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平 別署平之、戈父,室名愛蓮居。1942年生于重慶,祖藉江蘇揚州。1963年畢業(yè)于江蘇省國畫院。曾任書畫鑒定之職于南京博物院19年,1981年調江蘇省國畫院。現為江蘇省國畫院國家一級美術師,江蘇省文化藝術研究院研究員,兼東南大學、南京藝術學院、北京大學資源美術學院、南京農業(yè)大學、揚州大學教授,文化部藝術品評估委員會委員、江蘇省美術館鑒定顧問、南京博物院鑒定顧問、江蘇省美學學會副會長、清代揚州畫派研究會名譽會長、龔賢紀念館名譽館長、江蘇省海外聯誼會文化藝術委員會主任、江蘇省政協書畫室副主任、江蘇省第七、八、九屆政協委員。出版《蕭平書畫集》《筆墨春秋——蕭平書畫集》《墨緣——蕭平書畫集》《愛蓬——蕭平六十華誕畫荷精品集》《蕭平書法集》《中國水墨——蕭平卷》《當代中國山水畫壇十名家——蕭平作品》《山水畫傳統技法解析》《人物畫傳統技法解析》《花鳥畫傳統技法解析》《龔賢研究》《倪云林研究》《婁東畫派》《陳淳》《龔賢》《中國畫》《鑒識傅抱石》等書畫冊和專著。參與編著《中華文物鑒賞》《珍寶鑒別指南》《六朝藝術》《國寶大典》等。
2月23日上午,我正伏案作畫。北京惠如女士來電話:邦達師今晨8時38分西去了!不禁一驚,悲自心生。老師臥床數載又年高逾百歲,這一天是早已想到的,但身在此刻,仍不免為之淚下。次日,我趕往北京,在老師靈前獻上鮮花,焚香默禱,又以一聯拜挽,聯曰:“鑒壇泰斗,齒逾百歲云山癖,詎料驟升蓬島,蒼天太酷;儒界真師,教接四十齡雨露恩,豈知時念音容,我輩何堪?!?月29日,我與正玉再度赴京,在八寶山與老師作最后的告別,送老師最后一程??吹侥敲炊嗳耍敲炊嗷ā瓘膰翌I導人到普通百姓……我在悲痛中又生出了欣慰:老師孜孜不倦、默默鉆研的一生得到了應有的尊重,沒有任何官階、頭銜的他,用實實在在的成就,贏得了崇高的榮譽。
邦達老師正式進入國家文物部門,專事古書畫鑒定的時間,正與共和國同年。60年來,先生飽覽了國內外公私收藏的古代書畫,其數以數萬、十數萬計,可謂古今罕見。他以宏博精深的識見和洞徹玄奧的目力,為國家搶救、收集了一件件、一批批彌足珍貴的古代書畫,并為故宮博物院開辟了繪畫館,許多國之重寶上,都凝聚著他的心血與智慧。
先生勤于著述,在飽覽、精研的基礎上,撰寫了《古書畫鑒定概論》《古書畫偽訛考辨》《古書畫過眼要錄》等著作,匯編成六百萬言的巨著《徐邦達集》。他在繼承傳統鑒定方法的基礎上,汲取了現代考古學嚴謹的科學手段和辯證唯物主義的方法論,把文獻考據與圖像比較有機地結合起來,系統地建立了古代書畫的鑒定標尺,真實地還原了中國古代書畫史的發(fā)展脈絡。這在書畫鑒藏史上,是前無古人的,具有劃時代的意義。正因為如此,他的離去,象征著中國鑒定界一個時代的結束。
筆者與邦達老師相識到入其門下,已近40年了?;叵肫饋?,點點滴滴,無不含著溫馨。上世紀60年代初,我由江蘇省國畫院畢業(yè)進入南京博物院,從事古書畫鑒定研究工作,其時即對先生懷有敬慕之情?!拔母铩焙笃?,我曾利用一次公差北京的機會,去到小石橋的宿舍拜訪先生,昏昏的燈光下,我們談了許多話,從我的學習到南博的收藏,還有他所認識的書畫文物界在南方的朋友……而真正拜在老師門下,是在1978年。其時“文革”結束未久,他受國家文物局之托,南來審閱古代書畫,并了解書畫收藏及鑒定人員狀況。在江蘇由我負責接待。在南京博物院看過書畫藏品后,我又與故宮楊臣彬、楊新二兄一同陪先生在常州、無錫、蘇州、常熟和揚州等地博物館鑒閱書畫。次年秋,達師再度南來,我又得與同往浙江、安徽兩省鑒閱書畫。這兩次隨行游學,我的收益是前所未有的。
記得我因公事在身,推遲了一天到杭州,先生特地囑咐浙博黃涌泉先生先看不重要的字畫。第二天我趕到時,同門王連起兄呼道:“蕭老太爺到了!”我很吃驚,他解釋道:“這是先生給你的稱號。你遲遲未到,先生著急說:‘這個蕭老太爺怎么還不到?’不信你問先生!”達師一旁含笑,說:“看畫吧!先將昨日看的那張八大山人取出來給蕭平看!”那是八大山人的一件立幅書法,達師問我:“你覺得怎樣?”我看大家都含笑不語,知是考我的,便道:“應是有問題的!”先生笑了,說:“對了!是仿品。”先生對于學生,只兩個字可以形容,就是真誠,沒有絲毫的虛偽,像對朋友,也像對家人一樣。
當時先生心情很好,每到一地,在忙碌的鑒定字畫與指點學生之余,仍有很濃的詩興,夜間燈下,總有詩詞之作,記游抒懷,清新雋逸,我是非常喜歡的,希望先生能寫幾首給我。當年11月,我收到先生寄自北京的掛號信,附了他為我寫的7首詞:《卜算子·西子湖朝望》《卜算子-云林寺》《金縷曲-游沈氏園》《浣溪沙·金陵清涼山掃葉樓》《浣溪沙·海陵仿宋澄清堂遺跡》《揚州慢·游揚州過大明寺》《定風波·淮南道中》,長長一卷,末段還畫了一幅水墨小品。卷尾先生作記:“一九七九年秋日,南游蘇、浙、皖三省,行蹤所及輒有作。蕭生平見而喜之,屬書卷存篋,以為他日相憶之跡,蓋數十日問,實相從無違也。十月余歸京師,暇目坐東暖閣,錄寄金陵,以踐前諾,且博正玉夫人一笑云?!蔽遗c太太大喜過望,先生重諾如此,真是有情有義的長者!夜深燈下,重新展卷細讀,在那婉約清逸的詞句中,又看到了過往與先生相處的一幕幕,那真是詩情畫意的美妙時光!
達師受家庭影響,自幼喜愛書畫。10余歲即開始學習書畫和書畫鑒別,分別拜師李醉石、趙時桐,后又入吳湖帆之門,年不及30已聞名江南。他從一開始,就是書畫實踐與書畫鑒別齊頭并進的。
南京博物院藏有黃公望80歲作《水閣清幽圖》,上世紀70年代末,我陪先生看此畫時,先生忽問我:“此畫有問題嗎?”我答:“應是真跡?!毕壬謫枺骸坝忻?”我實在看不出,先生一笑,指著左下部說:“這一角原已殘缺,是我青年時補畫的!”真是天衣無縫啊!修復名作,畫技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對于原作和原作者的深入認識。先生齊頭并進的兩手,正好解決了這一名作的缺憾。
1989年秋,我陪先生在無錫博物館看書畫,看到一幅奚岡仿王蒙《松溪高逸圖》,先生說,此圖是他拜師李醉石后,李師囑其臨摹的第一幅作品,前后臨過三、四遍,其時他年方18。后來一位加拿大朋友攜畫請我看,畫軸打開,正是達師臨摹奚岡的山水。在我的印象中,兩圖形神皆似,難分伯仲。
我也藏有先生數件臨古佳品,其一擬王時敏《綺林青嶂圖》,小青綠,正如題識中所云:“于艷冶中有古淡之味?!笨芍^極妙。1993年我以此圖示先生,并請他題詩,一日后他題就交我,題云:“此余早歲習王太常青綠法,用筆過于嫩弱,甚為愧愧。戈父(我的別署)仁弟不知從何處收得之,出示并屬再書其端,實不足存也!”此圖在許多行家眼中,都屬大似王時敏的佳構,且出于先生20幾歲之手,他竟自謙如此,這自謙又絕無虛意,是先生對于自我追求要求極高的反映。這樣嚴酷的自律,才筑就了大成功的基礎。更妙的是先生1938年與江寒汀、陸抑非三人合臨的華喦《海棠墨兔圖》,1998年我從香港買到此圖帶回南京,宋文治先生展開一看,便連聲稱道:“可以亂真!”是的,可以亂真,就是達師臨摹古代繪畫所達到的高度。他這方面的深厚功底,尤其是對于古畫中的屬于文人畫的臨摹水準,至今很少有人能夠達到。除他的天賦外,是他對于古人筆墨境界的透徹認識和理解所致。他的這一功底,在30歲前即已練就。對達師而言,這既是提高畫藝的手段,更是探求古人玄奧,促進鑒定目光深入的途徑。
先生于繪畫,山水、人物、花卉俱擅,尤精于山水,由本師上溯清之王時敏、王原祁,明之董其昌,元之黃公望、王蒙,直至宋人郭熙。由于他畫、鑒并進的特征,他深刻了解歷代山水畫傳統中演變發(fā)展和離合之跡,從流溯源,終窺全豹,這便是先生高于單一書畫家的地方了。上世紀50年代,他應鄭振鐸先生之約舉家遷京之后,由于全心投入繁忙的書畫鑒定工作,與筆硯日疏,幾乎中斷了20多年,直至上世紀70年代后期才重拾筆墨?!拔母铩钡慕洑v與風浪,使他的筆下多了些許滄桑,多了些許厚重。他幾乎無須恢復的時日,筆下如有神助。1987至1989年是他創(chuàng)作的高峰期,其間他多出游,但畫興甚濃。我藏有先生所作詩書畫冊,冊末自題曰:“余近歲時時出游,此冊紙攜在行篋,自穗歷鄂成詩畫各十幅,首頁則猶在京寓也。興到命筆,雖不工然尚小有可觀,識者當知其非泛泛之作耳!”在先生的筆下終于露出了一些些興奮與自得。10幅畫,幅幅精美,厚重的傳統因素之外,有變化,有新意,有創(chuàng)造。還有他自家獨立的面貌和風格。他畫虬松,上不露巔,只取中段,出沒煙云之中,畫境畫筆無不妙。又配以《畫松圖歌》,首旬為“天下何人畫古松”?末句是“敢并騷壇不世功”!其不凡的氣概可以想見。他畫《榕蔭閑憩》,用大片云霧完全隱去大榕樹的下端,而以飛鳥襯托其高大,構思奇特,題識更絕:“或問題日閑憩而不著人,何也?答曰:‘人在畫外,意在畫中。’”有趣有趣!又畫云山,似米非米,在大片的皴擦點抹中,煙生云起,山雨已至。先生自題日:“點墨云山,侈言學米。我自我法,天心一體?!毕壬淖孕藕酮毩⒉皇鞘智宄藛?哪里還有保守可言。要知道,對于傳統的透徹理解,必然會遠離保守,必然會變化出新的。達師晚歲在繪畫上的成就,完全可與古今大家比肩的。
龔賢說過:“作畫難,而識畫尤難。天下之作畫者多矣,而識畫者幾人哉?使作畫者皆能識畫,則畫必是圣手,恐圣手不如是之多矣!”龔賢無愧于一代大家,他的這段文字對作畫與鑒畫、畫家與鑒家作了精確的評價。1995年,達師曾對我說,易培基盜寶案審理,是請黃賓虹先生鑒別真?zhèn)蔚?。其中,馬麟的《層疊冰綃圖》與王時敏的《杜甫詩意圖冊》,黃先生認為“太新”,定為贗品,所以一直留存在法院。上世紀50年代,達師親來南京,取回歸故宮收藏至今。上世紀90年代初,先生得到一件南宋院畫水仙圖,有齊白石老人邊題,題曰:“惲壽平真跡?!本瓜嗑?00年!可見畫家與鑒家之別如此大也!先生告訴我這些例子,意在說明鑒畫重在透徹二字,僅懂大略是無濟于事的。
我藏有清初松江諸生張浯(字子晉)墨筆山水畫頁,畫筆與董其昌極似(勝于趙左、沈士充),上世紀90年代中在金陵飯店,我曾以此圖示先生,遠遠一見他便說:“玄宰嗎?”待細看時方覺“還是有差距!”在董其昌的大量仿品中,有無張溍的手筆?先生說,這又是一個新題目,我們要時時跟上新出現的東西,掌握的實物資料越多,我們的底氣才越足。
1990年我購有一本《董其昌畫集》(1989年版),翻閱時發(fā)現其中若干作品有問題,1993年先生來南京時,我便持冊請他審閱,他發(fā)現了更多的問題,并在冊上一一注明,甚至對序言也加了評語。最令我難忘的是,他指出其中第39圖《煙嵐云水》為李醉石仿作,其款識疑為虛齋門客徐俊卿所為;又指出第56圖《水墨山水》是張大干所仿作。經他點出,越看越覺得有理。李醉石是他的啟蒙師,一眼看透尚不覺奇。而對于張大千,他平時并不過多留意,也能一語中的,其眼力之犀利可知矣!
還是董其昌,南博藏有仿米山水卷《升山圖》,一直定為真跡佳品者。1978年我陪老師閱斯卷時,老師發(fā)現其中問題:款識真而畫偽,款、畫之間紙有拼接,是先有真款而后偽作其畫的。并當即指出畫為朱昂之所作。那時我因從未見過朱氏仿米山水,感覺并不深刻。幾年后,我見到了兩幀朱氏仿米山水扇面,與上述手卷如出一轍,不禁心中一震,當即買了下來,為的就是替老師的斷語作證。老師胸中儲存著多少圖像啊!
2000年11月6日,90高齡的達師親臨昆侖飯店嘉德古書畫拍賣現場,舉牌從7萬元始到75萬元落槌,競得王原祁73歲所作山水立軸,在場者無不為之驚異。
先生得畫后,懸之書房,觀之賞之,有無盡的樂趣。次年春,我去北京看先生,剛剛見面,他便說:“王原祁那畫重新裱過了,你再看看吧!”看畫過程中,他興奮地對我說:“這就是中國的‘印象派’!”是啊,王原祁晚年在山水畫上有較大的變化和突破,造型更趨抽象,用筆更加老道,設色更為大膽,所謂“不在取色,而在取氣”,格外強調的是主觀感受,是對于傳統與造化的再創(chuàng)造。這就與19世紀下半葉興起于法國的印象派及經過變革的后期印象派,有了相似的追求和特征。需要指出的是,王原祁早于西方印象派兩百年。
這件事至少可以說明兩個問題:一是先生對于中國書畫的精華是愛之入骨髓的,90歲還欲罷不能,由至愛而進入的研究,是他大成功的重要因素。二是先生研究并捍衛(wèi)中國書畫的優(yōu)秀傳統,但他的研究方式是開放的,他甚至在中西文化藝術的比較中,確立中國書畫的正確位置。
詩與詞,是先生的所好,也是他的所長。與老友的詩詞唱和,是他人生的一件樂事。他的憂與樂,他的情懷與興趣,只在他的詩詞里才有著蘊藉、細膩而透徹的反映。師母與我們都希望他能出一本詩詞集,但先生堅持不肯,問其理由,他總說非其所長。對于自己學問、專長的苛求,是先生的一大特點。與今天浮躁學子不擇手段地追求名利對照,真有天壤之別啊!
不但對自己的詩詞苛求,即使是他用心最多并被視為權威的書畫鑒定,他也是苛求的。年近90時,他對我說:“鑒畫一事,越研究問題越多,真是越來越難了?!睂τ谏鐣o他的“權威”與“徐半尺”的稱號,他很不以為然。他說:沒有什么“權威”,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長處與短處。有的畫看一眼就可以真?zhèn)瘟?,有的可能要再三研究才能作定論。只有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才能少出錯誤。這才是真權威的真情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