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春
[鄧春意個人背景資料:鄧春意,女,漢族,三十六周歲。身高一百六十公分,體重五十五公斤。離異,無孩。職業(yè),某報副刊編輯。個人愛好,穿時裝,看大街。生活信條,哪里跌倒哪里睡一覺再說。不良生活習慣,睡懶覺,喝酒。外觀印象,中等美女,沒心沒肺。]
鄧春意站在鏡子前打了個哈欠,看到了嘴里的一顆齲齒。她想,下個月休假一定要去補牙。補牙真的是一件比較麻煩的事情,錘子、電鉆、鉗子、牙托、牙托粉五次三番地在你嘴里搗鼓,到了,假的還是假的不能變成真的。這是一個真理,但是你為了適應這個真理,很長一段時間口腔里會有異物感和塑料味。鞋里鉆個砂粒,人都不能忍受,況且是嘴里開個鐵匠鋪子。一個女人,讓牙醫(yī)看到口腔的所有細枝末節(jié),幾乎涉及到了隱私權。使用假牙的時候,起初一定是別扭的,像床上突然睡了一個陌生人,像一樁包辦婚姻。有的人說習慣了就好了,鄧春意相信這話,無論是多出來的還是少掉的,習慣了就好了。讓她始終不能下決心去補牙的另外一個原因是,她忍受不了那牙醫(yī)。那牙醫(yī)恨鐵不成鋼的表情,仿佛是你的家長,或者是對著一雙破鞋的一個敬業(yè)的鞋匠。還有,她三個月前分手了一個男人,職業(yè)就是牙醫(yī)。
好在今天第一次單獨見李飛揚,事情還不至于發(fā)展到觸及這顆牙齒。先放下還是不想它了吧。
鄧春意用磨砂潔面乳清洗皮膚。一個單身女人在別人看來大多都是灰暗的。深層次地洗完了臉,露出了廬山真面目,她湊近鏡子看臉上的毛孔,臉頰上有了色素沉淀。她掩耳盜鈴避開自己的臉,拍水,上乳液,眼霜小心翼翼地暈開,繞著眼周劃圈。之后伸出雙手在雙頰上拍打,噼噼啪啪的聲音像赤腳走在田埂上。接下來化妝,糞土之墻也可以圬,哪怕是豆腐渣工程,表面文章也要做足。女人的化妝是女人對自己的再次創(chuàng)新。粉底要用指頭肚均勻地點開,眼影只是一點亮彩。腮紅是必需的,是雨過天晴后的一抹彩虹。唇膏不流行了,厚厚的一層涂在嘴上,會讓人聯(lián)想到食品安全問題。最好是唇彩,唇彩要薄、透、亮,像陽光下蜻蜓的翅膀,一笑就飛起來了。當下男人們注重女人的純情而不是性感,因為性感的東西像餐桌上的土豆太普遍了。
時問還早,靠在沙發(fā)上,放開音樂,微閉雙眼,深呼吸。這叫吃妝。就是讓你的皮膚充分吸收化妝品,這樣才能水乳交融,合二為一。年齡大了以后,吃妝就很慢,像一個老年人的腸胃。
鄧春意和李飛揚認識一周了,是在一個朋友的派對上?;疱伒臏蠟R在李飛揚的袖口上,鄧春意第一時間遞到他手里一張紙巾。就這樣。后來李飛揚給鄧春意打電話,說,是我。鄧春意說,聽出來了。電話里一來二往的,似乎就熟了,七天里他們每天都通電話,有時候還開個玩笑。比如說,鄧春意問你吃了嗎,李飛揚說,上面吃了。兩個人就開心地傻笑。果然到了周末,李飛揚約她見面。這個年齡的男人和女人走近的程序基本這樣的:認識(可能對眼兒了),約會(找找感覺),吃飯(飲食男女加快進度),喝咖啡(營造氛圍),看大片(腦袋可以窩在一起了),泡酒吧(醉意朦朧身體依偎),男人送女人回家(進人快速通道目的只有一個),說,我上去坐坐吧,女人說什么呢,女人吃吃地笑。
和那個叫宋朝的牙醫(yī)走了這個程序,稍有點出入的是,宋朝讓她去他家把房子拾掇一下,這一去就徹底住在了一起。
她和那個叫宋朝的牙醫(yī)分手三個月了。
鄧春意知道,一場游戲像春天的一場小雨漸走漸近了。可是她不能拒絕。就像她不能拒絕活著一樣。比如活著,和生命并駕齊驅的就是死,人一出生就具備了死的資格。我們不能因為終究要死就不活著。要想活著還要活得好,最好是男人和女人一起搭伴活。在互相欣賞挑剔鞭策中人性趨于完善。這仿佛有點唱高調,往實在一點說,是有利于身心健康。人不能輕易擺脫自己的身體,那就得把身體侍候舒服一點。身體這個東西于人至關重要,慢待不得,它是承載生命的一個籃子,有了它,有可能什么都有,有可能什么都沒有,但是沒了它絕對是什么都沒有了。
電話鈴響了,可能是李飛揚來接她的。鄧春意跳起來往一套連衣裙里鉆。電話響了五聲后。她接通了電話。鄧春意有一些人生經驗,比如,第一次和男人約會,接電話不要太急,別讓人感覺到你時刻守候在電話旁。說白了,別讓人以為你八輩子沒見過男人似的。
鄧春意把氣息捋勻了說,你好。
電話里說,春意。你不生我氣了?
原來是前夫。
鄧春意與前夫本來感情是好的。丈夫是大學講師。愛好文學,經常給她編的報紙副刊寫散文隨筆什么的。認識以后很快就談婚論嫁。他們既有浪漫的花前月下,又有傳統(tǒng)的三媒六證,順利地結婚后,思想認識和肉體和諧很快就在婚床上達到高度統(tǒng)一。問題出在她懷孕。丈夫頻繁地出去,表情怪異。她趴在馬桶上干嘔的時候,丈夫望著窗外心神不定,他時而焦躁時而憂郁,白天就盼著天黑天黑就盼著天白。憋著一泡屎尿找不著廁所是什么樣?找著廁所了事情辦完了發(fā)現沒有手紙了什么樣?就是丈夫的樣子。鄧春意首先受不了了。她說,你出去一下吧,到金城關那邊,有一種凍梨。冬天有,現在不知道有沒有,反正你沒事,碰一下去吧。談戀愛的時候,丈夫為了給她買這種凍梨,蹲在馬路牙子上直流清鼻涕。她支丈夫去買這個東西,一是想讓他回憶起過去,另一方面是給他點時間做他想做的事,做完了就死心了吧。男人么。丈夫跳起來就走,對她靦腆地笑了一下。幾個小時后丈夫回來了,說到處都沒有賣這種梨的。丈夫上衛(wèi)生間時,鄧春意看了他的錢夾,一千多元錢沒有了。這種游戲做了一個月后,丈夫還沒有回頭,鄧春意吃下了做藥物人流的藥品。她拿了水杯仰起頭,藥一下肚就后悔了。她摳著喉嚨去吐,因為藥是液體的,不可能吐盡。后半夜肚子開始疼時。她索性又吃了一次。就這樣,身體里的東西一點點下來了。她一次次坐在馬桶上,全身發(fā)抖,嘴唇烏青。丈夫知道后紅著雙眼拽著她的肩頭喊。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鄧春意把一縷頭發(fā)掖到耳后說,我要見見她,我想知道我死在誰的手里頭。丈夫說,你要見誰?鄧春意說,那個女人。丈夫愣了半晌說,你都知道啦?
鄧春意接到前夫的電話心里就有點煩。她把頭發(fā)掖到耳后說,你有事嗎?
沒事就不能打電話嗎?
你沒事給馬路上的人打電話嗎?
你是馬路上的人嗎?
咱倆現在就相當于馬路上的人。沒事就掛了,我要出去一下。
這個時候出去,是約會嗎?
鄧春意掛了電話。管得著嗎?
心情突然黯淡了。
直到上了李飛揚的車,鄧春意臉上還是擠不出笑容。李飛揚側過臉來看著鄧春意說,看著我,看清楚一點。他拍著自己的胸脯說,你看我這人,料子算是好料子,就是做工有點粗。鄧春意撲哧一聲笑了。這個男人,真有意思。
李飛揚帶她去的還是那家酒店。宋朝第一次請她就是這個地方。這個城市有點小,又缺乏想象力。讓人們把戀愛談得這么陳腐,像餿了的剩菜。這一次吃的仿佛是上一次的剩菜。戀愛中的人應該歡快得像魚,而不是像咸魚。唉。
他們在一個有窗戶的地方落座。李飛揚點菜。他沒有詢問也沒有征求對方的意見,就點了四樣菜,還要了
一瓶白酒。他說,我點啥你就吃啥,彼此將就一點。比如你逛商場我也能將就,我也不問你買什么,我在商場門口抽煙,看人,我挺喜歡有事兒沒事兒地看人。嘿嘿。
鄧春意不知道怎么接茬兒,這人說話太實在。
他先給鄧春意倒了一杯酒說,你別說你不會喝酒,我都調查了你一個星期了。各方面的指標都符合我的喜好。他端起酒杯說,我們酒色才氣的日子從現在開始了,干杯。
原米他在摸她的底,用了一個星期的時間。鄧春意端著酒杯猶豫著,她插不進他的話,他仿佛是這件事情的主宰,他一個人說了算。他抬起屁股,一只手扶著鄧春意端著酒杯的三個指頭,把酒杯推在她嘴邊,仰起,送進她嘴里。
酒杯不小,酒烈,鄧春意眼里有了淚花。這個男人在粗粗拉拉的外表下,說一不二的口氣中,透露著沁人心脾的溫情。鄧春意又干了一杯酒,心里突然覺得好喜歡。
李飛揚說,吃菜,挑你喜歡的吃,剩下是我的。我們剛接觸,出于禮貌,我應該在無關緊要的事情上遷就你??墒俏蚁?,我一個大男人能遷就你一輩子嗎?不能,我不能開這個頭。要想做到從始而終,始終如一,一開始就要絕對真實。我就按自己本來的方式來,你也按你本來的方式來,我們把本色呈現給對方,彼此接受,這就是我們以后的生活。
以后的生活,以后的生活就這么簡單嗎?可是,以后的生活現在是看不到的,只有深入其中,才知道深不見底。鄧春意有點牙疼,一只手扶在下巴上。是這只齲齒,讓她剛從生活的底部鉆出來,現在又要一頭扎進去嗎?
那個牙醫(yī)名字叫宋朝。這名字讓有一些性情的鄧春意充滿了想象。他們比較慢性,像一支三步的曲子,且行且止。宋朝非常心細,職業(yè)習慣吧,一個每天處理牙神經的人要洞察秋毫的咋能不心細。他可以說是一絲不茍,尤其對于個人衛(wèi)生和環(huán)境衛(wèi)生要求極高。他的肉眼可以看到細菌,還可以分出細菌的種類,像肉眼分辨出蚊子還是蒼蠅那么準確,這在醫(yī)學史上也是一個奇跡。他的家里撲鼻的84消毒水,像極了男人精液的味道,這讓鄧春意有了欲飛的幻想?;孟胧呛玫?,實踐完了之后也許會失落,而幻想永遠處于躍躍欲試的狀態(tài),讓人興奮中略帶傷感和焦慮。
電影院,他的手向她伸過來,帶來了那種味道。酒吧里出來,互相依偎,她隨著他到了他的家。那種味道包圍了他們。他說,搬過來住吧,什么都別帶,咱買新的。后來她才知道,這不是因為慷慨,他嫌棄,她的東西沾染了她的過去。那她的身體沒沾染過去嗎!從醫(yī)學的角度講,身體屬于生物的范疇,是生物就會新陳代謝,就會能量轉換,就是說身體是可以重生的。那大腦呢?大腦可以洗,對,洗腦。大腦其實更容易改變,它本來就是個沒有形態(tài)的東西。
宋朝從商店里搬回了鄧春意需要的一切,涼水般的絲綢內衣,純天然的化妝品,衣櫥里掛滿了各季的衣服,看樣子至少要過一年日子的。鄧春意在拋棄過去的過程中洗心革面,她不提過去,不用過去的物品,她學會了迎合。宋朝對她超出想象的好,他仿佛是她的雙手雙腿,她能想到的他都替她做了。比如,早晨牙膏擠在了牙刷上。牙刷一月一換。衛(wèi)生巾貼在消毒了的內褲上,半天一換。等等。他們第一次接吻,宋朝喘過氣來說,你嘴里有一顆齲齒。鄧春意愣了一下,倒吸了一口涼氣,他看到了她嘴里的齲齒嗎?像有什么短處被抓住了,鄧春意的臉紅了。
這根毒草就這樣種進了他們的生活。
宋朝說,這顆牙早晚要拔,我給你種一顆新的。鄧春意說,我看過牙醫(yī),說可以保守治療。受了刺激的牙根會自動向下萎縮自我保護。
宋朝說,那不是長久之計。你沒聽說過一個腦筋急轉彎嗎,蘿卜爛在地里和女人懷孕有什么共同之處呢?正確的答案是,拔得晚了。牙齒一旦開始腐爛,其狀況就是不可逆的,就像兩個人的感情一日惡化就不能破鏡重圓。長痛不如短痛。鄧春意說,不是我的東西我不習慣。宋朝說,慢慢就習慣了。我以前也不是你的東西,現在你也習慣了。
鄧春意說,我怕疼。宋朝說,就是殺牙神經比較疼。聽一些女人說,殺牙神經的疼和女人宮縮的疼有一拼。它們還有一個共同點,都不能打麻藥。對了,你有過宮縮嗎?
她不敢說真話,她不能暴露自己。她哪能不記得那次藥物人流的宮縮呢?她無數次想象出的那個美麗的孩子,小胳膊小腿一點一點地走進了馬桶里……
鄧春意打馬虎眼兒了,說,還用問嗎?你看不出來我有沒有過懷孕嗎?
宋朝說,我只對我的專業(yè)方面有特殊的敏感。鄧春意釋了口氣。
交杯換盞,大半瓶酒快沒了。李飛揚說,下面,我喝兩杯你喝一杯。以后,家里的事兒我做兩件你做一件。家里的錢你花兩分我花一分。
鄧春意說,可是我們認識才七天……
他伸過右手來,覆蓋在鄧春意的左手上,他說,鄧春意!
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他叫了全名,神情是那么莊嚴。他說,不在于時間。我們已經認識得太晚了,我不想放過每一天。我要抄小道,走捷徑,我不想等。
可是。我對你還不夠了解……
他握緊鄧春意的手說,賭一把,就睹一把,你會贏的。
賭,大部分的人都會賭輸的。比如她的前夫。
做了藥物人流后的鄧春意,很久走不出那個巨大的陰影。一進衛(wèi)生間。那種還沒有走遠的疼就向她襲來。那只馬桶里,有過被肢解了的她和他的血肉,被嘶啦作響的水沖走了,沒有了,沒有一點哭聲。她生出了離婚的念頭,只有離開這個男人,才能走出這個陰影。丈夫幾乎前半夜不回家,他有時會跳起來搖晃她的肩頭,要她還他的孩子。鄧春意不想知道那個女人是誰了,只想擺脫眼前這個男人。
可是有一天,丈夫的一個朋友來敲門,說是丈夫借了他的三萬元錢,賭輸掉了。他現在單位集資住房急需錢,不得不向鄧春意張口了。鄧春意驚呆了,從來沒聽說過丈夫有賭的毛病,這是咋回事啊。丈夫這個人除了很好面子,幾乎沒啥大的毛病。那位朋友說,丈夫是在她懷孕時染上這個毛病的。妻子懷孕他怕自己犯別的錯誤,所以去賭了。沒想到手氣太差,越想撈,輸得越多,把家里準備生孩子的錢都輸光了。借了錢想把生孩子的錢撈回來,結果血本無歸。事已至此,鄧春意從父母那里湊了錢還給了這位朋友。
再見到丈夫,鄧春意平靜地說,你現在罷手,給我認個錯,我們可以重新開始。
可是丈夫梗著脖子說,一個男人染指一個女人不算多大的毛病,你也保不住以后就不跟哪個男人有點瓜葛。這算不上什么錯誤認什么錯。丈夫說得義正辭嚴。丈夫在上演“皇帝的新衣”。
在丈夫看來,賭博并且輸了是比背叛妻子更丟人的事。
鄧春意說,那我們分手吧。
丈夫說,這可是你提出來的,別到處哭天抹淚地說是我始亂終棄。
李飛揚顯然是喝多了,他一直靠在鄧春意的肩頭,找不著自己的家了。他說。鄧春意,愛對了一個人就等于做對了一生中大部分的事情,我們成功了。
第二天早上醒來,李飛揚看到自己在一個陌生的床上四仰八叉地睡著呢。他腦袋在脖子上擰了一圈,看到了墻壁上掛著鄧春意的個人寫真。他揭開身上的薄被,血肉之軀上只穿著一條內褲。他聞到了廚房里煎雞
蛋的味道,鄧春意做早點呢。他繼續(xù)躺下來,戀一會兒床,這個地方真舒服。聽得拖鞋啪啪啪地近了,他趕緊把身上的內褲扒下來,扔在了一只躺椅上。鄧春意站在門口說,吃飯了。他裝著很羞澀地擰了擰身子說,你咋給我脫光了呢?我全讓你看見了。
鄧春意驚奇地看著他說,沒有啊。我只給你脫了外面的衣服,怕你睡得不舒服。
李飛揚撩了一下被子說,不信你過來看看。
鄧春意的臉紅了。
李飛揚指指躺椅說,那不是我的內褲嗎?
鄧春意走近躺椅一看,果然是一條男式內褲。她明白李飛揚在惡作劇。嗔怪著把內褲遞給李飛揚。可是李飛揚不接,說,誰脫的誰穿。李飛揚色迷迷地看著鄧春意,一副沒皮沒臉的樣子。鄧春意一咬牙。把他身上的薄被一捋,抱著被子轉身就走。赤裸裸的李飛揚短促地叫了一聲。
穿戴停當的李飛揚坐在餐桌前,甩開腮幫子吃,喝得牛奶嗞嗞地響。鄧春意看到他的眼神其實是羞澀的。有一種人就是這樣,為了掩蓋羞澀,就裝出一副大大咧咧滿不在乎的樣子。
李飛揚把自己不當外人地進了廚房,嘩啦啦地洗碗。
收拾停當了,李飛揚邊洗手邊說,我們去醫(yī)院。去做婚檢。
鄧春意說,今天是星期天,醫(yī)院不上班。
說完這句話就后悔了,這不表明她同意了嗎?他還沒有求婚呢,她還不了解他的狀況呢。鄧春意第一次結婚時,雙方都很鄭重,都做了婚檢。定了日子之后,母親就不讓她和對方單獨接觸了,讓他們在渴望中等待那一天。穿了婚紗上車前,母親還在她的化妝包里塞了包衛(wèi)生棉。說用得著的。老一輩的人講究這個,用來擦處女紅。第二次和宋朝同居,宋朝提出來做體檢。一個女人跟一個男人同居,大多是奔著婚姻去的,鄧春意也就欣然前往。宋朝帶著鄧春意到他供職的醫(yī)院,找到他的同事,說給他和他的女朋友做個體檢。那個同事笑納了他們,臉上的表情很是怪異。那個過程中鄧春意的臉上始終火辣辣的。這只是個生殖系統(tǒng)的體檢,并不是婚檢。這次李飛揚提出婚檢,是婚檢。難道這么快就能談婚論嫁嗎?
李飛揚邊擦手邊說,現在的醫(yī)院全天上班的,我有熟人,我可以打個電話的。今天上午婚檢,下午買鉆戒,明天領結婚證。他伸出雙手,把一臉茫然的鄧春意從椅子上拽起來拉進懷里,抱她。
鄧春意感覺到他的心跳得那么厲害,他控制著全身的顫動,甚至咬緊了牙關。之后他長長地喘了一口氣,把鄧春意連根兒抱起來,跌在沙發(fā)上。他撩開她臉上的頭發(fā),吻她。鄧春意下意識地閉緊了嘴。她知道她嘴里有一顆齲齒。
李飛揚也沒有堅持,他把嘴挪到鄧春意耳邊說,你還沒有愛上我,這不怪你。但是你一定要嫁給我。你就下一次賭注,你會贏的。
鄧春意后悔,沒有早一點去掉齲齒。
鄧春意吃了三天的抗生素,仰躺在無影燈下。牙醫(yī)宋朝的臉就俯在她的臉上。這是一張無可挑剔的臉,因過于完美而顯得不太真實。如果他不說話,你會以為這是一尊蠟像??墒撬懈寐牭穆曇簟O褚环N管弦。他溫柔地說,嘴再張大一些,啊。她盡量地張大了嘴,露出了里邊的齲齒。她看到他的眉頭皺了一下,接著一聲干嘔。她即刻全身僵直。他的喉結動了一下,伸手用一種冰涼的器械撐開她的腮幫子,他再一次干嘔,急速轉身離去。他在洗手間里待了不短的時間,他的助手倒了水讓他漱口。
他為什么干嘔呢?他每天見到的都是這樣的患者,應該是麻木了。他對別人也全感到惡心嗎?
記得在書上還是網上看到過,一個丈夫目睹了妻子生孩子的全過程后,就跟妻子離婚了。當時她想,這個男人簡直就是個畜牲。不知為什么,鄧春意想到了這些。
鄧春意坐了起來,對助手說,這個手術做完要多少道工序?助手說,打麻藥,鉆牙根,拔牙,殺牙神經,消炎,再殺牙神經,做牙托……
鄧春意站了起來。宋朝從衛(wèi)生間出來了,眼睛有些發(fā)紅。鄧春意垂下眼睛說,我不想做了。宋朝也垂下眼睛說,不想做就不做了。
以后又過了幾個月的日子。誰都沒提齲齒的事。牙醫(yī)宋朝跟她還一如既往地做晚上的那件事,當然有時候也白天。他做得很細,繡花一般,一針不多一針不少。只是他再沒有吻她。濃情的時候,她湊過去嘴,他躲開了。
天哪,真是一顆美鉆,足有一克拉。切割、顏色和凈度非常完美。套在無名指上一試,璀璨奪目。鄧春意的心跳加快了,臉紅了。李飛揚和服務小姐相視會心一笑,鄧春意看得出來,他們是打過交道的,就是說這是李飛揚提前定好的,只是讓她試一下指環(huán)的大小。李飛揚說,喜歡嗎?鄧春意咬著下唇點點頭。李飛揚對服務員說,打包吧。鄧春意拽拽李飛揚的袖口說,多少錢啊,貴不貴啊?李飛揚把包裝袋裝進鄧春意的手提包里,和服務員說著再見拉著鄧春意就走。這只鉆石肯定價格不菲,鄧春意真的有點心疼。以后要過日子的,還要生孩子,花錢的地方多著呢。上了下行電梯,鄧春意汗津津的手還攥在李飛揚的手里。鄧春意捉住李飛揚的眼睛說,不用這么貴的,如果兩個人真好,易拉罐上的拉環(huán)也可以做婚戒的,李飛揚吻住了她。到了電梯的末端,兩人差點摔倒,別人都看他們呢。兩個人對看,做了個鬼臉,拉起手小跑出了商店。
回家的路上,他們買了菜。一進門,李飛揚就捋胳膊挽袖子,說要露一手,鄧春意只好打下手,做一個菜,嘴就湊到一起親一陣。李飛揚說,我等不到晚上了??墒前滋觳荒茏瞿莻€事。白天做那事是不務正業(yè),是紈绔子弟,是腐敗分子……他們吻得喘不上氣來了。
菜上了桌,說實在的水平不敢恭維。夜光杯盛了紅葡萄酒,也算是燈紅酒綠啊。
春意,明天是星期一,我們去領結婚證。
春意,感謝你做我的妻子,我敬你一杯。
春意,多看我的優(yōu)點,把它們用放大鏡放大。忽視我的缺點,把它們當成不齒于人類的狗屎堆,一腳踢開。你是無法改變另一個人的。你也不會為另一個人而改變。邊愛邊將就,邊愛邊將就……
李飛揚把鉆戒正式套在鄧春意的無名指上。
鄧春意淌下了清涼的眼淚。
這是一個良宵,良宵就過得很快。時間對任何一個人都是公平的。
早上,他們醒來,是個好天氣。他們要去領結婚證。出門前,檢查了兩次身份證,一切準備停當。鄧春意說還有一件事我得告訴你,我有一顆齲齒。李飛揚摟著鄧春意說,我的傻老婆,那算啥呢?齲齒和痔瘡,哪個中國人都有。這時李飛揚的手機響了。他看了號碼下意識地進了衛(wèi)生間,說了好長時間的話。后來沒有聲音了。鄧春意推開衛(wèi)生間的門,李飛揚和衣坐在馬桶上,臉色灰白。
他跳起來,抱住鄧春意說,我出去一下,你等我回來,你一定等我回來。
樓梯上的腳步聲一消失,鄧春意意識到自己被騙了。
她看了看手上的鉆戒,還在。只是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
她的心還熱著,身體還熱著??墒球_子不在現場了。
她無比恐懼,把外套和手提包拿在手里。突然才意識到這是自己家里。她舒了口氣,多虧是在自己家里。
上一次和牙醫(yī)宋朝分手的時候,她就下決心,以后絕不到男方家里去同居。
宋朝曾提到過結婚的事,鄧春意不置可否。
下班回來,鄧春意脫了外衣。衣架上掛著宋朝的襯
衣。鄧春意沒找到別的衣架,就把外衣套在那件襯衣上面,疊著掛著。她進了廚房洗菜,緊接著聽到了宋朝的指責。他說,你咋把外衣掛在我襯衣上了,我的襯衣是消過毒的。
鄧春意木然地提著一根黃瓜,呆著。宋朝從鄧春意手里拿過那根黃瓜說,以后我來做飯,你別進廚房了。也許宋朝是好意??舌嚧阂怦R上像供案前的祥林嫂一樣,局促得想哭。
鄧春意知道,自己該走了,她和他沒有未來,他們之間有一顆齲齒隔著。她收拾好隨身衣物,裝在一個箱子里,在宋朝下班之前離開。她灰溜溜地下?lián)?,像一個不明不白的棄婦。偏偏迎面碰著了宋朝。他說,怎么,你出差也不提前告訴我,我買了兩個人吃的菜。鄧春意看著他沒說話。宋朝看了一下鄧春意的臉色,說。那我送你吧。鄧春意搖搖頭說,不用了。宋朝說,那我怎么也得把你送到出租車上吧。他往馬路邊上走,揚著手打車。鄧春意坐上車后,他還用眼睛瞄了車牌號。
十天后,宋朝才明白過來,鄧春意是離開他了。他說,鄧春意,我對你不好嗎?鄧春意說,是我不好,就這樣吧。
鄧春意窩在尚有李飛揚體溫的被子里睡覺。中間起來喝了幾口水,又睡覺。到了午夜,手機響了,是李飛揚的。她在被子里發(fā)抖,沒有勇氣接電話。接著她聽到有人敲門,門外說,春意,不要害怕,是我。鄧春意站在門里,不說話。李飛揚隔著門說,春意,對不起。不要等我了,我不能娶你了。鄧春意說,等天亮了,你到樓下的垃圾箱里取你的鉆戒吧。李飛揚拍著門說,不要,春意,不要,春意不要啊……
不知過了多久,鄧春意打開門,門外空無一人。
鄧春意還是沒舍得摘下那只鉆戒。不管是真的還是假的,她都想戴著。
鄧春意坐車去醫(yī)院,她決定拔掉那顆齲齒。有點堵車,她慢悠悠地看著窗外。突然覺得眼前的這個地方有點熟,仔細一看,是市民政局。她和前夫辦離婚手續(xù)來過的。兩年前,他們在這里離婚。簽字前,鄧春意對丈夫說,你對那件事情罷手,給我認個錯,我們現在就回家。丈夫說,我沒犯什么錯誤,我跟那個女人交往的過程中,我沒碰你一下,我給了你足夠的尊重。
丈夫非要把他那點賭博的事情說成是搞了個女人。
鄧春意現在和她的前夫一樣,賭輸了。
鄧春意來到一家最好的醫(yī)院,拔一顆齲齒,再做一顆新牙。她正在大廳里排隊掛號,看到一個女人推著輪椅,上面坐著一個穿著住院服的男人,男人的腿上坐著一個穿著同樣住院服的七八歲的男孩。她聽得前后排隊掛號的人指著輪椅議論說。那位父親給他的兒子捐獻了部分肝臟,本來他們夫妻都離異了,為了救孩子又過一起了……鄧春意跨出去兩步想看清那位父親,推輪椅的女人身子俯下去和男人說著什么,擋住了她的視線。從一個角度看,這三個人像一個連體人,他們因為流淌著共同的血液而顯得溫情脈脈。
鄧春意又想起了曾經有過的那個孩子。她意識到對丈夫其實是有點過分了。
進手術室前,她給前夫撥通了電話。前夫接了電話說,春意,誰欺負你啦?鄧春意說,沒人欺負我,就打個電話。對方聽了欣喜地說,你不生我氣啦?太好了,趕緊回家吧,我再娶你一次。要不,不然,那個鳩占鵲巢的女人莫名其妙地就要懷孕了……
鄧春意捂著嘴笑了。
原載《中國作家》2011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