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宗周
我家住在中山大學西南區(qū)60號,這是中大九家村中的一棟平房,與九家村其它住房一樣,都是中大前身嶺南大學建于上世紀二十年代中西結合的教師住宅,紅磚黛瓦,獨家獨院,中式外觀,室外裝有紗窗紗門,室內上吊白色天花板,下鋪黃色階磚地,有的房子里還建有壁爐。我家檐前有一個小小長廊,從長廊的三扇門可分別通向室內的廂房、餐廳、書房。
父親的書房在居室的西南向。南窗外一株婆娑的雞蛋花樹濃蔭覆蓋,夏日里綠葉叢叢簇簇為書房擋去暑熱,一樹盛開的花兒隨風送進縷縷涼意和清香;冬日里天寒葉落,暖暖的陽光透過光禿禿枝桿,又能給書房投入一片溫暖。西窗前安放的書桌,抬頭可見鄰里院內一棵高大茂盛的白蘭花樹,樹木亭亭如蓋,滿眼碧綠,工作累時望上一眼,儼然成了一道風景。
父親的書房簡潔整齊,無沙發(fā)、茶幾,除一桌一椅外,僅一張可供休息的藤躺椅緊挨書桌旁邊。兩排書架置于東、西兩壁,書架里的書整整齊齊依書脊的高低排列,書中常見夾有紙條,標有重點,還有的書寫滿密密麻麻的眉批。另一個多層的玻璃書柜置于南墻,柜里存放著較珍貴版本的書籍。書架頂則是一沓沓整潔的報刊,父親訂閱的《人民日報》、《紅旗》雜志幾乎一期不漏,按年月碼得齊齊的。由于父親的整潔有序,使他做起學問查找資料可伸手取來,不費功夫。
父親是西語系教英國文學的教授,藏書大多是英文版的西方文學史、哲學史、教學大綱、各國名著等英文書籍。五十年代中國與英美斷交,與蘇聯(lián)結好,一時興起了俄語熱,精于英語又懂俄語的父親增添了部分俄文版的英國名著。這些外文書籍我讀不懂,印象中除了大部頭的《辭海》、《辭源》、《英漢詞典》、《漢英詞典》、《大不列顛詞典》外,大多是莎士比亞、狄更斯、福笛、勃朗特姐妹的書,因為書架上的中文書籍我是認識的。那個年代,老師們教學都很敬業(yè),父親白天忙于教學,時有教師和學生在書房交談;夜里,父親忙于備課、修改作業(yè)、撰寫文章,經常伏案至深夜。我們常常一覺醒來,還望見書房里透著燈光。尤其在三年自然災害的日子,父親熬夜唯一的補充是母親從廚房里端出的一碗稀稀的米糊,或加一點點糖,或放幾粒蔥花幾滴油,畢竟我們六兄妹都在讀書,有的在校寄宿,還有母親、奶奶,一家九口全靠父親一人的工資維持,一份工資幾處扯用,生活顯得很拮據。父親就是在這樣的條件下,一邊教學,一邊像春蠶一樣默默地一字字、一句句地參與翻譯《英國文學史綱》等教學書籍,后來,這幾本書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成了五、六十年代全國大學英國文學教學的教材,為培育莘莘學子出了一份力量。
父親書房中,我印象最深的有三件物品。一件是房間正中的一座深褐色的古老掛鐘。掛鐘長五十多公分,上半部是鐘盤,下半部是鐘擺。鐘盤兩側有兩個上鏈的孔,上鏈時左右各向相反的方向旋轉,卡卡地作響,一次上鏈可以走上一周。這掛鐘也許是我家的傳家寶,從江西帶到廣州,從南昌大學隨全國院系調整帶到中山大學,永遠跟隨我家,并總是置于房間最醒目的位置。我們兄妹六人,誰犯了錯、闖了禍,都會被父親揪到鐘下,罰跪挨雞毛撣子。小時候,一次我與小伙伴甩石子玩打仗,將對方的頭砸出了血,引來了對方家長牽著受傷的孩子到家中告狀。父親的臉色沉下來,母親趕快端出一筐雞蛋道歉賠不是。只要是自家的孩子與他人家的孩子發(fā)生矛盾,父親從不袒護,不管何方在理,父親只是責怪和打罵自己的孩子。那一次待客人走后,我自然又是挨打后罰跪于掛鐘前思過。這古老的掛鐘儼然像一位默默不語的老人,嘀嗒嘀嗒地似乎在耳旁細細叮嚀,告誡我啥對啥錯;嘀嗒嘀嗒地又像在輕輕地訴說,教我如何做人。至今想一想,鐘下的父親有著多少恨鐵不成鋼的期盼,又有著多少“子不教,父之過”的自責。人們常說父愛如山,山一樣的沉默。當年這種體罰式的教子如今極少見了,可我們那一代人,誰沒經歷過這樣的責罰呢。
父親書房讓我難以忘懷的還有當年掛鐘下那一面四十公分長三角形的紅色小錦旗,上面書寫“交心”的字樣。那時“反右”運動剛過,緊接著又是反右傾運動,教授們已成驚弓之鳥,在開展交心比賽中,教師們個個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父親在反右運動中,因貪看一場足球賽,沒去參加一次早茶聚會,沒曾想那天早茶上發(fā)牢騷的教授大多都被劃成右派,父親僥幸地逃過了一劫。面對新的交心運動,父親又如履薄冰,心驚膽寒,只能作踐自己一番:從家庭出身到社會關系,從西方文化到西式教育,從教育黑線到上課放毒,從思想灰暗到私心一閃念……他竟挖空心思給自己戴帽子,違心地查出幾十條問題向組織交心,怕事后這些莫須有的問題自己也會忘記,就悄悄地抄了一份存底,為的就是過關。一輩子從事教學的父親,從沒參加過任何反動黨派,也從沒從政干過任何壞事,哪來這么多的罪過,這是多么讓人難以置信、失卻人性的做法啊。那段日子,只看到父親有時會呆呆地望著書房這面錦旗發(fā)愣,他的心靈忍受著折磨。有時母親也常常會在錦旗前苦笑,她最懂父親的一顆心。這掛在墻上三角形的紅錦旗,就這樣深深地印在我童年的心坎上,抹不去。它在我心中,仿佛像三角形的血色鐐銬,扣著善良知識分子的靈魂;也恰像一個滴血的驚嘆號,記下那個滴血的年代。至今深思:陳寅恪先生當年呼吁知識分子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是何等的具有風骨和遠見啊!
父親的書房還有一件值得一記的物品與我有關,那就是我從部隊每年寄回家中立功受獎的獎狀,只是這件事是我后來才知道的。我是1962年從廣州第六中學高中參軍入伍的,當兵六年,我在部隊的訓練、牛田洋圍海造田以及通訊報道方面都能吃苦耐勞、出色表現,年年都被評為五好戰(zhàn)士,還立過三次三等功。這些寄回家中的獎狀喜報有七八張,都被父親貼在整個玻璃書柜的玻璃上,似一面獎狀欄,擋住了里面的書籍。當時是無意的,沒想到后來在“文革”中發(fā)揮了作用。先是“文革”開始時,一批批砸“四舊”的紅衛(wèi)兵闖進教授家中,凡認為是封資修的字畫、文物、書籍都被抄走,毫不留情。那時也曾有過幾批紅衛(wèi)兵闖進我家,可當看見我家門楣上掛著“光榮軍屬”的標牌,門前貼著“發(fā)揚革命傳統(tǒng),爭取更大光榮”的對聯(lián),就退了出去,當年解放軍在人們心目中是至高無上的。后來,隨著“文革”武斗的升級,一天,工人糾察隊為查找武器闖進了父親的書房,正當要翻閱書柜時,見到書柜上一排部隊立功受獎的獎狀,便客氣了,手兒一揮走了。沒想到,我在部隊榮獲的獎狀竟當了父親書房的擋箭牌,替父親保住了許多珍貴的書籍。
1970年,在“文革”極左思潮的沖擊下,外語教學被視為無用。在廣州的中山大學、暨南大學、華南師范學院幾所大學的外語系都被撤銷,合并到廣州外國語學院。我家隨這股風搬離了居住了十七年的中大到了白云山下的外語學院,父親也離開了中大那一間與他朝夕相伴的住宅和書房。
回想父親的書房,就像他近五十年的教學經歷一樣,有苦有甜,有驚有怕,有過寧靜也有過喧囂。父親的書房也像父親那樣,見證了中國的風雨,校園的興衰,知識分子的憂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