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勇
德國思想家、法蘭克福學派第二代“掌門人”尤爾根·哈貝馬斯對于“公共領域”曾經(jīng)有一個經(jīng)典的論述:“有些時候,公共領域說到底是公眾輿論領域,它和公共權力機關……相抗衡?!?/p>
在中國的語境中,哈貝馬斯更像是在說微博—不僅“打假斗士”方舟子和作家韓寒,以及他們的無數(shù)粉絲可以拿這個虛擬空間作為戰(zhàn)場,更重要的是,很多人正是借助它,迂回地追求他們“民主”、“自由”的宏圖大業(yè)。
可以預測,微博政治在今年的全國兩會上將扮演令人矚目的角色。
替代性政治參與
如果說微博已經(jīng)建構(gòu)了一個幾乎是完善的“公共領域”,不會有人懷疑。
在這個公共領域里,政府各部門、研究機構(gòu)、公益組織、官員、媒體、學者、意見領袖、明星、商人、草根名人、中產(chǎn)、小資等形形色色的機構(gòu)和各路人等廁身其間,并能夠快速而直接地進行信息傳播、回應或辯論。
在互動中,一個人足夠的粉絲數(shù)量或意見被關注的數(shù)量,都能被轉(zhuǎn)化為政治影響力。于是,邏輯上,這一虛擬的公共領域終于可以影響現(xiàn)實政治。這就是中國的“微博政治學”。
這一切是如何發(fā)生的?
微博一開始更像是中產(chǎn)、小資們的時尚樂園,以及明星、商人積累名氣資本的虛擬空間,而非一個政治學意義上的公共領域。其作為公共領域功能的“獲得”,仰賴其媒介形態(tài)的完善和中國既有的“政治排斥”格局所賜。
除非公然宣稱政府的權力來源和人民沒什么關系,否則,一個自稱或被稱為“民主”的政府,其存在或多或少都有一個“公共領域”像幽靈一樣如影隨形。這樣的政府,其政治結(jié)構(gòu)是開放的,它的合法性正在于人民對政治的參與,而參與本身要求有一個公共權力和民意相結(jié)合的場域。
近代以來的民主政治,公民對政治的參與被制度化地交給了定期的政治選舉,幾年一次。但幾年時間太長了,而政府的權力隨時都和公民發(fā)生關系,威脅公民權益。因此,公民在日常生活中,也需要參與討論和決定一些公共事務。這是公民政治參與的第二種途徑。
還有“第三道路”,那就是更遠離實際政治參與的公共領域的討論,在這里檢視政府政策,揭發(fā)丑聞,匯聚民意。在現(xiàn)代,它更多地由媒體所建構(gòu)。
一個可以讓公民通過以上三種途徑進行政治參與的國家,大抵是可以約束公共權力的自利性行使的。但在中國,公民的政治參與空間還有待拓寬。
在制度上,確實有“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們代表人民進行政治參與,進行政治選舉,但只要看一下全國“兩會”上每年都發(fā)生的雷人提案,以及在地方“兩會”上,居然有人大代表說出“政府不能溺愛百姓,否則會造就刁民”這樣“替政府作想”的話,就知道人民是如何地“被代表”。至于日常生活中的政治參與,如果沒有障礙,就不會有上訪的人群和請黑社會“截訪”的事情發(fā)生了。
而既然第一條和第二條政治參與的途徑都難走,事情也就幾乎砸到了傳統(tǒng)媒體和新媒體所建構(gòu)的“公共領域”上,特別是微博,自它的政治參與功能被召喚出來的第一天起,從討論公共政策,到揭露腐敗,到維權,就無所不包,而且極具沖擊力。郭美美事件,就堪稱典范。
微博政治圖式
暫且不論微博式的“政治參與”究竟有多大的代表性和現(xiàn)實性,這個“公共參與游戲”運行機制本身就值得研究中國政治的學界給予足夠的關注,因為這幾乎是迄今為止,中國社會最開放和最原生態(tài)的“公共空間”。
先假定一個極端的問題:如果一夜之間微博被關閉,或者權力并不理睬微博,結(jié)果會如何?
答案是,絕無可能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公共權力即使可以假裝公民權利的不存在,也無法假裝“民意”或民眾不存在。
原因很簡單,在現(xiàn)代自稱或被稱為“民主”的政府治理中,游戲規(guī)則決定了政府一定要重視或假裝重視“民意”。它構(gòu)成了治理的合法性來源,尤其是在權力授予的民主程序有缺陷的情況下,那就更是如此。而在微博上,龐大人口以虛擬身份聚集并以公共權力為預設對象發(fā)表意見,也就意味著“民意”的匯聚。
另外,民眾在微博上的聚集和發(fā)言本身,同時也顯示著他們的動向。關閉微博或不理睬微博上在說什么,確實可以使政治結(jié)構(gòu)進一步封閉,但民眾在想什么,他們想干嘛,也從權力視野里消失了。不可見、不可捉摸,卻又有龐大數(shù)量的群體,其難以控制的“破壞可能性”,總會給既有權力秩序造成焦慮。而注視他們,回應他們,正是治療焦慮的藥方。
所以權力一定會對微博保持敏感,并做出讓民眾進行政治參與的姿態(tài),比如“微博問政”,比如啟動現(xiàn)實中的權力運作,來回應微博上的意見。這才是微博之所以看起來能夠呼風喚雨的秘密所在。
再來假定另外一個極端的問題:微博的政治參與,能夠轉(zhuǎn)化為現(xiàn)實中的民主政治運作嗎?
答案仍然是否定的。虛擬公共領域中的政治參與,與實際的政治參與并不是一回事。微博所有涉及公共事務的意見表達,可以影響到公共政策,但畢竟無法變成實際的制度運作。幾年前,一些人把“超級女聲”的投票這一商業(yè)操作模式說成“民主訓練”早已鬧出笑話??浯笪⒉┰凇懊裰髡巍鄙系墓δ芸赡苤皇俏覀冊敢庀嘈潘绱耍⒎撬娴娜绱嘶蚩梢匀绱?。甚至,這種夸大,還會成為很多人習慣于在微博上發(fā)泄或表達,而不去行動的借口。
那么,唯一的問題是:微博的政治參與,能對現(xiàn)實政治改變多少?媒介的威力可以帶來政治的裂變嗎?
有這樣一個邏輯圖式:微博關注公共事件的影響力→權力對微博上的“民意”的回應→權力運作、政治結(jié)構(gòu)上的開放→“民意”更加合法化→微博的影響力繼續(xù)增強→權力運作、政治結(jié)構(gòu)上更加開放。
這是一個良性的正反饋,理論上,給定的時間足夠長,微博可以在“推動”中“健全”中國的“社會主義民主政治”,而且這種“推動”的過程,看起來好像也是一個玩“民主政治”游戲的過程,類似于西方人的玩法。但是,微博上的“大V”們,以及諸多不知對應現(xiàn)實中什么實體的馬甲,仍然只是自我預設為“民主政治”的客體,更沉浸于“我們”罵“他們”。政治選舉層面上的政治參與呢?這一環(huán)并不在“微博政治”的預設之內(nèi)。
而只要缺乏“現(xiàn)實參與”的配合,微博的“政治參與”其實也不過是一場熱熱鬧鬧的游戲。權力是可以陪大家一起玩的。
缺失的主體性
微博政治只能影響權力運作,而不能改變現(xiàn)實政治結(jié)構(gòu)。這是一個有點殘酷的宿命。事實上,“公共領域”里的意見表達,如果真要引發(fā)政治的裂變,根本就不能單打獨斗。
但當然,微博是中國社會現(xiàn)實的復制和投射,其“政治參與”游戲,隱喻著中國的階層結(jié)構(gòu)和未來政治的前景,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被視為未來更具廣泛性和現(xiàn)實性政治參與的一個虛擬演練場。
按哈貝馬斯對公共領域的研究,最開始的“公共領域”,是一幫歐洲貴族在沙龍里搞起來的。盧梭們那個時候經(jīng)常出入這個夫人那個夫人的沙龍,對政府指指點點。憑借上流社會的貴族、文人們的社會影響力,他們的意見,間接地影響到現(xiàn)實的政治走向。
但這樣的“公共領域”,只是上流社會的人在玩,窮人與狗不得入內(nèi)。其結(jié)果只是一部分人先“民主”了起來。對應于20世紀前歐洲“民主社會”的現(xiàn)實,就是根本沒能做到普選。
中國今天的微博在理論上已經(jīng)做到了讓任何一個上網(wǎng)的人都可以參與有中國特色的“民主政治”游戲。但其技術和生活方式的壁壘,還是把很多底層的人排除掉了,他們不懂,也沒時間和雅興玩這個。享受一下微博提供的“政治參與”,沒有他們的份。
而即便中產(chǎn)、小資們嘯聚于網(wǎng)絡,在這個同時也是名利場、秀場的公共領域里,仍然看不出有多少“政治參與”的主體性,只有極少數(shù)的人通過自己提供的刺激性信息才能得到稍微有點影響力的關注,大多數(shù)人以“粉絲”的身份,作為無名大眾淹沒在“大V”們的意見表達中,構(gòu)成“大V”們的群眾基礎,對“大V”的發(fā)言叫好或謾罵。
所以,看起來,在一個個公共事件及“大V”們的意見表達背后,關注度和粉絲數(shù)量構(gòu)成了一個個粗鄙意義上的“政治壓力集團”。然而,這樣的“壓力集團”仍然局限在抽象的“民意”范疇,以批評公共權力為預設,以明星崇拜為潤滑,并不捅破“大V”們和底層,甚至和他們的粉絲具有不同的階層利益和政治訴求。
正因為如此,“大V”們的意見表達,輕易就可以建立一個社會影響力、商業(yè)影響力、政治影響力的邏輯通道,使社會資本、商業(yè)資本、政治資本相互轉(zhuǎn)化。微博的“政治參與”游戲,在實現(xiàn)對權力一定程度的監(jiān)督和批評之余,也成全了“大V”們謀取自身利益的先驗渴望。
媒體可以影響但永遠無法變成實際的政治,真正的政治參與,是公民變成權利主體,而不是盤踞在虛擬空間的外在的批評者。任何人冷靜下來想一下,在中國,微博的“政治參與”、“大V”們的“代言”如此發(fā)達,是很不正常的,它意味著在現(xiàn)實中,公民權利以及階層結(jié)構(gòu)仍在惡化。無論就政府,還是公民而言,如果陶醉在“微博政治”這一時尚的幻覺中,忘記了從日常生活中的政治參與上推進民主,將顯得很不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