痛苦地不斷呻吟。

利昂慢慢爬起來，面色發(fā)青，渾身抖動。沒等他喘過氣來，斯威尼從長凳上跳起，彎腰疾步向前沖來，一個鋼頭炮撞向利昂的肚子。利昂喊了聲“嗚嗚……夫”，就像卡通片演的那樣，青色的臉上一下子泛起藍(lán)光。他昏倒在地，這絕對不是裝出來的。

你要知道，這倆老猩猩體重有200磅左右，身高超過五英尺，熊模樣又大又丑，還是相當(dāng)危險(xiǎn)的事故人物，因此被送到這良港養(yǎng)老院。真正的黑猩猩也只可愛到六歲，接著就會長成毛乎乎的龐然怪物。至于這兩個，比黑猩猩可怕多了。

我猜想，一定是華盛頓的哪個笨豬想出這種移禍他人的辦法，給路易斯安那州的黑猩猩們開個養(yǎng)老院。我們在監(jiān)獄的時候就聽說了，開始不過笑笑而已，接著就無比憤怒。這些黑猩猩，居然生活在能看影視碟片和寬屏幕電視的豪華房屋里，外加游戲室，一日三餐飯來張口，享用舒服柔軟的沙發(fā)椅，室外還有五公頃的樹林供他們散步休閑，吞吐吸納。再看看咱們周圍，實(shí)在令人太氣憤了。

這些又丑又老的黑猩猩們，比豬生活得高貴多了，什么都好。而我們，卻每天在吃他們的殘羹剩飯。

在這兒開始工作時，利昂和我肩膀上被植入芯片，就像我說的，我們都需要這個飯碗，只能忍受著任人擺弄?，F(xiàn)在，這里已形成很糟糕的對立情緒，我們得收拾殘局，把事故抹平。嘿，抹平又談何容易？就如同把擠出的牙膏再擠回一樣，難哪。

利昂面色有些發(fā)紫，喘息著捂著上腹，我不得不親自對付這倆猢猻。

我邁步上前，同時想破了腦袋，企圖裝出十分穩(wěn)重成熟、和藹可親的樣子。但是對兩個老猢猻來說，啥模樣才能得到他們的認(rèn)可和歡迎呢？

老博齜牙咧嘴地瞪著我，丑陋的臉上掛著一份要多難看就多難看的笑容，他在等待我出招，抑或在計(jì)劃下一步如何應(yīng)付。

我們的身后，其他老猩猩們發(fā)瘋了，跳前躍后，不斷發(fā)出凄厲的叫聲，有的還在聲嘶力竭地狂號，互相拋擲著冰沙玻璃杯。我看到弗蘭基，老好人弗蘭基蹲下身子，拿起一只垃圾桶，將垃圾傾倒在客廳地板上，大概他看得心煩了。

我知道，這里很快就會雞飛狗跳，混亂不堪。

利昂雙手捧著肚子，爬起來坐在地上，還在不斷地呻吟。假如一頭200磅重的黑猩猩突然對準(zhǔn)你肚子撞去，你肯定也受不了。

“韋恩，我們要喊人幫忙?！彼人灾f，“不能讓這兒……失控?！?/p>

我們蹲監(jiān)獄時曾有個協(xié)議，那是我們的規(guī)則：在緊急情況下呼救，他們會派衛(wèi)兵跑步到來。

但我知道那些混蛋，我太清楚了，他們會把這兒當(dāng)成涉獵季節(jié)的開始，來了就胡亂射殺。不知道你怎么想，我始終認(rèn)為，能避免一場血洗是件好事。

“我們可以控制局面的，利昂?！蔽艺f時，將他用力拉起來。他又呻吟了，兩手摩挲著腹部。

他聽從我的建議，奮力站起身，試著蹣跚走了幾步。這時，老博和斯威尼打開窗戶，從那兒跳了出去，相跟著頭也不回地跑了。

哎呀，糟糕，窗戶上沒裝柵欄，這里不是監(jiān)獄啊，養(yǎng)老院而已。再說了，這倆猢猻究竟是不是腦子進(jìn)水了，竟會放棄這樣輕松舒適的所在？

“哦，我的天！哦，我的天！”利昂不停地拍打著額頭，盯著窗口氣憤地說，“我殺了他們！我要?dú)⒘怂麄儍蓚€！”

利昂態(tài)度真惡劣。我正告他，就是因?yàn)樗麗毫拥膽B(tài)度，才造成如今這個無法收拾的爛攤子。要說呢，這時候我一直都在猶豫，到底是應(yīng)該卷鋪蓋走人，還是去追趕那兩個“逃犯”？

我是滿懷希望的那種人，想把這份工作繼續(xù)下去，只好向利昂示意，“把他們帶回來吧，他們很可能沒有走遠(yuǎn)，也許正在花園里等著?！?/p>

利昂瘋狂掃視著周圍，不明白他在找什么。是一件武器？隨后，他瞇起眼睛思考一下，緊隨著我出了門。

紗門在身后砰的一聲關(guān)上，聲音大得像槍支走火，我驚得跳了起來，倒吸口冷氣，告誡自己要冷靜，只有我能瞻前顧后，利昂不行。外邊空氣厚重而潮濕，熱浪如潮水撲面，汗水順著我脖子直往下淌。

“沒在花園?！崩簱u著頭，雙手一攤說。

我用手一指，“在那兒?！?/p>

兩個黑猩猩正消失在紅樹林里。利昂和我慢跑著，跟隨在他們身后，穿過嗡嗡亂飛的蒼蠅群舞陣，沿著濕地艱難地行進(jìn)。

能聽到那倆老猢猻相互唧唧咕咕的說話聲，聲調(diào)很興奮。我知道，那樣就容易跟上他們，出現(xiàn)了峰回路轉(zhuǎn)的機(jī)會，如果運(yùn)氣好，也許能召回他們。

“等等，”利昂說，把我肩膀往后拉拉，“我們需要點(diǎn)東西?！?/p>

“什么東西??？”我問。

他沒有回答，鉆進(jìn)花園的遮陽棚，在里邊砰砰地摔打一陣。

“利昂，他們跑遠(yuǎn)啦！”我喊道，“如果失去他們的蹤跡……”

利昂攥著長柄鐵鏟奔出來，鐵鏟像一把長矛。

“要這干啥？”我問。

“用來說服他們的。”利昂說。

我嘆口氣說：“把他們平安無恙地帶回來，利昂。不能有傷痕，什么都不能有。那樣，內(nèi)爾醫(yī)生和其他人就看不出發(fā)生過什么?！?/p>

“得把他們帶回來呀?！崩赫f時，揮起鐵鏟，分開高而茂密的草叢，我們跟到了紅樹林。

雖然看不到他們，但能聽到斯威尼和老博在前面某個地方咯咯地聒噪。利昂領(lǐng)路，我們穿過蜿蜒的紅樹林樹根，跨過糾纏的樹干樹枝。

我想尋找一條捷徑，于是大喊道：“喂！斯威尼！老博！回來吧！”這招沒用。我再喊一次他們的名字，只有樹上的小鳥撲棱棱飛起。

我拍死額頭上的大蚊子，利昂臉色潮紅，被汗水完全打濕的金發(fā)，亂蓬蓬貼在頭皮上。他扛著鐵鏟，好似走向戰(zhàn)場的士兵，鐵鏟碰得樹枝霍霍作響，他對此毫不在意。

“他們往山溝走呢?！彼f，憤怒地將唾沫啐在地上。

“糟糕，”我說，“他們會陷入鋪滿枯葉的大坑。”在山溝底部，雪松和榆樹枯葉堆積得有五六英尺高。掩蓋了自然形成的大坑，一旦掉下去，即使枯葉不埋葬他們，要把這倆沉重的笨家伙從坑里拖出，幾乎不可能。

“一定要在出事前趕到那里?！蔽艺f，低頭鉆進(jìn)低矮的藤蔓，被風(fēng)吹斜的棕櫚樹封鎖了道路，撥開濃密的棕樹葉子，好容易走出棕櫚林，我們開始一路小跑。

利昂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他不甘心，還試圖跟上，但事與愿違，他不停地呻吟，并揉著之前被撞疼的肚子。

我們跑進(jìn)榆樹林，這里是不大的開闊地帶，中間有很高的草叢。三只骨瘦如柴的棕色兔子，飛奔著從草叢躍過，向不同方向跑走了。聽不見斯威尼和老博的說話聲，我停住腳步側(cè)耳細(xì)聽，只能聽到樹蛙在叫，那倆黑猩猩悄沒聲息。難道已經(jīng)埋進(jìn)了山溝的大坑？不太可能，山溝離這兒還遠(yuǎn)呢。

利昂俯身倚著鐵鏟不斷地喘息，襯衫已經(jīng)濕透了，全都貼在身上?！白吣臈l路？”他喃喃地問，一邊用袖子擦拭汗水，一邊往樹叢注視。

“往前走吧?！蔽艺f，指向前邊，“已經(jīng)追到這兒了，可不能讓他們溜掉，絕對不能?！?/p>

當(dāng)然，這樣說有點(diǎn)絕望。不管了，只是在想后果會怎樣？丟了這飯碗是一回事，如果這倆大猩猩逃掉了，出去大亂天下或者弄傷了別人，造成損害怎么辦？對我來說，那是不可饒恕的罪惡。

身后不遠(yuǎn)處一聲低低的咆哮，然后是一聲嘟噥。我轉(zhuǎn)過身，望見兩對黑眼睛，在榆樹的葉影下閃著亮光。

又一聲咆哮，是警告，兩個笨重的身影慢慢進(jìn)入開闊地帶。

“是他們。”我嘀咕道，“看，利昂，他們兜了個大圈子，繞到了我們身后。”

這倆老猢猻走上前來，蹲著身子，草叢沒及他們的膝蓋。他們用手指畫著，兇狠地看著我倆，用手將嘴唇往兩邊拉開，露出了牙齒。

我往后退了一步，利昂雖舉起鐵鏟，但依然心虛地后退一步。

“斯威尼！老博！我們回去吧！”我喊道。

他們依舊齜著牙，吃力地向前挪動著腳步。

我背上冒著絲絲涼氣?！袄?，”我輕聲說，“看到發(fā)生了什么嗎？他們繞到背后跟蹤著我們?！?/p>

利昂將鐵鏟緊攥在胸前，牙根咬得嘎嘎作響，臉頰抽搐得十分丑陋。

我知道利昂怎么想：我們要守住陣地，同他們拼了。這不是我的主意，難道想與兩頭200磅重的憤怒的野獸搏斗嗎？還是同一條蝮蛇搏斗吧，這樣，我們勝出的幾率也許高點(diǎn)。

“跟我來，利昂，”我說，“讓他們追咱們吧，追著追著，自然就會回到養(yǎng)老院?！?/p>

利昂瞇起一雙眼睛，疑惑地望著，不由得“咦”了一聲。

“只要配合我就行。”我說，“跟著我跑，裝作很害怕的樣子。好，配合我。這樣，必然能牽著他倆的鼻子，牽著他們走回去?！?/p>

這似乎瘋狂得不可思議，但是，我們就是那樣做的。我們倒退著穿過草地進(jìn)入樹林，慢慢折回來時的路。那倆咆哮的猢猻糾纏著我們，只是保持著一定距離，總算慢慢地跟上來了。我明白，這場沖突不會風(fēng)平浪靜，不了了之。問題是，他們什么時候會跳上來撕咬我們？如果他們在抵達(dá)養(yǎng)老院之前下手，利昂和我可能在幾秒鐘之內(nèi)就會變成他們的美餐。

利昂和我穿過樹林順原路往回走，我不想為利昂辯護(hù)，真的，他不該激怒他們。此時此刻，我害怕極了，有生以來，從未這么害怕過。如果你能看到這倆猢猻面孔上沸騰的憤怒，你就一切都明白了。好容易看見養(yǎng)老院，我長長松了口氣，馬上就到了。

“現(xiàn)在怎么辦？”利昂問道，“怎樣把他們哄進(jìn)屋子？”

“我有個想法，”我說，“能不能讓他們忙乎起來？”

他往草地上吐口唾沫，“你在搞笑？”

黑猩猩將利昂逼到屋里的墻壁跟前，利昂緊張地舉起鐵鏟，像一張盾牌擋在胸前。

我還在外邊，透過窗子，已經(jīng)聽到兩只猩猩胡叫痛哭地亂喊著，把屋子弄得活像地獄。

我告訴自己，韋恩，等下再作處理吧，先得把兩個老家伙送進(jìn)里屋。得用什么方法呢？對，早餐，只有早餐！

我穿過走廊，經(jīng)過大廳，不管那兩個尖叫、嘶喊、騷亂的黑猩猩。只要利昂把他們弄進(jìn)房子，我便有辦法穩(wěn)住他們。

我走進(jìn)廚房，這兒還是早餐時留下的爛攤子，還沒有來得及打掃。我在垃圾筒里摸著，在一掛香蕉上拽下兩根，兩只手各持一根，激動地奔回前邊的房子，把香蕉從紗門伸出。他們兩個跳上跳下地逼近利昂，活像電影里的猩猩，他們準(zhǔn)備發(fā)動攻擊。

“利昂，進(jìn)來。”我喊道。利昂聽到了，沿著墻壁一路溜到了門口，接著，幾乎是飛進(jìn)了屋子。

我用屁股頂開紗門，兩手舉著香蕉說：“來，拿香蕉吧，帥哥們，開早飯啦，這是給最受歡迎的哥們兒準(zhǔn)備的特別早餐。”

兩只猩猩停止了蹦跳，瞪大眼睛望著香蕉，在心里默默盤算著。

“來吧……”我催促道，不斷揮舞著香蕉，“來吧，請……請……”

“這招行嗎？”利昂在我身后疑惑地問道。

“我猜行。”我說。

“他們?nèi)绻M(jìn)來了，我就把他們打死。”利昂說時，咣當(dāng)一聲，將鐵鏟摔到地上。

“不，不能這樣?！蔽逸p聲說，“再不許這樣說了，我不是開玩笑的，利昂。我們要保住飯碗。必須忘記曾經(jīng)發(fā)生的一切?！?/p>

利昂走過來說道：“我不相信‘能夠忘記’?！?/p>

我揮舞著手中的香蕉，猩猩們終于咬鉤了，他們朝門口走來，伸出雙臂。我后退一步，猩猩們緊隨著我，我再退一步，進(jìn)了大廳。好哇！斯威尼和老博進(jìn)了門，行啦！進(jìn)入房間，其他老住客陷入了沉默，為再次看到剛剛逃離的伙伴而驚詫莫名。是啊，是他們……“歡迎回來。來吧，小伙子們，這是你們喜愛的香蕉……”

斯威尼拿起一根香蕉，看了一下，好似從未見過一樣。然后，他用盡氣力把香蕉舉過頭頂，狠狠朝利昂那只好眼睛戳去。

利昂搖晃著往后倒退，兩只手迅速捂住臉。開始，他一點(diǎn)聲音都沒有，繼之是陣陣哀號，像條狗被鱷魚咬住擺脫不開。

他雙膝跪地，兩手緊緊抓牢香蕉外露的一頭，使盡力氣向外拽，眼球跟著香蕉被拽出眼眶。

我一下子愣在那里，太惡心太可怕了，已不知道該做什么。遺憾的是，我當(dāng)時什么都沒做，只是傻傻地站著，嘴巴張大得掛了下來。這時，老博彎腰拿起鐵鏟，往后一張，用盡全力插進(jìn)了利昂的腦袋。

我聽到了爆裂聲，利昂的脖子往后彈去，發(fā)出類似打嗝的聲音。隨后，紅色血漿從半邊面孔里溢出，像捏破的西紅柿。

利昂倒下了，側(cè)身癱在地板上，身體彎轉(zhuǎn)扭曲著，鮮血和腦漿在腦袋下流了一攤。我在他身邊跪下，輕輕搖搖他，發(fā)現(xiàn)他早就沒氣了。

我恐懼萬分，難道我是下一個？ 我艱難地呼吸著，勉強(qiáng)站起來，還沒來得及退后，老博就將鐵鏟遞給了我。

哦，感謝上帝！不等我放松神經(jīng)，紗門突然打開了，查倫走進(jìn)來，身后是內(nèi)爾醫(yī)生和一群職工。查倫眼望著利昂的尸體，以及面目全非的臉孔，尖聲叫喊起來，把我的耳膜幾乎刺破?！芭?，不，哦，不，我早就有一種感覺，不該讓你倆留守這兒！”

內(nèi)爾醫(yī)生滾圓的眼睛一眨不眨，緊盯著我手里血跡斑斑的鐵鏟。

“不是的，等等，”我說，“不是我干的，真的，真的不是我干的！不是我！滿屋子都是證人！”

我往房間四周擺擺手，向所有坐在那里，清清楚楚看到這一幕的老猩猩們擺著手，“不是我干的！”我再次強(qiáng)調(diào)，“滿屋子都是證人。”

眾猩猩們盯著我，一言不發(fā)。

“你們說話呀?！蔽艺f，“我知道你們能夠證明，請告訴內(nèi)爾醫(yī)生，這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p>

猩猩們一齊盯著我，一動不動，一言不發(fā)，甚至不肯眨一眨眼睛。

我在失望中轉(zhuǎn)過身子，無可奈何地對著老博和斯威尼說：“告訴他們，”我說，“告訴他們事實(shí)真相，告訴他們是誰干的?？?！說話呀！”

受到眾人默不作聲的啟發(fā)縱容，狡猾的老博和斯威尼垂下眼睛，望著地板，好像他們都很傷心，接著用手指著我，再一次交叉揉搓著食指，不停地循環(huán)往復(fù)。

R.L.斯坦（R.L. Stine，羅伯特·勞倫斯·斯坦，Robert Lawrence Stine），1943年10月出生于俄亥俄州哥倫布市，美國著名作家，被譽(yù)為“兒童文學(xué)界的斯蒂芬·金”。九歲時，斯坦在閣樓發(fā)現(xiàn)一臺老式打字機(jī)，這一發(fā)現(xiàn)改變了他的生活。他把打字機(jī)搬進(jìn)自己的房間，開始寫故事和小型笑話書。在學(xué)校，斯坦不是優(yōu)秀學(xué)生，他學(xué)習(xí)從不努力，各門功課最多考到B。他把時間都花在撰寫故事和笑話上。

1965年，斯坦畢業(yè)于俄亥俄州立大學(xué)，獲英語文學(xué)學(xué)士學(xué)位。之后，他前往紐約追尋自己的作家夢，在那里以約維亞·鮑勃·斯坦（Jovial Bob Stine）之名創(chuàng)作了許多兒童幽默故事書，并創(chuàng)辦了一本面向青少年的幽默雜志《香蕉》。1969年斯坦與簡·沃德霍恩結(jié)婚。簡也成為編輯和作家，兩人一起寫作了幾本兒童圖書。后來，簡與拍檔成立了出版公司——降落傘出版社，出版了斯坦的大部分暢銷書系列。

1986年，斯坦改變創(chuàng)作方向，第一部恐怖小說《相親》（Blind Date）甫一出版即登上暢銷書排行榜。接著多部恐怖小說陸續(xù)面世，包括《海濱別墅》（Beach House）、《撞人逃逸》（Hit and Run）、《臨時保姆》（The Babysitter）和《女朋友》（The Girlfriend）等。1989年，他開始創(chuàng)作的恐怖街系列成為有史以來最暢銷系列。他寫了約100部恐怖街小說，都是有關(guān)青少年可能面臨的各類恐怖事件?！峨u皮疙瘩》（Goosebumps）系列始于1992年，此系列在世界各地風(fēng)行一時，被譯成32種不同文字。

21世紀(jì)的頭十年，斯坦已創(chuàng)作了五種系列圖書：《幽靈街》（Ghosts of Fear Street）、《雞皮疙瘩恐怖樂園》（Goosebumps Horrorland）、《噩夢小屋》（The Nightmare Room）、《到處都是鬼》（Mostly Ghostly）和《鬧騰學(xué)?！罚≧otten School），另有兩部少年吸血鬼小說《危險(xiǎn)女孩》（Dangerous Girls，2003）和《夜的味道》（The Taste of Night，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