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衣生
【一、沈家中藥鋪】
沈秀荷呆呆地站在窗前,頭上纏繞著厚厚的繃帶。
“小姐,買束花吧,這花很新鮮的?!钡幕ㄏ阍诓》坷飶浡_,隨即,有嫩稚的女聲脆生生地打破房間里的寧靜。沈秀荷微微蹙眉,賣花竟賣到醫(yī)院來了,不過,比起這幾日的煩瑣,她更無心去計較這些。
她淡漠地接過一束花,付了錢。
她記得兩天前。
濟仁堂的藥鋪店里圍滿了人,嘈雜的聲音肆意蔓延至整個店鋪,一屋子的藥材被人故意打翻,五花八門地落了一地,那些都是上好的藥材。父親是大上海的老中醫(yī),醫(yī)術了得,這么多年,一直受人敬重,這樣的場景在沈秀荷眼里還是第一次見到。
她手里的食盒“啪”的一聲掉到地上,店鋪里來找麻煩的人迅速將目光轉向門外的沈秀荷。
有人在鋪子里罵開:“姓沈的,你害死我們的親人,今天就讓你嘗嘗喪女之痛!”臨安鎮(zhèn)上所有人都知道,沈老爺平生最寵愛女兒沈秀荷。果不奇然,沈老爺聞聲,微胖的身子速速從桌子下鉆出來,搖擺著雙手:“求求你們別害我女兒好不好!”
沈秀荷站在門外,她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但是從吵吵鬧鬧中多少聽出了些端倪。說是父親開的藥方子毒死了病人,不單單只是一兩人,在父親這里開過方子抓過藥的病人幾乎都喪命了。這該如何是好,莫不是藥材出了問題?沈秀荷深知,父親一生雖然膽小怕事,可他連一只螞蟻都不敢踩死,又豈能去毒害人。
她緊蹙著彎彎的煙眉,剛想開口替父親洗刷冤情,結果不知道從哪里掄過來一出力道,生生將她撞向了藥鋪的門板上。腦袋重重地磕在門上,一瞬,鮮紅奪目的液體順著門板流下來,像一跳蜿蜒的小河。
殺人總會償命的,興許是那群鬧事的男女怕她真有個三長兩短,一時間,都訕訕地離去了。
父親一臉心疼地將她送進醫(yī)院,醫(yī)生在她額頭上七手八腳地縫了八針。一切清理結束,沈秀荷將臉轉向一旁背對著她的父親,開門見山地問:“爸,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
微胖的中年男人揚起一張委屈的臉,還來不及跟他最寵愛的女兒解釋,病房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開門的聲音沖進沈秀荷的耳朵里。她的視線里,多出了三五個穿著制服的警察,正威風凜凜地持著電棒齊齊將父親圍住。父親秉性膽小,他舉起雙手,露出討好的表情朝那幾個警察求饒:“各位青天大老爺,我真沒殺人,我真沒殺人啊……”
彼時,穿制服的警察哪還相信他的話語,一副冰冷的手銬拷在了他手上。沈秀荷慌了,她忍著頭上的劇痛,撲向父親,一邊安撫他一邊對身邊的警察說:“我爸爸不會殺人的,一定有什么誤會?!?/p>
兩個警察走上來將她從父親的身邊拉開?!吧蛐〗悖覀冎皇欠蠲惺?,沈老爺要真是有什么冤情,等到了警局再說吧。這兩天突然死這么多人,沈小姐,你應該知道了吧?這些人都是你父親的病人,都是因為喝了你父親開的藥。所以,我們也很為難,抱歉?!睘槭椎木煲荒橂y堪。
眼睜睜看著父親被警察抓去,臨走時一個勁地回過頭來交代:“秀荷,你不要管爸爸,好好兒養(yǎng)傷?!备赣H雖然怕事,但他對自己,從來都是捧在手心里寵的。
沈秀荷望著父親的背影,咬著嘴唇,快哭了。
【二、留洋回國的秦少爺】
沈家的老管家派了閻嬸來接她出院,病房中的沈秀荷,時不時抬起來手腕看時間,那塊從法國空運回來的女士瑞士手表,盡顯身份的高貴。
這么久了,閻嬸怎么還不來,是不是路上出了事給耽擱了?
沈秀荷扯下包在頭上的繃帶,提著行禮包獨身一人走出去。
一輛造得相當豪華的馬車由遠而近在她身后慢慢停下來,馬車上的簾子被緩緩撩開,一張菱角分明的臉暴露在空氣里。那張臉微揚嘴角,一雙目熠熠生輝。他是馬車的主人,他向后座的仆人打了個響指?!伴悑?,秀荷小姐下來了?!敝心昱瓦B連道是。車里的男主人,笑嘻嘻地拉開車門,一身明亮的洋裝蕩在大上海熙攘的街頭。
車夫還沒來得及停穩(wěn),他就迅速從馬車上跳下去,從背后靠近正在等閻嬸的沈秀荷,一把將她攬進懷中,淡淡的薄荷煙草味在她的鼻翼間散開。沈秀荷一驚,猛然推開這突然撲在她身邊的男子。她吃驚地張大嘴巴,指著男子結結巴巴地問:“你……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秀荷小姐,他是和你一起長大的秦少霜秦少爺呀!”閻嬸跟在叫秦少霜的男子后面,一語道破,沈秀荷僵硬的臉頰一點一點柔軟下來,她再次定神認真地端詳著那張臉。秦少霜,和她一同長大的竹馬,父親也是做中藥生意的,四年前被他父親秦伯伯送去了國外留學。她記得當時的秦少霜還是一個矮小瘦弱的男孩子,才短短的幾年,再見面時,仿佛改頭換面,長成了一個溫潤如玉的男子。米色的背帶褲套著一身潔白的襯衣,白色的皮鞋,特別是頭上那頂淺色的貝勒帽更顯迷人。
“秀荷,想起我了嗎?”秦少霜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啊,當然知道?!鄙蛐愫商ы?,怔怔地看著秦少霜笑意盈盈的眼。
閻嬸接過沈秀荷手里的行禮包,屈腰行了禮,靜靜地隨在兩人后面。
“秀荷,你爸爸的情況管家已經告訴過我了。今天剛回上海,我就去你家,結果卻聽說你受傷住院了,是我讓閻嬸不去病房找你的,我就知道你會下來,想給你個驚喜!”秦少霜一面說一面撩開馬車上的簾子,讓秀荷坐上去。他知道她從小就喜歡坐馬車,所以找人專門替她打造了一輛。
“爸爸不會害人的,這其中一定有什么誤會?!币惶峒案赣H,沈秀荷的臉上頓時生出一些哀傷。
坐在秀荷旁邊的秦少霜吸了吸鼻子,他輕輕地皺了皺眉:“秀荷,這是什么味道,好香啊。”馬車里散發(fā)出一陣幽幽的異香,沈秀荷將目光流轉到后座的閻嬸手里。走出病房時,順手帶上了那束花。
“病房里有小女孩賣花,我買了一束,也不知道是什么花,不過真的挺香的。”
“哦……”秦少霜在這個“哦”字上拖了長長的尾音,半晌,又說,“以后注意些,不是自己的東西少碰,萬一遇見了壞人怎么辦,國外這些事見多了。”帶著少許責怪的語氣,沈秀荷笑一笑,搖了搖頭,不得不承認,眼前的男孩子真的長大了。
“秀荷,我在國外學了西醫(yī),是一種很神奇的現代醫(yī)學?,F在回上海了,想自己開家小診所?!?/p>
寒暄幾句,秦少命車夫起駕,將沈秀荷安全送回沈家。
【三、賣畫的女孩】
警察局封了父親的中藥店,即便如此,這些天來,死去的一些病人家屬仍然陸續(xù)找來沈家。
母親過世得早,父親被抓,一家大小的事情全部都落在了沈秀荷的肩膀上,她終究只是女子,一人承擔不了那么多。
好在有秦少霜,自從他送她回來后,就一直待在沈家,用兄長的身份護著她。諸多事情,他都爭搶著去做。
“秀荷小姐,不好了,外面有人用木頭撞開了大門!他們快沖進來了!”閻嬸一臉焦急地撞進客廳。沈秀荷聽罷站起身來,正欲去大門外瞧個究竟,就被秦少霜一把扯了回來。
“讓我去!”他將沈秀荷拉進懷里,眉心皺成疙瘩。
秦少霜走出去的時候,沈秀荷和閻嬸也跟在后面。
沈家大門外,許多人涌在一起。大門一開,臭雞蛋和爛菜葉就接二連三地飛了進來。秦少霜擋在沈秀荷面前,握住她的雙手,沈家大院外就這樣亂成一團。
“各位!先靜一靜,聽我說!”秦少霜別過臉,表情是少見的鎮(zhèn)定自若。
“沈大夫已經被抓了,事情會查清楚的,我們定會還大家一個公道。這里有一些錢,大家拿去先處理好親人的后事?!鼻厣偎f完,沈家門外漸漸安靜下來。大家接過那筆錢財,紛紛散去了。唯有一道光線,犀利地遠處穿透過來,一一停落在沈秀荷和秦少霜身上……
他扶著她正欲轉身進屋,身后有熟悉的聲音再次脆生生地響起,秦少霜和沈秀荷還有閻嬸,三道目光一并轉向后面的聲音。
“少爺,小姐,請你們發(fā)發(fā)慈悲買幅畫吧,我家人都不在了,只有靠自己維持生計?!边€是那個柔弱的小姑娘,沈秀荷忽然想起來,在醫(yī)院的時候她曾買過她的花,看來小姑娘的生活很艱難。
“少霜,我們買一幅吧。多給她些錢,這孩子看起來挺可憐的?!?/p>
秀荷接過女孩手中的畫,細細地端詳著。手法雖然嫩稚,不過在她這樣的年齡里已經算是很少見的了,畫里一幅人像圖,獨獨一張臉,沒有其他特色。沈秀荷怔了一會兒畫像,跟著秦少霜進屋了。
【四、燒毀的血水臉】
幾日過去,父親還是沒有放出來,沈家中藥鋪一事在整個大上海鬧得紛紛揚揚,好幾家報社都找上了門,嚷著要沈大夫的女兒沈秀荷出面解釋清楚,可都被秦少霜出面拒絕了。
秀荷被他接到一間洋房診所里,前些日子,他一面替秀荷擋風擋雨,一面開設了自己的診所。現在秀荷在家里待不下去了,他便將她接到診所里。
秀荷每天穿著秦少霜的白大褂,戴著藍色的口罩,倒也能掩飾幾分。只是,自從腦袋受傷以后,就時常莫名其妙地犯暈,將東西看錯。這些,她從未告訴過秦少霜。
或許是壓力太大,又或許是受傷后留下的后遺癥。
來秦少霜的診所前,秀荷不忘將那束花也一并帶了過來。不知道是什么花,總之散發(fā)出來的味道奇香,過去這么多天了,那花兒開得還跟新摘的一樣,毫無半點委靡。
同是在小女孩那里買來的東西,那幅畫,她帶來了。
秦少霜的西醫(yī)診所生意不錯,他醫(yī)術超群,心地善良,索取的藥費極低,很快,就有了小名聲。
秀荷待在診所里,看著來來往往的病人,思緒一下子又延展到父親那里。她們家的中藥店一直封到現在,里面所有的中藥都被拿去檢查了??墒菣z查的結果并沒有哪里出問題,警察局查不出原因,難以面對死去的那些病人家屬,一時,他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只好將沈秀荷的父親關在里面。
“秀荷,剛剛接到電話,有個病人受了些傷寒,叫我跑一趟。你待在這里別出去,我去去就回?!鼻厣偎嶂本认?,站在門口囑咐著秀荷。
她“嗯”了一聲,揮揮手:“快去吧!”
秦少霜走后不久,診所的玻璃門就被前來看病的病人推開了,沈秀荷連忙起身,從里堂走出來。
“秦醫(yī)生出診了,你先坐一會兒吧?!彼换挪幻Φ亟忉尅?/p>
“小姐,你不認識我啦?前些天你還買過我的花兒和畫呢?!?/p>
一陣異香飄進鼻腔里,還是那種花的味道??墒遣恢罏槭裁矗X袋一陣眩暈,她抬眸,想伸手接過小女孩遞過來的花。
但是,瞳孔里瞬間跌進一張被燒毀半邊的臉,淌著絲絲血水,另一半已經僵掉了,嘴角扯出一個詭異的笑,麻木不仁。
沈秀荷的身子顫抖了下,她向后退了一步,手掌撐在桌面上,才勉強支撐著身體沒有倒下去。
“你……到底是什么?”聲音里有藏不住的驚恐,她顫抖著手,指著那張恐怖的血水臉,但是眼前恐怖至極的血水臉,根本不聽她的言語,自顧自地慢慢靠近她,然后,伸出一雙蒼白干瘦的手……
“啊……”沈秀荷聲嘶力竭地尖叫著,她捂著腦袋,身體滑下來。
過了許久,所有的聲音消失后,她睜開眼。眼前重新恢復了原來的樣子,就好像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任何事一般,除了靜靜地躺在地上的那束香氣縈繞的花以外。
【五、往事如云】
沈秀荷揉了揉生疼的太陽穴,眼睛緩緩睜開,四周是潔白的墻壁。她睡在泛著清輝的白色病床上。
“你醒啦,秀荷!”
她簡單地“嗯”了聲,以為是秦少霜。側過頭后,才看清楚那張久違的臉。“爸,你什么時候出來的,我怎么不知道?”她激動地撲過去,伏在父親的肩上,忍不住低低泣出聲。
“好了,秀荷,已經查清楚了,我們的藥材沒問題,所有藥方子也沒問題,現在跟我們無關了。秀荷,聽少霜說你暈倒在診所里,這陣子讓你為爸爸操心了。”中年男人的眼里滲出亮晶晶的水光。他拍了拍秀荷的后背,眼底潮濕。
“爸爸,你怎么找到我的?”
“是閻嬸告訴我的,秀荷啊,少霜是個不錯的孩子,你在診所暈到,是他把你送進醫(yī)院的,現在又回去為你熬粥了……”中年男子還想說什么,秀荷卻捂住了她的嘴。秦少霜的好,她心里當然有數。只是,女兒家的心思,不想讓人輕易揭開。
“爸,我們沈家是不是在外跟人結仇了?不然怎么會有這些怪事落到我們頭上?”女兒沈秀荷一語驚人,坐在病床邊的中年男人為之一顫,某些記憶仿佛一點一點被撕開,腦袋里出現很早很早之前的那一幕。
他有一個孿生兄長,中藥鋪剛開業(yè)的那個中午,因為家中有事,他被父親速速喊了回去。
走時拜托兄長替他看管中藥鋪。
可是,等他來到藥鋪后,發(fā)現內堂里卻躺著一個年輕的女人,女人的一邊臉已被嚴重燙傷。
寒冬臘月,內堂里生得旺盛的火盆翻到在地上,炭火亂七八糟地滾落一地,好在沒發(fā)生火災,只是將女子的臉燒毀了。他一時慌了神,將女子從地上抱起來,從藥鋪里取來幾樣中藥攪碎敷在女子的臉上,憑著自己高明的醫(yī)術,他深信將來這張臉定不會留下什么傷痕。
幾個鐘頭過去,昏睡的女子醒來??匆娝诖策?,劈頭蓋臉地就是一巴掌揮過來,他被打得有些木訥,呆呆地望著她。
女子滿眼淚水,從床上翻下來。臨走時,無比仇恨地剜了他一眼:“我一定不會放過你的,我一定要讓你家破人亡……”
他不知所措,原本打算等兄長回來問個明白,可是,兄長在那以后突然就消失了,至今音信全無。
“我一定不會放過你的,我一定要讓你家破人亡……”
那句話仿佛還回蕩在耳朵里,那深深仇恨的一眼讓他渾身不自覺地打了個冷戰(zhàn)。
“爸,你在想什么?”沈秀荷拍了拍他,一臉疑惑。他擦了擦額頭上冒出來的汗水,恍惚地搖了搖頭,輕輕撫摸著秀荷的頭發(fā),傻孩子,哪有什么仇人!
【六、父親之死】
依舊是閻嬸來接她回去,父親在中藥鋪整理店鋪,準備即將開業(yè)。秦少霜在診所里接診病人,忙得不可開交。
閻嬸冷冷地走進來,所有在沈家的規(guī)矩禮數都沒有了,像變了個人一樣,跟往常有太多的不同。她的目光里有厚重的涼意,寸寸落在沈秀荷身上,格外不自在。
“閻……閻嬸。”她結結巴巴地叫了一聲,閻嬸就好像沒聽見一般,麻木地搶過她手里的東西,沈秀荷好奇地跟了出去。
腳上的高跟鞋很快就讓她吃不消了,她在后面叫住頭也不回的閻嬸:“等等我,閻嬸!”這一聲叫喊,閻嬸終于停下來,待沈秀荷追上去拉住她的時候。她猛然轉過臉來,險些將沈秀荷嚇得摔倒。
“閻……閻嬸……你……”她捂著胸口大口大口地呼吸,好像有人扼住她的脖子,無法呼吸。
閻嬸的臉,分明就是一張被燒毀的臉。沈秀荷搖了搖頭,眼前的景象依舊沒有變,閻嬸還是這副樣子,右臉鮮紅的肉翻出來,滴答滴答地流著血水。
“小姐,老爺死了,死在藥鋪的內堂,你還不去看看他?”讓沈秀荷更加難以置信的居然是閻嬸說出的這句話,她冷冷地說著,臉上的血水不住地流下來,嚇得沈秀荷魂飛魄散。
她搖著腦袋轉過身,抖著身子朝父親的中藥鋪跑去。腳被崴了好幾次,她強忍著疼痛在大上海的街上奔跑著,粉色蕾絲邊的裙擺逆著風向微微搖擺。
跑進中藥鋪,那里圍了一群人,沈秀荷失去理智,粗暴地撥開人群,內堂里,微胖的男人扭曲著身子倒在地上,沒有一點痕跡,只是那樣靜靜地躺著。沈秀荷走過去,跪在父親身邊,豆大的眼淚滑下來,她將父親的尸體翻了個身,五官就暴露了出來。圍在他周圍看熱鬧的人紛紛退后了一步。沈秀荷看見父親的臉也不由得一驚,腦袋仿佛快要碎開。
父親的臉,和她看見的閻嬸的臉幾乎一模一樣,同樣是右臉被燒毀了,已經辨不出面貌。
“啊,真是報應啊,害死了那么多人,現在自己也死了,而且和他害死的那些人居然死得一模一樣,奇怪了?!迸匀巳氯轮?。
聽著閑言碎語,沈秀荷撲到在父親身上,哭花了妝。此時,她多想一直陪伴在她身旁的秦少霜能夠及時出現,哪怕一句簡單的別難過,也會讓她好受一些。
對了,不是還有秦少霜嗎?
沈秀荷擦干了眼淚,深深地望了父親一眼。她準備去找秦少霜,一起來承擔接下來的風雨。
【七、變故】
秦少霜的診所里,彼時已經沒有太多的病人了。沈秀荷提著從腳上脫下來的高跟鞋,整個人無力地杵在診所外面,金黃色的波浪卷發(fā)慵懶地垂在胸前,白凈的臉上是無限的倦意和憔悴。
她在思索著要如何跟秦少霜解釋親眼所見的奇怪的臉還有父親突然死去。
她看著診所里秦少霜忙碌的身影,忽然間,那抹瘦瘦小小的身子又跌進她的視線里。
那個小女孩。
第一次見到那張燒毀的臉,不正是在女孩身上出現的嗎?或許,能從她身上找到些什么!沈秀荷提著高跟鞋匆忙追過去。
“你站??!”她抓著小女孩瘦弱的肩膀,沖她怒吼。
診所里的所有目光聚集到一起,包括秦少霜,沈秀荷的突兀出現讓他有些不知所措。不過,還是好脾氣地放下手里的藥袋,朝她走過來。
“秀荷,閻嬸沒接你回家嗎?”他望著一臉倦意的沈秀荷,溫潤的手指滑過她的臉,柔聲道。
“你走開!”不知道是不是這幾日發(fā)生了太多意想不到的怪事,沈秀荷的脾氣一度暴起來,平時溫柔文靜的大小姐在這一瞬間如同爆發(fā)的火山,將積壓在心底的哀怨全部暴露了出來。
“你到底是什么人,為什么要接近我?”她甩掉秦少霜的手,直奔女孩。她搖著她單薄的臂膀發(fā)瘋一樣地質問,女孩露著膽怯的表情,她極力掙扎著擺脫沈秀荷。
“秀荷,你冷靜好不好!蘇姚只是個孩子,她父母雙亡,只靠賣花維持生活,難道你忘記了。”秦少霜走過來用力扯掉她纏在叫蘇姚的女孩臂膀上的手。沈秀荷傻傻地怔著他,眼淚沖出眼眶,她也不知道為何掉淚。
這段時間,她承受了太多的變故。本是沈家尊貴的大小姐,幾乎一瞬讓她落魄成一個無家可歸的姑娘。特別是面對自己心儀的男子,看見他護著別的女孩,盡管那蘇姚還是個孩子,沈秀荷的心底像被捅了個洞,巨大的悲哀涌了進來。
“你是她什么?”她淚眼婆紗地問他。秦少霜動了動嘴角,無奈地搖頭,“秀荷,蘇姚經常在這里賣花,有天她因為太餓,暈倒在診所外面,我救了她。所以蘇姚每次經過這里時都要送一束花過來,我知道你喜歡她的花?!鼻厣偎峒疤K姚的花,沈秀荷這才聞到陣陣熟悉的花香。她又看了看蘇姚提在手里的花籃子,情緒才漸漸緩過來。
蘇姚躲在診所的角落里,怯怯地望著她。心里最柔軟的地方被觸及,秀荷這才緩緩地走近她。
一陣恍惚和眩暈,秀荷揉了揉腦袋,抬起頭來。
……
這哪里是之前蘇姚的臉,明明又是那張恐怖燒毀的臉,血肉模糊。想叫卻叫不出聲,她滿頭是汗,指甲深深地嵌進掌心,心臟好似快跳出來。周圍是蘇姚的花香,頭腦里閃過以前在蘇姚手里買來的畫。畫像間斷地蹦進沈秀荷的腦袋里,她痛苦地抱著頭,面孔扭曲。好像在哪里見過那幅畫上的面容,但又遲遲想不起來。
“秀荷,你怎么了,我去給你倒點水?!鼻厣偎闹暮蟊常碱^皺得不成模樣。
秀荷抓住他的手臂,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久久不肯松開。
“少霜”她撲進他的懷抱,浮躁不安的心終于得到一絲絲慰藉。她仿佛中了魔障,惶惶不可終日,眼里老是出現那張恐怖的臉,折磨得她身心疲憊。
秦少霜握著她的手腕,伏在她耳間輕聲安慰:“秀荷,我去給你找些安神藥,不會有事的,放心。”
有風從外面吹進來,冷冷地吹散了秀荷金色的卷發(fā)?!靶愫山憬悖鋵崱碧K姚不知是什么時候站在沈秀荷后面的,秦少霜走后,她換了一副面孔,欣喜地蹦到秀荷面前,將手做成一個喇叭狀靠近沈秀荷的耳際處。
蘇姚的聲音漸漸低下來,秀荷的臉瞬間變得蒼白。
茫茫然的,她緩緩垂下手臂,眼神空洞地盯著蘇姚的背影。世上有太多的欺騙,原本那顆還殘存著少許溫暖的心,也漸漸開始變得冰涼。
【八、誤傷】
診所內堂,秦少霜將藥放在嘴邊吹了吹,然后細心地送到沈秀荷唇間:“秀荷,這是我特意為你熬的安神藥,效果很不錯?!?/p>
沈秀荷聽見他的聲音,一把打掉秦少霜手里的藥碗,熱騰騰的中藥彌漫著層層霧氣,在她眼底盛開。
“滾!”她粗暴的尖叫著,聲音都快嘶啞。秦少霜不明白發(fā)生了何事,但他知道她的苦楚,于是,他上前摟住她纖細的腰,想把他的溫暖分給她。
沈秀荷被再次激怒,她徹底褪去一個大小姐的身份,那張燒毀的臉將他生生剝離成一個平凡的女子。她在秦少霜懷里掙扎著,使出所有力氣想要與他分開,可是她越是掙扎,秦少霜的手就將她環(huán)得越緊。
失去理智的沈秀荷掙扎著摸索到一個東西,連看也未看,就拿起來,狠狠地砸向秦少霜。
“啊……”
長長的一聲尖叫,她終于掙脫,再看秦少霜時。她面前的男子,捂著雙眼,鮮紅的液體從指縫中流出來,他低低地呻吟著,好似一頭微怒的小獸。
沈秀荷的手里,緊緊地握著那半塊碎開的藥碗,剛剛碎掉的藥碗有著鋒利的銳面,只是一個揮手的動作。
秦少霜的眼睛就沒了。
鮮血順著他的手指快速地淌下來,染紅了他淺色的洋裝。
“少……少霜,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癱軟著身子跪下來,從來沒有那樣無助過。她只是想推開他而已,并沒有想要傷害他的意思。
“秀荷,秀荷!”秦少霜閉著雙眼,兩只手在空中胡亂的抓著。沈秀荷迎上去,泣不成聲。
“秀荷,快!去房間里把剩下的藥喝下去,要快!”秀荷不明白秦少霜的意思,可是已經傷害他了,如今自己能做的就是要好好兒聽他的話。她走進房間將藥罐里的藥全部喝下去,苦澀的滋味刺得她一陣接一陣的惡心,眼簾上掛著成串的淚珠順著睫毛一顆一顆砸在藥碗里。
她將藥全部喝掉,轉而又折回秦少霜身邊。
“你該讓我怎么辦?”秀荷將臉埋進他的頸項里,聲嘶力竭地喊。“為什么,為什么要跟蘇姚一起來害我?你們認識對不對,你們串通好了對不對?”眼睛里已經流不出眼淚了,狼狽地靠在秦少霜身上,自言自語地喃喃著。
沈老爺平生雖然膽小,但頭腦精明,他知道秀荷一定會在第一時間趕來看他的。所以,他捏著那張留了遺言的字條兒,秀荷將他翻過身時,一眼便看見了。
父親說,沈秦兩家本是世交,可秦家的中藥生意這些年一落千丈,沈家的藥鋪出事跟秦家一定脫不了干系。
秀荷來找秦少霜,面上是一起承擔接下來的風雨??伤齼刃恼嬲氲?,怕遠遠不止是這些吧。
其實秀荷不愿意相信父親留下的話,可是后來遇見了蘇姚。她離開時,天真無邪地說:“秀荷姐姐,其實,是秦少爺派人殺死了你的父親!”她的心陷入無窮盡的冰冷,若不是秦少霜,他怎么會在沈家一出事之后就速速趕了回來,留在自己身邊也只不過是個眼線罷了……
【九、有毒的曼陀羅】
她就那樣擁著血流不止的秦少霜,他像個受傷的孩子一樣睡著她懷中。
忽然間,有人推開診所的門,秀荷尋聲望去,是閻嬸,閻嬸身后還跟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沈秀荷認得,那是蘇姚。
她不可思議地望著這兩個人。懷中的秦少霜微微動了動,他想努力睜開雙眼,只是,沾滿血漬的眼睛即便是睜開,看不見什么。閻嬸瞥了瞥蜷縮在地上的一對人兒,扯開嘴角,忽然笑了。
“小姐,被傷害的滋味不好受吧?”閻嬸在沈家這些年,沈秀荷第一次看見她如此可怕的嘴臉。秀荷像個失去靈魂的木偶,呆呆地看著閻嬸的一舉一動。
“是你?”秦少霜從秀荷的懷里站起來,雖然看不見,不過聞此聲音,依然猜出了是誰,“秦少爺,你果然聰明,只是,如今你的眼睛瞎了!怕是再也救不了沈小姐了,呵呵。”
“秀荷,害死你父親的人是他們!”秦少霜將秀荷拉進自己懷里,生怕閻嬸和蘇姚再做出傷害秀荷的事。
秦家也是做中藥生意的,從小,秦少霜便跟著父親采集草藥,多少也受了些熏陶。他認得蘇姚所賣的花,第一次從醫(yī)院接秀荷回來時,他就有些懷疑,那種散發(fā)著濃濃異香的花必定有著不簡單的來歷。
金陽花,味苦而澀,開白色或淡藍色的花,又名,曼陀羅??梢宰屓水a生幻覺、急躁,甚至麻痹神經,聞久了這種味道,還會中毒身亡。
少霜笑了笑,最終事情的真相還是會暴露出來。至于秀荷眼中的那張恐怖的臉,曾經一度,他并不是沒有看見過。秀荷暈倒在診所的那天,他看見桌子上放著一幅畫,旁邊的花瓶還插著幾枝在蘇姚那里買來的花。他好奇地盯著那幅畫,看了一會兒,他閉上眼睛,困乏地揉了揉眼,驚恐地發(fā)現,那幅畫上的人像在腦海里倒映成一張燒毀的臉。
盯著那幅畫一分鐘,不多不少,再配上金陽花的作用,一定會讓人產生幻覺,最終折磨至死。蘇姚在大上海各個地方賣過花,來沈家藥鋪抓藥的病人就這樣輕易地被害死了。
秀荷暈倒后,他在醫(yī)院里為她把過脈,那碗藥便是解曼陀羅毒的藥,他在國外留學多年,這對他來說根本不難!
可是,閻嬸跟蘇姚究竟是什么關系,為什么要加害沈家,這些還未查清楚,沒想到事情就變化得那樣快!秀荷誤傷了他的眼,失去那雙睿智的眼,就算真相擺在眼前,他也無法看見了。
【十、尾聲】
十年前,舊上海有女子牽著一個七歲左右的女孩,她走進沈家藥鋪叫大夫給她抓些治傷寒的中藥,藥鋪里的大夫垂涎女子的美色,將她騙進屋中給沾污了。女子不從,那大夫便將她打暈,一不小心手臂碰到旁邊燃得旺盛的火爐,火爐翻下來,里面的炭火不偏不倚地落在女子的臉上。
鋪子外七歲的女孩咬緊牙齒,她年幼尚不懂事,單單只是記住了大夫的相貌,發(fā)誓要為母親報仇。
不久,那女子臉上的燒傷恢復完好,她潛入沈家,背姓棄名十年只為了等來沈家家破人亡的這一刻。
她想要的結果,她終于得到。
沈秀荷父親手中的字條兒,如果秀荷仔細看清楚,那上面的字跡并非出自父親的手筆。蘇姚在外流落的這些年里,她不僅繪出了那幅神奇的畫,身為母親的閻嬸還在藥鋪里拿了沈大夫開的藥方子,蘇姚模仿著他的筆跡,一筆一畫地寫出了那些字。
秦少霜躺在秀荷的懷里,全身開始抽搐,他是中了曼陀羅的毒。他之前熬的那藥,本來可以足夠兩個人喝,可秀荷卻因為急躁打翻了一碗……
嫣紅的血從秦少霜的嘴角細細地流下來,沈秀荷摟著他哭干了嗓子。她歇斯底里地說,即便是你害死我父親又怎樣,我原諒你了,我原諒你了!
他支撐著最后的力氣微微睜開眼,至死,她都不相信他。不過也好,因為愛,一切都是幸福的模樣。哪怕是誤會,哪怕是怨恨,他也覺得滿足。
所有真相埋葬。
他沉沉地睡去,臉上是微微上揚的笑。
她撫著他的臉,悲痛欲絕,靠在他漸漸冰冷的身體上,哭得像個小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