祿興銜著旱煙管,叉著腰站在門口。雨才停,屋頂上的濕茅草亮晶晶地在滴水。
祿興在板門上磕了磕煙灰,緊了一緊束腰的帶子,向牛欄走去。牛欄角落里,干草屑還存在。柵欄有一面摩擦得發(fā)白,那是從前牛吃飽了草頸項發(fā)癢時磨的。祿興撫摸著粗糙的木頭,鼻梁上一縷辛酸味慢慢向上爬,堵住了咽喉,淚水泛滿了眼睛。
他吃了一驚——聽見背后粗重的呼吸聲,當(dāng)他回頭去看時,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祿興娘子已經(jīng)立在他身后,一樣也在直勾勾望著空的牛欄,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稀亂,下巴微微發(fā)抖,淚珠在眼里亂轉(zhuǎn)。
“到底打定主意怎樣?”她兜起藍(lán)圍裙來擦眼,“眼見就要立春了,家家牽了牛上田,我們的牛呢?”
“明天我上三嬸娘家去借,去借!”他不耐煩地將煙管敲著欄。
“是的,說白話倒容易!三嬸娘同我們本是好親好鄰的,去年人家來借幾升米,你不肯,現(xiàn)在反過來求人,人家倒肯?”
“明天找蔣天貴去!”他背過身去,表示不愿意多搭話,然而她仿佛永遠(yuǎn)不能將他的答復(fù)認(rèn)為滿足似的——“天貴娘子當(dāng)眾說過的,要借牛,先付租錢”。
他垂下眼去,彎腰把小雞捉在手中,翻來覆去驗看它突出的肋骨和細(xì)瘦的腿;小雞在他的掌心里吱吱地叫。
“不,不!”她用那種驚惶和懇求的眼神看著他,“這一趟我無論如何不答應(yīng)了!天哪!先是我那牛……我那?!罨罱o人牽去了,又該輪到這兩只小雞了!你一個男子漢,只會打算我的東西——我問你,小雞是誰忍凍忍餓省下錢來買的?我問你哪——”她完全失掉了自制力,用藍(lán)布圍裙蒙著臉哭起來。
“鬧著要借牛也是你,舍不得雞也是你!”祿興不做聲,抬起頭來望著黃泥墻頭上淡淡的斜陽影子,他知道女人的話是不必認(rèn)真的,不到太陽落山她就會軟化起來。到底借牛是正經(jīng)事——不耕田,難道活等餓死嗎?這個,她雖然是女人,也懂得的。
后天的早上,雞沒有叫,祿興娘子就起身把灶上點(diǎn)了火,祿興跟著也起身,吃了一頓熱氣騰騰的煨南瓜,把紅布縛了兩只雞的爪,倒提在手里,向蔣家走去。
蔣家的牛是一頭雄偉漂亮的黑水牛。在祿興的眼里,它是一個極尊貴的王子,值得犧牲十只雞的,雖然它頸項上的皮被軛圈磨得稀爛。他一路上高聲吹著口哨。到了目的地的時候,牛似乎有意開玩笑,才走了三步便身子一沉,伏在地上不肯起來,任憑他用盡了種種手段,它只在那粗牛角的陰影下狡猾地斜睨著他。太陽光熱熱地照在他的棉襖上,使他渾身都出了汗。
“雜種畜生!欺負(fù)你老子,單單欺負(fù)你老子!”他焦躁地罵,刷地抽了它一鞭子。
牛的瞳仁突然放大了,翻著眼望他,它那么慢慢地,威嚴(yán)地站了起來。他一斜身躲過那兩只向他沖來的巨角,很快地躺下地去和身一滾,骨碌碌直滾下斜坡的田壟去。一面滾,他一面聽見那漲大的牛鼻孔里咻咻的喘息聲,覺得那一雙猙獰的大眼睛越逼越近,越近越大——和車輪一樣大,后來他覺得一陣刀刺似的劇痛,又咸又腥的血流進(jìn)口腔里去——他失去了知覺,耳邊似乎遠(yuǎn)遠(yuǎn)地聽見牛的咻咻聲和眾人的喧嚷聲。
又是一個黃昏的時候,祿興娘子披麻戴孝,送著一口兩人抬的黑棺材出門。她再三把臉貼在冰涼的棺材板上,用她披散的亂發(fā)揉擦著半干的封漆。她那大眼睛里面塞滿了眼淚;她低低地用打戰(zhàn)的聲音告訴:“先是……先是我那牛……我那會吃會做的壯?!罨罱o牽走了……接著是我的雞……還有你……還有你也給人抬去了……”她哭得打噎——她覺得她一生中遇到的可戀的東西都長了翅膀在晚風(fēng)中漸漸地飛去。
黃黃的月亮斜掛在煙囪,牽?;ㄔ趤y墳堆里張開粉紫的小喇叭,狗尾草簌簌地?fù)u著栗色的穗子。展開在祿興娘子前面的生命就是一個漫漫的長夜——缺少了吱吱咯咯的雞叫聲和祿興的高大的在燈前晃來晃去的影子的晚上,該是多么寂寞的晚上??!
(磊磊摘自《張愛玲文集》安徽文藝出版社圖/遲興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