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楷鑌
1
它窩在地上的時候,我以為它已經(jīng)死了,它實在是太胖了,胖到不愿意站起來。整個身體都被毛發(fā)遮住,不仔細觀察,它的呼吸都會掩藏起來。叫它的名字,它只是緩慢地把耳朵甩給你,腦袋仍然沉沉地貼在地上。再叫一聲,它就會把腦袋轉(zhuǎn)過來盯著你,然后挪動著身體朝著你爬過來,你幾乎看不到它的腳趾是不是真的在地上走著。
它看著我,眼神里沒有光,似乎又有些厭惡,它似乎明白我叫它只是為了打發(fā)時間,它也不做出任何表示,只是繼續(xù)趴下來將整個身體貼在冰涼的瓷磚上慢慢地享受著午睡。
這是父親的貓。我十三歲的時候,父親從單位帶回了一只手掌大小的貓。當時它剛斷奶不久,身材嬌小,還可以看到頭頂上有一撮橘黃色毛發(fā),看起來就像是胎記。在它換了環(huán)境后見著生人就四處亂竄,唯獨與我父親的關(guān)系親近得好似更甚于我。這貓放在手里也不肯老實,總是想跳出去,它的爪子還沒有鋒利到割傷他人的程度,乳齒咬住手指的時候不會覺得疼反而是癢。
父親為它買了貓糧,將貓糧浸泡在開水里很長時間后才拿去喂它。把貓糧送到它跟前,它卻立刻躲進了沙發(fā)底下。父親夠不到它,我趴了下來同樣鉆到沙發(fā)下面,一把握住它的身子把它抓了出來?,F(xiàn)在想起來,我對自己當時錯誤的行為感到難過,而之后的很長時間里,我想它也是嫉恨和討厭我的。
我把它放進貓砂里,它在里面轉(zhuǎn)悠了兩圈就開始打滾兒,貓砂被它弄得“沙沙”地響著。父親把貓糧遞給它。它小心翼翼地湊過來,首先聞了聞又舔了幾下,最后它才開始安心地吃起來。我看見它小巧的爪子輕輕地搭在父親的手上。這毛茸茸的小東西忽地安靜了。我問父親,什么感覺。父親笑著說,砂癢。我說,我試試。我跑到廚房從父親弄好的貓糧里抓了一把就跑了回來,我把手伸過去的時候反而變得有些緊張,它朝著我手里的貓糧湊過來,慢慢地吃著,舌頭一點一點地在我的手掌上摩擦著,很癢,我忍著笑怕它被嚇跑。
母親和祖母也靠過來看它,它倒像旁若無人一般地吃著我手里的食物,周圍的一切都不能干擾它,我聽到它在咀嚼嘴里食物的聲音,我低下頭想看看它的表情。它把臉送進懷里,腦袋在不停地晃動著,從它的喉嚨里傳出了類似于低吼的聲音。
貓總是粘著父親,不管是在臥室還是客廳,它總會窩在父親的懷里,就好像父親已經(jīng)成了它唯一的親人。父親的習慣是在睡前的時候把報紙讀完,這個時候,貓就會跳到沙發(fā)上,繞到父親的身后低聲地叫著直到父親將它放在腿上才罷休。
父親也經(jīng)常對貓說些話,就好像父親覺得它能聽懂一樣。等貓再大一點兒的時候,它就喜歡到處亂蹦亂跳了,不是跳到桌子上就是電視機上,有時候還會跳到冰箱上。而祖母會拿著一根不知道從哪里找來的木棍戳它。它反而沒有下去的打算,而是直接躺在了上面,而就在它的身后正擺放著一件“家傳”陶瓷馬。它躺下的時候,柔軟的毛發(fā)順著肚子滑了下來。不管你是用手還是木棍,它始終趴在那里,腦袋垂落在前臂之間,慢慢地閉上眼睛,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祖母跟我說,你爸從小就喜歡動物,鳥兒啊,雞呀,鴨啊,我們都養(yǎng)過,那個時候在農(nóng)村,什么都有。
2
小時候的我很喜歡嚇唬貓,看著它在屋里飛快地瘋跑著,兩只耳朵緊緊地貼在腦袋上,眼神里流露出驚慌的神色。我過去以這個為樂趣,有時躲在角落里,待它緩慢地走過來,我就會跳到它面前,它迅速地轉(zhuǎn)身跑到別處?;蚴钱斔胍哌M臥室的時候,我會只留出門縫大小的空隙,我站在里面透過門縫看著它,它蹲在門外仰著腦袋看我就好像是在說讓我進去。而當我真正進來后,它會冷不丁地在你腿上用爪子拍幾下然后瘋狂地跑掉。
在貓還很小的時候,父親總是把它抱在懷里,等到它長大了,父親便抱不動它了。它變得又肥又重,抱一會兒就得放下來。父親是愛貓的,在對于愛護貓的事上,父親超過了家里的任何一個人。
不過也就是三年左右的時間,父親不得不把貓送出去,大部分還是自身的原因,父親得了場大病結(jié)果住了院,是肺部的問題,他的半個肺已經(jīng)失去了基本功能,剩下的那半個也只是不好不壞的狀況。我以前認為父親說話大嗓門是習慣上的事,后來才知道是肺的問題。父親在醫(yī)院里休養(yǎng)了大概一個星期,一直住在急診室里,母親幾乎每天晚上都會留下來陪著父親,那個時候我總是獨自一人回家。
即使在住院的這些日子里,父親也會提醒我,回家把貓喂了,又說是怕奶奶忘了什么的?;厝サ穆飞希值郎虾芾淝?,沒什么人,我一直想著父親跟我說話時候的樣子,手臂上插著針管兒,說話的時候還是有力氣的,眼神顯得焦急就像是怕把貓給餓壞了。
貓在我父親的生活里成為了重要的角色,你看著一個四十五歲的中年人與貓在一起的時候,他就像回到了小時候。父親出院后,母親一直在和父親商量貓的事情。母親是一個傳統(tǒng)的人,對于父親的病來說,她更注重醫(yī)生的意見。母親并不討厭貓,或是說她愛貓的程度并不小于父親,但對于父親的病,母親仍然堅持著,就是否真的要把貓送人這件事,他們曾仔細考慮過??墒虑樽詈筮€是擱置了下來,很長時間都沒有再提過又好像都被忘記了。直到搬家之前,父親最后還是把貓送走了。
那天上午,他給貓洗了澡然后又喂了魚肉給它吃,父親坐在沙發(fā)上看著它把東西吃完,貓吃完了這些東西后就跳到沙發(fā)上蜷縮起來,趴在了父親身邊就像是往常一樣。父親坐在那里也不說話只是不停地撫摸著它,過了好一陣子,父親拿來了箱子,貓還趴在沙發(fā)上,對于接下來的事情它并沒有預料到。我一直站在門邊看著父親,父親一直對貓說著話,母親沉默不語地看著父親將貓抱起來放進箱子里,貓掙扎地想從箱子里跑出來,它不再像是三年前那么小巧了,它有好幾次都從箱子里跳了出來,父親又把它抱回了箱子里,就這樣反復折騰了好半天貓才踏實下來,好像它已經(jīng)知道自己將要離開這里。貓在箱子里低聲地叫著,母親一下心軟了,忍不住掉了眼淚。
父親用尼龍繩把箱子捆起來,抱著箱子就下了樓,母親也跟著父親去了樓下。我跑回屋里站在窗戶前看著父親把箱子放在車筐里,一手扶著車把,一手扶著箱子離開了小區(qū)??粗麄冏吆?,我重新坐了下來,想到家里少了什么的時候,身體就好像被海水狠狠地拍打著一樣。
那天他們很晚才回來,我聽到樓下鎖車的聲音很熟悉就猜到是他們,我跑出去開門,聽著他們上樓的聲音,母親先走了進來,隨后進來的是父親。兩個人的臉上都顯得有些疲憊。貓怎么樣了?我問。母親說,送到寵物醫(yī)院去了,那里可以收養(yǎng)它。父親沒有說話,癱坐在沙發(fā)上一句話也說不上來,眼神里有些渾濁的光,他坐在沙發(fā)上發(fā)了會兒呆接著坐到飯桌前開始吃飯,這頓晚飯在冗長的沉默中結(jié)束,沒有人提起貓的事情,但我總是在想,在這個時間里,貓一般都在干什么。后來我發(fā)現(xiàn)父親時不時地會朝著貓以前吃飯的地方看去,看一會兒又繼續(xù)悶頭吃飯。
他不說話,但誰都明白他心里比任何人都要難過。我看到父親難過得用碗遮住自己濕潤的眼眶時,他脆弱的一面無法被遮掩地展露了出來。母親后來告訴我,父親與貓告別的時候哭了。母親說,我們從醫(yī)院出來時,跟貓告別的時候,你爸的眼淚立馬掉下來了。
說到這里母親忽地哽咽了,想必又是想到當時的樣子吧。你爸太愛這貓了,可他的身體卻不允許啊。我看著母親的眼睛里泛著淚光,可我不知道父親哭起來是什么樣子。貓被放進了玻璃柜里,就是擺放在窗口里的那個大玻璃柜里。我知道母親說的是什么,在玻璃柜里經(jīng)常能看到幾只貓在里面,都是些出遠門把貓寄存在這里的。
3
貓被送走后的日子里,父親不言不語就像是回到了三年前的樣子。每天回來后吃完飯坐在沙發(fā)上與母親看電視劇,看到十點多的時候就會去洗漱一番再去翻著當天的報紙,通常貓都會窩在沙發(fā)的邊上安靜地睡著,直到父親讀完報紙要睡覺的時候,貓才會隨著父親回到屋里睡在自己的籃子里。而現(xiàn)在,父親就像是丟失了生活中唯一的樂趣,再也不會有一只貓總是跟在他身后了。
母親幾乎每天下班后都會特意去看看貓,她總想知道貓是不是還在那里還是已經(jīng)被人帶走了。我去的時候它就趴在里面,可懶了,我叫它,它也不理我了,叫了好幾遍后才抬頭看我一眼。母親說這番話的時候很落寞,我給它帶了香腸還有它愛吃的那種魚肉,我都給了那兒的員工,叫他們幫我喂給它。
我不知道父親有沒有去過,我問過他,父親說不太愿意去,怕是去了又傷心。不過有一日父親隨著母親還是去看了看貓。母親告訴我父親就站在窗戶外面看著它,沒有走進去。甚至沒有去摸它,他就站在那里看著它。其實是可以摸的,但你爸一直沒這么做。過了很長時間母親才告訴我這些,我能想出當他站在那里的樣子,憐憫與懊悔,這一切卻不能挽回了,盡管我的父親很愛他的貓。
貓被送走后我一次都沒有去過那里,也不是不想,太多的是膽怯,那個時候還小怕是繃不住。過了很久,大概有半個多月左右,我決定跑去看看貓是不是還在那里,實際上我也知道貓應該不在了,被人拿走或是去了別的什么地方。拐過街角的時候,那扇大玻璃柜就在眼前,我急匆匆地跑過去,門上拴著鎖,玻璃窗上寫著“禁止靠近”的字樣。我蹲下來把臉貼上去,想看看我家的貓有沒有在里面,然而一只貓都沒有,只有兩只放著貓糧的碗和一只幾乎被抓壞的毛線球在空蕩蕩的玻璃柜里,安靜得沒有一絲的聲音。
(玉琴摘自《萌芽》2011年第3期)