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頭想到自己有三套房子的時候,心里樂開了花。
眼看工地就要完工,再過幾天,老張頭所屬的天地建筑公司就要離開這里。老張頭看著一棟棟還帶著水泥味道的大樓,一時不知該怎么辦,他想破腦袋也沒有找出可以繼續(xù)留在工地上的理由。老板已經(jīng)開過會,工錢也結(jié)清了。有些沉不住氣的工友們背著行李從老張頭的面前離開,他著了急。
老張頭是開春的時候跟著張應(yīng)海出來的,張應(yīng)海的表哥是建筑公司的頭,老張頭就在他的工看大門。一晃大半年過去了,老張頭和出來時的想法不一樣了。當初離開家的時候,老張頭就想,什么時候能再回到那個家呀!現(xiàn)在,眼看著工地完工,馬上就能回家了,老張頭卻沒了回家的打算。他思來想去,決定找張應(yīng)海商量商量。
張應(yīng)海不在他表哥的工地上干活,他在離工地不遠的地方,開了個百貨商店,賣些煙酒什么的,專門賣給老張頭這樣的農(nóng)民工。張應(yīng)??吹嚼蠌堫^來找他,突然想起,上次從他表哥的工地上偷拿了幾根鋼筋,被老張頭發(fā)現(xiàn)了。當時,老張頭沒吱聲,就像沒看見似的。他不會是想起這事,來敲詐我的吧?張應(yīng)海的腦袋飛快地運轉(zhuǎn),還沒等他想好對付老張頭的招兒,老張頭已經(jīng)站在他面前了。二兄弟,忙著呢?
老哥來了,你買點什么?張應(yīng)海抓起桌上的抹布使勁地擦。
老張頭回頭看看外面,沒人,又回過頭來看著張應(yīng)海,張了張嘴,閉上了。張應(yīng)海懵了,這老小子,玩的這是什么招數(shù)?張應(yīng)海雖然沒抬頭,老張頭的一舉一動卻被他看在眼里。老張頭環(huán)視了一下整個小店,屋里滿滿當當?shù)?,下腳的空都沒有。他好不容易在門后邊看到個馬扎,便拿過來,坐下,把店門堵得嚴嚴實實。老張頭越不說話,張應(yīng)海的心里越慌,一慌就亂了,說話聲都變了。老哥,你不是來買東西的?
還買啥東西,活都干完了,還不如省倆錢給老三交學費呢?老張頭說的老三是他兒子,在省城讀書。老張頭出來打工掙錢一半的原因是為了兒子的學費。
哦,那就趕緊收拾收拾,和三喜他們一起回去吧!張應(yīng)海心虛,就想著趕緊把他打發(fā)走。
二兄弟我不想走,我想留在這里。老張頭終于把心里的話說出來了。
啥?你要留下?張應(yīng)海心里的石頭落了地,心想,不是那事就好。
嗯,我舍不得離開這里,你幫我想想辦法,怎么才能繼續(xù)留在這里?老張頭說話間掏出煙,遞給張應(yīng)海。
張應(yīng)海點上煙,吐出好多煙圈,有些漫不經(jīng)心。這是他最近剛學會的,聽說給人家一包煙,人家才教給他的。他說,老哥,不是我不幫你。你看,我表哥走了之后,開發(fā)商,物業(yè)他們就要來了。要是我表哥的活,我肯定幫你問問,可是現(xiàn)在,我表哥走了之后,咱誰也不認識,就是想幫忙也幫不上?。?/p>
老張頭相信張應(yīng)海說的都是真話。在這里干活,其實和在農(nóng)村的時候差不多,雖然是在城里,可他接觸的還是掙力氣錢的人。老張頭也知道城里人身上天生一股自信,而農(nóng)村人是沒有的。跟他們比起來,老張頭總覺得自己底氣不足。前幾天和幾個工友去公園玩,還特地換上新買的衣服。老張頭看見一個小朋友摔倒了,手里的洋娃娃扔出去老遠。他趕緊走過去,把孩子扶起來,拍拍孩子身上的土,撿起洋娃娃遞給孩子。還沒等孩子伸手接,孩子的媽媽趕到了,她接過洋娃娃,意味深長的看了老張頭一眼,然后拿著娃娃走向垃圾箱的地方。從那以后,老張頭明白了,這就是城里人。想到這里,老張頭有些猶豫了,繼續(xù)留在這里,還會和城里人打交道,老張頭看慣了憨直淳樸的莊稼漢的臉,再看細皮嫩肉的城里人的臉,總有些膽怯,底氣不足。但是,想到那三套房子,老張頭像打了雞血似的,頓時精神抖擻,剛才的顧慮消失的無影無蹤。只要孩子們能有個住的地方,就算受再多的苦也值了。
老張頭的家在偏遠的農(nóng)村,祖祖輩輩靠幾畝土坷垃過活。近幾年流行打工熱,老張頭也呆不住了。他也想出去賺錢,可人家都閑他年紀太大,不愿意帶他走。也是,老張頭眼看就六十五了,這種年紀,誰敢?guī)С鋈グ?!見別人都搖頭,老張頭犯了愁。其實他自己也清楚,奔七的人了,到哪兒都是累贅。按說他也到了頤養(yǎng)天年的時候,可是三個兒子一個都不讓他省心。大兒子好不容易糊弄著娶了房媳婦,沒生下一兒半女的不說,成天橫挑鼻子豎挑眼的,還不是嫌家里窮?老張頭出去和這有些關(guān)系,他不愿意看兒媳婦那張夜叉臉。唉!說來說去,還是自己沒能耐,連口房子都蓋不起,和兒子擠在三間又老又舊的瓦房里,難怪人家挑理呢?這不,眼看著二兒子也到了成家的年紀,卻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到現(xiàn)在,老二和老三還擠在一張床上,二十好幾的大小伙兒,連個私人空間都沒有,誰家姑娘愿意跟哪!更何況還是個腿有毛病的殘疾人。老三在外面上學,每年光學費就愁死個人。老張頭聽說,臨街的張應(yīng)海在城里混大發(fā)了,想想過去還不如他呢。張應(yīng)海的媳婦早早地走了,留下爺倆,成天過著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筛顺鋈ゴ蛄藘赡甑墓せ貋?,人家房子蓋上了,兒媳婦也定下了?,F(xiàn)在正合計著把他兒子也帶出去呢?
老張頭出去打工的念頭就是受張應(yīng)海熏陶的。那天,張應(yīng)海去他家串門,進門沒二話,坐下就開始聊城里的事。大哥,你不知道城里的馬路都是水泥的,比咱們的炕都干凈,穿著皮鞋走在上面咔咔地。大哥你瞧,這就是皮鞋,城里人都穿這個。看看,好看不?亮不?張應(yīng)海得意地把腳丫子伸到老張頭的跟前,驕傲地搖來搖去。老張頭把臉一揚,眼睛一閉,打起盹來。張應(yīng)海自討沒趣,一溜煙跑了。其實,老張頭還是羨慕張應(yīng)海的,單從他家蓋起的二層小洋樓,他就佩服張應(yīng)海。那樣的樓,全村除了村長家,誰也沒有那能耐。他羨慕張應(yīng)海的同時,暗地里也生婆娘的氣,跟個老母豬似的,這么能生,一口氣給他生了三兒子。本來這日子就不富,還那么多嘴要吃飯。生氣歸生氣,現(xiàn)實生活誰也改變不了??!思來想去,老張頭決定找張應(yīng)海幫幫忙,雖然他心里看不上張應(yīng)海這號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啊!
張應(yīng)海聽說老張頭也要出去打工,哈哈大笑起來,把老張頭笑得渾身起雞皮疙瘩。我說老哥,你都這把年紀了,還出去折騰什么,在家享清福得了。
老張頭知道,張應(yīng)海這是嘲笑他呢?他家的情況,誰不知道。三個兒子,就三間瓦房,一家老小都擠在里面。老張頭干枯的臉上擠出一絲微笑,求人辦事就得軟,老張頭知道這個理。他說,二兄弟,我家的情況你也知道。你城里的路子廣,幫幫我吧!
張應(yīng)海用手撣撣西裝上的灰,其實西裝上什么也沒有。過了一會兒,說,好吧!街坊鄰里的住著,我不幫你誰幫你啊!我遠方的表哥最近包了個工程,現(xiàn)在什么人都招齊了,就缺個看門的。你愿意去不?
老張頭一聽有戲,趕緊說,行,我愿意,什么活都行,只要能掙錢就行。
張應(yīng)海說,你去是去,有些話我可說在頭里。我表哥那是大工程,沒個一年兩年的可干不完。工程不完工,是不準回家的。你能行嗎?
有啥不行的,家里有老大老二呢,我多長時間都行。只是,只是,那工錢……
張應(yīng)海盯著老張頭看了半天,說,大哥,沒想到你還挺精的,還沒開始干就惦記工錢了?
老張頭兩手伸進棉襖袖里,聳聳肩膀,說,看你說的,我不就是為了那倆工錢嘛!
張應(yīng)海說,是啊!誰不是為了工錢呢?大哥,你放心,我表哥說了,咱農(nóng)民掙錢不容易,不會拖欠的。
老張頭回到家里,把要進城打工的事和家里人說了,沒想到首先投贊成票的竟是兒媳婦玉嬌。她說,爹,你盡管去吧!家里有來金呢?來金是老張頭大兒子的小名。玉嬌說完,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都看向她,她知道自己不該這么說,低頭紅著臉回自己屋里。
老張頭打破沉靜,說,都怎么了,我去打工掙錢,又不是去殺人放火。瞧瞧你們的臉跟死了爹似的。
老二說話了,爹,都怪我,是我連累了你們。
老張頭吸著旱煙,不吱聲,老二這孩子從小就自卑,什么事都能和自己扯上聯(lián)系。就連老天不下雨,他都能聯(lián)想到是自己什么地方做的不對,得罪了老天爺,所以才不下雨。眼下,老張頭要出去打工,又惹得他埋怨起自己來。老張頭的老伴安慰,說,孩子,你想多了,你爹不是因為你,他是想出去見見世面。
緊要關(guān)頭還是老伴呀!老張頭想,這些年的夫妻沒有白做。老二的脾氣掘,只有老伴的話他才不計較,別人誰說都不行,尤其是老張頭。在老張頭的心里,老二是他永遠的痛。當年因為他的疏忽,老二才被車撞成了殘廢。所以,對于老二,老張頭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責備他的話。不管老二是對是錯。
老張頭要出發(fā)了,老伴把家里唯一一床沒有補丁的被子給他帶上。在被子里,她還塞進一張泛黃的全家福照片。
張應(yīng)海走了,所有人都走了,最后,偌大個工地上,除了一排排的樓房,就剩下老張頭一個。他下定了決心,一定要留下來。很多人搞不懂老張頭,都說這老小子掙錢掙瘋了,連家都不要了。只有老張頭心里清楚他在做一件大事,一件讓所有人都羨慕的大事,只是這件事,他對誰也沒說。
工地行很快又恢復了熱鬧,房地產(chǎn)商住進來了,物業(yè)公司的人也來了?,F(xiàn)在的工地就不是工地了,被叫做如夢小區(qū)。老張頭還是干老本行,看門。誰也不知道老張頭是怎么留下來的。其中的經(jīng)歷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犧牲了半個月的工資才換來這次看大門的機會。工錢比以前少了,可老張頭不在乎,看著一棟棟房子粉刷一新,等著主人入住,老張頭就高興。今天,施工隊來刷墻,老張頭問過了,輪到刷三單元了。
裝了心事的人總覺得日頭走的慢,老張頭這一天什么也沒干,一會兒看看墻上的表,一會兒出來看看天上的太陽。熟悉老張頭的人就納悶,這老頭今天是怎么了,心神不定的。
終于把太陽熬下了山,把施工隊的人熬下了班。院子里又恢復了平靜。老張頭隨便扒拉兩口剩飯,急匆匆地去了三單元。以前這里還叫工地的時候是沒有什么三單元的。三單元的房子是離他看門的小屋最近的房子。老張頭心想,離得近點好,想兒子的時候,抬腿就去,方便。
以前在工地的時候,老張頭就看好了這里的房子,他想著以后如果有錢了,也給三個兒子買這樣的房子,而且讓他們都住在一棟樓上。愿望是個很奇怪的東西,一旦在你的心里扎了根,就會越長越旺,把你的心撐得滿滿地,直到你忘記了原來的初衷。就像老張頭,在農(nóng)村的時候,想著只要能給兒子們蓋上瓦房,他就滿足了。來到城里,老張頭的想法變了,要是能在城里給兒子們買上房子,娶媳婦的事就好說了。老張頭的變化連他自己都沒有發(fā)覺,在欲望的滋養(yǎng)下,老張頭的想法越來越多,他已經(jīng)開始給兒子選房子了,他想,要是真在這里買的話,得找個好地方。老張頭最滿意的就是三單元了,無論是戶型,還是采光度都令他滿意。可能是離得近,天天看習慣了,老張頭除了三單元,別的都看不上。老張頭都盤算好了,一樓給老二,老二的腿出過車禍,走路不靈便,住在底下;二樓給老三,將來畢了業(yè),就在這里找工作,安家;三樓就給老大了。老張頭的想法很快變成了行動。他開始挨個房間的看,他希望兒子們住最好的房子,過最好的生活。愿望就是作夢,別人做夢醒來就忘了,老張頭不、。他醒來之后,把夢里的事情付諸于行動,他渴望夢里的東西也能變成現(xiàn)實。別人看來很荒誕,老張頭卻沒有發(fā)覺。
在工友們都回家的時候,老張頭就開始行動了。一天夜里,老張頭偷偷來到三單元,從一樓到三樓來回的走了七八遍,腦袋都轉(zhuǎn)暈了,終于想到一個好辦法。就像在村里看電影,提前占地方。以前農(nóng)村,看電影是唯一的娛樂方式,村里人對電影更是熱情,連飯都不吃,早早地來到放電影的地方。占地方是有講究的,如果看到地上劃著圓圈,里面放著樹枝或是石頭,別人是不能亂動的,那說明已經(jīng)有人把地方占下了,是不能隨便動的。老張頭也想和在村里一樣,占下這個他看好的樓房。房子剛蓋好,滿地都是碎磚。他抓起地上的碎磚頭,在一樓客廳的墻上寫了大大地一個二,然后畫個圓圈,把字圈在里面,這是老二的房子;接下來,二樓寫上三;三樓寫上一。做完這些,老張頭感覺這里和從前不一樣了。屋里的氣息變了,紅紅的記號讓他感到這些房子無比的親切。從那以后,老張頭的心里就多了一件事,他每天都到這棟樓里坐坐。一進到屋里,他會故意咳嗽幾聲,屋子里的回聲讓他感到親切,他覺得那是房子在和他說話,就像是和兒子們在嘮家常。有時,老張頭也會拎一壺酒,一袋花生米,在房子里一坐就是幾個小時,有時到后半夜才回到睡覺的小屋。
這樣的日子過了沒多久,工程就完工了,老張頭心里舍不得,他怕自己就這樣走了,房子就會變成別人的,他想,只要我在這里一天,我看上的房子就還是我的。老張頭的夢做得太真也太久了,竟然忘了醒。所以還在夢里的老張頭覺得有必要留下來看著它們。
這次進入三單元,老張頭的心里還是有些激動,其實差不多他每天都來,可是現(xiàn)在不一樣了。以前看到的是水泥墻,現(xiàn)在房子穿上了新衣服,就像新娘子。水泥墻上他寫的數(shù)字被涂料蓋上了,他想,蓋上就蓋上吧!我都占了這么多天的房子,總不至于跑了吧?再說,這些房子都裝進我的心里,就算閉著眼,也能找著家門。老張頭看到嶄新的墻壁,腦海里立刻浮現(xiàn)出年輕時老伴的模樣。過不了多久,他的老二和老三就會在這嶄新的房子里迎娶他們的新娘,開始他們的新生活。
三套房子走下來,老張頭有些醉了,他倚在墻上呼呼地喘著粗氣,像剛從地里干活回來似的,老張頭渾身發(fā)軟,連站的力氣都沒有了,干脆倚著墻跟坐下。墻上的涂料白的晃眼,老張頭就閉著眼睛,臉蛋通紅,帶著微笑。這笑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由衷的笑。他用手捂著上衣口袋,使勁地按了按。臨走時,老伴塞進被子里的全家福照片,被老張頭放在衣服的最里邊?,F(xiàn)在摸著胸口硬硬的照片,他感覺自己的喜悅已經(jīng)通過他的手傳遞到了家人那里。多少年了,老張頭都活在貧困里,兒子們的房子問題把他的腰都壓彎了,他也曾試著自己做生意賺錢,最終卻以失敗告終。這些年,能想的法子都想了,可是貧困依舊緊跟著老張頭,寸步不離。這次進城多虧了張應(yīng)海,老張頭打心里感謝張應(yīng)海,當然他偷拿鋼筋的事,他對誰也沒說。再說,老板和他沾親帶故,就算把事情告訴了老板,老板也未必把張應(yīng)海怎么著。老張頭感激張應(yīng)海還來不及,怎么能告他的黑狀呢?如果沒有張應(yīng)海,他不會擁有三套房子。房子就是命根子,就是家業(yè),同樣也是活在世上的尊嚴。在城里有了房子,就等于扎下了根,從此就是城里人了。雖然老張頭不喜歡城里人,也看不慣他們,可是他是向往城里的,他喜歡城里平坦的柏油路;喜歡不用花錢可以隨便溜達的公園;還喜歡那些高聳入云的高樓大廈。這些是美好的,也是農(nóng)村沒有的。老張頭希望兒子們過上城里人的生活。
平安小區(qū)很快裝修完了,每天來看房的人絡(luò)繹不絕。老張頭開始有些擔心,他怕來買房的人會看上他的三單元。其實如果說老張頭一直活在夢里也不對,最起碼在這一刻他是清醒的,他知道三單元的房子還由不得他做主。所以,老張頭很害怕,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三單元的房子早已經(jīng)安上了防盜門,他進不去了,只能在門口干著急??吹绞蹣切〗銕е捶咳送龁卧姆较蛉ィ妥⒉话?,心提到嗓子眼。直至看到他們走進的不是三單元,老張頭才松了口氣。這樣的日子過了很久,老張頭每天都像在油鍋上煎。心里有事就煩,又不能找人嘮,只有低頭喝悶酒。這天,他往家里打電話的時候喝了點酒,把藏在心里的話說了出來。老張頭有個毛病,一喝多就話稠,等酒醒了卻什么也不記得。言多必失,心里的秘密在老張頭沒有防備的情況下跑回了老家。直到小區(qū)里開超市的老板來叫他,他還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電話是老家打來的,大兒子來金說,要來看看他。老張頭都出來三年了,一次家都沒回,除了按月往家里寄錢,連電話也很少打,兒子們也沒有來看過他。主要是老張頭不讓,他覺得沒這個必要,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給人看大門嗎?不能說丟人吧,也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差事。老張頭不愿意兒子們來,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不希望自己的計劃被打亂,或者說是不希望它們來打攪了他的美夢,他小心翼翼呵護的夢。他想等夢想變成現(xiàn)實的時候再告訴他們。可是,這張被酒精麻醉的嘴不聽話,愣是把這么重要的事情說出去了,而且兒子馬上就到了。老張頭心里明白,這個夢算是做到頭了。
兒子的到來把老張頭做了三年的夢叫醒了。醒來后的老張頭有些不太適應(yīng),他摸著腦袋上僅有的幾根頭發(fā),又抻抻臉上干皺的皮膚,然后抬眼望著三單元的房子。已是正午,新房子在陽光的照耀下,發(fā)出奪目的光,顯得很神秘。陽光把老張頭的眼睛刺痛了,老張頭眨巴幾下眼,落下幾滴混濁的淚。醒了,終于醒了,做了三年的夢像砸進泥里的眼淚消失了。老張頭對著三單元的房子長長地嘆了口氣,轉(zhuǎn)身戴上帽子去車站接兒子了。
老張頭的大兒子來金沒有來過這里,他最遠也就去過縣城。獨自一人來到這么遠的地方,讓他感到恐慌,不安。去車站的路上,老張頭都在思索該怎么跟兒子解釋房子的事。那天喝多了,到底是怎么跟家里人說的也不記得了。聽兒子在電話里的意思,這次來就不打算走了,在城里找個活干,過些日子再把他媳婦接來??磥韮鹤右呀?jīng)認定他的爹有能耐,在城里給他們買了商品房,要把家安在城里。老張頭知道,兒子傳達的是他媳婦玉嬌的意思,在家里,不論大小事都是玉嬌說了算,這么大的事,兒子是不可能拿這個主意的。轉(zhuǎn)眼到了車站,老張頭老遠就看見兒子來金蹲在車站的出口東張西望。來金老了,才三年沒見,仿佛是過了三十年,可能是農(nóng)村的風吹得人老得快吧?老張頭走到來金跟前,說,都快認不出你了,你怎么成這樣了?
來金站起身來,把老張頭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最后把目光定格在臉上,過了許久,說,爹,你是爹嗎?來金站起來,老張頭才發(fā)現(xiàn),兒子身上的衣服還是那年成親的時候買的,都七八年了,兒子又長壯了,灰藍色的中山裝穿在他身上短了一大截。老張頭眼里一熱,拍拍來金的肩膀,說,走,我?guī)闳ベI身衣裳。
不用,爹,俺穿這就挺好。你看,這是新的,都沒上過補丁呢?俺平時都不舍得穿呢?來金看到在城里住慣的爹,連說話的口音都變了,心里美滋滋的。接著說,爹,你快帶俺去你干工的地方吧!干工是家鄉(xiāng)的土話,就是工作的意思。
老張頭看著來往的人群,他們都西裝革履,而兒子呢?他突然覺得兒子的寒酸都是他造成的,是他愧對兒子。老張頭原本打算一見面就把房子的事告訴來金,可是現(xiàn)在,他是無論如何也張不開嘴。唉!算了,看看再說吧!
來到平安小區(qū),來金傻了眼,乖乖,這么多漂亮的房子,太氣派了。心里也就越發(fā)地佩服起爹來。他說,爹,你就是在這里給俺買的房子呀!爹,你真能耐。
老張頭不吱聲,伸手示意兒子把行李放在床上。拿來臉盆,倒上熱水,用手一指。來金明白了,跑過去洗臉。原本就不大的小屋,進來爺倆,把屋子撐得滿滿地。老張頭坐在床沿上,手碰到兒子的行李上,一股熱流襲來,從手蔓延到肩膀,然后到脖子,乃至全身。老張頭像被電著似的,猛得把手抽回來。老張頭在這一刻深深體會到家的含義。家是什么,家是無論走到哪里都帶在身邊的念想。在老張頭剛從家里出來的時候,家就跟著來了,無數(shù)個日夜默默地陪著他。老張頭已經(jīng)習慣了自己身上的家的味道。兒子來金的到來,把家也帶來了。在老張頭已經(jīng)習慣自己身上的家的時候,來金帶來的味道讓他感到陌生又親切。一股久違的味道把老張頭打暈了,這才是他的家,這才是他應(yīng)該擁有的味道。他開始自責,不該把城里的房子想成是自己的,想就想了,不該把夢話當成真事,當成真事也就罷了,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把這些話說給家里人聽。老張頭思索再三,還是決定告訴兒子真相。他說,來金,跟你說個事。我……
爹,你是不是要說房子的事。俺知道,你是怕俺有意見。爹,你放心,俺什么怨言也沒有,就聽你的。三樓就三樓。俺不嫌高,玉嬌也不嫌。誰讓俺是老大呢?這道理俺懂。
三樓?什么三樓?老張頭糊涂了,難道……唉!這張惹禍的嘴!還有惹禍的酒喲!
爹,你裝啥糊涂!不是你那天說的嘛,一樓給老二,二樓給老三,讓我住三樓。怎么,你現(xiàn)在又想明白了,不讓俺住三樓了?來金在家的時候已經(jīng)和媳婦玉嬌商量好了,住三樓才好呢!天天都爬樓,多好,住得高看得遠!現(xiàn)在看爹的意思是不想讓他住三樓了,可是和玉嬌都商量好了的,這樣變卦,玉嬌會不會生氣呀?
看來,我把什么都說了,說了就說了,沒什么大不了的。我現(xiàn)在告訴你,我那天說的那些都是假的,沒有什么房子,更沒有什么三樓。那些都是我自己想的。老張頭知道,遲早都有漏餡的那天,索性把心里的話都說出來,省得憋屈。
老張頭是輕松了,來金納悶了,他說,爹,你別蒙俺了,你那天不是說的好好的嘛!三套房,俺們一人一套。俺知道,你是怕俺出去亂說。爹,你放心,俺保證誰也不說。
說什么,你能說什么?你又知道什么?你也不動腦子想想,你爹我哪來這么大的本事,一口氣買下三套房子。你看看我,再看看你,是住那商品房的料嗎?咱就這命!
爹,你變了,變得俺都不認識了。你怎么說話文縐縐的,在城里這幾年,你跟著他們都學壞了。行,你不是說那房子不是俺的嗎?那好,俺這就回家,俺把家里的房子賣了,讓俺娘,俺二弟,三弟都來??茨愠胁怀姓J那房子是咱家的!來金生氣了,他不明白眼前的爹咋變得這么快,前幾天電話里說得好好地,讓他們都來,還說都安排好了。轉(zhuǎn)眼就不認賬了,竟然說那些都是假的。
你傻呀!我多大能耐一人給你們買套房子!我一月掙多少工錢,你們又不是不知道。買房子,做夢吧!
你明明說買好的,現(xiàn)在又變卦!俺看你就是不想把房子給俺們住,還不知道你把房子留給誰呢?哼!
你個兔崽子,我打死你,我能留給誰!我還能給誰?老張頭氣急了,伸手給了兒子一巴掌。
來金傻眼了,從他結(jié)婚,老張頭就沒打過他,老張頭說他是大人了,不能再像小孩似的,說揍就揍了。可是眼下,這巴掌還是挨上了。來金捂著臉,扛起行李就走,臨走撂下句話。俺還會再來的,等下次俺來的時候,就不是俺一個人了。你等著吧!
兒子走了,老張頭傻眼了,伸出去打兒子的手還沒縮回來,兒子已經(jīng)走遠了。老張頭看看自己的手,手上還留著兒子的余溫。兒子來了又走了,走了還會再來。等兒子下次來的時候,說不定會全家總動員。老張頭犯了愁,等他們都來的時候,該怎么讓他們相信房子不是他的呢?兒子說走就走,房子說沒也沒了。老張頭一陣恍惚,他看到三單元的房子長出無數(shù)條腿,飛快的奔跑著,一個頭發(fā)稀少的老人在后面不停地追呀,追。老張頭知道那個老人就是他自己,至于能不能追上房子,老張頭心里也沒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