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月霞
選舉大會有條不紊地進行,投票、唱票、公布:劉新,964票;穆拉提力,850票;艾克里,338票……
劉新就是他。
他不時回頭看,又快速轉回去。他按部就班地忙碌著,我卻從背影感受到他的慌亂。他曾猶疑著往這邊湊近,我正往嘴上叼一支煙?;蛟S是我的一蹙眉,使他止住了腳步。
我瞥了一眼手里發(fā)黃的卷宗。照片上是一個胖墩墩的、上唇剛見毛茸茸胡茬的少年。
而眼前的他,謝頂,顴骨高聳,眼窩深陷,褐色滌紗汗衫里隱約能看到根根肋骨。穿插在人群里的他像個幽靈。
他真瘦!我不由得脫口而出。
這樣的人能胖得了嗎?身邊的同事冷笑著說。要不是調到了他現在的身份證上的照片,即使他的生身母親來,怕也很難認出他了。
離十二點還有十五分鐘。
“我宣布,布爾津鎮(zhèn)巴哈村村委會主任,繼續(xù)由劉新擔任!”喇叭里終于傳來女書記員清脆、激動的聲音。
會場上立即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
“徐曉東,時間到。我要帶你回家了?!蔽易呓飨_,一只手拽出了手銬。
他的臉就像陽光下的骨瓷。他直直地望著我,哀求道,我想再說幾句話。
我看看腕上的表,好,給你三分鐘。
他感激地點了點頭,湊近話筒。
人們仿佛被點了穴,張大著嘴巴,睜大眼珠。女人僵住圍面紗的手,男人的煙袋滑落到地上,有人繼續(xù)在機械地拍手。
“我感謝人民政府,讓我以好人的身份參加完選舉?!?/p>
人群騷動成一陣風。風吹得白樺樹的葉子嘩嘩響。
他頓了頓,等待風吹過。
“十五年前,我跟人打架用刀扎死了人。我害怕極了,我就跑到這兒。我改名換姓,做了我岳父家的上門女婿。我拼命干活掙錢養(yǎng)家。我種菜、種葡萄,每天天不亮,就拉著去城里賣,風雨無阻。大伙兒都知道我是個好人!前年我還被選上了村長。我把我的種菜經驗告訴大伙兒,我?guī)е蠹乙黄鸱N菜、種葡萄,我們村富了,我們修路、蓋學校、建養(yǎng)老院……我發(fā)誓要做好人!
“我有兩個雪蓮花似的女兒,我有一個大羅布麻茶花一樣的妻子……
“我娘要是健在,該八十歲了,我想我娘啊……
“可是,我害怕夜晚,我不敢睡覺!我一閉上眼,就看到鮮紅四濺的血……
“這些標語是我親手貼的。那次上鎮(zhèn)里開會,中央說,今年是“清網”年。僅僅10個月,已經有32萬在逃人員伏法、歸案。我領回來一百張,我覺得,那些話,都是說給我聽的?!彼赶驀鷫Γ瑖鷫ι腺N滿了花花綠綠的標語:清網,追逃!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自首是你唯一的出路!……
“自那之后,我天天做噩夢。終于有一回說夢話,我媳婦啥都知道了。我媳婦哭著勸我自首,她說,自首就不會判死罪,就有命,她就等我!她一定等著我!
“所以,前天,我自首了。我再也不想逃了,我是逃不掉的。”他的臉漸漸泛出血色,緩緩向我伸出雙手。
警笛的鳴響喚醒了人群。身后有哭聲響起。人們蜂擁追出院子,遠遠地站成幾堆,沒人敢靠近。
走到車前,他驀地轉身,高高舉起雙手,手銬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他沖人群大聲喊了一句:“千萬別學我!”身子一縮鉆進警車。
車行到村口,三個身影擋在路中間,原來是他的雙胞胎女兒和他的妻子。
娃他爸!
爸爸!
沒有別的話,只有不斷重復的呼喚。
車卻沒有停下。疾馳過她們身邊的風,掀起一片黃沙。
我看到三雙幾乎一模一樣的濃密睫毛,迷茫、驚恐的眼睛,和裹進飛揚起的黃沙的淚。
一路上,我們輪班守衛(wèi)。他沒有再說一句話,空洞的雙眼茫然注視著前方。直到看見我們省的界牌,他的面部才漸漸有些生動。我在半夢半醒的時候,仿佛聽到他長長地嘆了口氣。
車停在公安局門口時,已是次日黃昏。
車內異常安靜,我伸了個懶腰,回頭望向他,他的頭歪在車窗上,雙目微合,嘴半張,嘴角正有一滴口水滑下。夕陽透過路旁的白楊樹投在他的臉上,他的臉像一片落葉。我聽到了他輕微、均勻的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