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樺
窮走江外急走場
——云南邊地口頭禪
引子
話說六十年余年前,那時候……對不起,我也很詫異,說話的語氣竟是如此倚老賣老。可我有什么辦法呢,很無奈,不知不覺我已成了開口“憶往昔”、閉口“想當初”的耄耋老翁了。想當初,二十郎當歲,別人的嗜好是收集珍藏古董字畫。僅舉一例,上世紀五十年代初,齊白石的畫作標價七塊錢一尺,今天啥價錢?嚇死人。我的嗜好卻是收集珍藏傳奇故事,而且不管三七二十一,拾到籃兒里就是菜,但是,“但是”很可怕,但是大部分故事不符合編輯部的要求,所有的報刊的主編都串通一氣,退稿信的理由幾乎全都一個樣。大意是:“大作很有意思,文字也很優(yōu)美,但是,很抱歉,不符合我們的要求,首先是你的思想觀點不正確”。思想觀點是個最奇妙的東西,今天有今天的正確觀點,明天又有明天的正確觀點。所以有很多故事既不能“套現(xiàn)”,也不能“升值”。不過,就像無意珍藏下來的美酒一樣,時隔多年,從廢紙堆里找出來,好像口感還不錯,加上現(xiàn)在的編輯先生們判斷作品的觀點,已經(jīng)沒有絕對統(tǒng)一的標準了,碰運氣或可面世。
一
那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鎮(zhèn)子,緊挨在邊境線上。當?shù)厝藦膩矶甲灾t地稱為“街子”,一條街子只有十幾戶人家。就是這樣一座十分荒涼的街子,居然有一家十分冷清的咖啡店。由于國軍殘部剛剛因潰敗而逃亡國外,硝煙尚未散盡,店里幾乎沒有顧客。雖然沒有顧客,店卻頑強地在營業(yè),據(jù)說因此而引起有關部門的頻生疑竇,以為店主人可能是潛伏下來的國民黨特務。但我卻把它當成和說故事人約會的去處,有時也會在咖啡館讀書、寫作。店主人王漢庭是個須發(fā)皆白的孤老人,其實他才剛剛年屆半百。我在光顧他的咖啡店之初就曾向他暗示過:我是軍人,實質(zhì)上是個文人,但與情治無關。
他對我說:“我曉得,看得出,盡管你穿著軍服,咋個也看不出你是吃糧當兵的軍人,更不要說情治……”
時間久了,我和他就成了朋友,久而久之,——又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有一天,我沒有找到訪談對象,忽然一拍腦門兒:王漢庭不就是一個很好的受訪者嗎?果然,他很健談,而且他的人生經(jīng)歷中的某些片段竟然充滿了柔情。下面就是他向我口述的一個片段。
二
王漢庭當年對我說:云南有一句口頭禪:“窮走江外急走場”。“江外”指的就是紅河右岸一帶,“場”指的就是那些土法采礦的礦場。我這個四川人,來滇南邊陲之前,就是一個既窮又急的干人兒,雖然窮困潦倒,倒還是讀過一些詩書。在內(nèi)地,民國的樣樣考試都不及格,樣樣事情都做不成。家父也是個讀書人,只會整天抱著線裝書不放,參加過多次前清最起碼的童生試,均不中。只好在家里開個哄娃兒的塾館,靠一點可憐的束脩,過著磕磕巴巴的日子。實際上他老人家和我一模一樣,一輩子落魄。你說有多怪,他老人家沒有自省,反而天天罵我,不長進,沒出息!“糞土之墻不可圬也!”所以那年冬天,我一氣之下,決心離家出走,第一次出遠門,還只有十七歲。在此之前,聽人說,川滇交界的金沙江兩岸全都是金沙鋪地,十分誘人。于是我趁著臘月,在家鄉(xiāng)小城的大街上擺了一張方桌,一個月拼命寫了一千副對聯(lián),湊足了盤纏,忍著淚,在月黑風高之夜,不辭而別。千辛萬苦才走到金沙江邊。放眼一看,江岸上全都是挖金沙的老鼠洞,來之前我就聽說,到了金沙江,只要有一把鏟子,你就既是砂丁,又是老板了。可能在三年五載才挖出半兩金沙,也可能在一夜之間挖出一個“鴿子蛋”。不過,一旦你挖出一個像鴿子蛋那樣大的金礦石,你的鴻運和厄運就一起來了,搞不好,你會面臨被人奪財索命的危險。除非你能逃脫“金霸王”的天羅地網(wǎng)。可在礦場上,如此幸運的砂丁極少,一百個當中不到半個。我一到金沙江邊就脫得精光,不脫光就沒法鉆進狹小的礦洞,拾起一把短柄鐵锨,就像一只饑不擇食的旱獺,迅速鉆進一個廢棄的礦洞。因為我是完完全全的外行,又為了省力氣,才鉆進別人的廢洞。沒想到遭到砂丁們好一陣譏笑,因為我占有的礦洞是個死礦,礦洞的原主人一天前才絕望自殺,自殺的理由就是因為六年的辛苦,挖了十眼礦洞,挖出的礦砂可以堆成山,居然一粒金砂也沒淘出來。正因為如此,沒人注意我會在第一天——第一锨,居然就在前面那個死者最后一锨的鍬印上,一锨挖出個“鴿子蛋”來。即使有人看見,也沒人相信。一個新手,下了一個死礦,會挖出一顆“金蛋”?真的是“金沙娘娘”顯靈,如同神助一般。我立即爬出礦洞,扔了斷柄鐵锨,在地上拾起一頂破線帽,把那顆金蛋裹在帽檐里,戴在頭上,學著那些流浪漢的腔調(diào)大大咧咧地,一面往身上套衣服,一面罵罵咧咧:“這哪里是人干的活計?。∽髂跹?!老子啷個干得了喲,走人嘍!”就這樣,在光天化日之下,我大大方方地帶著一顆“金蛋”,在“金霸王”和他的殺手、打手們眼皮底下,大搖大擺地離開了礦場。我就靠著這顆金蛋南下江外,成為茶馬古道上的一名行商。說起來,行商也算是個小老板,實際地位和羊腸小道上的騾馬相差無幾,“五更殘月起,三更寒霜歇”,投宿馬店,睡在槽櫪之下,鋪著稻草,蓋著馬背上的墊褥,通宵聽著騾馬用舌頭撩草料的聲音。那番辛苦,那番“凄冷”,實在難以言表。我也想到過,再回到礦場上去淘金?我當然知道,我只要在礦場上一露面,就會被砂丁們用石頭砸死。再說,千載難逢的幸運有過復制的先例嗎?沒有。于是我只好變賣了“金蛋”作為本錢,在茶馬古道上混日子,跟牲口一模一樣,只會低頭走路,不問前程。一次偶然的機會遇到一群“三道紅”,居然讓我有了一次奇特的艷遇。
三
那是一個溫暖的傍晚,我和我雇傭的馬幫在江外一條箐里“開亮”,你可能不懂什么叫“開亮”,“開亮”就是在前不靠村、后不巴店的地方露宿。逢著天晴,傍著小溪露宿林中,比在馬店投宿要安逸得多。那天,火燒云在墨黑的森林背后許久都沒有熄滅,我有點后悔,早知道這樣,何不多趕些路。馬鍋頭們給我點起篝火,燒開了罐兒茶,煨熟了竹筒飯,一面啜著米酒,一面啃著牛肉干巴,實在是安逸。酒足飯飽,他們在香茅草上為我鋪好油布,再并排拼起四個馬垛架,形成一個單人洞穴,縮著身子鉆進去,那里就是好夢的第一道門。頭露在外面,可以自由仰望星空,常常生出許多幻想來,開始想的是,這條路走到哪一天為止,有沒有一夜暴富的機會?接著想的是傳說中江外的各種奇聞,想著想著就漸漸睡著了。那天晚上剛剛?cè)胨?,一陣嘈雜的人聲把我吵醒,人聲中包括沉重的腳步、年輕女人的喧嘩,男女的打情罵俏。我連忙睜開眼睛一看,是一群驛伕,全都是女娃子,“三道紅”?!之前我隱隱約約地聽人講到過她們,只知道“三道紅”是彝族一個支系中的未婚姑娘,由于發(fā)辮上扎有三道紅絨線而得名。她們僅僅是為了掙一份嫁妝,才走上這條崎嶇的羊腸小路的,她們在歌里把自己稱為“出門背路的姑娘”,硬是形象得很,也沉重得很!當然,馬鍋頭們對她們也有諸多議論,褒貶不一,夸她們的人說,她們是云端上掉下來的仙女,不僅個個漂亮,而且個個善良。損她們的人說,她們都是狐媚,貌美如仙,心狠如狼,吃人不吐骨頭,離她們越遠越太平。那晚我是第一次見到這幫叫人目瞪口呆而又心驚膽顫的女子。
馬鍋頭爭先恐后地悄悄告訴我:“這個老板是茶馬古道上大名鼎鼎閔大爺,人稱‘哀牢山上的快活神仙,有錢有勢,單單騾馬就有五百來匹,他的馬幫一向都是威風凜凜,可誰在他的馬幫里都見不到他,他最大的嗜好就是雇上十幾個‘三道紅,不辭辛勞,親自壓隊?!?/p>
姑娘們剛剛把背上沉重的貨物放下,丟了手中的棍子,倒在地上,仰天八叉地躺在草地上,第一聲是痛快淋漓的長嘆,第二聲就是劃破夜空的尖叫,接著就是好一陣狂笑。一個大模大樣的中年漢子在她們中間晃來晃去,我猜想大約他就是閔大爺了,他手里搖著一把大蒲扇,羊皮坎肩,腰里纏著牛皮錢袋,青色長袍掖在腰里,腳下穿的是印度驛伕的長筒靴。他哈哈笑著躺在“三道紅”們中間,從每一個姑娘身上翻滾過去,如愿以償?shù)刳A得姑娘們一陣笑罵??礃幼?,他們也要在這條箐里“開亮”了。很快,笑夠了的姑娘們陸續(xù)爬起來,升起篝火,為主人做好晚飯,然后結伴到小溪里去洗漱。那時候我太年輕,從來沒沾過女人的邊兒,實在是按捺不住,想起身把臉轉(zhuǎn)向小溪那邊瞭望瞭望,真怪!脖子硬是轉(zhuǎn)不過去。只能聽著她們撩水的聲音,想像她們赤條條的身子可能在互相摟抱、互相親嘴、互相擦拭。我正想鼓足勇氣睜開眼睛偷窺的時候,突然有人在我背后說起話來:
“伙子!你還是個駒兒喲!連眼睛都不敢睜!既然有一顆花心,為哪樣要和馬鍋頭廝混,何不學我的樣兒,雇幾匹‘高腳騾子一起上路!快活啊!”
不知道為哪樣,閔大爺這幾句話讓我一陣好羞,急忙躺倒縮進被窩,再也不敢睜眼了。可我咋個睡得著呢?可想而知,那一夜就是唐僧也難以入睡。天朦朦亮,在我們啟程的時候,姑娘們還沒起身,她們身上蓋著氈毯或手織線毯,雖然破舊,卻是五顏六色。她們一個挨著一個,平躺在溪邊,有個姑娘還露著一條光溜溜、白生生的大腿。那位“哀牢山上的快活神仙”就躺在她們中間,扯著像風箱一樣的鼾聲。我心里想——在女人陣里,他咋個睡得著嘛!
一個馬鍋頭在暗處捏著嗓子唱了一句彝人的山歌:
“野花遍地勾魂地香啊——!”似有所指,又似無所指。
在如此勞累的行程上,居然會一夜無眠!
四
頭馬的項鈴緩緩地在小路上響起來,我們離開了露宿之地。我這個驛路上的小老板,利益所驅(qū),總是催著起早,總是堅持在路上貪黑。那天清晨,自己一句催促話也沒說過,馬鍋頭們竟然都那么勤快!我真想走晚些,跟“三道紅”們同路。我要是真的那樣安排,馬鍋頭們一定會說我沒出息,一輩子沒見過女人。好歹我是一個雇馬幫上路的老板,丟不起人。
一個月之后,在滄源茅甸子馬店投宿,跟我十分相熟的店老板馮大先生偶爾又談到“三道紅”,談到“哀牢山上的快活神仙”閔大爺。這位曾經(jīng)在滇軍里當過文書的馮大先生,提起“三道紅”來就像侈談滇南的菜肴,淵博得很。說起來他才知道我這個寂寞山路上的后輩,居然沒有雇用過“三道紅”,言談之下,深表遺憾。
他說:“伙子!你怕哪樣?她們又不咬你,這些姑娘當中有的是美女,有的是多情種子,你只要撒一丁點毛毛雨就遍地開花了?!?/p>
這么容易?可在哪兒可以雇到她們呢?我真的動心了。馮大先生笑著指指自己的鼻子說:
“伙子!這種事我來幫你辦,你只管帶著你的馬幫下江外,回程有多少貨?一百垛?”
“如果不帶馬幫,在思茅帶一摞沱茶回來也可以?!?/p>
馮大先生哈哈大笑起來,他這一笑等于說:你和那些人也是一丘之貉,生意可以不做,只求有小佳人隨行。
“我?guī)湍愎蛶讉€‘三道紅,讓她們在思茅鴻禧馬店會你。”
“幾個?”我有些吃驚。
“伙子!你放心,十個也不礙事,她們都是為了掙嫁妝,萬萬不會爭風吃醋。”
我辯解說:“我沒有那個意思,頭一回,只是好奇,找個女娃子旅伴?!?/p>
“?。∥颐靼??!笨伤靼啄臉幽兀克欢ㄊ钦`會了我的心思,可我又無從解釋,怕越抹越黑。
五
馮大先生果然是一個言而有信的人。從思茅返回的前一天傍晚,我正在鴻禧馬店的火塘邊向火,圍著火塘向火的馬鍋頭很多,熾熱的火光撩著一張張疲憊的臉,一個個連眼睛都舍不得睜。突然,所有男人的眼睛在同一瞬間睜開了,門外傳來一陣女人的嬉笑聲和腳步聲。鴻禧馬店的店主汪三爺站在我身后,眼睛里閃著狡黠的光,笑咪咪地對我說:
“有人找你,五個小姑娘。說是你雇來的?!?/p>
“我雇來的?”我一時鬧不清他說的是什么,驛道上從來沒有聽說女人當馬鍋頭的。
這時,眼前紅光一閃,幾個甩著大辮子、嘻嘻哈哈的小姑娘飛到我的身邊。
“你是不是馮大先生的朋友?”
“是呀!你們?”
幾個小姑娘把頭往后猛地一仰,大辮子在我眼前飛起來,看見辮子上扎有三道紅絨線,才恍然大悟。
“啊!你們就是馮大先生幫我請來的……?”
她們齊聲回答:
“是呀!”
“幾個?”
“五個。”
汪三爺拍拍我的肩膀,眼睛看著那個最小的翹嘴巴姑娘,然后豎了豎大拇指。
“小妹妹們!明天起程,就跟著這位少老板一路走?!?/p>
“好呢!好呢!”姑娘們圍著我,跳著、叫著,好像她們和我本來就是老搭檔,爛熟。在火塘邊向火的馬鍋頭們一個接一個地抽身離去,分頭找地方睡覺去了。馬鍋頭們真的以為這些姑娘“心狠如狼”么?打死我,我也不會相信,那些信口胡說的人肯定是因為妒忌,應該拔掉他們的長舌頭!
那個小“三道紅”,真的稱得上“美貌如仙”,一雙勾魂奪魄的大眼睛,叫我無論如何都不能不盯著她看。她倒是滿大方,說話間就挨著我的身邊坐下了,一手摟著我的肩膀,一手從懷里掏出一塊黃米粑粑扔在柴灰里烤起。接著端起我的茶罐就喝。其余四個“三道紅”這才跟著擠進來。這樣一來,不知道說什么好的反而是我。我還是盯著她看,她簡直就是個精靈,好像第一眼就看穿了我的五臟六腑,笑嘻嘻地用小手扳著我的頭扭了個九十度,讓我的眼睛轉(zhuǎn)向她的另外四個姐妹。盡管如此,我的目光仍然拐著彎,落在她那光芒四射的大眼睛上,她狠狠地咬著牙“哼”了一聲,放開我。我這才意識到有點不好意思,小聲問她:
“你叫哪樣名字?”
她善解人意地輕輕為我撩開半遮面的頭巾對我說:
“我叫阿耶?!?/p>
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不僅最小,而且最美。如此細嫩白皙的臉,在山民女子中實屬少見。臉蛋兒紅潤得像粉紅馬纓花的花瓣。
我當然知道,背背簍不僅腰背承重,最大的承重量是在額頭上,背簍的板帶是要用額頭來頂起的。看到她,心里不免油然升起一陣憐憫,小聲問她:
“你背得動一垛沱茶?”
“你不信?”
“很吃力吧?”
阿耶突然站起來,抓住我的手,向我喊道:“起來!起來!”
我只好站起來,在我還沒站穩(wěn)腳步的當口,她伸手一拽,就把我甩在她自己小小的脊背上了。
我連忙呼叫起來:“我信,我信!你背得起,背得起,我信!”
她這才把我從背上丟下來,像丟一捆草果。引得滿屋子人一陣狂笑。
阿耶既不臉紅,又不發(fā)喘,朝著我嫣然一笑:“我八歲就背大背簍了。”
六
早上,是上坡路,在橫斷山脈上行走,上一個坡往往要一整天。阿耶走在隊尾,我緊跟在阿耶的身后。我還是對她偏心些,沒有讓她背沉重的沱茶,只背著我的行囊和大家的干糧,體積很大,重量相對卻比較輕。一上路,我發(fā)現(xiàn),她就像是背著一垛燈草,邊走邊跟我說家常,就像路邊的小溪。短暫的歇腳,大家都不卸貨,她們用背頂著背簍靠在路邊的樹上。阿耶瞇著眼睛,注視著驛路遠去的地方,用彝語唱起歌來,唱得很投入,簡直是忘了一直貼在她身邊的我,不!應該說也包括她自己。年輕時候,我的語言能力很強,第一年就學會了好幾個民族的語言。所以我至今都還記得她那天在路上唱的歌,用她們的語言來唱,美極,我只能譯出個大意來。
攀枝花在云里霧里飄,
背路的女子出門了;
一年四季都在背,
路上的日子好熱鬧。
莫怪狂風撩花朵,
花朵無人盼顧也會笑。
為了二天出嫁上馬有人抱,
背路的女子不得不輕佻。
哪樣是輕?哪樣是重?
女人一生一世都說不好。
哪樣是重?哪樣是輕?
女人一生一世都說不好。
這支歌有些戲謔,阿耶唱起來卻更多的是揪心的憂傷。每一聲都是一聲哀婉的嘆息。
七
第一晚,我為了照顧她們,早早就讓她們歇腳了。當然,也有點男人急不可耐的算計,不學好,沒有趕馬店,就在雀子洞的深箐里“開亮”了。
最后的霞光照耀著一條絕美的山谷,高大的云杉的腳下開滿了紫色的米仔杜鵑,像鋪有紫羅蘭色的地毯。一條小溪從幽暗的草叢中閃著光、搖擺著、吟唱著,在箐口緩緩地積了兩口并列的小水潭,像一雙溫柔的眼睛深情地注視著我。我立即想到,如果是阿耶的眼睛這樣長久地、癡情地看著我,該有多好!阿耶首先把自己的背簍放下來,率先在一個傍水避風的巖石下,拾了些柴,點起篝火。然后為我在篝火邊鋪好氈毯、被褥。接著就是燒罐兒茶和竹筒飯,拿出煙筒,伺候我舒舒服服地坐下吃飯、飲茶、抽煙。之后,她才隨姐妹們走進溪邊擦拭自己的身子。雖然我只能看到她們赤裸的剪影,僅此就夠我魂不守舍了,一天山行的勞累頃刻不翼而飛。一群群白鷗輕輕地落在高大的樹冠上,好像怕驚了她們的天浴,竟然像養(yǎng)之有素的大軍一樣,全部以最快的速度隱蔽在枝葉之中。在我吃好、喝好、抽好,到溪邊洗漱的時候,我看見阿耶竟然穿著單薄的衫褲,獨自鉆進了我的被窩。我顫栗了,這咋個辦?我從來都沒有和任何一個女性有過肌膚之親呀!我只能把自己裝扮成一個習以為常的浪蕩子,用眼角的余光瞄上一眼。然后拼命讓自己鎮(zhèn)靜下來,但我已經(jīng)聽見自己的心臟的跳動越來越快,我甚至后悔讓馮大先生為我做的這次安排。我到底對阿耶的要求是什么呢?你說怪是不怪,在在此之前,我都沒有細想過,只有一種朦朧的愿望。確實很朦朧,就像大霧中的美景,自己也說不明白。我不知所措地回到篝火邊,裝著若無其事地樣子坐下來。摸起篝火旁的大煙筒又抽了起來,我不曉得咋個辦……不斷地猛抽水煙,只此一策。由于心不在焉,有幾次把竹筒里的水都吸進喉嚨里了。等其他四個姑娘圍著篝火一個接一個地睡下,林莽中靜得只能聽見篝火里燃燒松脂響聲。我想,我只能勇敢一回了,于是,悄悄放下煙筒,試圖輕輕掀開氈毯,雖然四下無人,我還是羞得臉發(fā)燒,誰知道氈毯下竟然空空如也——她不在?難道是壓根兒就是我的幻覺。我反復地數(shù)著睡在篝火四周的姑娘,一個、兩個、三個、四個,的確是少一個。害得我貼近她們的臉去辨認,沒有,唯獨沒有阿耶。我也沒法問她們,更不敢喊她。怎么也找不著。再把手伸進氈毯,倒真是暖暖的,又說明她剛剛的確在我的被窩里。一夜輾轉(zhuǎn)不能成眠,直到黎明時分,阿耶才重新出現(xiàn)在篝火旁,我就像看見太陽重新在天邊升起那樣。阿耶輕手輕腳地添加干樹枝,煨茶。我假裝剛剛醒來,悄聲問她:
“阿耶!昨晚你睏在哪點?”
她笑中小聲回答我:
“老板!夜晚栓一匹放野的馬,有一根繩子就夠了;人嘛,連繩子也用不著?!?/p>
“我不是怕你丟失了,是……”
我的這句話還沒說完她就笑了,用手指點著我說:
“我曉得!你是怕我凍著。”
八
途中休息,我和阿耶交談中,不小心,說了一句很冒失的話:
“我給的腳錢是不是少了點?阿耶!”說出口我才意識到不僅冒失,而且錯誤之極。
她卻沒有在意,回答說:“不少了,雖說你是老板!在江外的大山上奔波也不容易,你給我們的腳錢比起別的老板來,高兩成還要多,我是個剛剛出門背路的新手。謝謝你,第一眼我就能看得出,你是個書生、君子人兒。以后多雇我?guī)滋司陀辛恕!?/p>
接著我說出一句很誠懇、很真心、卻更加冒失的話,簡直就是馬鍋頭才能說得出口惡言穢語。我說:
“往后我可以雇你一輩子。”
她的臉立即泛紅了,但很快她就莞爾一笑,像是沒聽懂這句話的粗魯,回身對我說:
“老板!你咯是認真的?當著笑容滿面的日頭說胡話是要遭報應的,一輩子有多長?。??有人的一輩子是一天,有人的一輩子是一百年。只怕你舍不得破費!”
“怕我不付錢?”
“老板,你以為我最想要的就是錢?”
“你要金子?”
“邊都不沾。”
“那你要哪樣?!?/p>
“我要的東西你沒有?!?/p>
“有!”
“算了!老板!你又不是不曉得,我們都是山路上行走的人,路上合,路上分,山路就像風中的蛛絲,一會兒就斷……”說到這里,她的眼睛長久地注視著一條隱入山林中的小路,不再說什么了。
說真的,我覺得幾天的山路短得就剩下這幾句話了。
九
當她們把貨物卸在建水我臨時租用的寓所院子里,我想留她們上街吃燒豆腐、米線,她們嘰嘰嘎嘎笑著謝絕了,包括阿耶在內(nèi),提著空背簍就向外跑,說是去找新雇主。我一直追到大街上,向著她們的背影大叫:
“我還要雇你們的——!”
“好呢!好呢——!”她們的回答飽含著難舍難分的情意,我甚至猜想得出,被小巷掐斷了的聲音里伴著淚。
她們走后第二天,馮大先生到了建水,來看我,說是來建水收賬,順便登門拜訪,邀我上街喝酒。于是我們倆鉆進文廟大門旁邊的一個小酒館里,相對小酌起來。那是一個酒缸蓋當桌面的小酒館,在這兒買醉的人極少,很清靜。我二人邊喝邊談。他執(zhí)意要讓我講講這次率隊和“三道紅”同行的故事。我對他說:
“既無故事又無戲?沒有,真的沒啥好講的,我承認,我是個無能之輩!饒了我吧,真的,沒啥好講?!?/p>
“不可能,‘三道紅都是些年輕漂亮,能歌善舞,多情善感的女娃子。你一定是不好意思講,老朋友,說給我聽聽嘛!”
經(jīng)不起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促,我只好老老實實、一枝一葉地都描了個詳盡。言語之間,流露出極度的失望和悲哀。
“……我甚至對阿耶說,多給她些腳錢,她不要!一個出門背路的女娃子,都看不上我,失敗啊!硬是很失敗,咯是?”
馮大先生把鼻尖伸到我的鼻尖上,小聲說:“這未必是失敗,我覺得你很成功!”
“成功?你在罵我喲!老哥哥!”
“依我看,她硬是太喜歡你了?!?/p>
“她躲我?!?/p>
“說是喜歡你都不夠,她是著實地愛上你了?!?/p>
“別瞎說,愛我,愛我會跟我躲貓貓?”
“躲貓貓,不但是愛你,還疼你。”
“鬼扯!你講的話沒道理,太沒道理了!?!?/p>
“咋個沒道理?”
“我和她是陌生人!”
“不對,是個‘三道紅都有一雙火眼金睛。她第一眼就能看出你是一座荒山,也知道自己是一把不點自燃、一燃就能燒光一座荒山的天火!”
“燒光就燒光!”我很想這樣回答他,卻不知道為什么,沒有說出口,只能呆呆地看著他。
那晚,我和馮大先生推杯換盞,盡興而別。在小酒館門外,他用手抓住我的肩頭,搖搖晃晃地對我說:
“我差一點忘……忘了告訴你,閔大爺?shù)磐攘?。?/p>
“你說的就是‘哀牢山上的快……快活神仙?他死了?”
“可不,就是……是他?!?/p>
“他結實得……得很啊!像頭牯牛?!?/p>
“是?。∑鋵嵥哪昙o并……并不大?!?/p>
“不是人們都叫他閔大……大爺嗎?”
“那是恭維!他還不到五十歲,有錢……有錢就是爺?!?/p>
“他咋個……咋個會死呢?前幾天還是活蹦亂跳的。我想不明……明白?!蔽伊⒓聪氲剿凇叭兰t”們中間的狂浪樣子。
馮大先生用他那噴著濃濃酒香的嘴,在我耳邊含混地說:
“他咋個不……不會死呢?他過于……過于地辛苦了!又貪玩……”
十
當我踉踉蹌蹌回到寓所門前的時候,恍惚看見誰家走失的一頭山羊,臥在門前臺階上。我蹲下來想撫摸它,才發(fā)現(xiàn)是一個披著氈子的人。那人仰起臉,嚇了我一跳:這不是阿耶嗎!她是從天而降,還是根本就沒走呢?眸子里反射著寒星的藍色微光,我有些趔趄,差一點跌倒,她連忙扶住我,把我半抱半拖地攬進屋里……
尾聲
清晨,陽光剛剛抹紅窗欞。驀然醒來的我,依稀還記得的山羊——披著氈子的阿耶——反射著寒星藍色微光的眸子,別的所有細節(jié)都記不得了,只有一種感覺,僅僅是一種感覺——我好像躺在溫暖的溪水里,溪水里盡是活潑潑的小魚,一個賽一個地跳躍著追逐落花。別的一切都沒了,全都沒了。獨自一人睡在床上的是我自己。是夢?是真?我至今都說不清。后來我曾經(jīng)拜托馮大先生去找過阿耶,馮大先生回答我的只有一句話——“阿耶賺夠了嫁妝,不再出門背路了?!?/p>
原載《上海文學》2012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