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爾登
寫下標題才意識到,有十多年,不曾閱讀《魯迅全集》了。
十年前寫道:“七十年代前期,天下圖書,半成劫灰。父親的藏書原本不多,秦火過后,所遺寥寥;竄逐在窮山僻嶺間,能借到的書很有限,只好有什么看什么,但凡有字在上面,連《趣味物理學》一類,都當成寶貝。魯迅的著作,得以幸存。但部頭既大,內容又深,開始只能看小說,最喜歡的是《故事新編》?!?/p>
我一定是走投無路了,才一次次捧起那艱深、不知所云的書,躍過許多不認識的字,挖掘有趣的內容。
最先掘出的,并不是在《故事新編》中,而是在《中國小說史略》中。那時候,我能讀一點舊小說了,而《中國小說史略》中有許多我沒有讀過的舊小說的大段引文。有個成語叫“嘗鼎一臠”——既已知味,自然對那廣大的想象世界,悠然向往。
實在沒書讀時,就一而再再而三地翻看《魯迅全集》,從里邊找故事。
《故事新編》和《朝花夕拾》便是在這時讀完的,留下最早印象的,則是《奔月》、《鑄劍》、《起死》三篇,原因不過是里邊有好玩的片段——骷髏、人頭和弓箭?!兑安荨芬卜^了,令人興奮、不安,亦如《白光》給人的印象,實際我那時對這些作品完全不懂。
讀魯迅的白話小說,已是在初中,不知什么原因,喜歡《彷徨》多于《吶喊》,而《吶喊》中,更喜歡的是淺顯親切的幾篇,如《社戲》、《兔和貓》。
到了高中才把全集讀完。真正喜愛魯迅,也是從這時開始,征服我的是他那些機智的批判,不論是對事還是對人。他的雜文,我最先喜愛的是他在上世紀二十年代后期的論戰(zhàn)文字,尤其是《華蓋集》、《而已集》與《南腔北調集》中的。至于三十年代在上海的文章,則要再等幾年來慢慢領會了。
大約也是在高中時,形成了對魯迅其人的印象。他性格中最讓我著迷的,是他的獨立和強硬,我從他那里接受了對愚蠢和軟弱的厭惡(至于對強權的情緒,不是厭惡所能形容的了)。
現(xiàn)在看來,在一個權力流行的世界中,魯迅不追求權力,更不接受任何一種權力的欺凌。權力是人類的問題,而他只能在人類生活很小的一隅中來做意義模糊的實踐,這種實踐對他個人的意義,遠高于對社會的。他有時完全明白這一點,更多的時候,按捺不住關懷之心,又去與旨趣大異于他的人結盟,被深微而細碎的傷害著,來反抗那顯然而龐大的。
魯迅的藥方是個人而非社會的,他認為每個人都能夠——如果愿意——有如他那樣的頭腦(魯迅從不認為他的頭腦是最好的,但他所代表的常識和健全的判斷力,對擺脫流行的愚昧,已經足夠了),各種欺詐和壓迫,就不會有機會繼續(xù)下去——這是此刻的形容,高中時自然只有情感上的親切和態(tài)度上的共鳴。一直到了大學前后,才領會了《且介亭雜文》的意味。那時每個寒假都要讀一遍魯迅,加上前前后后的,十卷本的《魯迅全集》,讀了總不下十遍吧。
寫這篇文章之前,猶豫要不要再讀一篇《魯迅全集》中的文章。還是罷了。我可以完全忘掉魯迅的文章,那一個人,卻是忘不了的。我曾經想象他的內心沖突。以他的才力,何嘗不想為人類的精神世界填一內容,而眼前的是非,又迫使他寫這些他自稱為速朽的東西——他這么說時,不是在謙遜;他的命運便是如此,有托天的力氣,卻被派去消除牛圈。有句俗話叫“光棍眼里不揉沙子”,在受世務的牽涉上,魯迅是任性的,不自制的,但難道不是這樣的人,才討人喜愛嗎?
我知道魯迅的一些觀點在近年廣受批評,我知道有人不喜歡他對一些人事的嚴厲——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他的觀點是否適用于今時,不在乎他的憎恨是否傷害了別人及他自己。在我眼中,魯迅是一個驅魔人,當他看到惡魔附在人身上時,他是不怕用鞭子抽向那人的——他以自己強壯的理智看去,人之被附體,是因為人與惡魔結了盟,自愿地充當它的使者。也許是,也許不是,但多半是吧。
【原載2012年第31期《新世紀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