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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花火》冒出許多新鮮的面孔,也有很多獨特的風格,那些溫暖和悲傷各異的故事里,看見衛(wèi)妝的稿子,我就像見到從前的《花火》。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可能并不是一件特別好的事,但是我希望偶爾有這樣的故事,也能讓那些資深的花粉們,能想起,四年前,五年前甚至更早的時候,你們遇見《花火》時的心情。
感謝大家長期相伴,不論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不論是不是寫故事的人在變,故事在變,我們也依然還在。而在數(shù)年時光里,《花火》出現(xiàn)過的少年少女的故事,也同樣深藏在我們的青春里。
只是愛一個人,便希望她平安喜樂。如果你已經(jīng)找到這樣的愛情,那我虔誠謝幕。
一、2012年,夏七七十九歲
武漢的春天極短,卻是一年中整個城市最華麗的時候。滿大街的櫻花和垂絲海棠開得繁茂,東湖畔十畝梅花十畝杜鵑,一望無際的牡丹園更是驚艷。每到下午六點,整片天空都似要燒成濃郁的玫瑰紫,迎著江風一吹,香如雪海無涯。這時往武昌江灘一坐,再來灌啤酒,唉,人生何求。
人生何求四個字,是夏七七的口頭禪。還是個小毛孩的時候,她踢踏著人字拖,一晃一晃走過那座磚紅色的大雁塔,抬頭見落日如紅蓮業(yè)火,照千古草木枯榮,心頭便會生出種又酸,又軟,又發(fā)酵的情緒,它是如此蠢蠢欲動,引誘著夏七七往墻根下盤腿一坐,不知打發(fā)了多少個百無聊賴的下午。
2012年,夏七七十九歲,離開天高云遠的北方,已經(jīng)三年。如果周身還能找出一點,和那個穿著人字拖的小女孩重合的話,大概就是她現(xiàn)在坐著的姿勢,懶洋洋的,垮著肩,縮成一團,在吵吵嚷嚷的碼頭前,像只不小心闖進了水泥森林的動物,氣息格格不入。
她在這里已經(jīng)蹲了一個鐘頭,第三包妙脆角也吃得見了底,最后一個已經(jīng)送到嘴邊,戀戀不舍地舔了舔,還是丟給了懷里的貓。
那是只貨真價實的丑貓,全身毛色如泥漿,大頭似異形,一條腿軟軟搭著,顯然是折斷了。唯一的亮色是那雙藍色的眼睛,如同洗過的寶石,懸在渺遠的銀河,無塵無垢,虔誠地盯著空空如也的妙脆角包裝袋,咽了口口水。
夏七七也咽了口口水,眼看著又一趟輪渡靠岸,心跳頓時飆速……她的財主啊!
按照電話里的描述,財主穿翡翠綠的毛衣,白色褲子,腳蹬棕黃色休閑鞋。夏七七剛聽到時,腦海中下意識就出現(xiàn)了一棵行走的白菜的畫面,只是她沒想到,這棵白菜長得這么好看。
好看的白菜已經(jīng)毫不猶豫地走了過來,老遠就指著貓的斷腿,顫聲道:“怎……怎么回事?”
夏七七戀戀不舍地收回上中下三路打量的目光,嘆口氣,情真意切地講述了一個,關(guān)于走失的寵物貓歷盡九九八十一劫,經(jīng)受種種磨難,終于被她拯救的悲情故事,末了用溫柔得要滴出水的眼神幽幽道:“然后才看到你貼的尋貓啟事。”
那張尋貓啟事,現(xiàn)在正擺在夏七七腳邊的石階上,雪白的A4紙上,一只粉灰色的暹羅貓,高傲地揚著雙深藍色的琉璃眼,配著底下鮮紅的一行大字:“如有拾得者,請火速聯(lián)系失主,兩千元酬謝!”真是說不出的賞心悅目。
白菜抱著貓反復撫摸,絲毫不介意一塵不染的褲子上,泥漿甩得到處都是,表情宛若和戀人生死訣別后再次重逢,半天后才喜悅地抬起眼:“你真是個好人?!?/p>
“干嗎?”夏七七警惕地直起身,這世道被發(fā)好人卡下場都是順理成章的凄慘,想一想虎視眈眈地扯住貓尾,“怎么,酬金,想反悔?”
白菜一愣,滿臉通紅地搖頭:“不是不是,我想謝謝你給汪汪治傷呢。”說著指了指貓斷腿上裹著的紗布,又手忙腳亂地遞過一個信封。
“呃,汪汪?”
“是啊,怎么樣,這名字是不是很酷?”
“呵呵,我覺得你再養(yǎng)只狗,叫做喵喵,更酷?!?/p>
“啊,你喜歡養(yǎng)狗嗎?有愛心的人都喜歡小動物?!?/p>
“重點抓錯了啊,少年。”
很久以后,夏七七仍然記得那天的夕陽、天空,船似碩大的白魚破開一江濁浪,連同濺起的水沫腥香,也帶著讓人每個毛孔都熨帖的氣味。那是三年來,她在這個城市,和除秦川以外的人,說的最多的一次話。
總共二十七句。
走去很遠時回頭,還能見那顆一米八的巨型白菜,抱著只幽怨的貓,情真意切地站在原地微笑。背后明明是吵鬧喧天的人流,那個地方卻像一幅懸著的水彩,又明亮,又安靜。夏七七愣了愣,回以齜牙咧嘴一笑,小聲吐出兩個字:“二貨。”
二、太廉價的東西,誰會相信是真的呢
沿著老城墻穿過低矮的橋洞,是條破舊卻熱鬧的街。旗袍店和龍蝦攤相親相愛,左邊的籠子里關(guān)著十幾只臭烘烘的刺猬,右邊晾了一溜兒手工蕾絲假領(lǐng)子。夏七七吹著口哨一家一家晃過去,在便利店門口停下來,從剛剛到手的信封中抽出張粉色鈔票,出來時,手上多了兩聽可樂。
臨江的城市四季有風,吹著她的灰色裙子像一只張開翅膀的蝶。夏七七伸手去按裙角,突然覺得風一滯,有只細長的手輕輕一探,她抓著的可樂便少了一罐。
秦川懶懶靠在魚豆腐攤前,咕嚕咕嚕一口氣喝完整罐可樂,把易拉罐捏成扁扁一團,投中五米外的垃圾桶,才心滿意足地搭住夏七七的肩:“發(fā)財了?”
夏七七得意地笑,一邊任他攬著自己往街尾更深處的巷子走去,一邊三言兩語講述了白菜和丑貓的故事,聽得秦川忍俊不禁:“哈,世間沒腦子的何其多?!?/p>
他笑起來的時候,細長的眼與眉都往上挑,那弧度像一把扇子,仿佛一下子,就把歲月扇走了十年。夏七七恍然覺得,兩側(cè)高樓漸漸退去,他們還走在古城西安的夜里。那時他們才九歲,還不知道,以后要逾越千山萬水,走在逃離命運的路上,異地他鄉(xiāng),抓緊對方的雙手,那生命里唯一一點點的暖。
巷子越走越深,夏七七落后了半拍,看著秦川的兩條長腿裹在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里,走得輕快又堅定。明明是最簡單的衣服,但十九歲的少年,青春灼烈又逼人,就算落拓,也是飛揚動人的。路邊三三兩兩倚在廢棄沙發(fā)椅上的女人,穿漁網(wǎng)絲襪,夜市上二十五塊的豹紋鞋,見他走過來,立刻吃吃地哄笑,有個干脆吹聲口哨:“帥哥,有煙嗎?”
秦川笑笑,并不答話,隨手摸出口袋里半包紅雙喜丟了過去。女人們點了煙,一片烈焰紅唇,嬌媚地笑:“小妹妹,帥哥真是個好人啊?!?/p>
類似的場景,幾乎每隔兩三天便上演一回,夏七七早已麻木。這刻鬼使神差,她想起了那顆江灘邊的白菜,也是這樣笑著對她說:“你是個好人啊。”
嘿,好人這兩個字,一支煙換得來,五分鐘假裝的真心也換得來,真廉價不是嗎?太廉價的東西,誰會相信是真的呢。
至少夏七七不信,秦川也不信。
三年前剛到這個城市,兩人還穿著離家時的大棉襖,誰知道南方的春天早就來了,滿大街色彩明亮的雪紡開衫,襯得他們和整座城是如此的不協(xié)調(diào)。翻遍口袋,兩人加起來只有三百多塊錢,沒學歷,也無一技之長,在外奔波了一個多星期,還是找不到工作。幸虧夏七七手巧,過天橋時見有人擺地攤,靈機一動,去進了碎布和蕾絲,做些女孩子的飾物來賣,這才算是,在這個城市活了下來。
秦川也找到了工作,后來又換了工作,再換了工作,有時候夏七七甚至不知道他具體在做什么,只知道累,很累,挺拔如樹的少年迅速消瘦下去,眼睛里總是含著淡淡的血絲。然而他從無怨言,下了班還會來幫夏七七擺地攤,像一只疲倦?yún)s警惕的豹,遠遠見到城管,就手腳麻利地卷起地上的物品,拉著身邊的女孩狂奔。
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夏七七對這個城市的印象,就是沒完沒了的奔跑。在天橋上,在小巷中,在碧色如海的梧桐下,在平地起高樓的時光中。精疲力竭地回到租住的房子,夏七七蹲在小小的閣樓里煮泡面,加一把尖椒。濃烈的辛辣熏得人想要流淚,她吸吸鼻子,問:“秦川,你想回去嗎?”
回答她的,只有綿長而低沉的呼吸聲。少年已沉沉睡去,額上的傷口映著窗外一片月,像朵盛開的罌粟。
這不是該屬于那個明亮少年的花。
三、給我兩天時間,還錢給你……
眼看著五一假期到了,秦川決定帶著夏七七的手作,去火車上干一票。畢竟,這種節(jié)假日,火車上游客最多,東西能賣上平時的好幾十倍。
他選的那條線路自長沙至寶雞,途徑岳陽、廣水、信陽、許昌、洛陽、咸陽……幾乎涵蓋了夏七七曾經(jīng)想去的所有城市。十五歲的秦川在課桌上攤開中國地圖,豪情萬丈地一揮手:“妞,跟著我,總有一天,帶你一條線路跑遍。”
四年后,他真的找到了這樣一條線路,只是最開始的承諾,已經(jīng)被現(xiàn)實燒成了灰,埋在蒼黑的鐵軌下,來年已是碧草連天。
送別秦川后,夏七七來到江灘,買了張票,上了輪渡。
這個城市仍然是露骨的熱鬧與喧囂,小龍蝦與周黑鴨的故鄉(xiāng),而她是永遠的異鄉(xiāng)人。
甲板上的風極大,她抬手去理絞成一堆的頭發(fā),突然對上兩雙眼睛。一雙純凈又深邃,一雙幽怨而饑渴。
“是你?!”
“不是我!”
“汪汪!”
“喵喵!”
夏七七拔腿就跑,轉(zhuǎn)眼奔到乳白色的欄桿前,英勇地單手一撐,準備翻過去,頓時嚇得臨江吹口琴的文藝老奶奶心臟一收,滑出個長長的顫音:“哎呀,有人跳江了!”
陸地生物夏七七剛剛意識到不對,正訕訕地準備收回腿,結(jié)果被老奶奶這么一吼,差點真的栽進了滾滾長江東逝水,熱心的武漢人民從四面八方涌上來,把她拖回甲板,苦口婆心勸了很久,才搖搖頭:“唉,現(xiàn)在的年輕人啊,不就是和男朋友吵個架嗎?動不動就要死要活的?!?/p>
人群體貼地散去,讓出夏七七和男朋友獨處的時間,于是夏七七靠著欄桿蹲在角落,背后是莽莽大江,絕望地看著眼前的一人一貓:“給我兩天時間,還錢給你……”
那貓已經(jīng)被洗得干干凈凈,粉灰色的顏料褪去,露出一身沒有光澤的暗黃色皮毛,大頭異形,一如既往地丑,奇得是兩天不見,連眼睛都變成了大眾的褐色,毫無疑問,這是只街頭巷尾隨處可見,土得不能再土的,正宗土貓。當初夏七七要用它渾水摸魚,去騙那兩千塊酬金時,秦川嗤笑:“除非那失主是傻的?!苯Y(jié)果失主確實是傻的,卻不知上帝格外眷顧傻人,于是賜給他們神一般的運道。
令夏七七大感意外的是,男生并沒有怒發(fā)沖冠,指著她大罵一頓然后要求交還那兩千塊,相反,竟然還笑了笑,揮手向她打招呼。他背光站著,白色的T恤和軟軟的頭發(fā)都浸在金色的陽光里,嘖嘖,簡直是個墜入凡世的天使。
如果夏七七還是十六歲,簡直要立刻拜倒在這漫畫中走出來的男主角腳下,但十九歲的夏七七,獨自一人走在那條荊棘遍地的隧道中,太明亮的東西,都讓她覺得刺眼。所以面對美少年的無邊溫柔,她只是淡定地翻了個白眼,隨手一指:“哦,那土貓眼睛里的美瞳呢?”
土貓憤怒地炸毛,美少年忙拍拍它的頭:“我?guī)櫸镝t(yī)院時,被醫(yī)生取出來了,說戴久了眼睛會發(fā)炎?!庇指吲d地揚揚土貓的左腿,“看,傷已經(jīng)好了,幸虧先前已經(jīng)被你上過藥。你真好?!?/p>
呸,那還不是怕你反悔。夏七七心說道。但不知怎么,看著對方嘴角那一個小小的、彎彎的弧度,她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站在越純凈的人面前,就越容易凸顯出自己的臟。
四、寶石藍的天空已永留夢境
那天晚上,夏七七又一次夢見了十六歲的自己。
仍然是長長的青色街道,高大的樺樹積滿了雪,遠遠望去像一城涌動的密云。她跪坐在昏暗的樓梯口,等著秦川給自己上藥。父親的酒越喝越兇,下手也越來越重,她回頭去看那扇陳舊的門,只覺如同一頭猙獰的饕餮,要把最后一點溫情與不舍也吞噬干凈。
秦川第十次嘆息一聲,憤怒又無奈地說:“七七,我們跑吧。”
她抬起頭:“好。”對面黑色的眼睛里,頓時有火光燃起。
他們并肩擠在火車的吸煙區(qū),透過明藍色的煙霧看窗外原野廣袤,夜空里的星子像洗過的寶石,照亮人生的晦暗。有人低低唱一首歌,是葉德嫻的《赤子》,依稀只辨得出幾句:“跌跌碰碰里,投進聲聲色色間,誰伴你看長夜變藍。世界太冷了,誰會伸出一雙手,圍住你再營造暖流。世界太闊了,由你出生當天起,童稚已每年漸遠離?!?/p>
那時候以為絕望之外還有遠方,遠方都是詩篇與新生。哪知世界太冷了,也太闊了。
醒來時寶石藍的天空已永留夢境,夏七七自嘲地笑笑,裹上秦川大大的黑色襯衣出門,走了幾步,只見拐角處的廢墻下,明晃晃的刀光一閃,原來是三個也住在這片的小混混,正踢打著一個人。
居住在此的自然都是物以類聚,夏七七這種事見得多了,當即準備裝作沒看見緊走幾步,眼角卻不小心瞥到了被圍著的那個人。那人也看見了她,先是一喜,又忙搖了搖頭,轉(zhuǎn)過臉去。
夏七七心里一跳,往前走了兩步,終于還是嘆口氣,將拖沓的襯衣下擺打了個結(jié):“喂,住手!”
她這些年和秦川過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孤苦無依,唯一信任的,就是對方和自己的一雙手,年少時在體育館里學的那點功夫,從來不敢落下,以一敵三自然不能,但也足夠她鉆個空子,抓了地上腫成豬頭的美少年逃掉。
如果說,前兩次這位叫做張苗苗的美少年,所作所為還能勉強用“純良”來解釋的話,此時此刻,夏七七只想送個單純的“蠢”字給他貼在額頭。圣明的先人早有言:不要在同一條河流中摔倒兩次。結(jié)果呢,三天之內(nèi),張苗苗同學被人用還貓這個借口騙了兩次,不同的是,夏七七好歹還有些職業(yè)道德,至少魚目混個珠,小混混們卻是空手套白狼,約到偏僻地直接提刀子搶。
“因為汪汪對我太重要了。”張苗苗一邊喘著氣,一邊委屈又深情地看向身邊大汗淋漓的少女,簡直像個固執(zhí)又怯生生的小孩。
夏七七被氣笑了:“嘿,怎么,當年同桌的小女生,畢業(yè)典禮上拉拉你的袖子,送了這個定情信物,約定等它長大后你們就在一起,結(jié)果一晃許多年,再也沒有那個女生的音信,你只好癡癡地守著這只貓,畢竟,它是你深情的唯一見證哪。”
張苗苗瞪大了眼睛:“你你你……你怎么知道?”
五、看見它,我就能認出你
張苗苗的故事很簡單,可惜講得亂七八糟顛三倒四,思維又跳躍,簡直數(shù)次讓夏七七忍無可忍想叫停。她在心中腹誹:果然神還是公平的,這位美少年不說話時像個王子,一開口,印象分便只能打?qū)φ邸阋娺^棒棒糖吃完了就不高興,要再買來才能繼續(xù)講下去的王子嗎?
天黑了,夏七七才算聽完整個故事。
九歲的時候,和一個女生撿到那只暹羅貓,那時它還只有巴掌大,臥在八月的桂花樹下,一身花末,宛如鋪滿了細碎的金砂。女孩說:“我們養(yǎng)它吧?!睆埫缑缯f:“好?!迸⒄f:“你看它多可愛,就叫汪汪吧。”張苗苗說:“好。”女孩說:“你好好養(yǎng)著它啊,以后就算我們分開了,看見它,我就能認出你?!?/p>
張苗苗說:“好?!彼麖男【褪莻€溫柔的小孩,對女孩的話永遠都是贊同,他不好奇這么小的貓該怎么養(yǎng)活;不好奇為什么可愛就要叫做汪汪;不好奇世界上暹羅貓那么多,張苗苗卻只有一個,為什么要通過一只貓來認這個人。他全心全意地信任著那個女孩,就算她已經(jīng)消失了很久很久,她說的每一句話,他還記得。
對面少年眼睛里的澄澈,夏七七看不懂,她的心里沒有這種亮晶晶的東西。
夏七七嘆口氣,不耐煩地揮揮手:“快回去吧,天都要黑了?!?/p>
張苗苗大義凜然地說:“不行,你不能回住的地方去,那三個人肯定會找你麻煩的。”
夏七七心說關(guān)你屁事,火車站候車室是我永遠的家,等一個星期秦川也就回來了。結(jié)果張苗苗熱情地邀請她:“要不你到我家避一避吧,反正我一個人住著空蕩蕩的大房子,無聊得很?!?/p>
他們結(jié)伴回去。夜晚的輪渡鋪著一層暖黃色的光,倚窗望去,晴川橋上的燈已經(jīng)點亮,像一彎緋色的琉璃,橫在漢江之上。夏七七又想起那句古詩: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居然暗含了她和秦川兩個人名字的諧音,多奇妙。當年那趟逃離的列車上,他們不知道未來在哪里,經(jīng)過武昌站,有人念起這句詩。人在最茫然的時候,便會為命運找一切借口,于是秦川安慰夏七七:“這個城市和我們挺有緣,要不就在這里下?”
也許生命就是一場場的偶然,太多不可思議與奇妙的緣分。就像此刻,夏七七站在米白色的羊毛地毯上,第五次把這棟三層獨門小別墅上上下下走了一遍,終于確認:不錯,確實只有她和張苗苗兩個人。
就這樣,夏七七莫名其妙地開始了和美少年的同居生活。張苗苗說母親已經(jīng)去世,父親常年出差在外,干脆便給了這套房子讓他一個人住,每過三天會有個阿姨過來幫忙打掃衛(wèi)生。他說起這些時是云淡風輕的,夏七七也聰明地不多問,誰的人生中沒有一兩個空蕩蕩的角落呢,怎么填也填不滿,因為唯一能放置在那里的東西,早就丟失了,再也找不回。
她拿著厚厚一疊尋貓啟事,敲敲門:“還要貼嗎?”
張苗苗從被窩里探出一個頭,睡眼惺忪地回答:“當然要啊。”
于是夏七七只好臨時改行,幫他一張一張地貼電線桿,找尋一只叫汪汪的暹羅貓。然而直到貼完附近小區(qū)所有的電線桿,失蹤的貓仍然毫無音信。她精疲力竭地癱在沙發(fā)里,準備去撕墻上的日歷,這才發(fā)現(xiàn),日歷竟然停留在2009年的2月12日。
夏七七記得,那年南方襲來一場百年難遇的冰災(zāi),高速公路上,無數(shù)人的人生拐了一個彎,或者戛然而止,或者駛向完全不同的軌道,她站在黑洞洞的樓梯口,靜靜地看著對面的少年:“秦川,我們還有機會換另一種人生,對嗎?”
然后為彼此抹凈手上的鮮血,攀上積雪重重的列車,聽汽笛嗚鳴,踏碎厚厚的冰碴。
然后,真的新生了嗎?
夏七七輕輕地伸手,撫過那張早已過期的日歷,做了一個決定。
六、這個少年的美麗,和世界似乎有種淡淡的距離
此后,是短暫又漫長的一周。
夏七七在樓下的草地里發(fā)現(xiàn)了汪汪的尸體,春天植被豐盛,草木的氣味如此辛烈,甚至要蓋過尸體的腐朽。大概已經(jīng)死去了好幾天,肚皮下露出森森白骨,蜷在一地落下的玉蘭花堆中,有種慘烈又殘酷的美。
她收拾好行李,準備告訴張苗苗汪汪的死訊,結(jié)果,在推開門的那一刻,卻退卻了。
晨光下的少年,穿著煙灰色的開衫,正小心翼翼地擦拭著裝著汪汪照片的相框,長長的睫毛蓋下來,那個虔誠的弧度,讓人想要流淚。從來沒有一刻像此時一樣,讓夏七七深深覺得,生命應(yīng)是件如此美好和值得尊重的事。
人生最開始攤開在她面前,就是傷痕累累的模樣,于是她以為,只要那個傷口愈合,就已經(jīng)是最好的人生。后來那些暗夜里的傷真的痊愈了,厚厚的痂子脫去,露出粉紅鮮嫩的新肉,她便想要更多,為什么皮膚上不能開出美麗的花呢?黯淡的歲月已經(jīng)夠了,她想奔向更有光澤的一生。
每次新生就像一次蛻皮,脫下那些難堪的,不合時宜的桎梏。十六歲,秦川帶她千里奔逃,夏七七舍棄了親情與故鄉(xiāng),換來另一場人生;而這次,她要舍棄的,是秦川。
只是沒想到,在這個被兩條江隔開的城市,一個人和另一個人的偶遇,是這么容易的事。
當時張苗苗正靠在輪渡的欄桿上,伸手去撈被風吹飛的一張尋貓啟事,眼看著那抹綠色的身影一晃,夏七七心驚膽戰(zhàn)地沖過去拉住他,吼道:“找死啊!”
張苗苗已經(jīng)被她吼得習慣了,摸著鼻子訕訕地笑,牽著她的左手卻沒有松開,相反,還握得更緊了些。
很神奇,有些動作,別人做來是曖昧和旖旎,在張苗苗那里,卻變成了單純的溫暖與善意。第一次見他,夏七七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少年的美麗,和世界似乎有種淡淡的距離。那么純粹,那么自我,如嬰兒般純粹。
她由他拉著,轉(zhuǎn)身準備找個舒服點的地方靠著吹風,卻迎面撞進一雙眼睛里。
半月不見的秦川瘦了許多,栗子色的眼睛里,有濃如古墨的哀愁,他靜靜地看著夏七七和張苗苗握緊的雙手,良久,才緩緩開口:“跟我回去吧,七七?!?/p>
夏七七輕輕地搖頭:“秦川,我夠了?!?/p>
看著對面的少年眉宇間涌起深深的倦色,她擠出一個慘淡的笑:“很累是嗎?日日提心吊膽,懷著恐懼睡去,在憂思中醒來,抬頭看看頭頂?shù)哪瞧?,永遠是灰蒙蒙的,布滿密云。三年了,秦川,有時我覺得我們還一直在那趟逃離的列車上,沒有終點,永不停歇?!?/p>
秦川的眼睛慢慢紅了:“所以,你先下車了?”
“總有一個人要先下的。”夏七七緊了緊張苗苗的手,“秦川,后來我常常想起,跑出來的那夜,我們踩在齊膝深的大雪里,你跟我說,別回頭,咬著牙往前走。那時候……是哪里來的勇氣呢,這樣絕望的人生,還是想要往前走走看,也許因為始終有那么一點微弱的希望,往日嘗下種種的苦,來日能否有一點點的甜相償?秦川,謝謝你,帶我走出最深最暗的沼澤,可是對不起,我選擇活下來,并不是為了繼續(xù)艱辛與恐懼。”
七、夜風冰涼,帶著草木的清香,將少年低沉的聲音輕輕吹來
秦川怔怔地看著眼前的少女,她的背后正映著那彎緋色的晴川橋,他記得許多年前,踢著人字拖的小女孩,靠在大雁塔下,懶懶念一句詩: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般狡黠地眨著眼:“哎呀,秦川,你看這首詩,居然有我們兩個人的名字。這就是傳說中的青梅竹馬嗎?”
妾發(fā)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十五始展眉,愿同塵與灰。
十五始展眉,愿同塵與灰。他為她出手,攔下又一次酒醉后打人的父親,并不小心傷了人。他知道她已經(jīng)忍受不下去這種毒打了,干脆帶了她逃跑。那時少年意氣,以為一雙手便能拼來一個全新人生。然而,終究現(xiàn)實的泥濘太深,想護在手心里的女孩,他給不起未來。
給不起你的未來,我選擇告別。秦川轉(zhuǎn)身離去,江風鼓起他黑色的T恤,像一只展開羽翼的大鳥。夏七七曾經(jīng)說他有舊時俠風,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墒裁词莻b義呢?如果一個男生,從九歲到十九歲,都只對一個女生表現(xiàn)出所謂的俠義,這種俠義,已經(jīng)變質(zhì)成了愛情吧。只是愛一個人,便希望她平安喜樂。如果你已經(jīng)找到這樣的愛情,那我虔誠謝幕。
夏七七找到了嗎?她靜靜地看著那個陪伴她十年的背影,終于消失在人流之中,抬起眼睛,看向一臉茫然的張苗苗:“Hi,你喜歡我嗎?”
“當然喜歡啊?!睆埫缑缂泵Υ鸬?,精致美麗的臉上,是孩童一般的純凈,和十三歲離開她時,一模一樣;也和十歲那年舉著棉花糖遞到她面前時,一模一樣。
因為他的智商,永遠地停在了十歲。
從此他是旁人眼里長不大的低能兒,是一生驕傲的父親最大的恥辱,是溫柔隱忍的母親失控的淚腺,卻是夏七七,最好的哥哥。
是的,張苗苗是夏七七的哥哥,十四歲那年,被不堪毒打的母親,在一個秋夜無聲無息地帶走。一起消失的,還有夏七七撿到的一只暹羅貓。她曾經(jīng)對他說:“哥哥,你好好養(yǎng)著它啊,以后就算我們分開了,看見它,我就能認出你?!?/p>
一語成讖。命運像個冷漠又機械的圓,繞一圈,六年后回到原點,因為一只叫做汪汪的貓,她在櫻花和海棠盛開的南方天空下,重逢她的小小少年,一切早已物是人非,她不再是因為一朵棉花糖就可以哭和笑的小女孩;而怨過的母親,已經(jīng)去世,日歷永遠停在了2009年2月12日,那一天,她從千里而來,大雪滿空,原來是赴一場葬禮。只有那個溫柔安靜的少年,還活在他的十歲,住在繼父丟下的空蕩蕩大房子里,和一只貓相依為命。
然后,那只貓也死了。是否努力活了十年,終于等到了另一個宿命的陪伴者,才能安然離去?有時候,動物比人類更忠誠與執(zhí)著。
就是發(fā)現(xiàn)它離去的那一天,夏七七做了一個決定,那個不知人間歲月的孤寂少年,以后就由她來守候吧。
可這是她選擇的人生與責任,不是秦川的。
三年來,她知道,每次秦川說要去火車上干一票,都會選經(jīng)過西安的列車。有一次她心血來潮,偷偷跟著他上了車,顛簸一夜后,親眼看著他在西安站下車,走過暮色低垂的大雁塔,穿過長長的青石街,停在一棟小樓前,怔怔地仰頭望著窗口暖黃色的燈光,許久,撥通了電話。
夜風冰涼,帶著草木的清香,將少年低沉的聲音輕輕吹來。
“媽,嗯,我挺好的。”
“現(xiàn)在啊……在云南……別擔心。”
“我知道……今年過年?再看吧?!?/p>
“您別這么說……我都這么大了,再去高考行么……”
借著遠遠的路燈,夏七七看見少年的臉上,一片粼粼波光。
那晚,秦川倚在濃濃的花木陰影里,待了一夜。有好幾次,夏七七見他猛地直起身子,似乎想走進那棟樓,最終,卻還是退回原地。
那窗里的溫暖,一旦走進,會讓人沉溺,再也不愿離開吧。
那是屬于他的,應(yīng)有的溫暖人生。夏七七奪走了三年,而今,她送他歸去。
所有的故事,在那趟雪地里踟躕的列車中,早已落幕。他是送行人,送她離開太冷的世界,去重逢一點失散的溫情,然后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回到自己的世界。
有人后悔嗎?不,夏七七和秦川都覺得,那是人世間最甘美的三年。
編輯/藍朵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